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媛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我就睡。我躺在自己小床上,心里盛满了蜜,望着母亲。
夜晚,是我喜欢的时光。
刚来这小房子里的时候,母亲捡了一些砖头,把砖头洗干净了,包上了布。砖头叠起,变成四只床脚。上面搁着几块木板拼成的床,蚊帐围起来一个小小神奇的空间,就是我的床。这是我简朴又温暖的家。
从我有记忆时,我们就住在一条小河边的村庄里,父亲和母亲租住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岭南原住居民的房子,小小的庭院。室外有黄皮树、芒果树,一到季节结满了果子。
咿呀作响的趟栊门,结实笨拙,推开门进来是一个小院子,地面贴着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赤脚踩在上面,凉气痒痒的。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养着一缸荷花,房间的地面上贴着老式方正的泛黄的方砖头,青砖的房子内不用风扇也很凉快,这虽然只是我们暂时的家,但被父母打理得干干净净。
好的啊安安。她摇着扇子温柔地呢喃。母亲的故事大多和黄昏有关。
她的家在粤西一个叫蓬山的小村,这个村庄四周都是山,只在中间一片阔大的地方全是田地,种着水稻。秋天到来,水稻就像翻起金色的浪涛,她们在这汪洋大海般的金浪中呼啸钻出。
黄昏的时候,她喜欢偷偷去屋后的山上。
那一年,她七岁,经常和几个伙伴一起,一个叫石喜,他的脚因为小时候生疮,有点瘸。一个叫树生,他说话有点结巴,还有一个长着漂亮如洋娃娃一般的冬桂,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们一起趁大人不注意去后山看神仙。
后山是神仙在这里住了几年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只大鸟在蓝天飞过,被一朵雪花砸中,大鸟的翅膀受伤了,坠落在后山上。那是一只铁灰色的大鸟,有一个人骑在鸟背上掉下来了。
他是个神仙。她说。
他在村后搭了一个草房子住下来了,据说他知道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知道一个人的命运,说村里有一个人固执地想知道自己的未来的命运,去了后山,从此,他坐在家里,等待好运的降临,后来,他早早就死了。所以老人们告诫,不许去后山找那个神仙。
她们几个伙伴都不怕,一起去看这个神仙。她们要去问卦,占卜自己的未来,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嫁给一个什么人。
蓬村人最喜欢问卦,有喜事需要选一个日子,就去问卦;去镇上买稻谷种子,打一担粪桶也要去问卦。
那间草房子在山坡旁边,神仙用铁锹从山坡横挖了一个洞,像小矮人一样的小房子,用断砖头砌着,那只大鸟蛰伏在外面白草丛养伤。铁灰色羽毛白色的脑袋,它嘴巴是红色的,两颗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闪光,它长着如老虎一样的爪子温驯地垂着。
小伙伴们怂恿她去敲门了。
珍翠珍翠,大脚巫师说你最有福气你去敲门。他们说。
她当然知道了。她小时候长得胖乎乎的,胖乎乎的女孩有贵气的。邻居大脚巫师爷爷一看到她就说这孩子有福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福相啊。
那扇由木板胡乱拼成的门是椭圆形的,金银花的藤蔓爬在门上,开满了金色银色的花朵像星星一样点缀在上面。后山,很多金银花的。
神仙长着一头雪白的长头,脸上露出慈善又神秘的笑容。他手里举着一把扫把,轻轻一扫,他房子周围的花就开了,他在一个大锅里煮着五颜六色的石头。
大人说不能看他的笑,如果盯着他看,他的笑就像一个旋涡,把人的魂魄收了去。
他的个子很矮,穿着一件白色的奇怪的长衣服,鼻子塌陷,他的头发稀薄,他的小眼睛望着她,神仙对她说你可以帮忙采一朵车前草,就可以换取一个卦。
车前草她知道,蓬山这里大把的野菜,村里人把这种草叫蛤蟆衣,他们兴冲冲去采了一篮子蛤蟆衣,欢喜地送给神仙。
但是神仙说这个草不合格,飞鸟治伤需要十瓣蓝花的车前草。
他们又拎着草篮,爬上了后山峭壁。
他们躲着大人,几天都在山里寻找,越走越远,在水库的峭壁上发现了几朵巨大的蓝色的车前草,采了三朵……
为什么只采三朵?我越听越有精神,睡意全无,七岁的我好奇地问。
因为我们只有三个人啊?再说,三是个神奇的数字。母亲摸摸我的头,手指如羽毛轻盈,在我的眼皮上拂过。可以睡了吗?
