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银鹏
那是个油菜花儿盛开的季节。
小弟背着书包,在家门口弯腰伸腿,把鞋上夹杂着片片金黄花瓣的泥团,连连往青石板翘起的边上刮了几下,就纵身跃入家门。
小弟放学路过供销社时,进去闲逛,握着卷起的刊物,边走边敲柜台。一个扎长辫的姑娘喊他,别把玻璃敲破了,他装着没听见。长辫姑娘抢过刊物,翻开一看:“哟,毛鸿鹰。”小弟连忙说:“这书是我哥的。别弄坏了。”
旁边马上凑来一个蓬松着乌亮齐耳短发的姑娘,对小弟笑眯眯的:“书借给我们看看,看完就还你。保证不弄坏。”她还指着长辫姑娘:“你哥跟她最好。”长辫姑娘笑得身子一扭,拍了她一下:“跟谁最好?”短发姑娘的脸顿时通红。
我不认识什么长辫姑娘、短发姑娘,这发表了我小说的刊物,我只剩一本:“丢了,敲你的头。”
几天后,小弟带回刊物,完好无损。小弟说那短发姑娘又对他笑眯眯的:“你哥有很多书吧,借几本来好吗?我们喜欢看。”我以为她是接父母职混饭吃的人,就粗声吼道:“她看个什么?”小弟再放学回家,还说短发姑娘请他:“帮个忙吧。借一本也行。”我想:老要看书,莫非有点知识?一些书我不用重看,便给了他几本。
不久,我和小弟在供销社买杂交稻种子。出门时,突然一个姑娘慌忙往我手上塞东西,塞完就飞快地跑了。小弟赶紧凑到我耳边嘀咕,这就是那借书的短发姑娘,姓鲁。等我看清楚她给我两个笔记本,笔记本内夹着一整版邮票、一封信,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我慌乱地看信:谢谢你对我俩的帮助……我俩学浅才疏,对你的事业,无能为力……请高抬贵手,收下这点微薄的礼物。
我从没得过别人的半点东西,也没人说我干的是“事业”,更没人“请”我“高抬贵手”……像长期陷于阴冷荒漠的人,突然搂不住一炉烧得滚烫的炭火,我浑身颤抖,笔记本快要掉到地上。我立即叫小弟退给她,差点儿把信也一起退了。
我和小弟往家走,路的两旁挤满了修长的油菜枝条,碧绿的枝条上密集地开着小金喇叭似的花朵。小弟侧着身子挨近我移动步子,仰着脸叽喳个不停,像只喜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甜的香气,放眼望去:满畈的油菜花儿,黄灿灿的,在春风的抚摸下,一皱一折地荡向天边,仿佛仙女抖开崭新的金丝绒毯子。
回到家里,我又拿出信,觉得这样退东西,可能伤害了别人的感情,便写信说自己没什么,不值得收礼物。书我看过,放着也是放着,今后尽管借去。
随后,小鲁寄来信,说我有凌云壮志,博学多才,乃男辈之杰。书基本看完,如有时间的话,来拿去行吗?谢谢。本想给你送去,却一个人要守店,因为小章近已调走了。
我准备笑她,好几页信纸只说这点事,她的信尾正是:杂乱无章,不少废言之句,请别见笑。我忍不住笑了。
不觉到了秋收季节。父亲推开房门,说马上栽油菜要下底肥,现在最时兴的复合肥效果特别好,但一般买不到,也买不起。“供销社那姑娘常借你的书,看她能帮俺买一包么。”
我瞪着他:“你瞎扯。那怎么好开口?”父亲还说:“你试一试。”我一摆手:“不用试。”
“你整天坐在房里,横草不拈,直草不沾,碗中扒的哪儿来?”父亲虎起脸,朝房门“哐。”的一脚,扭头往外走:“不买一包肥回,再坐在房里看书?”在大门外,他把铁耙向石板“砰。”的一磕:“别想。”脚下的地都震动了,我的心跟着颤抖。
我只得合上书,去城里找当公社干部的舅爷。舅爷粗着嗓子:“你这呆子,那是进口物资,要指标,哪能随便买?”我再找当县干部的老师,大铁门旁小屋里的人半天才吐出:“不知调哪去了。”
二十里柏油公路,我拖步往回走。西边的太阳软塌塌下沉,我心中的云团一个劲儿往上涌:“再坐在房里看书?”路过供销社时,我走过去,又折转身,父亲的声音老在我耳中撞响:“别想。”我不禁咬着牙,硬起头皮走向供销社:“试就试一下吧。”
进供销社,我不好意思望小鲁。她的样子,在我脑里是模模糊糊的。我估摸着对朦胧暮色中柜台内的一个影子叫道:“小鲁。”她赶快走近我:“你来了?”“你能买复合肥吗?”“哎哟。”她立即拍了一下头:“分给我的一包肥和熟人托我买的一包,刚给我姨娘和熟人拖走了。上午,我还在望你小弟,可他没来……”
我想:不买就不买,耍什么乖巧?“麻烦你啦。”我转身往外走。她加重语气:“确实是你来迟了……”我加快步子:“肥给我,你姨娘就没有。应该给你姨娘。”
一路上,我埋怨自己:“丢丑。无端轻身,碰平了鼻子,才甘心。”回到家里,我就写信:抠烂泥是我的本分,何必把泥手随便乱伸?“今后再也不麻烦了。”
几天后的下午,母亲去供销社买盐。一进门,就发觉有个姑娘望她,可随后又没见什么表示。母亲出门,刚走一段路,就听到背后“嗵嗵”的响,扭头一看——那姑娘跑得脸红气喘:“这个娘,您是毛鸿鹰的母亲吗?”
