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泽生
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是先有莲花村,还是先有村东头那棵大槐树。
每个村庄,都有其悠久且尘封的历史,就算出过名人或伟人,也不可能有完整的历史记载。莲花村的历史已无从考证,但从家家户户先祖的灵牌上,和想象发挥中,略可以猜到,在不知朝代的近代甚至远古时期,一个或两三个同姓氏的先人,不知道是为了逃避战火还是为了奔波活命,不得已人海泛舟、搏风打浪,最终流落于此。以此类推,几乎所有古村庄的形成,大抵如此。至于为什么叫莲花村,村里的长辈便会复制祖辈的形态,瞪眼往一脸疑惑的晚辈脑门上一戳:莲花山下莲花村嘛。
莲花山并不是莲花村的标志,山不伟岸,且石层厚,生长不出大的树木,更没有各路大仙驻足过的古迹。按照无树不成村的说法,村东头矗立的那棵大槐树,才是莲花村的唯一标志。大槐树的历史更加无从考证,它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历史,就算有,那也是一个谜。村里人对大槐树的身世无从知晓也不想知晓,就如同面对寺庙里高高在上的泥菩萨,有关它的一切,只能从村里老年人对它尊崇的行为和一辈辈口口相传中寻找答案。
村里人不叫村东头,而是叫槐树头。
最开始或许只有一间或两三间泥墙茅屋,经过岁月更替和时空翻卷,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改朝换代,才演变成了一排排五十多间墙靠墙、门对门的砖瓦房。当初不知道从哪里流落到此的一个或许两三个为了活命的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不但刨出了活命的食物,还刨出了一辈接一辈的子孙后代。村里的人已经无法追溯到自己的祖宗,年轻一代只知道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大家都是堂兄堂弟,就如同一年年留下的稻谷种子,无法说清楚这稻谷种子的来历一般。在家族不能联姻的规矩下,当初的一个或者两三个靠着土地刨活的技能,用智慧、善良和淳朴传承了人类本能,繁衍发展到了后来的两百多号人,也可以算是一种奇迹了。现在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四世同堂了,他们正站在祖辈的坟前,感受着新时代的繁华,享受着先祖们从未享受过的幸福、快乐和美好的现代生活。
一个普通的村庄,一群普通的村民,一片贫沃不均的土地,加上村东头那棵标志性的不知道年轮的葳蕤大槐树,在光秃秃的莲花山下开阔的空地上,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沉淀,构成了一幅优美的湘南乡村画卷——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村庄,生我养我的故土。
每个人对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都记忆深刻,童年的懵懂和少年的无知就像历经岁月而褪色的黑白照片,年龄越大越喜欢寻找和追念,特别是历经磨难在困苦中长大的人。我是父亲用锄头刨出来的,然后放在苦罐里泡大的,同时也是莲花村这片土地上结出的果实。虽然离开它快四十年了,但我的骨子里依然是农民的儿子,每年都会从五百千米外的大都市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来这里三两次,小憩三两天,目睹它的变化,聆听它的鸟鸣。
限于环境的闭塞、交通的阻碍以及知识的匮乏,乡村的孩童时代大多是懵懂无知的,特别是在偏僻贫穷的乡下,一学会走路便开始了放羊放牛,从记事开始存储于内心的自卑,像烙下的印章或被下了诅咒似的无法抹去。在我的记忆中,村东头那棵大槐树,便是我对害怕和畏惧的启蒙,从而让我对所有带有神秘的人和物都感到好奇和敬畏。
大槐树离村约二百米,一条沙石路像一根纽带,一头连着村庄,一头连着大树,那是村民们进出村庄唯一的通道。大树旁边是村集体用石灰铺就的晒谷坪,树下便是村里人濯衣洗足赖以生息的渔塘,一条穿晒谷坪而过的石板小径,是附近几个村的人去到十里以外乡镇集市的必经之路。大槐树就扎根在石板路旁的塘堤高处,塘堤下裸露的大大小小的树根虎爪般扎根于泥土和石缝中,像男人脚上凸起的青筋饱满坚韧且充满活力。大树高约三丈,下面的主干虽不是很大,但也要两个成人合围才能把它抱住,从一丈多高的地方开始分枝,枝又分枝,枝繁叶茂,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远远看去,犹如一位高大威猛的城门卫士,守护着村庄的安宁。
无论是在县志上,还是在县里的地图上,都找不到莲花村的名字。莲花村地处偏僻,信息闭塞,村里人去一回乡里的集市,往往要谋划和准备好些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莲花村村民一代代传承的生活全部。
还没进入学堂的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从早到晚我就像她身后摆动着的尾巴,父亲、母亲和哥哥随着生产队一天三次催命似的出工哨声进出于村前那条泥沙小路,根本没有闲暇顾我。每天黎明时分,七十岁的奶奶就像墙角鸡笼里负责打鸣的公鸡一样,她起床的同时就会把我踢起来,在还是一片朦胧的晨色中,她躬着身子拖着那双被裹脚布束缚了几十年的三寸小脚,高一脚低一脚带着我这只摆动的尾巴来到大槐树下。只见她蹲在地上划亮火柴,把三片黄色的纸钱点燃放在地上,暗淡的火光把奶奶的脸照得和大树的树皮一样,苍老、黝黑且粗糙。然后把三支香放在燃烧的纸钱上引燃,站起身,双手捧香躬身对着大槐树,嘴巴一张一合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话。
奶奶的世界,对我而言是一片茫然,但那虔诚的模样,却凿子一样刻在我幼小的心里,同时萌生的还有对大槐树的无限畏惧和神秘。