后来呢后来呢?我的眼前浮现神仙的模样,一再央求母亲再讲一会儿。
神仙把车前草喂给大鸟吃,他们几个人挤进房间。
他的房间有一个破旧的脸盆,看不清颜色,他从山坳的水沟里打了半盆水,他们凑到水盆前,看到了影子:石喜正给人理发,树生扛着锄头,金桂是个裁缝。
我看见……母亲停住了。
你看到了什么?我差点从被窝里爬起来。
明天晚上接着讲给你听,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啦,反正,神仙认为我将有一个神奇可爱的孩子,那就是你。母亲笑了,用手抚摸着我的脸,俯下身,用温暖的怀抱贴着我,我甜甜睡去。
母亲在禅城福贤街守着这个报刊亭已经很多年了,她熟悉每一种杂志的到达时间。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傍晚的时候,夕阳在天际徘徊,就像一枚艳丽的草莓,滑下,挂在书报亭的屋檐,那金黄的光线是时光的镰刀,等待收割人们脸上这一天疲累。
这里有骑着单车下班的人们,或者推着孩子来的人,倚在门框边翻报纸。
放学了,我一般会来到旁边榕树下的石桌前,在石凳上坐下,冬桂阿姨的补鞋摊就在旁边,突突突的缝鞋子的声音是黄昏的奏鸣曲。
我看着他们围在那里听她讲故事。
我也很喜欢听,听了太多次,我的同学都经常说我有一个神奇的妈妈,像童话书里的巫婆。我羞于靠近,就坐在大榕树下的石桌上写作业。耳边隐约飘来一个字,我就能推测出她讲到了哪里。
扭头,我看见报刊亭木板台下斑驳的十六字公约:精心服务,守法经营,不辱首善,共创文明。
阳光从巨大的榕树叶缝隙筛下来,斜照着落在他们的身上。
黄昏时,卖豆腐脑的王自强,骑着三轮车转到这里来了,看一眼冬桂。
母亲倚在报刊亭的门框上,给坐那里或者站在报刊亭边的他们讲她的奇遇。
虽然故事常常被中断,就像断断续续平凡低落的人生,但不妨碍这几个人对自己共同参与编织这个故事的入迷。他们都沉浸在母亲讲的故事里,她的脸上隐藏着神秘的又蓬勃的生命力,故事让她充满青春的活力。
深夜,一台长着翅膀的车停在镇上公路的尽头。
她和冬桂背着书包开始走,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达镇上公路边,到了村口的池塘边,这里有一排排的坟墓。
冬桂说不行我害怕,我不敢走出去。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安慰冬桂说你忘记了上次我们去找大灰鸟算命神仙了?他说过我们会成为什么人会做什么事?