母亲感到奇怪,眨巴着眼睛望姑娘:“是。”“小毛要的复合肥,我帮他买了,叫他明天来拿。”
母亲喜得眉开眼笑:“哎哟,你帮忙买了肥?”母亲那双裂满大口、大口中塞着泥土的手,相互揉搓,又浑身上下摸起来:“哎哟。妹哎——我拿什么东西给你吃?”“不用。”姑娘脸更红地跑回店了。
母亲一路翘着嘴角笑回家,说只有用花生感谢姑娘。我劝母亲别太俗气。母亲端正着脸:“你书上有么?——‘花生花生,落地生根。’吃了我的花生,根就扎到我家了。”我不禁指点着她笑道:“你这老娘……”
母亲抱出一坛花生,倒在菜筐里,一粒一粒选大的、饱满的,放进铁锅,拌入沙子,点燃猛火,拿锅铲把锅底的花生铲起,让锅面的花生落到锅底,反复铲动,沙沙地响。一会儿闻到热烘烘的花生香气,便烧文火。到花生连续响起“叭叭”的炸裂声时,就用火星烘。
外表看,花生壳还是原来的嫩黄色,但起锅后冷会儿,一捏,“叭”地笑开口子,滚出鲜红的花生米,捻去红衣,露出奶白的花生米粒,丢进嘴里一嚼,“嘎嘣”脆响,不等吞下,就香透脚跟发梢了。
这一夜,我们全家都在花生的香喷喷中,酣然入梦。
太阳刚露出笑脸,小弟就拿起父母昨夜包好的一包花生,还有麻绳、扁担,催我上路。我接过扁担。小弟把花生斜背在背上,抖开绳子,双手捏着绳子的两端,向面前的地下一甩,一脚前跨,一脚后扬,悠悠地跳起绳来,就像小精灵,一路轻快地跳向供销社。
粉色的霞光,洒满金花烂漫的旷野上。高耸的红瓦红墙的供销社,令人似乎看到画上的天安门城楼。宽阔的大门边站着一个闪射光彩的窈窕形象,笑盈盈地望着我们:“你们来啦?”想到那天傍晚我的举动,霍然明白“惭愧”的滋味,我不觉低下头:“嗯。”
她伸出白皙的手,摸着小弟单薄的肩头,俯下红润的面孔,凑近他,轻柔地说:“小弟,你抬得起吗?”小弟像梦想参加红军的放牛娃,在军长面前,“啪”地挺直腰杆,一拍胸膛:“没问题。”
她推开一节活动的柜台,眯着睫毛很长的眼睛,含笑地望着我:“进来吧。”小弟连忙跨开步子。她温和地对他说:“小弟,你等会儿。”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柜台,只觉阵阵香气从鼻尖涌进鼻孔,滑下喉管,浸入肺腑、骨髓,肺叶都舒展开,骨头重新接榫,发出轻微的“嘁嘁”声。我仿佛不是在现实人间,而是在梦里,在仙境。
柜台角落的地上,平放着一包鼓鼓的复合肥,光滑闪亮。她走到袋子封口的那一头,看着我说:“我不会抬,就让我抬这头吧。”“当然。”我尽管口气硬朗,可望着面前这头的圆鼓光滑,竟不知怎么着手,脑里一片空白。
我本能地伸出手,手指自动去托袋角。刚一托,袋角的肥料颗粒,就往袋中间松动。我像钻研尖端科学的人,有了重大的发现。立即把肥料往里抖动,随松动的袋角往里按,非常自然地出现凹洞,手指抠着,轻巧地抬起肥来。
我外表显得若无其事,似乎我本来就是抬肥行家,而内心比范进中了举还狂喜。
我们都弯着腰,头快挨到一块儿了。透过她披到额前的黑发缝隙,我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咬着红嫩的嘴唇在笑。她的鼻翼轻轻地翕动,闪着光,散发郁郁芬芳。我一步步地退着,她一步步地进着,不觉出了柜台。
“行呀,鸿儿。”站在一旁的乡邻,翘起大拇指,连声:“啧啧。”
我们同时把肥放在地上。小鲁脸蛋儿红扑扑的,伸手把遮在眼前的黑发,撩到耳边,接过小弟手中的绳子,帮我们套好肥。她特地把扁担上的绳子往我这头移,小弟那头的扁担多空出一些:“小弟小心,别压坏了。”“没事。”小弟把那包花生和四十元钱,递给小鲁。
小鲁笑吟吟地把花生又塞给他:“小弟,花生你带回去吃吧。”她捏着钱,旋转身子进柜台:“等会儿,我找钱。”小弟马上说:“不用。”把花生放在柜台上。我们赶紧抬起肥,匆匆往外走。
朝霞斜斜地射来,把这袋肥的影子扩得大大的,盖过好几亩田地,在这稻秆割倒后显得空旷的田野上,一路晃动着盖向我的家。
“我儿压坏了。”父母早就站在村头,踮脚伸颈,一见我们,就跑来接担子。村头的乡邻好奇地问:“你们这是什么肥?”父亲故意轻快地随口一溜:“复合肥。”
乡邻瞪大眼,一字一句一点头:“复?合?肥?你们能买复合肥?”父亲边颤抖着手接扁担,边显出不在乎的口气:“是我鸿儿的同学买的。”
“什么同学?我亲眼看见是供销社那姑娘。一瞧她那亲热劲儿,就知道是你鸿儿的女朋友。”刚才在供销社的乡邻跟着我们回了。“托你的福。我鸿儿如有这个命,到时就请你坐首席。”母亲笑着说。
回到家里,父亲把这袋复合肥靠墙立着,向秃了指甲更显短粗的拇指和食指吐了点唾沫,捻了捻,瞪着眼凑近袋口,找到封口的线头,轻轻地捏住,一点一点地拆开袋口,拿来茶缸,舀起大半缸肥粒,像舀油一样,把茶缸就袋里顿一顿,还抹一抹缸外,再倒进脸盆。舀了小半盆,端到地里去。
父亲双手捧着脸盆边沿,把鲜红的脸盆搂在胸前,上身前倾,一步一步轻轻地提起脚掌,平稳地放下,令我想起鲁迅说的: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我扛起挖锄,跟在后面。他把挖锄接过去,推我转身:“回家。看书。”
小弟放学,带回小鲁的信。信上说,那天傍晚,我一走,她就无心营业。她店里的肥早卖完了,便托熟人去别的店买。熟人说要等几天。这几天,她老尖着耳朵,一听到店外车响,就看是不是肥回了。
有幸装回一车,又正好主任不在店,我喜出望外,连忙找开票的王师傅买了一包。主任回店后,问这是谁的肥。我们撒谎:熟人放的。
以后如需要什么,请尽管告之,不管我是否能办到,但我是非常乐意尽力的。作为朋友,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信后说我有雄心壮志,能披荆斩棘,不久的将来,定风光无限。
母亲不认得字,也凑近来。在昏黄的灯泡下,她盯着信:“一个一个的字,明朗得很。”一会儿,母亲又说:“小鲁还能写连笔字,龙飞凤舞。你念念,我听听。”我便念起来。
父亲摸黑回家,我们还不知道。他今天是轻手轻脚的,把农具放在门角落也没声响。他说信的开头没听到,叫我再念一遍。我说已经念过了。小弟抢过去:“我念。”姐妹和大弟都围拢来。听完信,灯泡似乎明亮多了。
父亲在灶房帮母亲烧火——这是少见的,跟母亲小声地说,今天,好多人夸他们养了个好儿子。有的原来说过:“鸿儿大学考不上,庄稼做不来,一天到晚,关起房门一百里,荒废一个人。”连儿子出国留洋的仕高爹,也说:“我的儿子要是比得上你这儿子,我做梦都要笑醒。”
我觉得误解了小鲁,使她难受好几天,真是对不起,便写信请她原谅。而为一包肥,找这个又找那个人说好话,还得哄骗主任,这更使我心里难受。早知如此,那肥就不买了。我在信中打上着重号申明:不愿身为姑娘的她,去求人。
