花开斜阳里

2023-11-18 13:28水生烟青由
南风 2023年7期

文/ 水生烟 图/青由

他看着她时露出的笑容,灿烂、明亮又温软,像那时那刻的春光一样,多么好!

1

枇杷花并不好看,绿豆大小的白色花瓣,萼片上密布着锈色的小绒毛,看上去脏兮兮的,连花期也和桃、杏、梨之类的花树反着来。

可是枇杷好吃啊!陈尔喜欢吃枇杷。

这年六月,她收到的一小篮枇杷看着金灿灿、吃着甜润润,尤其上品。

枇杷是乔玫老师快递给她的。俗话说:枇杷好吃树难栽,赶着国庆节休假,陈尔特地带了礼物去探望老师,以表爱戴与谢意。

乔玫老师住在学院教师楼的一层,窗外有几棵枇杷树,一位年轻男人正举着大剪刀在修枝,他仰着头全神贯注地用力,从陈尔的方向看过去只是背影。

因为抬手用力的缘故,他的衬衫下摆贴在背上,显出了窄腰弧线,看起来愈发个高腿长。

校园里,总是多着些如山如树的男子,书卷气不减,却又英气默默。

她收回视线,径自朝门里走,却听见那人在身后叫了她的名字,带着点儿试探:“陈尔?”

这是幻听了吗?陈尔倏地转过脸。

眼前人有着颀长身姿,偏又长了一副明亮清隽的脸孔——要说有多惊艳倒也未必,但陈尔忽地就红透了整张脸,几秒钟的讷讷之后,她问:“我认识你吗?”

那人神情温和端正,他笑了笑,并不分辩,却问:“你找谁?”

这世界真大、这世界真小!

客厅里,尽管乔玫老师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温和关切,陈尔却一反常态地有些坐不住了。

窗户开着,树下那人仍然举着大剪刀,咔嚓、咔嚓,故意似的,连断枝落地的声音都格外响亮。

他会不会剪枝啊?可别把枇杷树剪废了!

陈尔有些走神,目光一次次地朝窗外溜。

陈尔想,乔玫老师一定是误会她看上他了,所以才会走到窗边,将玻璃窗推至大开,笑着叫了一声:“薛阳,你过来一下,我给你们介绍!”

不用介绍了,很熟,其实。陈尔很想这样说,可是她看着赶来那人带笑的一张脸,却只说出两个字:“你好!”

好个鬼啊!

陈尔忍无可忍地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哀嚎。就像斜阳掠过玫瑰,镀染了嫣丽色泽,她的一张脸霎时又红透了。

时年二十八岁的陈尔,慌张得如同十八,她觉得自己老脸都丢尽了!

不过薛阳也没好到哪里去。房间里地势略高,三人隔着窗台说话,他微仰着脸,抬手时手指“咯棱”一声撞在墙体上,疼得他眉毛一跳。

陈尔的唇角动了动,有些幸灾乐祸,好似扳回一城。

2

陈尔和薛阳确实很熟。早在二十年前,他们还做过同班同学。

说来话长,小孩子的记忆也并不牢靠,不提也罢。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薛阳成了陈尔的学弟,直接断绝了他们俩产生校园恋情的可能性。

七八岁时的薛阳长得瘦小,是站在排头、坐在前桌的文静男孩,又因为学习好的缘故,他是老师的宠儿,在同学们中间人缘不差。

那时的陈尔扎着高高马尾,运动鞋总是雪白。她聪颖早慧,是班主任的小助手,一早便展露出了气场和管理能力。

那年春天,薛阳生病住院,半个多月后回校,受到了以班长陈尔为主导的全体同学的热烈欢迎——实在是太热烈了!薛阳还没等走到座位旁边,七八个男孩女孩便笑叫着一拥而上。

薛阳被热情冲击,羞怯地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讲台边上。

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了第一张,紧接着,他的女班长就跌在他的腿上,旁边的一个男生又压住了她的长头发……

哭得最大声的那个人就是薛阳。他骨折了。

而后来的整个小学阶段,陈尔再没有做过班长。

十多年后,曾经受伤惨重的两个人在旅行途中相遇。

当时正在登山途中,薛阳在前,陈尔在后,他频频回过头来看她,终于在一处山路陡峭处,他回身递过了自己的手:“来,我拉你一把!”

“谢谢!”陈尔已经累得眼冒金星了,只是狭窄险路上,找不到回头路。

终于到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可以歇脚瞭望远处的连绵山峦和云天风景,薛阳忽然叫了她一声:“陈尔!”