她们奔跑,终于走过了乱石岗,来到河边,前几天的洪水咆哮,桥已经断在水中,露出獠牙一般的残垣。
她们远远看见那台车,在河对岸,在幽蓝的夜里,闪着柔和的白光,光射向天幕,一条光明的路。
看,飞车在那里!珍翠兴奋尖叫。
冬桂,脱鞋。
河里翻涌着浑浊的黄水,树枝、棉絮、破椅子飘浮在水中。河水涌动低吼。
过不去呀。冬桂的声音有着湿漉漉的兴奋。
可以的,踩着断桥的石头。把鞋脱了放在包里,不要丢了鞋子。她鼓励冬桂。
那台车在远远的地方停着,光影中虚无缥缈,坐在车上的人的脸都浮在薄薄的夜色中。二十左右的男孩子女孩子。隐约的光影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让他们的脸长出毛茸茸的美好。
她和冬桂依偎着。
车子一直往南奔。她们必须去城里。
长途大巴不知道跑了多远,一会儿睡一会儿清醒,半夜突然醒来,突然发现过道上睡着人,鼾声四起,她睁大着眼睛望着他们。她们太饿了,只能大口喝着空气。
又一天的深夜,车子停下了。
她们下了车,一个高大的牌坊树在宽阔的路口,上面写着:豆蔻村。
大巴将在这里停,他们将在这里工作。那是一个快乐悠闲的小镇,一群女孩子和男孩子兴奋地冲下车。
冬桂趴在窗口,来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在巨大的厂房里。
一个个光溜溜塑料头,插在一根根铁棍上面。年轻的女孩子,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蓝色的布帽子。她们坐在凳子上,左手扶着那颗头,右手拿着镊子把头发一根根夹起来,然后就像插秧一样,把头发轻轻种入头上了,不一会儿,密密麻麻的头发就出现在那个玩偶的头顶。
她们有工作。冬桂太羡慕了,珍翠,我们也要有工作啦。
他们继续赶路,又走了几天,车子把他们放在路边,继续去送车上的人,他们有十来个人,走啊走,她和冬桂掉队了。
经过一沙土路,她们实在是太累了,走在前面带路的人说快点,前面有灯的地方就是要到达的厂区。只剩下她和小桃,她们说休息一下吧,坐下来就睡着了,醒来时没有人影,天上的一弯清冷的月,冷静地瞅着这荒野。
冬桂尖叫着有坟有坟。扑过来,她们紧紧抱在一起。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长着塌鼻子的矮小男人,他的脚上脚掌巨大,就像巨大的鸭子的脚蹼,他走过来,慈爱地对她们说,跟着我走吧,我带你们走出去。
她们像个无助的孩子,跟着他走,他矮小的身子,短短的头发,塌鼻子,这个丑陋的老人原来是蓬山后的神仙啊。她眼皮沉重,疲惫如巨影罩在她眼前。黑色的道路,就像走在泥沼中。跟在后面的冬桂不停地哭泣,她没有哭,只想睡。突然老人的身体两侧有绿色的光芒,两条翅膀就像豆芽的嫩叶,萌生出来,她惊讶地看着他。
她笑了,想起小时候,在后山,那个受伤的天使也曾告诉过她的命运,原来他时刻在她的身边。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冬桂正坐在她的身边,头发上还沾着草屑。
到了,就是前面。
远处是一大片工厂的房子。她们在这厂区里停了下来。她们进了一家制作玩偶的工厂。
她在厂外面发现了一个报刊亭,于是她下班,吃饭,就去报刊亭蹭报纸故事会看。
这家工厂是制作一些玩偶。一堆堆的玩偶放在桌子等待质检,打包,这些都将发往国外。
金色头发的,绿色头发的,红色头发的,她的工作就是给他们织翅膀。
有一天,她下班,看见角落里有一个残次品娃娃,娃娃的眼睛微小,额头扁扁的,脸颊红红的,不知道是谁,按照自己的想法制造了一个真实的娃娃,而不是大眼睛,扫帚一样长睫毛的娃娃。
她用自己上下班装水杯的塑料袋,装了这个娃娃,放在自己的工作位置上,开始偷偷给她织翅膀。
她过得非常充实快乐。
冬桂掩护她。
她做一会儿金发娃娃,就偷偷隐藏一些丝线,开始织黑发娃娃,珍翠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糯米饭。
糥米饭。在工厂外面有一个地方,专卖现蒸的糯米饭,放了花生米,一粒粒珍珠一般,真香。她和冬桂买过一碗,两人分着吃,把碗里的每粒都吃完了。
那天夜里,她俩带着做好的糯米饭来到厂房后院。
那里有一堵非常高的围墙,远处有一个拐角处,高大的墙壁上,她看见了星星,星星在闪烁。
她和冬桂带着糯米饭来到院壁一个角落,她们坐在地上,玩耍,嬉闹,突然糯米饭从珍翠的手里飘起来,它翕动了一下翅膀,
她们惊讶地尖叫,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糯米饭挣扎了几下,差点栽下来,又摇晃着升起来。
糯米饭小小的身子在半空中盘旋。
你去吧。她鼓励它。
它欣喜尖叫,飞向了深邃的夜空。
有一天。她照常下班后到报刊亭去翻书,老板没好气地对她说这么喜欢看,要不你就来这里打工算了。看你书都翻烂了,我还怎么卖?
