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散文二十家之曲令敏

2023-11-16 15:03
牡丹 2023年21期
关键词:妮儿散文书写

编者按:

20 世纪90 年代,就有人感叹文学的衰落,可是30 年过去了,文学仍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前赴后继,因为文学是人类精神的本源,是我们的日常,是生命本身。所以,我们不能避而不谈;所以,对文学的梳理就变得重要,这种梳理能使我们清醒;所以,也就有了“21 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的全面启动。我们将集结理论与批评的智者,对21 世纪以来有创作实绩和文学追求的中原作家、诗人、评论家进行研究,展现中原作家、诗人、评论的创作现状,提升、改善我们的精神面貌。

这项工程由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河南省小说研究会、河南文艺出版社、郑州大学出版社联合主办,以“河南小说二十家”“河南散文二十家”“河南诗歌二十家”“河南评论二十家”“河南小小说二十家”等专题的形式,在国内文学、学术期刊陆续推出,研究成果将在适当时机结集出版。

本刊从2023 年第一期起,开设“21 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中的“河南散文二十家”栏目,每期一位作家,由创作谈、作家简介、生活照、主要作品一览及相关研究论文构成“研究小辑”。

“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项目主持(以姓氏笔画为序):

马达、孙先科、孙保营、墨白

“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专家团队(以姓氏笔画为序):

卫绍生、王小朋、刘进才、刘海燕、李伟昉、李勇、李勇军、李大旭、张延文、张晓林、张晓雪、郑积梅、饶丹华

“河南散文二十家”栏目主持:李勇、王小朋

曲令敏,1953 年出生于河南省唐河县,1982 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见于《中国日报》《羊城晚报》《杨子晚报》《北京日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中华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有情如画时》《消失的田园》《山思水想》《地板上的母亲》(合著)《河之书》《河之源》《一晌清欢》等。先后有20多篇作品获国家和省级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一、二等奖。贾平凹、张中行、周国平、肖复兴、鲁枢元、孙荪、王守国、周同宾、王连明、郭红、郭素春(杨少波)、韩爱平、胡家才等学者、名家先后在《人民日报》《北京日报》《解放日报》《河南日报》《中外期刊荟萃》《黄河文学》《平顶山学院学报》等报刊发表赏析和评论文章。

散文创作的几点体会

曲令敏

当了多年的报纸副刊编辑,写散文成了我的副业。在编和写的过程中,对散文这一种作物有着比较深的观察和体悟。我把它总结为“三个一”工程:

一棵大杨树

我曾经出版过一个集子——《地板上的母亲——母子三人书》,书名的意思就是一个母亲坐在地板上与孩子说话。一应家务收拾毕,明亮的阳光将浇过水的花木投影进来,劳作后的母亲,满怀喜悦地坐在地板上,与那些桌子、椅子、沙发、小板凳为伴,喃喃自语般地跟不在身边的孩子说说话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不是那个心浮气躁的母亲,而是一只慈爱的大动物,与小动物们自由自在地相互陪伴和守候。

只可惜,当时人悬浮在云里雾里,与真实的生活隔了十万八千里,是不可能淘洗出千年河砾石一样的文字的。前后历时十四年的《母亲,金黄的稻束——现当代百年百家母亲诗文鉴赏》,选用了这本书中的两封信,一封是儿子给我报平安,说他读了一些书,想了一些事,开始懂得了为他人而生活的重要意义。另一封是我给儿子讲述家里的境况,让他努力学本事,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编辑的原话是:“这一封信的调子显然与此前的有了不同”,可想而知,那些不过是对一个刚刚进入清华学子说几句应景的浪漫话而已,这时就书归正传了。儿子是被我这个老母亲带偏了,回想我在写这些书信的时候,一直沉浸在儿子考上清华的虚荣浮躁里,还老想着出书,前面的几十封信,都是高飞呀远扬这一类,虚假做作。真是难为了选稿的老师,啃了多厚的包子皮儿才找见有点味道的馅儿!

写散文的最佳境界,我的感受是力争做一棵世风中的大杨树。人是树,那些手头身边的人物和事物,就是流水一样刮动你的风。不说写散文,平日心烦的时候,去抱一棵大杨树,仰头与天平行,听风在枝叶间哗哗流响,这闪耀着阳光的天籁,不大会儿,就把一颗落满风尘的心淘洗一空。人若是能像大杨树一样沉静安然,下笔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避开许多左顾右盼的废话。

坐在地板上,是坐在尘埃里的谦卑;仰望大杨树,是超脱出平庸琐碎的清醒。把自己活成一棵风中的大杨树,任凭事事物物弹叩心灵,不费力地奏出天籁之音,该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虚荣心,是你的炫耀欲,你要对付的是你的时刻想要冲出来想要出风头的小聪明。”这样的话,鲁迅先生也说过。可以说,这是每个作家都应当奉行的金科玉律。

一面镜子

蒋勋先生有一个谈死亡的短视频,把中国人最忌讳的这个话题说得非常温暖。视频开头风吹大杨树,且以条形窗为框的画面极具冲击力,那种生命之美让人震撼!蒋先生开口一句:“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听见医生说,你的两个支架放好了。”当然,麻醉让人失去知觉不是死亡,至于死亡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人有生必死,谁也逃不脱,这是常识。

对于一个写散文的人来说,死亡是一面很好的镜子。《红楼梦》中有一句话:“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明代文学家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中也有一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些都是注视过死亡这个无底深渊之后的彻悟之语。