父亲用完复合肥,把袋子洗净晾干,折好,放进衣柜。他上街卖米买东西时,再拿出来用,还总把“复合肥”字样露在外面。旷野里,公路上,远远望见:扁担的一端,晃荡着雪白的袋子,白袋上的“复合肥”几个字,像鲜红的火苗一样闪耀。不用说,这人就是我的父亲。因为当时,全大队,只大队书记和我家,才有复合肥,而书记的复合肥袋随便丢。
母亲觉得我衣服破旧,便到供销社去扯布。回家时,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平坦了:供销社里好几个人要扯布,她一进去,小鲁就放下尺子,端凳子请她坐。扯布时,又对她说:“请您老人家帮个忙。”帮着牵布。附近几个妇女,小鲁不叫,她们站在一旁,眼睛发亮地望着我母亲。母亲把布给裁缝量时,竟多出一寸。
小鲁写来信,想了解我的家庭等情况。而我与她同时也写过想了解她的家庭等情况的信。我怕太唐突,便说为写小说积累素材。她给我的答复是:
……我很惭愧,深知自己庸庸碌碌,二十年来,未曾有过惊人的事迹。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营业员,没有叫人景仰之处,不值得成为你作品中的人物。加上我生性好静、腼腆,不愿成为众所周知的人。所以,你这份真诚的心意,我辜负了,敬请原谅(不过,我的情况,总会告知你的)。
你的困境,我从前不大了解,现在多少能够知道一点。我这里给你一点心意,恳求你一定收下。以后如需要什么,若缺钱用,请尽管到我这里来拿。我觉得你不应该因自己的处境,而贬低自己。
信中夹了四十块钱。我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应该给她钱用,怎好收她的钱?便叫小弟退给她。
见小鲁现在的信精练自然多了,我特别高兴。发觉她用词造句,开头结尾,很多地方借鉴我信中的,我再写信,就加劲写出水平来。我还告诉她,她大有长进。
我特地选出一些作家、编辑、发表过作品的男女朋友的信,叫小弟带给她。她那秃顶的主任却怪腔怪调:“大包小包,源源不断。”小弟再带回小鲁的信中,又夹着几十块钱。我还是要退给她。
从供销社退休了的仕龙爹,缓步来到我家,浅笑着:“鸿儿与小鲁谈恋爱,我能帮忙。我原和小鲁的父亲在一块儿工作,关系蛮好。小鲁是独生女儿,父母当成掌上明珠。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我父亲粗重着腔调:“她是不错。已经给了我鸿儿两次钱。”父亲伸出黝黑的裂满口的手指,掰动着,摇晃着:“四十。六十。”仕龙爹随即大声地说:“呀。她一个月的工资,也只二十五元呢。”“可我鸿儿总是退给她。”
仕龙爹拍着我的肩头:“你这伢儿。她是爱你才给你钱,也是为了你更好地学习。即使今后恋爱不成,再退她钱。”于是,我便用她给的钱买来早就看中的《鲁迅名作欣赏辞典》。
我发觉自己似乎对她动了情感。但自己文学未成,家境又贫寒,而她在供销社工作。我们乡下人,连买煤油、火柴,都要凭供应票,站在供销社那琳琅满目的柜台前,颤颤抖抖地,半天才从瘪塌的口袋里,抠出皱巴巴的单薄小票子,不觉低着头,矮下一大截。尽管我一直昂着头,不正眼瞧世人眼热的一切,但我不能拖累她,我应该使她更幸福。目前,我得默默地发奋。到成功的时候,再告诉她。
我尽力使自己用心于书。看到一篇小说:一个农民小伙子,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工人姑娘,他不好开口。几年后,他当了厂长,便信心十足地找那姑娘。姑娘却拒绝了他:原来把你的爱告诉我,我会接受。但现在不行,你是厂长,而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职工。“他追悔莫及,张口呆了……”
我陷入了迷糊之中:我该不该现在就向小鲁说明心事?正在这时,小弟推开房门,递来小鲁的信:
……我多么不配成为你的朋友。在你们这些有成绩、有抱负的尊师中,我只能也应该说是一个被你们所鄙视和可怜的学生。啊。我不愿成为你的累赘。这是理智告诉我作出的决定。原谅我吧。
我不禁跳起来,欢呼。我只发表一个“豆腐块”,小鲁就说“不愿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我现在是大作家,那不惨了?我望着那篇小说,眼里热乎乎的:多谢您的及时教导。我现在就去向她宣告:“我爱你。”还担心她嫌自己的知识浅,而拒绝我。我闭目默想,仔细搜集自己的缺点,以便说服她。
走出村子,我才想起供销社早关门了,并且小鲁的房外有很高的围墙,我只好回去。但一进家门,就浑身热血沸腾,我便又到野外。
我爬上一座高坡,仰躺在青草地上,望着天空。先只见稀疏的几颗亮的星星,继续看下去,满天都是,远的近的,大的小的,亮的淡的。渐渐觉得它们都离我很近,我身子一轻,好像飞升到它们中间去。
有颗星一眨一眨地靠近我,我张开手掌,一把捏住。跳起来一看,是只萤火虫——我还是站在露水凉湿的草地上。
早晨,我比公鸡先醒。窗外的青天上,几颗明亮的星星和一弯上弦的镰月,给旷野的一切,披上洁白轻柔的薄纱。门角落的雄鸡拍了一通翅膀,唱出一声,远近的公鸡们,便加入大合唱,此伏彼起。
我穿上整洁的旧衣服,提起塞满书的发白军用包,正准备从后门走,早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的母亲连忙说:“从前门大门出去。大门面子大,前门前途长。”我又笑道:“你这老娘……”
到供销社时,门还没开。我便去附近的田间,让轻浮的雾气,滋润我干渴的嗓子。
我再去供销社,小鲁站在大门口,向我家的方向张望,我们正好目光相撞。我忘了要说的话和怎么说,颤动着嘴唇发不出声。她的脸霎地绯红,低下头:“你来了?”我立即笔挺腰杆:“嗯。”跟她走到柜台前,她推开柜台进去。我站着:“我可以进去吗?”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便迈开步子。
一进入她的房间,就沉浸在凉丝丝的香气之中。她拉出桌下的椅子:“请坐。”桌上叠着几本书刊,柜头摆着洁白的断臂维纳斯石膏像。我第一次看到这像,奇怪:她为何断臂?我拿来刊物,好几本《芳草》,封面有小鲁的字迹:“鲁晨星”。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你订了刊物?”