真的吗?
喏,看外面。老板手一指,外面的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招报刊亭工作店员。
老板抖了抖手中的一串钥匙你什么时候上班?
我去辞职。
辞屁职,你们那鬼厂我知道,辞职要三个月。
那我没工钱吃饭啊。
随便你。工资400 元一个月。报刊亭老板说。
400 元,比厂里还多100。我来我来我来。她叠声说。
老板在一个小河涌旁盖了很多间矮红砖房,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鸟笼子。任何来租住的需要付100元,就可以住一个月。
珍翠和冬桂也租了老板的一间,她们把自己的小房子布置得像模像样。
珍翠太喜欢这份工作了,每天早早就去了,打开那扇门,把窗户朝上一推,用一根木棍子撑起来,来来往往的人们。
有人来买杂志报纸,买走一份就在老板给他的那张单上写下来,开始她的字写得很丑陋,后来她就在废纸上练习。慢慢地,好看多了。
一粒粒的字,写着书名,在纸上清晰可见。
老板过半个月会盘点,珍翠总是让他信任的。一分不差一本不差。
那天夕阳如金黄的草莓,从报刊房旁边的树尖滑落,突然一个东西如大鹏一般扑棱棱飞过来,停在窗口,打翻了刚摆出来的杂志。
珍翠惊喜地发现,是糯米饭。它黑色的头发凌乱,上面还沾着树叶,翅膀歪斜。
哦,你这个小笨蛋,怎么找到的呀。
糯米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不停说着,那些字符如同金属一般,铿锵作响,珍翠捧住它,轻轻擦拭它脏兮兮的脸。
糯米饭娃娃早晨有时候飞出去活动一下,偶尔带来一个果实,趁人不注意又回来。有了糯米饭的陪伴,珍翠感觉生活真是没有亏待她。
《时装》到了吗?制衣厂的陆书伟出来了,他脸容清瘦,戴着眼镜,他把自行车停在那里,一只脚踏在地上,又疑惑地看了一眼那个布娃娃。
很可爱的娃娃,你哪里捡来的?看见糯米坐在柜台上,他问。
珍翠赶紧把糯米饭隐藏在窗台下的报筐里。递给他杂志,还让他免费看今早刚到的报纸。
他又拿了一本《读者》翻看。
岩洞中,传来隐约的声响,因为,我在呼唤你,你在回应我,我们的词语相遇。他倚在门框上,侧身在一边,嘴里蠕动着,他轻轻默念,这些句子显然打动了他,他站在那里不动。
她听不懂,但是显然,她被这玲珑的语言打动了。
你要上班了吧?珍翠提醒他,他一惊,赶紧丢下书就跑。
眼镜掉在地上,他仓皇地捡起来,朝门口奔去。
哎,你的书。
他忘了他的时装杂志。
晚上8 点多,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出来,看到珍翠还在,羞涩一笑,
她把杂志拿出来,他接过,递给她一个糯米鸡,给你,这是我们食堂的。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不吃?