对于一个想要把散文写好的人来说,时不时去照一下有生必有死这面镜子,才有可能在看清生命底相之后,忽略那些浮云一样的事物,触摸到哲学和宗教的终极真理,最大限度地接近零度写作的状态,写出有根骨的好文。这样的文章,必然会是一个人血洗汗蒸的结晶,会喊疼会呼吸,叫叫它会跟你走。

说白了,写散文就是在心田里种庄稼。有生命力的散文都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孕育的过程与写作者血脉相通,过手不过心的偏宜文字是称不上散文的。大家如汪曾祺,写一篇不长的散文,也是瞪着眼像下蛋鸡一样,等待着种子在心头慢慢生根开花,方能一挥而就。阿勒泰那个才女李娟,文章看起来水灵简洁,如同涓涓流水,可你别以为她是在那片雪地草原上随随便便就捡来的。她也曾坦言,她的那些散文都是经过字斟句酌千锤百炼而后工。语言,达到一定高度,就不单是语言了,而是一种境界、一种美学、一种思想。

反观当今红尘市井话语滔滔,泥沙俱下不算什么,应该警觉的是语言的沙化与毒化对世道人心的侵蚀,时有发生的语言暴力事件,就是水化的语言操控人的情绪,将人心当作龙卷风中的浮草胡乱搅动的结果。

真正的散文,是一个人的生命在扎根现实不断成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记录、沉淀、提炼、升华,这个过程也是生命成长进化的过程。尽管我们已经进入了魔幻帝国般的网络时代,语言以光速在宽带上闪烁飘移,再加上神一样的变奏——数码、符号和表情包,随时都有无名区域被点亮!但万变不离其宗,它们都是人类的语言。毫不夸张地说:语言是人类生存的另一种形态,是一个人的精神面容。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应当像敬畏生命一样敬畏语言,这一点也不为过。

有生命的语言在写作者的心灵河床上汩汩流动的时候,就是灵感来临的美妙时刻。哪怕是冰天雪地的深更寒夜,那字词亮光一闪,你就会忍不住披衣起床,赶快记下来。我相信,这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

一个文字的篮筐

我们为什么记不住两三岁之前的事儿?那是因为生命初始,人还不曾掉进现成的语言模子,无序的思维天马行空,或光或色,斑斓流溢,无限开放。多年前就有医学家证明:人在濒死状态下,所有被语言屏蔽的记忆就会如同快放的电影飞速呈现。

想想也是,自从学会说话,语言就全方位控制了我们的思想和情绪。即便是在梦中,人也难以逃脱语言的魔法。佛家道家的参禅打坐,以及近年兴起的冥想和瑜伽,是不是都有超越语言、进入与八方万有一体流荡的功效?我没这种经历,不敢妄言。

写散文,在我心中就是运用自己喜爱的文字,编织挽留生命的篮筐。这话有点俗,但确实是一句大实话。

我说的篮筐,也不单是指文学。人,即使活得再卑微,也是一棵独特的生物。每个人的生命都可以成为一种历史图谱,哪怕留在家族的编年册里,后世子孙看了,也是稀奇的吧。好比那些失传和即将失传的手艺——木工、铁匠、手编、针织、酿造、烧染,喊山、喝牛,有家族代代相传的,也有一族人共有的,它们无一不是像灯笼一样烛照过人类生活的历史,所有的酸甜苦辣、馨香温软都在里面了。谁若就能随机采下它们,并且用文字收藏,他就是个真正的大富翁。

当然,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

我认识一位生于1939 年的水利专家,资深学丰。他的标志性“外挂”是一个随身携带的蓝布兜,除了一应工具,还有一个记事本,那是他的百宝囊。你和他一起在工地上走,看到一切都正常,他却能感知哪个管道接口处少留了两厘米、三厘米,检查出来的数据竟然分毫不差。外人眼里的神奇,在他这里就是日积月累记下来的8 本工作日记。那不仅是他的私人技术档案,那是他独特而又清晰的生命轨迹……

写散文的人,不是也应该有这样一个布兜吗?

在急速旋流的现代都市,在各种各样飘转如风中落叶的车流缝隙,人们的心灵挡不住被七事八事撕扯得变薄变形。那么在众说纷纭的砺志和闲情不停切换之间,我们能不能为自己编一个文字的篮筐,让身体尽可能长久的年轻,让灵魂有一个栖息的归所。换种说法,就是借助生活中那些清亮明媚的点滴,借助那些疼痛边角上悄然绽放的野蔷薇和三叶草,随手为自己插一个花篮,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散文好不好,离不开这几个要素:第一是能记住,所以要有人、有细节、有故事。第二是有嚼头儿,就是句子党们能抓出来的“活鱼”——独到的观点,私己的体悟。第三要有长远的写作计划,成系列地写。当今时兴长散文,动辄数千字甚至几万、十几万字。其实,长或短并不能决定一篇散文的好坏,关键是有没有鲜活的生命气息流荡其间。只要有了旺涌不止的创作源泉,再借助对中外经典的精读,找到自己那个“调门”,耐着性子一篇一篇写下来,自然而然就避免了东拉西扯的尴尬,和胡编乱凑的抓耳挠腮。

散文的“地方性”——谈曲令敏散文中的中原文化

潘 磊

2010年李娟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出版,得到读者的喜爱和当代文坛的关注,散文的“地方性”引发学界的讨论。其实,就文学创作而言,每个作家都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怀着浓厚的情感,“地方”往往是其文学世界的源头,文学对“地方”的重新建构和叙述,又成为这个地方的“地方志”,与“地方”之间形成了互文性的结构。