“订着好玩儿的,看不懂什么。”“能订刊物,就不一般。”看到每本刊物上都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微笑地望着她:“天涯芳草……”她红着脸,连忙掀开茶叶筒,撮出一撮茶叶,放进玻璃杯,冲上开水,又加入堆尖的两勺白糖,双手端给我:“喝点茶。”低着头,匆匆向外走:“你坐。我去上班。”
我咂着这种从没喝过的又香又甜的茶,思虑着怎么吐出卡在喉头的话。我认为还是用笔合适些,便掏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
我觉得你我早心心相印,不必再隐瞒了。直白地说:“我爱你。”
写完,等了一会儿,不见小鲁进来,我便把这张纸撕下来,折叠着,送出去。一递到她的手中,我就进房里。
一会儿,她送来一张纸条,连忙出去。
……你这颗爱神的星光,是不能照在一个你所不了解的人的心上……
还没看完,我的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把三角刀,在绞动;我又像一脚踩空,突然掉入无底又无边的黑暗,无止境地往下掉,往下掉。
怎样才能了解你?如果可以换一颗聪明的脑袋,我便立即削去我这愚蠢的头颅。怎样才能摘取你的爱情之果?如果可以调一只长长的灵巧的手,我现在就砍下我这短而笨的手。
“我不了解你?”等她一进房,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这样说?”
“我已经有了对象。”“怎……”不等问完,我就觉得后脑勺“被击一闷棍”。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感觉到什么声音,才知道自己“张口呆了”,僵在椅子上,才知道这是在小鲁的房里,才知道小鲁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满面泪水纵横,伸颈哽咽着。我不知道自己失态——实际上是死去了多长时间,现在死而复活极不好意思,连忙抹一抹僵硬的脸:“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跌撞着站起身。
她却“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脸上的泪水流进嘴里。我这才“灵机一动”:“你在撒谎?”她抿着嘴唇,咬紧笑。“原来,你在糊弄我。你这家伙。”我这才缓过气来,尝到笑的滋味。
“我是有了对象。”她还坚持说,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心里又一绞:“你对象是干什么的?”“当兵去了。”我心一裂,似乎还“嘣”地一声,我知道成长了二十二年的完好的心,现在已经破碎了。但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祝你们幸福。”我正准备往外走,她望着我,眼眶又盈满泪:“其实,你这个时候,应该认真学习。”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应该认真学习——你跟我说实话,你的对象到底定没定?”我盯着她。她低下头,不吭声。
“如果你的对象还没定,但你不喜欢我,或觉得我地位低,配不上你,那我马上就走,以后作为一般的朋友交往。如果你不认为我自作多情,自不量力,我便可以说:我勇敢地追求你。如果你真有当兵的朋友,但还没有完全确定婚姻关系,那我可以与他谈判,比赛,竞争。如果他目前比我优秀,我也不会捏着鼻子喝一盅——我一定拼命发奋,我有绝对的信心,超过他。”
她满面红艳艳的,连颈都红透了。她颤抖着打开柜门,拿出厚厚的两大叠方格信纸,还拿出大把半圆形的圆珠笔芯,有红色,也有蓝色:“你原来要的方格信纸,我几次写在批货单上,而我店没进。这信纸是我托人给你印的。笔芯是你原来要买,而我店没有,我在县城给你带回的。”
“原来?那可是一年前,我并不认识你呀。”
“那时,你买信封总是一下子二三十个,邮票也是整版的买。我好奇,问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你冷冷地说:‘不干什么。’眼睛也不向人望一下,买了东西就走。后来,你把好几封信塞进我店这大门边的邮箱。你走后,我便掰开邮箱没锁严的小缝往里瞄,只见都是一样的牛皮纸信封。邮递员来开箱,把杂乱的信,放到柜台上整理,我找出那些牛皮纸信封:‘毛鸿鹰 缄’。我便知道了你。”
“啊……”我说不出话来。我睁大双眼,使劲地盯着她,但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觉得她晶莹玉洁,又似乎在雾中,还闪着光圈……“既然这样,我什么都不在乎,我要狂热地追求你。爱你到永远。我还要带你好好学习,力争都当作家,共同构思,写稿,修改,时时刻刻在一起。”
她像是喝醉了酒,晃荡了一下身子,靠在桌边,眯着湿润乌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不禁走近去:“我们比一比,看你有多高。”她倚着桌子,站直身子。我并排着靠近她,伸平手掌从她头顶移过来,她齐我耳高。我笑眯眯地端详着她:“还是蛮般配。”我问她哪一年生的。她低着头:“小你两岁。”“这也正合适。”