我吃了一个。他说。他在旁边的矮凳子坐下来。等待黄昏。
明天休息,去河边散步吗?他突然脸红了。
好。
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他们经常叫你。
珍翠带着糯米饭到了河边,有人在那里放风筝,他们坐在草地上,他递给她水壶,他一转身,看见糯米饭,呀,这里有个娃娃风筝。
珍翠尴尬地支吾:嗯,这个……
拿过来我看看,这个风筝看来没人要,我们可以放。
他找来线,拴在风筝上,然后他试着跑,糯米饭轻松就飞了起来了。
看,它可以飞哦。你试试。
哎,这个……珍翠拿了“糯米饭”故意跑得远远的。
不要。她跑回陆书伟身边。
哎,这个,确实不错,和其他风筝都不一样。我回去修好它,给它做件衣服。陆书伟说。
叫他糯米饭可以吗?珍翠问。
好啊,你怎么想到这么好的名字?
就是突然想到。
陆书伟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长变成尺,卡住糯米饭,上下左右量了下:作为一个裁缝,我的手也是尺子。
过了两天,衣服做好啦!陆书伟傍晚来报刊亭。
珍翠正在整理架子上的杂志,新到的杂志散发出油墨的馨香,珍翠很喜欢,迷醉在这种馨香中,虽然自己初中没毕业,通过在报刊亭也认识了不少字,她喜欢摩挲纸时在指尖的厚重的触感,翻书时哗啦啦的声音,让她感觉愉悦,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
《大众电影》《武林》《奥秘》《今古传奇》《知音》一本本,摆在上面,她拿着一把鸡毛掸子,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
让每一本书散发出新鲜的光芒。
衣服做好啦!他拿出衣服,这件衣服是各种面料拼成的,裙子,白色的上衣,蕾丝的花边,漂亮极了。
糯米饭探出头来。
她抱着糯米饭,给它套上。在背部还贴心地挖了两个洞,让翅膀露出来。
你真厉害。
我,我经常看这上面的书,偷偷用纸学裁剪。
你真厉害。珍翠没有别的更多词语。
等有了布我给你做一件。他脸红,我去上班了。放下糯米饭的衣服就低头走了。
糯米饭穿上衣服,扑腾就飞走了,旋转飞升。它要去试试新衣服。
太阳下山了,卖豆腐脑的胡自强把三轮车停在树下,觍着脸拿了一本《汽车》杂志倚在门后翻,金桂说你又蹭书看。
珍翠都没管,你管得着。
嘘,老板来了。
老板背着手走过来。
珍翠把账本和钱给老板,老板看了一眼,拿走了钱,看了他们,一脸嫌弃瞪着他们不要弄脏书,等下卖不出去。
珍翠在后面吐了一下舌头。他们嘻嘻地笑了。
胡自强,你什么时候教我做豆腐,我也学个手艺。冬桂摇着补鞋机说。
你补鞋补雨伞也是手艺。
我这手艺没钱赚。
好啊,我胡家豆腐手艺不外传,你成为我家人就教你。
你这坏人。
旁边的人都哄笑,你就做他的家人吧,什么家人呢?老婆?