他看着她,笑着问:“你是陈尔吧?”

豆大的汗粒正在他的发际线处蓄势待发,他的双眸黑亮。他身后是青山远景、白云悠悠。

陈尔愣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

“薛阳。”他笑得明亮:“你的小学同学,薛阳,还记得吗?”

这哪里会不记得!陈尔又看了他三秒钟,忽地失笑:“天哪,薛阳!”

“你长得和小时候都不一样了!”陈尔语声欢快地说着,抬手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现在好像身体还不错?”

“这可是山顶上,你别又不稳重,再把我掀下去!”薛阳夸张地说着,却一下子红了脸,额上的汗粒沿着鬓角滑下:“现在身体好得很,也多亏了你妈妈当年左一锅鸡汤右一锅猪脚地往医院里送。”

陈尔有些赧然,也忍不住笑:“对不起,当时让你受了不少苦。”

“别这么说,你又不是故意的。”薛阳抬手卸下她身上的背包,挂在自己身上,他笑:“不过那时候在医院里每天都很无聊,想起你就来气,于是我就想,等我回去上学了,非在你的本子上画一百只小乌龟不可。”

薛阳说着笑出了声:“可惜后来我成了你的学弟,不在一个教室也没机会画小乌龟了!”

陈尔也笑了,语声轻柔:“等这次回去了,我送一百个本子给你画!”

山风不停,吹拂得草木俯仰、声息不止。她的头发被吹得毛毛的,发丝落在脸前。

薛阳有一瞬间的失神,问她:“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爬山?你没有男朋友吗?”

陈尔看了他一眼:“拜你所赐,后来我和小男孩相处一直很小心,因为你们太易碎了,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薛阳笑到咳嗽,等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展开手臂,神情爽朗而真诚:“老同学,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那是一个浅浅的拥抱,以时光名义,带着温暖含义,陈尔心里却有了轻微异样。

心一慌,便会口不择言,她说:“看你现在长得这样好,我觉得很欣慰!”

薛阳眉毛上挑,不由得又笑——他发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实在是笑过太多次了。

他说:“你这话说得,怎么像我长辈似的?”

陈尔没说话,她伏在栏杆上,正笑望着远处的山景。斜阳落在她的侧脸,镀量出明媚剪影,整个人看起来美好而柔韧。

那是薛阳第一次发觉,一些人对另一些人来说,将有着金珠宝玉都比不及的珍贵。

3

彼时薛阳正在读研,住在学校提供的公寓里,平日里的生活简单自律,像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一样脉络清晰。

陈尔工作两年多,已经从普通文员做到了总经理助理。

在陈尔看来,薛阳头脑聪明、真诚直率,生活里偶尔会透出一点儿懵懂和莽撞,让她心动不已,胸膛里时常地动山摇。

不过他有时也显得急躁,重逢后的第二次见面,他就险些把陈尔吓跑了。

那天晚上,在陈尔的住处楼下,她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又被薛阳叫住。

明明是刚要分开,却像是久久未见。

他的拥抱来得莽撞有力,他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这样好不好?你愿意吗?”

隔一会儿,陈尔从他的肩头缓缓抬眼,声音里并没有被热烈表白后的意乱情迷,她说:“一辈子太久,我没有想过要把它交给谁。”

一辈子啊,是一日三餐、漫长四季?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吵吵闹闹?像电视剧里的女人们一样结婚生娃换尿片、中年失婚再就业?

天哪!陈尔以为爱情是云端里的事,却仿佛被他一句话就拉进了凡尘。像清早撩开窗帘看到了尘霾,再不敢推开窗户透一透风。

可是拉黑薛阳的所有联系方式之后,陈尔居然郁闷到狂捶枕头。

为了独立和自由,抓心挠肝的想念可以忍。

她也觉得奇怪,除却小时候的记忆不提,他们重逢没多久,也并没有太深的交集,这抽丝拉网的情绪和漫天漫地的委屈是怎么回事?

一天傍晚,陈尔下班刚走出大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薛阳。

他不动声色地向她走过来,而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离开了结伴而行的女同事,朝他走了过去。她的心里没有气恼、忐忑、慌张,甚至喜悦,一切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她心境平和,安宁得如同清晨的湖水。

直到很久之后,陈尔才明白这心情是怎么回事。她期待这一幕期待得太久了,她在等着他来找她,暗地里早将这场景预演了许多次。

他去拉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是啊,人只能在彼时彼刻做出最想要的选择,不是吗?