提到中原作家群,研究者往往关注的是李佩甫、周大新、邵丽、乔叶、南飞雁等小说家,但对周同宾、杨稼生、王剑冰、冯杰,包括本文要讨论的曲令敏研究较少。但事实上,若论中原文化,这些散文作家的作品中也有着浓郁的中原文化气息,如周同宾的南阳乡土恋歌,杨稼生的舞钢北湾书写,王剑冰散文的中和节制的审美追求,冯杰对于北中原的文学建构。而曲令敏作为女性作者,其特点在于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发抒对中原乡土生命的悲悯之情、行走于中原山水间所得的人生体悟,以及以美文形式对平顶山地区地方文化的开掘和书写。

曲令敏1953 年出生于河南唐河,据她的朋友曹秀君的记述(《我心目中的令敏》),她中学升学时,“文革”爆发,失去了继续求学的可能,只得回到农村。在农村,凭借她在文学上的才华崭露头角,“大到县文化馆创作文艺节目,小到为大队支书写大会发言稿”,然而因为年轻的她不会左右逢源而始终未得到招工、提干的机会。在推荐上大学的年代里,她文化课考试全县第一,仍是上大学无门,直到1977 年恢复高考,她才得以考上开封师院(河南大学前身)中文系。正是由于自己苦苦奋斗的人生经历,她对乡间那些若不是她的记述便不可能被人知晓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情,——这也正如史铁生所说,写作是为了不让生命的重量被轻轻抹去。最打动我的是作者所记述的那些女性的命运,她们生于乡间,被20世纪60、70年代贫穷、保守、落后的乡土所围困,最终失去了青春甚至失去了生命。如《表姑》中只活了19 岁的“三表姑”,“脸儿脆,像枣儿,那双眼,简直是一对诡谲的鸟儿,见人忽闪忽闪地飞”,就是这样一个如水的温柔少女,因为父亲治病缺少手术费而嫁人换得了500块钱,表姑不情愿“疯了一样,跑到我们家,一头扎在奶奶怀里,哭得头都抬不起来”,其时女性命运的低微让人沉痛、窒息。这样的婚姻埋了下不幸的种子,有了孩子后“三表姑本想麻了心,把日子过下去算了。偏那男人,冷脸暖烦了,又嫌弃她生了个妮子,抬起杠来专揭她心上的疤:你是我掏钱买来的马,任我骑任我打……”这样的日子磨去了她心中最后的一点儿希冀,上吊结束了年轻的生命,留给世间的是绝望的呐喊:天宽地宽,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下辈子真要托生为人,和阎王爷打一架,也不托生女人了!曲令敏以散文的形式书写了一个乡间少女的悲剧人生,让读者揪心不已。《兰荣妮儿》中的少女兰荣妮儿,聪明勤快,9 岁能纺花,13 岁能织布,到20 岁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披个麻包片也是映人哩”,但等待着她的命运是给哥哥换亲。曲令敏在平淡的语言中道出了上世纪70、80 年代的乡村风俗:“那时候,南阳穷,闺女出嫁都图钱,一般人家娶不起,就兴起转亲换亲。换亲是两家,嫁个女儿,换个儿媳,生下小辈儿,有姑没姑父,有舅没妗子,转亲是三家结合,张家的女儿是去李家,李家的女儿去赵家,赵家的女儿再去张家,和换亲的路数一样,只能亲戚能错开”。兰荣妮儿是转亲,嫁到了一个地主家庭,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可想而知她后来会遇到的磨难与坎坷。因为是“地主老婆”,处处低人一等,专管“五类分子”的民兵连长早就对她垂涎三尺,处处寻找机会预谋不轨。后来,可怜的兰荣妮儿反被诬陷成“拉革命干部下水”,公公婆婆也被拉去游街示众,她想去娘家寻找安慰,但在传统乡土文化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不能在娘家生孩子。最后她只得回到夫家,在绝望中喝了农药自杀,“把地里的棉花拔了一大片,心慌时抓土挠地,十个指甲都刨掉了,那双手,成了血葫芦……”曲令敏以富于文学感染力的语言记述了一个女性的悲剧命运,又通过个人的悲剧命运反思了那一时期的“极左”政治对乡间小人物的伤害。

除了这些命运悲惨的乡村女性,曲令敏还写了乡村那些善良淳朴的农人,在村人眼里他们不是“能人”、“强人”,而是被忽视被轻贱的“边缘人”。《麻五叔》中的麻五叔是个光棍,“长得黑,脸上出天花落下一层填不住的坑儿”,一直娶不到媳妇。后来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姑娘。但本性善良的麻五叔,不愿意害了这个19 岁的姑娘,放走了她。由此可见,麻五叔本性的善良。《七妮儿》中的七妮儿是个记性好的小伙子,“村里一请来说书唱戏的,他都会顶着台子看,把那戏词一句不拉地记下来”,父母去世后,他成了“孤儿”。村人张罗着帮他买下了一个四川女人,七妮儿知道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后,非要送她回家。四川女人被七妮儿的善良打动,给七妮儿生了个闺女,闺女一岁多时,“女人还是让七妮儿送上汽车走了”。对生活,七妮儿没有抱怨,只是知足,他说:“这辈子能有个闺女,爷奶的积德,坟上的风脉,死了有人燎脚指甲,知足了”。经由曲令敏的美文书写,这些乡间边缘的生命被赋予了文化价值,象征着中国民间传统的美德和朴素、仁厚的生存哲学,颇有贾平凹早年“商州系列”的神韵。贾平凹对她的评价也是精准的,“她的灵魂在乡间,摄取的是司空见惯的农家物事,来告白它们,以它们寄托情思。”[ 贾平凹:《有情如画时·序》,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