胡自强脸红了。糯米饭也扑出来。站在冬桂的手臂上。
看,糯米饭都要你成为我的家人。
糯米饭不停点头。
冬桂低头摇着补鞋机。补鞋机哒哒哒地响着,如她的心跳一般。
你看这大街小巷的开了那么多糖水铺,别人都不吃我的。
我吃啊,给我来一碗。珍翠说。
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吃半价。还是别吃了,等我再去兜圈,卖完剩下的再卖给你们。
小气鬼,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看,今天的《广州日报》。胡自强突然拿起一张报纸:今日零时香港回归祖国……凌晨向世界郑重宣告……哇,我们可以去香港玩了哦。
那还不去卖豆腐脑赚路费?冬桂说。
好咧。他尖着嗓子吆喝,豆腐脑咧,绿豆沙,芝麻糊,杏仁糊……
冬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微笑。
哎哎,看什么呢?珍翠伸长脖子叫。
没什么呀。她从胡自强的小车上收回目光,低头把鞋子从鞋楦上拔下来,搁在铁钉架上,用绑了布的锤子轻轻敲打。
你呀,和他是一对呀。
谁和他一对了。
过两天周末我们一起去河边放风筝吧,我上周末去了,可好玩了。
好啊。
叫豆腐佬一起去。
冬桂又不说话了,只低头摆着那只旧鞋子,左右端详,从木盒子里拿出一管油,挤了一点在鞋背上,用刷子快速刷动,然后用布一拉,一只手拎起布,潇洒地拂过鞋面,这只面目全非的男式皮鞋,变得锃亮,就边鞋面上那几条因为走路留下的折痕如人脸上的皱纹,经过打理抚摸润色,也淡了许多。
在她简陋的鞋摊子旁边,有一个从垃圾箱捡来的小小铁架,还没来得及拿走的鞋子,整整齐齐放在上面。
一只男人皮鞋和一只女性杏色高跟鞋挨着,一只孩子的球鞋和一只平底的皮鞋依在一起,就像这茫茫生活中取暖和依偎。
周末了,书伟休息,冬桂,胡自强他们一起来到珍翠的出租屋做饭吃。
买了一点肉,一颗白菜煮了一锅白菜豆腐汤,肉炒了一个辣椒,买了一瓶红荔牌红米酒,每个人用茶缸装了一杯酒。
碰杯!
我希望我以后拥有一个报刊亭和一个幸福的家。吃到微微醺,珍翠说。
你会有的啊。陆书伟说。
你呢,豆腐佬。冬桂问胡自强。
你也叫我豆腐佬?
抱歉抱歉,我喝多了。你打的豆腐真的好吃。以后开个豆腐店。我就在你旁边缝缝补补。
你们,结婚吧。陆书伟说。
结婚二字,吓了所有在场的人一跳,仿佛这个很严重的字,结婚。仿佛这个字不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你配着我我配着你不就配了吗?
小草配着大地,报刊亭里配着书籍报纸,杂志配民间小说。
于是,他们结婚了。
珍翠和陆书伟,补鞋冬桂和豆腐老胡。
那天老板兴奋地跑过来了说,看新闻没,现在香港是我们的啦,我全家要去香港住,这报刊亭你也熟悉了,不如转让给你做吧。
珍翠惊呆了,她当然同意。
你给我1 万元钱。这里的书什么都转给你啦。
1万元呢?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黄昏,他们挤在书报亭。他们决定几个人一起凑1万元钱。
这里就变成我们的书报亭。胡自强说。
我们的书报亭!
黄昏,太阳慢慢滑下山,胡自强疲惫地将三轮车停在树下,倚靠在书报亭的门边。
她翻开一本书。“今天他买了桂圆,剥皮后,颗颗晶莹。他把它们倒进一口小铜锅里,加了些水,拧开煤气灶,用文火炖了起来。他守在锅前,盖了个透明的锅盖,一会儿水汽就铺满了整个盖子。”她捧着一本《读者》,安静地读着,她的声音并不那么好听,她的普通话也不标准,但是这么多年,他们早就适应了她的语言。
她就喜欢在黄昏时,把她读到的好笑的故事,肤浅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他听得入迷了,不小心碰掉了一本放在前面的电影杂志,封面上的人,他小心翼翼捡起来,吹了一口气,放下。
还有吗?
嗯,有。
他们倚在书报亭的窗口前,停在树下的还装有半桶绿豆沙的铁桶在夕阳下闪着光。
冬桂修好最后一只鞋子,对我说,还不收拾书包叫你妈回家。
她默默走到胡自强的身后说,回家吗?
回家啦!老胡把她的修鞋机子装上三轮车,她的手搭在他的腰间,夕阳洒下金粉,镀在他们的身上。
离开岭南这小城很多年了。
去年六月,我在郑州一所高校研究生毕业,在当地一家科技公司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和欣怡的恋爱三年,婚事自然也提上议事日程。
刚刚放开,我希望年后再说。我对母亲说。
母亲说没关系,她过来处理,家长见个面。我再三推辞,但她还是来了。
仲冬之月的郑州,大雪纷飞。在岭南呆习惯的母亲显然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她的鼻炎发作,在饭桌了频频打喷嚏,鼻涕清水挂在她的鼻子下面,她却不自知。母亲在面对欣怡的父亲时丝毫没有窘迫感,我很疑惑,母亲在面对任何陌生人那云淡风轻的底气从何而来?
