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那年我考上了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生物系,毕业后分派在植物园工作,开启了与诸多种子的亲密关系。
它静静地躺在展板上,脸盆大小,扁圆,像是两个连体变形的椰果。就在我惊愕于这枚世界上最大最重种子的长相时,我听见一旁的游客说,瞧它多像屁股!
这里是西双版纳植物园的科普馆,我面前的巨型种子名叫海椰子。很快,我就看到了海椰子酷似男性器官的雄花花序。多么奇妙,一种植物拥有人类男女的性特征,究竟是什么用意?对于海椰子我还有很多困惑,比如,全世界仅有塞舌尔的两个小岛上能生长海椰子,一棵树历经上百年才挂果,而果子又需七八年成熟。如此生长空间,历经千辛万苦亮相世间的海椰子,为何要把种子生得如此巨大而且沉重?它难道不考虑传播问题?不想借助海水的浮力让子孙后代的生存范围扩大?
这一天,我还见到了世界上最小的种子斑叶兰。它小如尘埃,在显微镜下,我才看清楚那層薄薄的种皮和一个尚未分化的胚,千粒仅重0.0005克。这种做小且做多的策略,倒是很容易理解:轻似尘埃,可随风飘扬,总有种子能找到适合的地方生根发芽,它们打的是数量牌。
几年后,在宁夏的沙漠里,我采集到了梭梭种子。梭梭的种子也很细小,比芝麻粒还小,千粒重3.25克。梭梭是沙漠里最令我动情的植物。它一出生就不得不面对严峻的现实,若来不及扎根,一场狂风后,它的小身躯就被连根拔起,顷刻湮没于黄沙。因此,梭梭一旦发现有生存的机会,不是先把枝节伸向蓝天,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根扎到地下。梭梭种子为了抓住沙漠中贵如油的几滴水,竟练就了世界之最的种子萌发速度:两三个小时内,就能迅速生根发芽,快速长成一株小梭梭。而我们常见的发芽最快的蔬菜种子白萝卜和小青菜,两三天后出芽,草莓种子发芽则需半个月甚至三十天。
这些细小的种子心里都装有森林。这信念,让它们智慧从容地抵挡周围环境的干旱、风蚀、沙埋、狂风、暴雨,以及酷暑和寒冬。
种子有个性,有自己生长的步履。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句话虽然科学性欠佳,但其蕴含的哲理——对待不同的事物需因地制宜,却特别适合种子。你看,种子落进泥土,春天来临时,种子爬出地面开口笑了,笑容各异:羞涩的笑,敷衍的笑,爽朗的笑,眉开眼笑,强作欢笑……俨然一幅墨痕簇新的《清明上河图》。种子躺在喑哑的地下,用心品尝泥土,熟知身边水肥的态度。一旦钻出大地,伸胳膊动腿,即可感知是否被环境接纳。夏天的炎热、秋天的虫害和冬天的酷寒,都是它们能否存活需要突围的瓶颈。
种子也有记忆,高山植物种子与沙生植物种子的记忆间,隔着森林与沙漠。怎样让它们忘记过去,融入当下?为了把一些即将消失的珍稀濒危植物迁地保护起来,我和我的同事们就像动物园里的驯兽师,要把它们之前的记忆抹掉,重新帮它们建立起对新址的认知,唤醒它们身体里沉睡的潜能。在平原地区模拟其原生境,就是我们手里驯兽的教鞭。那些最终被驯化成一株可以开花的草、一棵能结果子的树的种子,都需要过五关斩六将,经历万千难阻。了解了一粒种子,就知晓了这种草木的秘语,知晓了土地的秘语。
只要手里有一粒种子,就有希望,就有无数种可能。
(摘自《人民文学》2023年第3期,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