在《河之源》《河之书》中,曲令敏的足迹踏遍平顶山境内的小溪大河,寻找中原大地上的生命之源,从中提取人类生命的真谛和对现实人生的感悟。这两本让人想起中国文人寻访山水的传统如张岱、沈复、郁达夫、朱自清等。在山水中,文人得以重新体悟生命的本源,从而转移现实人生的苦闷,提升自我的人生境界。

平顶山是我的故乡,读着两本书中家乡的大大小小的河流,我既羞愧于自己的无知,又感谢曲令敏给了我重新认识故乡的机缘。如在《青史叠踪漫流河》中,我才得知漫流原来是条河流。在我童年生活的小村附近,有个叫漫流的村落,我以为它仅仅是一个地名而已,原来“漫流”得名于这样一条河流。曲令敏爬梳地方县志,发掘这条河流的历史,它自北而南,纵贯鲁山县辛集乡,全长11 千米,在历史上汛期它常发洪水,水涨到附近的村落湖里王、交界铺、马庄。但不可否认,它也给附近的村民带来了生活的多彩,“到年年山水下来,腐叶草末牲畜粪裹着坡上的野蒜骨朵,冲到洼地里。春天,野蒜在麦笼里发苗,长得比麦子还旺,小孩子们薅回家包饺子,成为一种相沿成俗的风情”。曲令敏通过查阅文献,发掘出这条河流的历史变迁,1958 年,人们为了排涝,挖了一道渠,引流河水绕行进入主河,1975 年到1980 年,先后两次开挖出排水沟,又在交界岭上修了干渠,“自打那以后,村里的地能浇、涝能排,夏秋两季都是好收成。”河流的历史,反映出人类用智慧与自然和谐相处、共生互惠的历史。《白龟湖的前世今生》中讲述了平顶山白龟山水库的历史:20 世纪50 年代,水利部治淮委员会工程部、河南省治淮总指挥部共同勘察,选定昭平台、白龟山两个坝址;1953 年7 月、1956 年6 月、1957 年7 月,沙河又接连爆发三次大洪水,1959 年白龟山水库建成开始蓄水;1975 年8月5 至7 日,受3 号台风影响,连降暴雨,昭平台、白龟山两座水库抵挡住了咆哮的山洪;2011 年4 月,平顶山市政府规划建设平顶山白龟湖国家湿地公园获得批准。自此,平顶山的市民有了这样一个风景秀丽、乐而忘返的好去处。在曲令敏看来,它的存在陶冶了人们的情操,使人们在与自然的相处中感悟生命的真谛:“在一次平常的郊游中,活生生的人与活生生的野鸭或是一只罕见的鹰相遇的瞬间,与几树盛开的苹果花或是被风吹落的秋叶对视的片刻,混沌的心就会澥开明亮的缝隙,照见了生命的繁茂与脆弱,于是在闹哄哄的市井之外,生出万物一体、生命无涯,但个体生命终归有限的情形来”。白龟山水库赋予平顶山这座中原内陆城市以灵秀之气,它对于平顶山市市民的作用如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中所言“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在《落叶纷纷木札岭》中,曲令敏更是陶醉在自然中,享受着自然带给她的安静与祥和,最后那句——“‘放下手中没情没趣的活计,安安生生歇一大响吧!’这是我在三将军峰前听到的一句话,是我自己的心说的”颇有文人洒脱不羁的风范!和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中最后一段颇为相似:“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曲令敏也是对郁达夫所代表的文人品鉴山水的传统的承续。

另外,使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曲令敏以散文的方式书写了南水北调工程在平顶山境内的施工、移民安置、拆迁补偿、民众生活等现实问题,反映了作家强烈的现实关怀。据曲令敏文中记述,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自南阳方城县进入平顶山市叶县保安镇,途径叶县、鲁山、宝丰、郏县4 县18 乡,为此,4596 名征迁群众需要搬迁,19.2 万平方米建筑拆迁,8292个坟头迁移,93708 棵树木被砍伐,这是农民生活方式及乡村生态的巨大变化。在《一渠清流润京华》中,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书写了工程建设过程中许多感人的故事。叶县风俗,腊月不迁坟,县里将亲戚、朋友、同学都动员起来,将1000 多座坟按时迁走,最后剩下几座由县政府付费,全部迁进新茔地,可以想见农民在这一过程中所承受的精神苦痛。乡镇的基层干部在动员百姓的过程中也有极大的精神压力,“比起群众拆家离土投靠亲友住帐篷的牺牲,我们受的委屈真的不算什么”一句话呈现出一个质朴的乡镇基层干部的形象。2013 年12 月,南水北调工程叶县段全线贯通,复耕时使用干渠开挖的渣土回填碾压,垫上一层混合土再轧,之后铺上一层70 厘米的保肥保水层,但是农户说重整返还的地肯定达不到先前的肥力了,农民的忧思也是曲令敏的忧思,对此她有着深深的怅惘。但工程所经区域的百姓也从中受惠,如宝丰泵站与宝丰县城区供水管网成功并网,配套工程全部完工后,日供水量可达3.4 万立方米。《融入这方水土》将视角投向因工程而迁入平顶山地区的移民,体现着作家的人文主义情怀。文章提到,平顶山市在宝丰县、舞钢市、郏县和鲁山县安置库区移民7442 人,移民开始逐渐融入迁移的居住地。当然,对于安土重迁的农民们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曲令敏在对山水的鉴赏中还融入了对当下过度开发、生态失衡及传统文明失落的思考。黑龙池和白龙撞是尧山的地名,“从白龙撞到黑龙池,绕一道陡峭的峡谷。峡谷中有二十多棵虬曲于岩隙碎石之间的青松,饱经岁月,还有泥石流之类,他们全都形态诡谲,自成一景,与嶙峋的岩石、寂静的阳光、清冽的峡谷之风共存”。然而,过度的开发,这些秀丽的风景也会失去它的本真,对此“我”不无忧虑,甚至有一丝怅惘,“他说卧羊坪峡谷还没有开发,不过通往姑姑庵那几道大瀑布的峡谷,已经卖给开发商了……”《青史叠踪漫流河》中对漫流河当下现实的书写,反映出作家的生态忧思。2008 年,电厂打了一眼深井,南边半个村子的水井就干了,“北半个庄还有水,水量比过去小得多。他家院里那眼井,原来浇地时抽七八天都不会干,现在抽三四个小时就没水了”。《扼住疯子河的咽喉》中甘江河在叶县境内,燕山水库扼住了甘江河的咽喉,这条疯子河才真正成为滋养文明的母亲河,河左岸的村落彭庄,村南岗曾有一个“古城寺”,曾经热闹非凡,香火炽盛,但如今“一口大钟,不知何人投进古井,古井又不知何时被淹没无踪,繁华一时的古叶城,也化为寻常野村了”,而如今投资建起来的大殿,尽管琉璃瓦顶,很有气势,但究竟失却了文化底蕴。