我望着桌上玻璃板下嵌着的许多相片:“你再考虑清楚,如果你看不中我,就算了。如果你不反对,我要拿一张你的相片。”她袖着手,咬着嘴唇笑。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你看着,我可要掀开——爱情新的一页。”我掀开玻璃板,觉得张张相片照得好。只要是她的形象,不管是坐在青草地上,还是靠着大树干,都美妙至极。我随便拿起一张。
她马上说:“这张不好。”我连忙放下:“那就换一张。”
我指着一张她的黑白头像,乌黑的齐耳短发,衬托着洁净的胖脸蛋上,两个酒窝在荡漾:“这张怎么样?”她又咬着嘴唇笑。我便拿起这张,慢悠悠地说:“你又默认了。——一张太少,我还要一张。”我拿起一张她的彩色全身照:金黄的油菜花丛中,碧绿的田埂上,她的笑脸特别红,就像朝阳在升起。
她递来一张白纸,我小心地包好,夹入笔记本中:“我的相片你要不要?”“啥样的相片?”我从笔记本中掏出一张我腋下夹着一本书,袖手挺立,眼望前方微笑的相片:“这张怎么样?”她盯着这相片,还是咬着笑。
我又慢悠悠地说:“你第三次默认了。好,我们交换了相片。”我把自己的相片嵌进玻璃板时,发觉一张相片上有个姑娘显得比较老成、精明,我便笑着说:“这姑娘像媒婆。”
小鲁笑弯了腰:“我最先看到你的作品,是在她给我的报纸上。她说:这个叫毛竹的文章写得好。”那是县里的报纸,我用的是笔名。我不禁哈哈大笑:“她真是俺俩的媒婆。俺这里的风俗,讲究‘明媒正娶’。我正愁没媒人。”
我从包里拿出给她看的书。她帮我牵开包,把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红方格稿纸往包里放,还把那大把的圆珠笔芯也塞到稿纸旁边。我说:“为了对得住你这么多这么好的稿纸和笔芯,我一定要写出好东西来。近几天,你看这些书,我关起房门写点东西,与你断绝往来。”刚冒出“断绝往来”,我的心就一裂。但还问她:“你不会不同意吧?”她红着眼圈望着我:“当然同意。”
“好,你现在上班,我回去。”她跟我走出店门。我挥着手:“你上班吧。我写点好东西给你看。”
我迈开大步,甩起膀子,仰着头,似乎要飞到高高的蓝天上去,在那洁白的云朵上打滚。见路旁一朵粉红的小花开得鲜艳,我准备摘来,但立即觉得这样就毁了她,便弯下腰,鼻子凑近花朵,深深地吸几口气,肺腑都香透了。我又掏出小鲁的相片: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真是“眉清目秀”。圆圆的酒窝,荡漾着甜甜的笑。
“鸿儿,你从哪里回?”迎面走来仕高爹,他背着一袋米。我说从供销社回。“听说你在谈对象?”他发觉我手上的相片:“就是她?我看看。”我把相片递给他,他高高举着,头仰起,左偏偏,右偏偏,眼时而瞪圆,时而眯缝着,盯了半天,才嘬嘴长长地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怎么长得这……样漂亮?”
仕高爹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伴我往回走。我说:“你不是要上街卖米吗?”“现在不啦。”他一路点着头,笑到我家,一见我父母就说:“恭喜呀。恭喜。”随即把那袋米向地上一丢,笔直地站到我父亲面前,挥舞着手:“从今天开始,别再要鸿儿干活儿。他得攻他的书。有这好的媳妇,恁日夜不歇气地做,也不累。”父亲激动得额头的皱纹都红了:“对。对。是。是。”
我坐在桌前,摊开小鲁给的稿纸,捏着笔,想写小说,竟一个字也写不出。眼睛无论睁开,还是闭上,满脑都是小鲁荡着酒窝看着我笑,满耳都是她“咯咯”的笑声。我有满心的话儿,要向她倾吐。我想向她展示我从小时到现在的人生经历,还觉得自己目前一无所有,对不住她的父母。
我的笔尖,连连地在白底信纸的红方格内写着,似乎是连连亲吻白净的面庞上启开的朱唇。我把信往信封里装时,几下没装进去,才发觉自己一气写了一贴信纸。
“送点什么给小鲁?”我只有那本珍藏的发了我处女作的《长江文艺》,便拿出来,在封面上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地写着:
献给最亲爱的人——鲁晨星
小弟清早上学,我把备好的书和信让他带走。下午放学,他又带回小鲁的信。我拆开一看:
小毛同志……
一看到“同志”两个字,我的眼睛就像被电焊的强光刺了,突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很长时间,还眼花缭乱。我闭紧眼,又揉一晌,再看:
怎么就“同志”了呢?我昨天写给你的,却是:“我的天空中最璀璨的星”呀。继续看下去:
我从没待任何一个男子的态度像对你那样热诚,这是因为你对我的帮助而给予的报答。但我没料到:这竟是“爱情”来临的象征(这种感情我是根本没料到或打算会产生的)。
……对爱情的回答,是现实的,也是无情的:感情的波涛是不能淹没理智之舟的……请原谅我不能不舍你多情义。
这信不用看第二遍,甚至不用看完,我就觉得自己掉进了万丈冰窟,滚烫的心,突然被冰炸了,破碎个彻底,完全麻木了。不管冰刀怎么乱戳,只有碎片“嘁嘁”地响,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知天啥时黑的,也不知灯怎么亮的。只记得母亲叫我吃饭时,我到堂屋盛了一碗饭,夹了一些菜,端到房里,关上房门,坐到桌前,双眼茫然地盯着桌上翻开的书,手捏着筷子老在一个地方拨着,嘴木然地嚼,热泪从眼眶涌出,在脸上变冷,掉在饭菜上,流进嘴里,也不觉得咸——干脆不知道泪水拌饭下肚了。