在福贤路的巷口的报刊亭,30 多年来了,母亲仍在守着,现在报刊日渐式微,卖些矿泉水、刮刮乐等彩票勉强维持。
今天这个场合,您老就不要讲那些离奇的事了。我放下刚给身旁的准岳父岳母续水的茶壶,坐下来,身体侧身俯向她的一边,尴尬地用笑容掩饰,压低声音叮嘱她。
母亲呵呵笑了。瘦弱的父亲在一边搓着手,不言语,他憨笑着看她,满眼宠溺。
五十五的母亲,脸上的皱纹纵横,眼里却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纯净。她的头发灰白,高挽,梳理得清爽干净,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她喜欢穿裙子。
河南菜的前奏是凉拌菜。
凉拌牛腱、荆芥拌黄瓜、麻酱拌面筋、炝辣毛豆、干炸带鱼、姜汁莲藕、卤水拼盘。琳琅满目的凉菜让母亲很是开了眼界,她就像一个孩子般问这问那。
从美食之都的佛山来到这里,看到这些上菜仪式,她对第一个端上桌的不是热气腾腾的汤表示好奇,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知道欣怡的父母是什么看法。
感谢您教育了这么好的儿子。欣怡的父亲对我很是满意,笑眯眯地端起了酒杯,对母亲说。
欣怡常在我们面前说九安。她说是去年让她下定决心要嫁给九安。
我家九安是个很贴心的孩子,还会做菜。母亲脸上堆满了笑,作为母亲,一旦别人说到自己的孩子,话语的闸门就会打开。
不是因为这个,研二的时候,他们被封在家一个月,欣怡心情非常不好,九安给她讲很多小时候的有趣的故事。
这,阿姨,我这是开玩笑的……我脸上的红晕到了耳根。
什么故事?母亲好奇地问。
我赶紧夹起一块菜,送到欣怡妈妈的碗中阿姨阿姨您吃菜,我们先商量一下……我岔开话题。
母亲笑眯眯地说我给您讲讲我家九安出生时候的异象吧。
我连忙示意母亲,不要再讲这种没有根据让人脸红的事了。
欣怡的母亲很显然对我的事很是关心,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好啊好啊,珍翠姐姐,您讲来听听,只要是关于孩子的,我都喜欢听。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竟然以姐妹相称了。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么圆,亮晶晶的……
我心想我明明是月初的生日,月亮哪里会圆?唉!心中陡然生出了厌烦,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母亲总喜欢粉饰一些事实。母亲的虚荣肯定让欣怡的父母轻视。
母亲拉着欣怡妈妈的手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我告诉您,我从小就被神明护佑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会逢凶化吉的。我看见一颗星星划破长空坠落在田野,我家九安就是一颗星星,真的。
欣怡的父亲听得将信将疑。我的父亲瘦削的脸上每条皱纹都盛满微笑望着母亲,那些笑容常年长在父亲的脸上,仿佛是因为母亲的故事浇灌,才开出这慈祥的如花笑靥。
欣怡的母亲竟然信了,她兴奋地说那肯定是文曲星,孩子读研的时候,还发表了两篇论文。
我再也听不下去母亲满嘴的胡说八道,羞愧地掩面而逃,假装上洗手间。
我们没有回佛山办婚礼了,我们就去旅行几天就当做是结婚了。
现在,我有了自己简单的家,和我爱人的在一起,仿佛我已脱离开原生的环境吸力,开始愉悦自由的生活,我在心底常设想:我要和我爱的人,打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理想居所。
除了微信报平安,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居住在岭南的母亲了。
那个陈旧小小的报刊亭只在记忆的海市蜃楼中。黄昏时,太阳如金粉一般洒在贴着报纸的门上,外面的门板上,铁线上挂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杂志,古老小院中大缸里的荷花,地板上陈旧的马赛克,巨大的芭蕉叶,院子里的黄皮树……
夜深人静,我坐在电脑前敲着一行行代码,那些数字奇幻组合,当密密麻麻的数字组合在一起,就会出现真实清晰的场景,我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真实虚幻的场景,高耸入云的建筑,光怪陆离的城市,炫酷的街道……我用数字打造了一座未来超级城市,以便那些年轻人在这里面生活的逃避。
我的工作日益顺利,接连获升职加薪。
我和欣怡尽情享受着二人世界。
时光飞逝,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可爱的小豌豆,她占据了我和欣怡全部的空余时间。
我的胸腔里就像被柔情注满,晃荡着似乎要溢出来。
当我在电脑上敲击代码的时候,当虚拟和现实交相出现,一行行的代码带我回到了小时候,那些岭南温情脉脉的植物,那些如绅士般的镬耳屋,那古老窑灶里的火焰……
小豌豆抱着小枕头站在门口:“爸爸,我想睡觉觉!”