此外,更重要的是曲令敏对平顶山地区的文化脉络的书写与发掘,既使这座城市充满了深厚的文化气息,又丰富了中原文化的内涵。《青史叠踪漫流河》中曲令敏除了写这条河流,更着重发掘了河流所承载的文化,河流流经区域内的文化名人。漫流河所经的村庄马庄,抗日战争期间,修筑有马寨,方方正正,四角四个炮楼,寨外有清乾隆二十一年进士潘业的功名坊。当年潘业赋闲在家时,河南巡抚前来探望,题写“绿云多处”,盛赞这里茂林修竹,堪为名士隐居的佳处,从中可见历史上此地风景的秀丽。我听父亲讲起过先祖潘业,他是嘉庆辛酉年进士,曾任福建长汀知县。与当时的许多士大夫一样,赋闲归家后,他喜欢寻奇石,赏山水,著有《闽说略》《听雪山房诗文集》。除了马庄的潘业,漫流河所经之处徐营村是徐玉诺的故乡。曲令敏引用痖弦的话来表现诗人徐玉诺的个性、品格,表达对徐玉诺的敬意:“我认为徐玉诺就是一个真人,一个真得不能再真的人。他的狂与痴,乃是来自对文学艺术的狂热、执著;他的笑与闹,是对这变异世界、失序社会的反讽。”对于徐玉诺及他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曲令敏也贯注着深沉的情思:“在那些一灯如豆的夜晚,还有朝不保夕的饥饿的白天,他以无愧于生命的形态,穿行在尘世辽阔的场景里,为我们留下一笔可遇不可求的丰厚的文化遗产”。

《布帛菽粟李绿园》讲述了平顶山曹镇乡的清代文化名人李绿园的人生,其中有对历史沧桑的感慨,有对故乡先贤的敬重。李绿园在宦海沉浮中,著有长篇小说《歧路灯》。曲令敏在文中写道,这部清明上河图的世情小说,近代小说史家蒋瑞藻如此评价:“描写人情,千态毕露,亦绝世奇文也”,朱自清也曾大加赞赏:“《歧路灯》只逊于《红楼梦》一筹,与《儒林外史》是可以并驾齐驱的”。但曲令敏对李绿园其人及《歧路灯》的品评是中肯的:“李绿园饱读经史子集,却因太过执著于孔孟理念,心胸眼界远比不得曹雪芹,下笔时缺失了别崖离岸的苍凉浩渺之气,更无摄魂荡魄的声色爱恨大情仇”,正因为如此,《歧路灯》还达不到《红楼梦》的艺术高度。但对李绿园作为士大夫洁身自好的品格,她又是敬佩的:“李绿园在他的《家训谆言》中留下这样一段话:‘绅士断不可结交官长。论出事公卿之道,则父亲斯民者,我不可不敬。如登堂介寿,我或当一称觥也。如行步到门,我固当一延接也。若胸中着‘相与官府’四字,便丑不可当矣。更有矢口畅谈,以为某公与我相与甚好。此直是市井负贩、长随厮役的见识。’可谓青白正直,不卑不亢!仅这一做人的原则,也当得后人无限钦敬!”事实上,曲令敏也是对李绿园、徐玉诺等平顶山这一文脉的延续。此外,还有杨稼生、森子、叶剑秀、磊子、简单、高春林等人。

结语

在文学地理学中,文学对地理空间的书写,始终是一种“自我的地理”。空间的文学再现,明确地存在于想象世界的建构,立足于一个主体的视角、一个文本的结构,再现并不是要再生产出现实,而是将一些至今未能表达出来的潜在可能性进行现实化,然后与真正的现实互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曲令敏对中原乡间生命、中原山水、平顶山境内文化名人的书写,唤起了我们对人生真谛的重新领悟,从生态角度对人类栖居的大地的深厚情感,及如何从历史先贤的人生命运中汲取有营养的思想资源的思考。

论曲令敏散文创作中的“暖”与“凉”