后来他们手拉着手去餐厅吃饭,路上他说:“你想怎样都行,我都答应。现在是,以后也是。”

所谓诺言,还能有多美好呢?当他晃着她的手朝前走,当他小心地扭过脸来看着她的侧脸,当他的声音落在耳畔,陈尔想,若一味回避又何来拥有?就这样吧,拿出勇气,爱他!

陈尔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动了动,又动了动,于是他以为是被自己攥疼了,便松开了手。

陈尔转过身抱住了他。他的衣衫里裹满了深秋的凉风,那气息清凉、干净又妥帖,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却俏皮地说:“这下可糟了,我好像爱上你了。”

“好巧,我也是。”薛阳笑着,轻拍着她的肩背:“你别怕,我结实得很,没那么易碎了。”

似乎是句双关语,陈尔忍不住笑了,七分玩笑三分娇嗔地抬手推他。而当年的柔弱男孩已经长成了如树青年,柔韧青葱恰恰好。

那是一个温柔深长的拥抱。月色如水,路灯光影如流苏,两个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全身的骨头却仿佛在暗暗地调整、让位,为对方契合出舒适的姿势和角度。

4

后来薛阳就不再说起“一生”或者“一辈子”这样宏大的字眼儿了,他不再急于强势表达,却径直向她敞开边界,任她踏足他的疆域。

陈尔开始渐渐沉溺于有他的世界,她安稳欢喜,她甘之如饴。

如果说一个人最初的心动、爱慕源于对方的容貌或才华,如同无根之萍、无源之水,并不可靠的话,那么相处下来产生的契合与信赖,将坚定得如同一棵茁壮有力、盘根错节的树。

陈尔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她不再担心亲密关系对自我领域的影响,她愿意承认努力工作、认真赚钱也是为了生活里的美好事物,而薛阳总与这些美好如影随形。

在一起的第二年,他们爱意丰盛、知己知彼,除了在人群里一眼就会看到对方的心动怦然,又多了一些如琢如磨的好。

一切都很顺利。薛阳的父母甚至给他的账户里转了一笔钱,作为购房款,为他们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保驾护航。

那是他们二十五岁的秋天,银杏辉煌、麦浪金黄,身边的一切好像都美得荡气回肠。

然而就在这时候,薛阳的工作出现了选择和岔路。

他的同学拉他去考察了一个化工厂。工厂再投产需要设备改造和技术支撑,三个人原本学的就是化工专业,合资的话倒也不算天价。

薛阳心动了,想法却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他安静了几天,牵头的同学带着计划书又来找他,热情地鼓动他:“快结婚的人了,不拿出魄力和担当,还等到什么时候?”

薛阳去找陈尔商量。她的态度从不像父母那样直接、坚决,她站在女朋友的位置和立场上,温柔而知心,并不强势参与他的人生决策。

只是,当薛阳提起那笔购房款时,她不由得怔怔半晌。

也许他再多问一句,她便会出口阻拦。可他当时正为自己的想法振奋不已,忽略了她的感受和情绪。

薛阳离开后,陈尔看着手机上他刚发来的微信“别告诉我妈,她会扒了我的皮”,气得哭了一场。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很想扒了他的皮。

陈尔也有一堆事情要忙。薛阳开始投入化工厂的改造工程,他们连见面的时间都变少了。他不知道陈尔那边发生了一件事,让她产生辞职念头,也对感情有了忧虑情绪。

陈尔从普通文员做到了总经理助理,归功于她的工作能力和态度,也与老板的信任和赏识分不开。

因为熟知老板的行程安排和人际交往关系,老板娘曾对陈尔频频示好,含义不言而明。陈尔小心度量着其中关系,既不能违背职业操守,又不能得罪老板娘,好一段时间的谨小慎微之后,居然被她平衡了这中间的关系。

陈尔和老板娘成了聊得来的朋友——尽管因为身份原因,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无微妙。

老板娘的妈妈腰腿痛,陈尔求助于亲戚人脉,请到了厉害的中医;老板娘的闺蜜要打官司,陈尔辗转了两层关系,才联系上了有名的律师;老板娘出去度假,读中学的儿子因为打架被请家长,陈尔要扮成姑姑去救场……

总之,陈尔的实质工作内容有些复杂,但老板和老板娘同样信任她。

那天上午,陈尔接到老板电话,他说了一个时间和一个酒店名字,告诉她:“如果你嫂子给你看照片,你就说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你,明白吗?我们在楼下见客户,我喝醉了,你送我回房间,记住了吗?”