母亲站在一旁,看着我哭起来:“儿呀,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才醒悟,竭力平静地说:“没事。娘,你去睡觉。”我躺到床上。
母亲说鞋不能不脱,也不能睁着眼睡。我才脱了鞋,闭上眼。
母亲又说,大半夜了,你一直没动。我才翻个身。
第二天一大早,我挑起满担的粪,去地里。我横着担子,僵硬着身子,向前直闯,刮得田埂两旁乌黑卷曲的棉花叶“叭叭啦啦”乱飞,落得粪桶口厚厚的一层。
父亲哽着喉咙叫我回房看书,我说活动活动。小弟带上收音机,问我听什么节目。我说随便。小弟扭开收音机,播出《人生》中刘巧珍出嫁时,再看一眼高加林的家,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我还是僵硬着身子往前闯。小弟慌忙“叭”地把收音机关掉。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着从旁边跑过,我觉得他们陌生,遥远,似在另一个世界。
从早到晚,我一声不吭地猛干。挑粪,割谷,挑稻,没歇一口气。上稻堆时,我几次没踩稳梯档,差点儿连人带稻从高高的梯上摔下来。下稻堆时,看见由鼻尖往下晃荡红线,我伸手一捞,是血水。我这才感到鼻孔热乎乎的,胸前湿淋淋的。我掏出口袋里的纸,揉成团,塞得鼻孔歪斜鼓起,继续走向稻田。
吃晚饭时,我扒了几碗不知饱,直到罗罐里光光的,才放下碗。随后,我张大嘴呕吐,蹲在窖边,吐了半天,而没难受的感觉。看着窖水中自己的倒影,我仿佛在观望别人。
第三天,我给小鲁写信,也“同志”起来。大滴的泪水,溅在“同志”上,很快模糊成一团墨水。撕了再写,又溅泪,又模糊。直到地上一大堆废纸,信才勉强写成,誊完。我不敢再看,伸长手把信纸推得远远的,颤颤抖抖地折起来。
我信上说打扰了她,对不起,请把我发昏时写的信退给我,相片也互相退还。于是,我再看一眼她的相片——她那酒窝,似乎是大海的漩涡,已把我旋得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快要死不见尸了。想起一句诗:“保你保不住,留你留不得……你在笑,我在哭。”我连忙闭紧眼,抖抖索索地摸着把她的相片插进信里。我已用了她的几十元钱,便悄悄地向朋友借来,也插进信里。
再看那篇小说,觉得作者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应该是扫地的求婚遭拒,而厂长不用求,女的主动送上门。所谓的“作品”,见鬼去吧。我几下把它撕个稀巴烂。
我连续写了好几封信,说既然“这种感情”她“根本没料到或打算会产生”,那就是我发昏,发昏的信和相片放在她那里不合适。过了好长时间,相片退回了,而用几十块钱包着,还是不见我那糊涂信。
这段时间,我老是吃不下,睡不着,干活儿丢三落四的,强迫自己看书也看不进。我非常恼火,写信说自己本性愚钝,偏激,喜欢干干脆脆,快刀斩乱麻,又催她退我那糊涂信。小鲁回信说:
小毛同志,我请求你别再提出像你近几封信中所说的内容。为什么呢,我不告诉你,谁也不告诉。这只是我内心的痛苦,我要把这痛苦永远、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
“内心的痛苦”?“永远、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什么痛苦?我怎能不消除它?我立即写了一封信。
“丧失了上学机会?”她原说只上到初一,就回家放牛。这似乎不必“谁也不告诉……永远、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那到底是什么“痛苦”?……我万分痛苦起来。信本已给小弟带走了,我还是禁不住走向供销社。
可她似乎不认识我。有顾客,她一心卖东西。我借口说:父亲叫我到供销社隔壁的牲猪收购站,看看猪卖什么价。她边拿货,边淡淡地说:“又降价了。”顾客都走了,她却拿起鸡毛帚,背对我,一下一下很响地拍打灰尘,好像根本没我这个大活人在那里。
我转了半天:“我是灰尘?”我咬着牙,向店外走。但:“她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我怎能让痛苦折磨她?”我又走向她:“你信上说你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头也不抬,语气冷冷的:“没什么。”我愣了一下,赶紧出去。
这不是戏弄人?欺骗人?我身为男子汉,骨头怎么这样轻?
我匆匆回家,关起房门,闭目思考:“我”不顾农活劳苦,痴狂写作,想在铁硬的黄土地上,开辟出一条林荫大道。可一开始,就被父亲当成疯子,毛巾塞嘴,拖送疯人院,半路窒息而亡。
我不辨日月,眼睛血红。写完厚厚的一丝不苟的《开拓者》,我长吁一口气,翻开日历:已过去二十多天了。我脑里闪现着:小鲁站在供销社门口张望……小鲁靠在门边发呆,眼眶是肿的……
“鸿儿。鸿儿。”仕龙爹还没进我家门,就高声喊起来。“小鲁明天下午来,夜里在你家住。”
“小鲁?她来我家?”我的老娘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嘴在打颤:“还在我……我家住?”