郑州大学文学院 王湲惠

自1991 年,曲令敏先后出版《有情如画时》《消逝的田园》《山思水想》等多部散文集,荣获多类奖项,更有贾平凹、张中行、周国平等名家、学者发表评论,对其予以高度评价,显示出曲令敏散文创作的艺术成就。曲令敏1953 年出生于河南唐河的一个农民家庭,家庭的贫苦和社会环境的艰难使得曲令敏早年饱受艰辛,但“那些苦和痛,都被她和着眼泪酿成了诗情。”[ 王连明.追寻诗意的曲令敏[M]//曲令敏.消逝的田园.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序8.]她在散文中亲近自然,书写田园山水,深入生活,体味人间温情,散文中洋溢着温暖与美好,是其散文创作的显性基调。诚然曲令敏的散文充满了温情,许多学者也都对其田园山水书写予以赞美和肯定,但其部分散文在温情中又透露着一丝恐怖与凉意,却容易被人忽略。曲令敏在进行温情书写的同时,内心深处仍饱含着对痛苦岁月里悲剧人生的叹惋和对当下隐现的一些问题的忧思。这些低温度的“凉”性情感散见于曲令敏散文的角落,是其散文创作的隐性基调,体现了曲令敏作为作家的敏锐感,同时蕴含了一代人的记忆。曲令敏在散文创作中对“暖”与“凉”的书写,是其用心灵写作的自然流露和真实抒发,从中可以看到一位女作家在饱经生活的风霜后的内心独白,蕴含哲思和生命体验。

一、曲令敏散文创作之“暖”:温情书写与心灵慰藉

曲令敏以“暖”为显性基调进行散文创作,从她的众多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她对“暖”调的青睐,体现了她积极的人生态度。

曲令敏对自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和把握,周国平曾说:“读河南作家曲令敏的散文,我常常会感到羡慕。我羡慕她与自然的那种亲密联系。对于她来说,自然不是一个概念,而就是——至少曾经是——最熟悉的生活,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是人生基本的氛围和旋律。”[ 周国平.散文这一种作物[N].人民日报,1999-03-12(12).]曲令敏笔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洋溢着自然的气息,蕴含暖意和自然的美好。

“芬芳的日子流逝着,原始的林木们,用针叶和阔叶,将大地母亲的美丽,一古脑儿拨起在蓝莹莹的天空下。一场新雨过后,植物们的香气充盈了远远近近的山川沟壑。”[ 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13.]在曲令敏笔下,原始森林中的花草树木充满生机,富有自然韵味,构成一幅和谐温暖的自然景观。曲令敏对植物花草的生动描写源于她的细致观察,在《豫西民间的药草》中,曲令敏凭借着对一草一木的细致观察将药草作为散文着重书写的对象,描写了丹参、地黄、野苋菜等多种药草,民间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药草在曲令敏笔下都成了具有药用价值的宝物,它们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曲令敏在书写自然风光时对河流有着一种天然的热爱,她于2011年和2015年先后出版的散文集《河之书》《河之源》都是对河流的书写。为写作《河之书》,曲令敏走近自然,访遍河南的山山水水。在《河之书》中曲令敏描写了水澈山媚的想马河,河水蜿蜒绵长,奔流四季;描写了溪泉汇涌的大庄河,悬泉瀑布,汩汩不绝;还有山幽岩峭的红石河、林茂水秀的燕子河……一条条河、一道道江无不体现着自然山水之美,使曲令敏的心灵得到了释放。而这涓涓细流还流淌在曲令敏故乡的山村中,曲令敏说:“我生命的光阴在那里打了一个皱褶,河水就在皱褶里珍藏,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曲令敏.消逝的田园[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58.]故乡的河水在曲令敏的笔下清澈美丽,蕴含了曲令敏对故乡的回忆与怀念。

故乡一直是曲令敏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曲令敏内心温馨的角落。曲令敏在追忆故乡时亦不乏对自然的书写,展现了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茅檐下的土胚墙,一朵朵干爽温厚,一串串流苏似的流离土,是潲在墙上的雨水冲出来的,一颗颗凝固成雨的形象。”[ 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4.]故乡的老庄纵使经历了风吹雨打,在曲令敏心中仍是清明淡薄的模样,那是一代人的记忆。还有老荒坡、界石、樟樟苔等都是曲令敏书写的田园景象,承载了曲令敏对故乡的怀念和对田园风光的喜爱。

除对自然的亲切感知,曲令敏对生活也充满了热爱,她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好,书写世俗生活里的人间温情。《南瓜花》中饥饿的年代外婆将积攒的粮食作为对“我”的奖励,那锅里沉底的面条、米糁和用鸡蛋炒的南瓜花都是外婆对“我”的爱。《凡尘烟火里的亲情》中,面对病重的父亲,弟弟妹妹们一直悉心照料,为父母洗澡、洗头、剪趾甲、做可口的饭菜,弟弟妹妹们以实际行动诠释了“孝”的真谛。父亲与母亲则一直相互照料、相互扶持。不管生活多么艰辛,血浓于水的亲情总能给人度过“严寒”的力量。

曲令敏曾多次在作品中提及自己的友人,朋友之间相互理解,这种知音般的友情更体现了茫茫人海中人与人幸得知音的温情。《咖啡店的下午》中“我”与罗羽就是这种让人温暖感动的友情。罗羽是一位诗人,他的物质生活是极简的,但他的精神生活却是充盈的,他视诗歌为生命,而“我”作为朋友懂得他对诗歌的坚守。文章的最后,“临别的时候,罗羽说:‘我知道,这些年你承担太多,很艰难。’我懂得这句话的温度,这个下午超过了许多下午的总和。”[ 曲令敏.咖啡店的下午[N].平顶山晚报,2021-06-22(A08).]罗羽的话让人温暖感动,朋友的一句理解胜过千言万语,体现了人间温情。