老板娘的电话紧跟着就打进来了。陈尔如鲠在喉,仍旧按照吩咐一句一句地答了。

照片上的那个背影确实和陈尔有些相像,加上酒店走廊的光线不好,她平静地给出肯定答复时,老板娘笑了:“小尔,是你就没事了,吓了我一跳。”

这就是爱情、婚姻、工作和生活,陈尔忽觉一阵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从四面八方而来。

5

陈尔有一位专注于搞钱的大表姐,她不谈恋爱不结婚,在亲戚之间出手阔绰,年节、生日红包之外,谁家还没个大表姐买的冰箱、电视、床垫子?她用经济实力牢牢捂住了长辈们劝婚催生的嘴。

大表姐说爱河尽头常归苦海,为一点针尖蜂芒上的甜蜜,放弃职业前景和工作计划,多数时候划不来。

托大表姐的福,长辈们似乎对催婚催恋这类事情并不热衷。

但也正因为这样,二十五岁就准备进入婚姻,结果连买婚房的钱都被未婚夫赔得干净的陈尔显得有些异类,让亲戚们一时哗然。

是的,薛阳他们的改造工程出问题了,大问题。

薛阳轻信了朋友。改建工程完成过半,他才发现对于化工安全来说相当重要的尾料处理设备与改造计划不符,既不达标,更影响生产安全。

几次沟通都没能达成共识,薛阳的同学气急败坏地说:“你就是书呆子脑袋!完全按照计划还需要追加多少投资你知道吗?我们各自找找关系、想想办法,总能拿到审批的!”

薛阳不能置信,几年前还一起听风赏月的上铺兄弟,如今已经放弃操守蝇营狗苟。

他双眼冒火地看他良久,字句凿凿地说:“你在玩火。这是要命的事情,这不可能!”

协商不成,薛阳决定退出,但真金白银已经变成了车间里的设备,并且尚未产出。

薛阳最后一次到厂里去时,同学拍了一下他的肩,神情里不无疲惫和愧意,说道:“等产品出来,我会把钱还你。”

薛阳冷笑一声,抖掉了他的手。

那天傍晚,他回去时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

冷风窜进领口、袖口,刮擦着脸颊。

陈尔还没回来,沙发上搭着她的一件外套,昨天穿过的衬衫丢在卫生间里。

电话打过去,她居然不在本地,挂断了又再打过来,大约是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她说:“和老板、老板娘在陪客户呢,今天这几位有钱人可真是虚伪自大得可以……”

薛阳一肚子想说的话全没说出来,听陈尔自我安慰道:“算了,打工人谁还没点儿委屈!”

“我很想你。”薛阳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是的,他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后来他还有一些事,悔之晚矣。

陈尔两天后才回来。电话里,她已经了解了事情大概。她劝慰他,以“金钱如粪土”“钱是王八蛋,没了再赚”的论调;她安抚他,告诉他不买房子也没什么,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啊,她从来就没觉得结婚这件事有多重要。

许是后面这句话让他听着不舒服,他皱了皱眉,问她:“结婚不重要?我呢,重要吗?”

陈尔忍住了言语上的反击,可他非要找刺激,又问:“不买房子就不能结婚了吗?”

陈尔忍无可忍:“这是两回事,你不要混淆了来说!”

“我跟你商量过的,我不是故意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的!”

“那不叫商量,只是通知。”陈尔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那时踌躇满志、兴高采烈,我怎么说得出阻拦的话?”

薛阳去拉她的手,沮丧无奈、辞难达意:“对不起,对不起!”

陈尔平缓着情绪:“你不用跟我道歉,那不是我的钱。买不买大房子我无所谓,但我不喜欢你像现在这样!”

没几天就到了春节,一件事因为聚会频繁而愈发沸沸扬扬。

陈尔成了亲戚同辈中的差生,她和天气一样,成了聚会中无话可说时撑起话题的那个人。

春节聚宴上,醉酒的舅舅当众指责陈尔恋爱脑,说她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老头儿直抒胸臆,任凭姨妈、表哥们又是咳嗽又是敬酒也截不下他的话头。

如果不是薛阳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她会拍案而起、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和亲戚绝交的小孩也不一定。

6

分手的话,是薛阳说的。可是他刚一说完就立刻把脸埋在她肩上,痛苦地摇了摇头。

陈尔抚摸着他的头发,故作轻松地调侃:“要分手也不是现在,那我成什么人了?眼窝子就那么浅、那么爱财如命吗?”