“我旺鑫明天结婚,他和小鲁他们都是一个系统的,小鲁他们也来喝酒。她亲口说的。明天下午,你妹和我小芬一路去接。我家住不下这么多客——啊,听说你很长时间在生她的气?这伢儿,你可知道:她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她要顶多大的压力?为了你,她与父母都闹翻了。”
“她写信说没打算与我谈……”“恋爱的话,能看字面吗?”“我去找她,她不理我。”母亲急忙说:“你写信刺伤了她。”仕龙爹说:“你一走,她又在那里抹眼泪。主任说她几次把钱都找错了。”我顿时心一酸,眼一热,赶快低下头。
“小鲁明天来,你们叫她‘姐’。”仕龙爹还没跨出我家门槛,我这老娘就对弟妹们说。我连忙制止她:“别乱说。”“那叫什么?本来就该叫‘姐’嘛。”“‘姐’的前面要加‘小鲁’两个字。”
我这老娘和弟妹们,无心与我“嚼细字儿”,忙着在堂屋正中摆两条长凳,把大晒筐平放在长凳上,铺开崭新的活现着金龙抢珠图案的红缎被面,抱来压有红线篆字“早生贵子”的雪白棉絮。
小弟这里摸摸,那里拍拍。母亲慌忙推开他:“别弄脏了。”我这老娘的嘴,一直没合拢,总在哈着笑:“几年前我就积攒着。今天终于如愿了。”
我把《开拓者》拿出来,托小弟明天早晨上学带给小鲁,请她提意见。
第二天,吃完早饭,母亲就催妹妹动身:“接客要在上午,上午吉利。”小芬和我妹妹都穿着鲜亮的衣裳,并肩走向供销社。我那老娘跟在后面,反复叮嘱妹妹,接小鲁姐时,人要放灵醒些,嘴放甜些。
妹妹回家时,低着头,红着脸,喉咙发硬:“小鲁姐说店里抽不开身。今后有时间再来玩。”匆匆进她的房。一进房,就把新衣裳脱下了。“小鲁说……过几天,有空就来俺家。”母亲连忙向我说。她的脸是白的,声音颤颤的。
母亲抖抖地拿起菜筐:“我去菜园摘点菜。”跌撞着往外走。“啪”的一声,菜筐撞着门框,掉到地上,在地上打转。她急忙弯腰追赶,终于抓着菜筐,扭过头来,睁大盈泪的双眼对我说:“你进房看书吧。”
小鲁又把钱和邮票夹在书里,托小弟带回。这里给你的邮票,请你拿去用。我自己还有,也是别人给我的。但对《开拓者》,她没提意见,稿子也没还给我。我准备请城里写作的高老师看看,放在供销社附近修理店的收音机也得拿回,我便出去。
我捏着收音机,走进供销社,站在柜台外:“小鲁,对那篇小说,你有什么看法?”她说:“我没看完。”我一愣:七八天了,一个短篇小说也没看完,可见这小说写得多差劲。
小鲁从房里拿出稿子,边走边翻。旁边一个营业员说:“小鲁,你准备看几遍?”小鲁立即红了脸,但眼还盯着稿子。我说:“开头可能写得好些。”她连忙说:“对,对,和亲眼看见的一样,那母亲写活了,还有那小妹,也很可爱。你妹妹不是很大了么?”“那是借用我小弟的影子。”
主任走过来,翻柜台上的稿子,小鲁默默地站着。我故意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大些,主任便走了,小鲁又拿起稿子看。我说:“明天早晨我去县城,把稿子给老师看看。”
第二天,我和小弟起得较早,走到供销社,正好开门。我进去,不见小鲁。估计她还没梳洗好,我便站在大门边等。
小弟在公路旁喊:“哥,车来了。”我连忙叫:“小鲁。”没有动静。我大声地喊:“小鲁。”
小鲁匆匆地出来,头发凌乱,棉袄披开,手摸索着扣纽扣,脚趿拉着鞋连连地走:“你来了?”“快些。把稿子拿来,我上街去。”她慌忙转身。
她再从房里出来时,一手捏着稿子,一边腋下夹着木钱箱,急急地走。因为钱箱太大,她歪着的身子,便显得很矮,一路“叮当”地响,像老鼠拖葫芦。她按着钱箱,屁股一翘,“嗵”的一下,把钱箱摔到柜台内的货架上,赶紧上身前倾,尽力把稿子往我面前伸,脸红气喘:“拿去。”
我接过稿子,就往外跑。她棉袄纽扣还没扣好,伏在柜台上,头伸向我:“你上街呀?什么时候回来?”“看情况。”她后面问的话,我没听清楚。等我跑到公路上,车已开走了。
我站在路旁,喘着粗气:这人,何必忙着夹钱箱呢?等了一晌,不见车来。刚才小鲁的话,我没听清楚,便又进供销社。她后脑勺对我,整理货架上的商品。我才想到:刚弄得她忙昏了头,我何必又来自讨没趣?
到高老师家,我把跟小鲁交往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说这样的恋爱不会成功,却会害得我丧失宝贵的光阴,而一文不值。他叫我写信跟小鲁说清楚:我要专心于书。我不好下笔。他说出几条几款,叫我照抄。我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咬着牙抄了。
在街上,见街道旁边摆着年画,我才知道春节快到了,便买了几张。看到一张《梅竹图》,朵朵梅花开得火红,青翠的竹竿挺过云霄,整个画面刚柔相济,色彩明丽,我认为送给小鲁蛮好,便也买了。
下午回家,路过供销社,我把一卷画儿给小鲁:“看你喜欢哪张,送给你。”她理了理,拿起《梅竹图》,脸蛋红润,笑着说:“我喜欢这张。”我拿出高老师教我写的那封信,递给她:“看了别难受。”她的脸立刻煞白:“写的什么?”我努力平静地说:“也没什么。”力争平稳地走出供销社。
我那老娘再去供销社给我买衣料,回来时,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父亲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好半天没言语。父亲反复地问,她才低声地吞吞吐吐:“小鲁……今天扯的布……少了一寸。”
我不可能甘愿接受祖辈的终生在烂泥田里挣扎,只得不等父亲再用铁耙磕石板,便去城里请舅爷帮忙找事做。不管什么脏活累活,我起早摸黑地干,吃饭不买菜,喝自来水,但早晚的车费还是抠不出。
我常常步行来往,时走时跑,有时僵硬地坐在也卖苦力的大弟自行车后座上。我们这鱼米之乡的江南,出奇的多雨,并且不定时。我怕淋坏了脑子,构思不成作品,便把饭盆扣在头顶上。雨点像石子、铁钉,砸得饭盆“叮当,叮当”地响。不时刮来阵阵寒风,这雨就和冰针一样,深深刺入骨髓。我的身子,不觉往一块儿缩。这副狼狈相,若让小鲁看到,我的自尊心怎能好受?想起“秋风秋雨愁煞人”,“秋”压在“心”上,是“愁”。而现今是“冬”呀。——啊,“冬”字上半截像“久”又像“文”,下面两点似泪——穷酸的文人,永久只有流泪的份儿?
高老师教我每次路过供销社争取不向供销社望,再力争不想。不望,我立马做到;不想,很长时间我还是禁不住。一天傍晚,我从县城往回走,路过供销社,突然想:
这冤家,怎么不调走?
回到房里,就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近几天内,我就要告别桑辛分店——调到山里分店上班……
我活蹦乱跳的心,仿佛被掏空了。又似乎是深深插在心上乱绞的刀,被抽走了。
随后不久的夜里,我走在城郊,仰望天空,那薄云中闪亮的星星,宛如小鲁长长的睫毛掩护着的水汪汪的眼睛……我的心里,又酸溜溜的,眼眶热胀胀的。我想写点什么,而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我睡觉时,迷迷糊糊地,恍若扛完谷包回家,路过一个大商场,看见柜台内,小鲁薄薄的嘴唇咬着笑,红肿的眼里噙着泪,脚步连连地向我奔来。我愣住了。她伸出白嫩的手,显出很用劲的样子,在我脸上轻轻一拧:“你呀,好狠的心。”我的心一颤:你还爱着我?