生活之苦并没有磨灭曲令敏心中的诗意,她以“文学的创作来安顿飘泊的灵魂”[ 胡家才.生命的飘泊与安顿——曲令敏散文创作论[J].平顶山师专学报,1995(04):1-17.],她怀揣温暖与柔情进行散文创作,将“暖”作为散文创作的显性基调。她在散文中走近自然,书写自然山水、田园风光,在自然的世界里曲令敏卸去一身的疲惫,尽情地享受自然之乐。同时发掘琐碎生活里的美好,感受生活中亲情、爱情、友情的温暖。世俗生活里的人间温情给人力量,足以抵御生活的磨难。

二、曲令敏散文创作之“凉”:痛苦流露与心灵忧思

“暖”是曲令敏散文创作的显性基调,张中行称其散文集《有情如画时》为美丽香甜的“山村花果”,韩爱平称其散文创作为“田园守望者”[ 韩爱平.田园守望者——论曲令敏的散文创作[J].平顶山学院学报,2005(03):30-33.]。诚然,曲令敏的散文带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暖”,但在“暖”中还夹杂着一丝凉意。对痛苦岁月里悲剧人生的叹惋和对当下隐现的一些问题的忧思构成曲令敏散文创作之“凉”,是曲令敏散文创作的隐性基调,容易被人忽视。

《兰荣妮儿》讲述了美丽的兰荣妮儿被母亲用来给哥哥换亲,但换亲并没有给兰荣妮儿带来幸福反而因婆家的地主成分被连长欺负,当兰荣妮儿在婆家受气回娘家时,她的母亲却以种种理由推脱让她回婆家,结果兰荣妮儿就在回家途中喝药自尽,场面极其残忍、血腥。这是一篇凄凉、恐怖的散文。从一开始,兰荣妮儿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而转婚、换婚本就是畸形的婚姻制度,为兰荣妮儿的悲剧埋下了伏笔。连长以丑恶的人性企图玷污兰荣妮儿,是造成兰荣妮儿的死的关键。而兰荣妮儿的母亲无疑是兰荣妮儿的死的助推者,她为兰荣妮儿包办了这场婚姻,又在兰荣妮儿回娘家时因为迷信观念让兰荣妮儿回婆家,使得兰荣妮儿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助推了她的悲剧。对兰荣妮儿悲剧的书写表现了曲令敏对封建婚姻制度等问题的思考。

《疯子》展现的是另一种凉意。人们都说陈香疯了,她的种种行为让周围人人感到恐怖、厌弃。而事实是,为了给孩子找吃的她放下一切尊严,近乎疯癫,她在凄寒的夜“用她娇弱的血肉之躯,撞碎了扯天满地的寒冷,用她强硬无比的头颅,支起沉沉千钧的石磨,为她的子女开启了生之大门!”[ 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64.]这是怎样的一种母爱,为孩子自己甘愿承受一切,而陈香为何要以牺牲尊严的方式才能换得孩子们的温饱?其背后的原因引人深思。

对痛苦岁月里悲剧人生的叹惋尚存在于遥远的过去,曲令敏在创作时并没有将眼光局限于过去,对于当下亦有自己的思考与忧虑,体现了她作为作家的敏锐感和责任感。在《豫西民间的药草》中,曲令敏在书写药草的同时也对药草的保护问题产生了忧虑。在论及药草时,曲令敏发现,由于过度采挖等原因很多药草严重减少,有的只能靠人工养殖的方式得以留存,曲令敏对此感到忧虑。药草等各种自然植物本是自然的馈赠,就像饥荒年代的野菜是大自然给人们的救命菜,人与自然本应和谐共存。可现实却是,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一味地从自然中索取,对药草不加节制地利用只是很小的一角,它折射出的是日渐严重的生态破坏问题,长此以往人与自然将如何共存?正因目睹了自然被破坏的现状,所以曲令敏在书写田园画卷时总是隐现着一种感伤情绪,透露着忧思,充满了忧虑。正如周国平所说“在曲令敏的生命中至少还有一个皱褶,其中珍藏着那条家乡的河,成为她的回忆和创作的不尽的源泉,而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倘若生命自始至终都在远离自然的人工环境中行进,土地成为人皆陌生之物,连对土地的回忆也不复存在,那会是一种怎样贫瘠的情景呢?”[ 周国平.散文这一种作物[N].人民日报,1999-03-12(12).]

曲令敏的散文是柔和的,纵使心中有着万般忧伤她也只是娓娓道来,用温暖的书写掩盖忧思,使其在散文中若隐若现。但是,读曲令敏的散文时那一抹“凉”意是不容忽视的,那是曲令敏那一代人的记忆,是曲令敏作为作家传递的一种思考与忧虑,它会不自觉地笼上心头,使人们在感受散文的惬意的同时产生深刻思考。

三、曲令敏散文创作中的“暖”与“凉”:用心灵写作的真实抒发

曲令敏的散文是有厚度的,“暖”与“凉”是其散文创作的双重基调,对于“暖”与“凉”的书写是曲令敏用心灵写作的真实抒发。谈及散文创作,曲令敏认为有生命力的散文都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孕育的过程与写作者血脉相通。正是因为曲令敏坚持用心灵写作,所以所有的散文都是曲令敏内心的自然生发。那温暖的一面是曲令敏在散文世界中寻求的心灵抚慰,而那凄凉的一面亦是曲令敏饱经生活的磨砺后心灵的自然抒发,是曲令敏难以割舍的一部分。“暖”与“凉”的两面映射出的是真实的曲令敏,用心灵写作、自然抒发的曲令敏。