陈尔体验到了亲密关系中的沉重部分。薛阳的情绪持续低落了很久,她的理解和心疼是真的,无奈和疲惫却也是真的。

三月,陈尔的大表姐打电话给她,说是她的一位企业家朋友准备在一个刚开发的风景区投资精品民宿,需要一个人品好、能力强的人统管全局。

风景区地处偏远,民宿刚完成选址,接下来是报批各项手续以及庞大、琐碎的基建工程。但工作优势也显而易见:企业资产体量大,员工有上升空间,薪资待遇自不必说。

陈尔有过几秒钟的犹豫,但工作机会转瞬即逝,她应下了。

只是,她的思绪徜徉在工作里时恨不能豪情万丈,想到薛阳又不免愁绪满怀。一千多公里的路,工作绊脚、来去不易,他现在正满心挫败,他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想得她脑仁儿疼,她索性就也不想了,她需要她的盟友来帮帮忙。

是了,某种意义上来讲,恋爱如结盟,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发生深度羁绊,缔结高度合作关系。

然而她的盟友在听完整件事后显得不够给力,他问:“我要是不同意的话,是不是显得我既自私又小气?”

陈尔点点头,“确实有一点。”

“不是‘显得’,也不是‘一点’。”薛阳站起身来,表示这件事商量至此已经结束,他说:“我就是自私又小气,我不让你去!”

陈尔跟着起身,她的背脊挺直,整个人呈现出倔强而坚定的气场,她的声音不大,却有灼灼力量:“这样的工作平台和起点,不是随时随地都有的,我要去。”

薛阳看着她,语气疲惫而柔软:“我不想和你分开。”

“可是这段时间,你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挫败和难过之中,你有关注过我吗?你了解我的辛苦和压力吗?”陈尔的目光真诚却坚定:“我们相爱,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相比于对方,我们更爱的那个人是自己。你是这样的,我也是。”

“就到这里吧,薛阳。”她抬手,轻抚过他的肩背,尽量轻松地说:“你啊,身体里怎么还住着个易碎的小男孩……”

7

一周后,陈尔奔赴工作地。

在最初一个月的深夜里,陈尔悄悄地哭过好几次。她牵挂他、想念他。她每天有许多工作,在一些事情上她并无经验,需要学习摸索,也需要机敏胆大不怕碰壁的滚刀肉精神。

大表姐跟她说:“如果有问题处理不了,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陈尔就笑:“就算是取经路上的孙猴子,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去请观音啊!”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尔觉得自己又黑又瘦的也真像个猴子。

陈尔常常失眠,临时驻地在山脚下,夜里风吹林叶哗哗响。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肯接听薛阳的电话,也不回复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晚上,她被噩梦惊醒,看见枕边被关了静音的手机屏幕是亮着的,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边,切切地叫她:“小尔!”

“我刚做了个梦。”陈尔轻声开口,不提梦的内容与他有关,只说:“我心里很难过。薛阳,你别怪我……”

后来,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相隔两地的陪伴。各自拿捏着距离和分寸,像恋人,也更像是诤友和知己,在一个又一个夜里,他们互相鼓励着,对彼此掏心掏肺。

倾诉过、回顾过,也检讨过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展望两人共有的未来,从前滔滔不绝的话语大概也会枯竭吧?

薛阳在准备考博,陈尔也渐渐适应了外地的生活。

那时候,他给她讲的睡前故事是《三体》,一方面是他讲得干巴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太累了,每次他刚开个头,她已经睡着了。

故事讲了一个多礼拜,陈尔记住的仍然只是标题。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她的号码就成了长长久久的无人接听。

而他,也终于没有了当初的执着。

民宿项目正式投入运营之后,陈尔又被调往别处任职了两年,在这三年之中,她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薛阳当初压在化工厂里的钱还回来了一半——只剩这些了。化工厂因为环评不达标被勒令停工,整改期间偷偷运行生产导致了安全事故,他的那位同学为此锒铛入狱。

这事儿陈尔是知道的,陈妈妈在电话里早跟她讲过。妈妈当时还多说了一句:“还是我们薛阳有良知、有远见!”

我们薛阳?陈尔有些无语,刚想质疑,妈妈已经转移了话题。

陈尔因为工作原因结识了乔玫老师,而薛阳考博上岸后,师从的著名学者便是乔玫老师的爱人,他自己也顺利进入了导师所在的研发机构。

命运之手推拉,两个人在老师家里再度相见。

乔玫老师一定是看出了什么,一边打电话催丈夫回来,一边忙着让保姆准备午饭。

这让陈尔和薛阳两个人越发显出了慌张失态。

他们一前一后地告辞出来,身边花木扶疏,在窄窄的甬路上,薛阳转过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陈尔抬眼,直率发问:“你想说什么?”