睡前,我的小豌豆总是喜欢纠缠着我给她读书、讲故事。
爸爸,今天讲什么故事呢?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柔软的奶音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讲村里的神仙可以吗?我脱口而出。
太好啦,我最喜欢听这个!她乖乖地钻进被窝。
从前,在一个美丽的村庄,每当月圆之夜,村口停着一台长翅膀的车,在村后,有一座山……我戛然停住,猛然惊醒,愣住了,我怎么也讲神仙?
再回来的时候是四年后。
接受岭南棕榈科技公司的工作邀约,我和欣怡带着小豌豆举家南迁。
火辣辣的岭南让小豌豆兴奋异常。
整洁的街道花团锦簇的花坛,路边一闪而过的果树,小豌豆不发出惊叹:爸爸,这些花是真花吗?呀,马路边有果园……
我笑而不答。
真的有芭蕉叶,是“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里的芭蕉;真的有梧桐,是“一叶梧桐如唤客,起来搔首听秋声”的梧桐。
母亲身体不太舒服。
报刊亭的生意也不好了,根本没有人买报纸杂志,杂志也越来越少。我多次请求母亲关掉,但她还是守在那里,简陋的书架上,零落地摆着几本杂志。
我执意将母亲送去医院。
我回到她的房间取她的换洗衣物,隔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家里,他头发稀薄,鼻子塌陷,走过来说是珍珍回来了。
我迎上去说不是,我是珍珍的儿子。您是?
我是住在后面山上的老乌,我是个算命的,红白喜事还去唱渔鼓。你妈妈经常去陪我。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原来这就是母亲神话中的神仙。
回到房间,看到母亲的箱子里,有一个有翅膀的娃娃,睁着一双宝石般的眼睛,纯净无邪。翅膀上面绣着“糯米饭”三个字。我把“糯米饭”拿上,放进衣物袋子里。
黄昏,金子般的夕阳照在雪白的病房。母亲的眼里没有光泽,我恐慌地看着她瘦成一片树叶,轻盈与雪白的被子融为了一体。
母亲看着糯米饭,她满脸悲伤:安安,我要死哒不?我怎么死?会呷磨难饭不?
妈妈,糯米饭都会飞,它会带你去你想去任何的地方,再说,算命的都说了我这几年都不戴孝……母亲脸上露出绮丽的笑容。30 岁的我,也开始编故事了。
她露出顽皮的笑容说:安安,我们逃出院吧。
好的!我找了一辆两轮推车,把母亲抱在车上,我们呼啸着冲进了电梯,来到停车场,我把她抱进车内。
启动了车子,我们朝那绿水青山的蓬山驶去。
妈妈,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变成了虚构故事的人。
糯米饭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母亲的脸上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我惊讶地看着,糯米饭张开翅膀,飞到了天空,它栖在一朵云上,那云朵,犹如母亲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