对散文“暖”与“凉”两种基调的自然书写和真实展现,得益于曲令敏自然流畅、合乎天然的语言,是曲令敏用心灵写作的自然流露。“那树赤裸着,让风敞敞荡荡地吹。铁灰的,黄褐的枝条,凝固了生命的一切华彩,在苍茫的天宇下站得笔直而潇洒。历经春风夏雨的房舍们,此时含着暖和而干爽的微笑,将缕缕炊烟吐放给浩天阔野”[ 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37.]曲令敏以其源于心灵的自然化的语言将大自然、故乡书写得优美、生机勃勃,自然却不失韵味。在表露内心的叹惋与忧思时,曲令敏又用她自然的语言娓娓道来,所思所想都是心灵的生发,给人真挚动人之感。“反正她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这满岗的槐花,半河清水,还有拖拉机手脚下那柔韧无尽的寻觅之路。”[ 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53.]一句道出了秀芝与拖拉机手凄美动人的爱情,和拖拉机手漫漫无期的寻觅之路,让人感叹唏嘘。曲令敏的真实质朴之处就在于,她没有用华美的辞藻炫技、夺人眼球,她的语言都是心灵的自然抒发,将“暖”与“凉”写得自然可感。

以“暖”与“凉”为基调进行散文创作的作家并不罕见,但曲令敏散文创作中的“暖”与“凉”无疑是独特的,她以细腻的笔触将“暖”与“凉”书写得细致、生动可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描写平凡的生活时,曲令敏将琐碎的生活书写得十分细腻,洗童装、择韭菜、揽孩子等一系列琐碎事务都成了曲令敏笔下的素材。曲令敏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生活的诗意,而这源于曲令敏对生活的热爱和细腻感知。在写洗童装时曲令敏写道“打来一盆水,放进洗衣粉过一遍,再打肥皂。带花边的衣领最亲切,那是从馨香醉人的脖梗处褪下来的,上面的奶渍有点发强,团在掌中,用拇指下面最光滑最柔韧的部位对搓,搓去奶渍和淡淡的汗味,只将小孩儿气儿全数留下,让它渗进淡淡的皂香里,日间它会丝丝吹去你的劳烦,夜间它会缕缕洇透你的梦乡。”[曲令敏.山思水想[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4.]洗衣服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事,曲令敏却将其写得富有美感,这离不开曲令敏在日常生活中的细致观察和对生活的热爱,一搓一洗之间是曲令敏对生活的细腻感知和书写,透露出生活的温馨。

而在以“凉”为隐性基调进行散文创作时,曲令敏仍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兰荣妮儿喝了3911 死了,死在棉田里,死得好惨,把地里的棉花拔了一大片,心慌时抓土挠地,十个指甲都刨掉了,那双手,成了血葫芦……”[ 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93.]曲令敏将兰荣妮儿死前的痛苦、挣扎与绝望书写得十分细致,令人毛骨悚然,并对兰荣妮儿的悲剧唏嘘不已,以痛苦与残酷引发读者的思考。“大雪弥漫,秀芝围着高墙转了三天三夜,终于踏着没膝的积雪走了。”[曲令敏.有情如画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53.]写出了秀芝的无助,以及让人感叹唏嘘的爱情悲剧。曲令敏以细腻的笔触将散文中的“暖”与“凉”书写得淋漓尽致,毫无生硬之感。

“暖”与“凉”原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曲令敏却将其作为散文创作的双重基调,这是曲令敏透过生活用心灵写作的真实流露。在散文的世界里曲令敏寻得心灵的慰藉,同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心境,用心灵孕育文字,使所有情感得到自然生发。自然化的语言娓娓道来,使读者跟随曲令敏感悟散文中的“暖”与“凉”,而细腻的书写则将其写得生动可感,富有韵味。

如果说《有情如画时》是曲令敏对温情如画的山水田园之乐的书写,《消逝的田园》则是对逐渐消逝的田园的挽留,后来出版的《山思水想》《河之书》等多部散文其内容和意蕴不断拓展,体现了她散文创作的深入。这就使得曲令敏的每一部散文集在保留了自身创作风格的同时又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各有其独特性,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在曲令敏的散文创作中,不断改变的是对散文内容的拓宽与深挖,不变的是对“暖”与“凉”双重基调的书写。曲令敏超越生活的苦楚以“暖”为创作的显性基调,通过书写生机勃勃的自然山水、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和温情脉脉的人间温情,曲令敏获得情感的宣泄、寻得心灵的释放。而“暖”调的背后隐含着曲令敏对痛苦岁月里悲剧人生的惋惜和对当下隐现的一些社会问题的忧思,是曲令敏“凉”的隐性基调。对“暖”与“凉”的展现是曲令敏用心灵写作的自然流露、真实抒发,她用“心”耕耘散文,悉心打磨语言,最终以自然的语言和细腻的笔触构建了自己的散文世界,而她更想以此带给更多人温暖和思考。

附:曲令敏创作年表:

1.《有情如画时》,1991 年,陕西人民出版社

2.《消失的田园》,1999 年,陕西人民出版社

3.《山思水想》,2001年,陕西人民出版社

4.《地板上的母亲》,2007年,陕西人民出版社

5.《河之书》,2011年,上海辞书出版社

6.《河之源》,2015年,河南文艺出版社

7.《一晌清欢》,2016年,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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