薛阳答得诚实:“不知道。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他这样说着,身体却仍然挡在那里。陈尔忽然就很想抬手推他,狠狠地推他。

可她不是八岁,也不是二十五岁,她连二十八岁生日都过完了,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任性,也不可以不稳重了。

“是啊,早翻篇了。”陈尔说:“你让开!”

他也看着她:“我要是不呢?”

陈尔的唇角动了动,眼底似有笑容,狡黠而明媚:“路不是只有你面前的这一条!”

她这样说着,已经轻盈地跳下甬路,穿过树木花丛跑掉了。

薛阳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8

可是这一页,偏偏就翻不过去了。

陈尔刚调回集团总部就连续加班了一周,接下来的周一傍晚,她刚下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薛阳。

他迎过来,问她:“今天走这么早?”

大约是工作顺利的缘故,陈尔心情不错,她笑着反问:“下班了还不走,留在办公室里浪费电吗?”

他也笑:“一起吃饭?”

她仍笑,拒绝得果断:“不了!”

连续五天,天天如此,薛阳无奈了,他扳着她的车门,叫她:“小尔!”

“三年了,我好像把什么都想清楚了,又好像脑子里仍然一塌糊涂。”再抬眼时,陈尔的眼底有着悲伤而温存的光:“我知道这样说是伪科学的,但我们俩会不会是命里犯冲,或者星座不合?不在一起的时候明明两个人都好好的,在一起之后就变得不顺利。”

薛阳大约被她的说法惊呆了,他一时无语,于是她接着说下去:“你看你,不是骨折就是赔本儿,再纠缠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薛阳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他说:“那天在老师家里遇见你,真的只是偶然,是巧合,不是我拜托老师安排的,我之前完全不知道。”

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陈尔心里隐隐有些不满,却答:“我相信。”

“如果非说命中注定,大概这就是吧。就算以后再骨折、再赔本我也认了。”薛阳的声音愈发柔和:“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是你不喜欢的人,再纠缠也是没用。我把话说到这里,我的人也仍然在这里,决定权在你。”

他起身走开了,走出去几米远,又转过头看着她笑了,冲她摇了摇手。

那一夜星光满天,陈尔忽然间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会儿,明明已经走出视线的那个人又折回她身边,他说:“我看见你哭了,有些不放心。”

陈尔将手里的纸团朝他扔过去:“你现在才想起来不放心?晚了!”

薛阳下意识后退闪躲的间隙,陈尔将油门踩下,车子绝尘而去。

时间过得很快——时间好像过得越来越快,薛阳和陈尔都很忙,后来他就不再每天都等在她的公司楼下了。不过他说:“只要你找我,我一定在。”

可是陈尔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他。她有朋友和工作圈子,工作日回自己的房子,周末回父母家,她似乎不需要爱情这东西了。

她也有爱慕者,她冷眼看待着他们的示好,偏偏不动心。

亲戚们开始说她和大表姐很像,一样冷静独立、坚定自由,可是陈尔自己心里知道,时至今日,她的心里仍然耿耿地住着一个人。

在心脏一角扎根,深邃且坚韧,让她尝够了滋味。

乔玫老师说,薛阳总待在实验室,没有交往亲密的女生,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是他的导师。

薛阳和陈尔偶尔见面,说隔靴搔痒的话,每次都是他来约她,十次里倒有七次被拒绝。

但很奇怪,她越是这样,他反倒明白她似的,不急、不气也不恼,今天被拒绝,那就明天再约一次。

转年三月,陈尔所在部门搞了一次徒步活动,返程时她忽然发现薛阳所在的实验室就在不远的地方。

仿佛只是心血来潮时的决定,然而她再也没能忘掉薛阳从门里跑出来的样子。

他看着她时露出的笑容,灿烂、明亮又温软,像那时那刻的春光一样,多么好!他满眼喜悦、满心希望,让人不忍辜负。

陈尔踩着运动鞋,亮黄色的外套绑在腰间。她微微仰脸看着他,目光清澈而明亮。

那一瞬间,薛阳像是穿越到了好多年前,在草木俯仰、声息不止的山间,他们离天空很近、离云朵也近。

在她的笑容里,他缓缓张开了手臂:“我想抱抱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