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月
这是北半球一个普通的夏日,张瑜又开始搜寻城市里那些稍不普通的居民,半空中一阵“叽叽喳喳”,他循声望去,几只乌鸫正掠过头顶。
在这位绘图师眼中,拥有超过2184万人口的北京,比人们以为的容量更大。
建筑物外墙上的空调外机,常被麻雀当作驿站;啄木鸟把巢建在楼体保温层上;比起游客,松鼠更像是公园里几百岁巨树的主人……张瑜看见城市时,也看见无处不在的动物。
张瑜是插图编辑,自称“自然观察者”,常着一身工装,背着三四公斤重的摄像器材去公园里看动物。他看动物是为了画画,但更多是出于对动物纯粹的喜爱。
小时候,他和父母住在天津海河边上。有户人家卖干货,老鼠追着味道来,满院乱跑。他不害怕,饶有兴致地观察老鼠怎么爬钢丝。
鸭子则是他亲近自然的第一位“导师”。张瑜记得,读六年级时,他向同学借了1.5元,在农贸市场买了两只鸭子。看到它们扁扁的小嘴,船桨般的脚掌,他“一下子被萌化了”。他带着鸭子在河里游泳,抓田螺给它们吃,把它们养得油光水滑。每次回家,他在胡同里一喊,鸭子就摇摇晃晃地向他跑来,任他抚摸,“有一种自豪感”。
通过近距离观察动物,他早早领悟到了自然之美。鸭子换完羽,羽毛如丝绒一般顺滑,一片片排列出菱形花纹,不同角度能看到色彩变幻,呈现“秩序上的美感”。他放生过啄木鸟,那双黑白相间的翅膀上扇下合,穿越工厂和树林,制造出波浪一般的飞行轨迹,那一刻,他自己好像也“脱离重力”,“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受”。
奥地利动物学家劳伦兹说“一个人,只要他目睹了自然界固有的美丽,就再也无法离开。他要么成为诗人,要么成为博物学家。”
读高二时,张瑜拥有了人生第一台望远镜,他就带着望远镜骑车去郊外观鸟。每次出行,他总想“走得再远点”,多见几种鸟。随着记录本上鸟名的增加,他“胃口”越来越大。读研究生后,他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海南研究山鹧鸪,去东北自然保护区看白鹤。
“集邮”式的观鸟让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为了见新物种,还是为了见“老朋友”,或者就是单纯愿意身处自然环境中。他想到观鸟的初衷,与物种“稀有度”无关,“光是看着就过瘾”,于是,他的视角转向了动物“生活史”。
在张瑜看来,通过慢观察的方式,能感受到自然本来的节奏。小时候,他在家里养螳螂,看它生擒蚱蜢、斩首飞蝗。久而久之,这种人类刻意营造的冲突让他感到厌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家门前发现一只螳螂,正在小心逼近一只舔舐花蜜的苍蝇。螳螂时而疾步,时而静伏,根据苍蝇的变化调整狩猎策略,最后,它瞬间出击,一招毙命。这次“观战”让他体会到了自然本身的魅力。
观察得越久,张瑜越觉得“大自然真的非常残酷”。空间记忆能力差的“路痴”松鼠面临被淘汰的命运,身体抱恙的松鼠会遭到喜鹊的捕食。一些在人类看起来有趣的行为,于动物而言只是为了生存,比如,成年鸭子睡觉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观测周围环境,保护小鸭子不受伤害。
有人问张瑜,自家孩子出现极端情绪,观察自然有没有用。张瑜的体会是,看多了动物的生活,更能理解“相比生存,很多烦恼都是太渺小的事”。
生活对张瑜而言也是战场。他想读与动物有关的专业,家人不同意,认为不好找工作,他坚持己见。读大学时,他拍了一部老人和鸟的片子,天津电视台播放了,父母一看“学这个还能上电视”,才不再干涉他。
张瑜的家、工作地点距离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不到两公里,方便他观察动物。有时候,遇上有事,观察动物的进程中断,他会很焦虑。但自然教给他,“只要一直干,结果总会有的”。
一开始观察刺猬,张瑜急于“什么都想瞧清楚”,但刺猬常常在夜晚出没,总是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后来,他放慢脚步、关掉手电,坐在林子里静等。刺猬们的夜场剧情上演了,它们活动时或横冲直撞,或蹑手蹑脚,还擅长“急停”。炎热夏日,它们张开四肢,趴在地上,融入周围的杂草——这些都是用手电快速扫描看不到的。
这几年,张瑜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亲近自然,人们在公园的草坪上野餐,在池塘的石头边聊天,和鸭子一起在开放的河道里嬉戏。在他的记忆中,20年前,人和动物远没有这么亲近,人拿石子打鸟,逮鸭子卖。
但在城市,人与动物如何建立合适的边界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城市里的动物捡人扔下的食物吃,在人类的废弃建筑里栖身,因为人的存在而受益。不过,有时候,人类的活动又会威胁它们的家园。
2015年,他去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观察刺猬,发现公园里几乎没有蚊子,询问后得知,公众投诉蚊子太多,园方便打药灭蚊。张瑜反对这样的处理方式,“蚊子是一个生态系统里最底层的类群,没有了后果很严重”。
據估算,北京生活着600多种陆生野生脊椎动物、500多种鸟,人们需要学着如何与这些动物居民相处。几年前,张瑜在一处小区池塘拍鸭子繁殖,突然有一天,鸭妈妈决定带小鸭子搬家,前往距离池塘八九百米的另一片水域,中途要经过一条车流密集的大马路。张瑜听小区保安说,鸭妈妈带着孩子,早晨5点开始走,走了好几次又回来了。他们猜测,是鸭妈妈不敢贸然穿越马路。
小区工作人员最终决定,送这家鸭子离开。张瑜用相机记录下那天的画面:鸭妈妈从容走在马路上,后面跟着一排小鸭子,道路上的汽车在交通指示灯切换期间排队等候,那天的出行很顺利。
以前,张瑜感觉世界在转,自己追着世界跑。现在他不动了,世界转到了他的身边。光是观察身边的动物,“这后半辈子时间都不够用了”。他坐在圆明园池塘旁的台阶上,指着眼前一群鸭子,面露惬意,“我就这么看着它们,就很幸福”。
(摘自“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德德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