我正准备把放在路旁拖拉机上的衣服拿来,突然,无人驾驶的拖拉机动了,衣服掉到地上,车轮从衣服上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口袋里的钢笔,不知碾断么?……
我从梦中醒来,心阵阵绞痛。我一下一下地抹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吐着闷气,就着窗外射来的淡淡月光,颤抖地记下这个梦。
天一亮,我就提起旧书包,观赏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儿,大口呼吸甜润的香气,翻山越岭来到山里分店。
小鲁微笑着:“你来了?这里不好找呀。”我也笑道:“只要肯找,没有找不到的。”
我一进房,就见那张《梅竹图》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帐内。走近条桌,看到一张纸上写着: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
我惊喜地叫道:“你会写诗?”
“我昨夜睡不着,打开收录机听歌,觉得这歌词蛮好,就抄了下来。”
……即使你化作流星毅然离去,你也永远闪耀在我的心中。
我被这歌词激动得浑身颤抖,更惊喜我和小鲁昨夜沉浸在相同的诗意中,不禁从书包里拿出昨夜梦的日记。
小鲁看完日记后,眼望别处:“真的做了这个梦?”我盯着她:“这还有假?”
“忘掉过去的梦。”
“是该忘掉。”
我下山时,踢得路上的石子“嘣,嘣”地往下滚,我似乎也随石子滚下去。
我本已决定全身心地攻文学,等文学大成了再找对象。而有位老师教导我:人生像季节,春天的花儿不开,人生就残缺了。你应该收获健全的人生,以便写出健美的作品。于是,我便上街开店,与附近村的一位姑娘定了亲。
我结婚不久,债主们老催逼。其实也只一担谷,或二十元等小数目,但我一下还不清。我多次深更半夜被梦中的债主逼醒,更觉在这尘世,小鲁对我的帮助,非常难得。妻子问我的朋友,原来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小鲁干脆没那个想法?朋友说是的。我也觉得完全是我发昏。
一天,附近开餐馆的小李来我店,见我一本书上盖的章子,尖声大叫:“毛竹?”她睁圆眼睛盯着我:“你就是毛竹?”她的大眼睛射出光芒,拉长腔调:“毛竹是个非……常不错的伢儿。很聪明呢。”
妻子问她:“你怎么这样说?”小李说:“去年我在老家时,隔壁的小鲁常与她娘吵嘴:‘我一定要嫁给毛竹。’‘他长得怎么样?’‘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他是干什么的?’‘种庄稼。’‘那怎么行?我女儿不说找个当官的,最起码也得是个工人吧?’‘你不知道毛竹有多聪明,多有志气。今后一定不错。’‘今后的事,谁说得准?’‘我一定要嫁给他!’‘不行!’……”
“哎哟,这家伙不要脸,竟哭了。”妻子指着我大声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啥时流的泪,连忙擦干。
几年后,我到外地开店,偶尔回乡,只要路过供销社,我的耳中就响着一首歌:每当我走在那条大路上,想的都是你……
我常常想起小鲁,像喘息一样本能而自然,一遍又一遍地哼唱《望星空》。我无数次地翻看小鲁原来的信,时痛哭,时失笑。我向小鲁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尽管从未寄给她。
一次照相,见那拿照相机的姑娘把遮在额前的乌发一撩,很像小鲁放下复合肥后撩发的样子,我便沉浸在过去的情景中。照片洗出来后,看过的人都赞叹我那嘴角眉梢洋溢着的笑意,真是“一往情深”。
此后,我每次照相,都特地想小鲁,以致我遇事就习惯性地想小鲁,甚至连生病打针时,幻想小鲁站在身旁,微笑地看着我,清脆地说:“我陪你。”我就浑身松快、安逸,觉得打针是享受。
如今,我在更远的外地开店。一天我走在街上人丛中,看到一位姑娘的神态极像小鲁。顿时,我觉得所见的人,都有像小鲁之处,有的动,有的静,有的脸,有的背;我所处的境,都有我们过去在一起时的特征,或路、或房、或光、或气息……我立即到路边记下来:时时处处,我们在一起。
一个深夜,看到《呼兰河传》中,萧红发觉出嫁姑母的遗物,有的快烂了,有的生虫了,我不禁仰望窗外的天空中隐藏着的星星:我原写给你的那么多的信,还在吗?烂了么?生虫了么?
再回老家时,我到原来的供销社去。那房子墙上的油漆、石灰,多处脱落了,露出凸凹不平的灰色砖石。店内货架和柜台,还是原样摆着,但陈旧无光。好长时间不见一个顾客,两个粗手大脚的男人,歪身呆坐。
我买了两个笔记本、一版邮票、大把半圆形的圆珠笔芯和厚厚的两大叠红方格信纸等东西,再掏出照相机来,拍下那节活动的柜台、原来放复合肥的角落、小鲁夹着钱箱拿着稿子跑的地方和小鲁原来的房间等处。
回到家里,我睡了一觉,梦见自己的头发全白了,牙掉光了,躺在土里,感到什么东西,接连滴在我脸上,热乎乎的。我睁开眼,这才惊觉:我与小鲁没见面,也没通信,快二十年了。也许到死都不能见上一面?我们的永诀,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注定?我的心,又阵阵绞痛。
看到书上,过去的恋人突然打来电话,我不禁想:小鲁会不会给我打电话?今年夏天,我的小说得了奖,故乡的报纸介绍我:“与中国文学名家同登大奖台”。今天中午,我接到手机短信:你自强不息的精神,我永远敬佩。
我按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拨过去,只听出女音,但不知她是谁。她叫我猜,我几次都没猜出。
她低沉得显出了哭腔:“你猜不出……就……算了……”
我很憋闷:“你给我发了信息,我却不知你是谁。请你告诉我吧。”
她小声并很快地说:“我姓鲁。”
“你是鲁晨星?”
“嗯。”
这一声,就如黑夜里“叭”地接通电源,灯泡顿时亮了——我的心豁然开朗。
我仿佛在做梦,又看到故乡的油菜花儿,金灿灿的,被春风抚动着,像天仙抖开金丝绒毯子,一折一皱地荡向天际,伴着深沉婉转的歌——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