奶奶律定的仪式完成后,我便摆动身子随着奶奶往回走,这时候村口就会出现女人或者老人,各自手里拿着同样的东西去到槐树下做同样的事。此时的奶奶总会重复地告诫我,这大树不是一般的树,是神,神是无所不能的,是不可以冒犯和亵渎的……看到声保伯伯那条一拐一拐的跛腿了吗?就是小时候爬上大槐树去掏鸟窝摔断的,快四十岁了还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这辈子怕是要单身终老了,这就是对神不敬的惩罚……每听一次,我心里对大槐树的神秘和畏惧就增加一分,神奇的大槐树让我的好奇心与日俱增。
村里以持家主妇或者老人为代表,逢年过节、初一十五、生日喜庆、红白喜事的早晚,都会去到大槐树下祭祀、祈祷。我奶奶不一样,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去,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一天不去,她就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神的事,家里有人生病或者出现什么不顺心的事,奶奶就会不停地怪罪于自己没有诚心诚意,到树下时便会低下头一边祈祷一边忏悔。
日复一日,村东头的大槐树在我幼小的心里成了无比畏惧的神,也成了缠绕在我心里难以解开的谜。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 年)腊月的一个早上,天还没吐白,莲花村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寡妇带着香和纸钱在凛冽的寒风中踩着积雪走向大槐树,她的身后尾巴一样跟着一个四岁的小男孩,那是她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走近树下时,她朦胧中发现一只箩筐,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掏出火柴点燃三片黄色的纸钱仔细察看,一件破棉衣里竟然躺着一个面呈紫色奄奄一息的女孩。年轻寡妇心想,估计是后半夜送来的吧,单薄的小身板怎么能够持久抗寒?如果不是大槐树粗大的树干多少挡住了一些直面吹来的刺骨寒风,不是一树绿黄绿黄的树叶张开怀抱接受凌乱飞舞的雪花,人怕早就没了。积德行善是莲花村人自觉的习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年轻寡妇没有多想,三支香往地下一丢,一手抱着箩筐一手拉着儿子就往家里赶……
在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没人能猜透一个刚死了丈夫带着四个年幼儿子的年轻寡妇当时的想法,也猜不透一家人本来就吃不饱穿不暖而她为什么又让家里添一张口的做法,但类似辛酸的故事在大槐树下时不时就有发生。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特殊的身份,大槐树给附近村庄那些无路可走的人带来了选择和希望,因为那是神的辖区,相信万能的神会在冥冥之中安排心存善念的有缘人,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并拯救他们。
村庄可以追溯一个个家族的历史,而大槐树却无法查到它的年轮,千百年来,从村里一辈辈人的口口相传中得知,凡是被送到大槐树下的小孩没有一个夭折的,其顽强的生命力像路边的野草。也许,这就是大槐树无以言表的神秘和神圣,是被尊为神的法力无边和伟大所在。到底是巧合还是神的庇佑起了作用,始终没人能说清楚,但它实实在在让村里一辈辈人有了可坚持的信仰和寄托的希望。在那暗无天日饿殍遍野的年代,事实上没有什么可以保佑他们,也没什么可以让他们相信,对他们来说,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不可缺的,一是脚下的土地,二是村头的大槐树。
是什么时候大槐树成了神的化身?又是什么让大槐树成了村民心中唯一的信仰?大槐树是否真的附有神的法力?它是否真的能感知到膜拜者的诉求并能提供庇护?对我当时这样一个小学生来说,它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偶然的,当年那个把小女孩抱回家的年轻寡妇就是我奶奶。二十年后,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成了我的母亲,那个尾巴一样跟在我奶奶年轻时身后的四岁小男孩就是我的父亲。村里类似于我母亲命运的童养媳有很多,只是大家都不愿提及,那是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旦触碰不是流血便是落泪。
一个女人就是一颗种子,她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只要扔进土里便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承担起一个家族子孙后代的兴旺发达。
莲花村的黎明不是被大槐树下村民们燃烧的纸钱烧亮,就是被一阵沉闷的鞭炮声唤醒。
大槐树下,每天都有人去烧纸钱,但鞭炮声不是每天都会响起,当鞭炮声一响,就如同吹响的唢呐,不是悲就是喜,不是生便是死。所有听到的人心里基本有数,谁家添新丁了,谁家老人走了,谁家佳偶天成了,谁家惬意祝寿了,一切明了。无论是来还是走,是喜还是悲,当家的老人或主妇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雷打不动地来到大槐树下虔诚祷告。
三片黄色糙纸打上了月牙状孔印,就像钱币上的专属印章,这是用智慧流传的一种文化象征,也是神世界的通关文牒。地上被焚烧后的纸钱灰烬,被晨风一吹便狂乱翻滚,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通用货币,虽然不多,但诚心苍天可鉴;三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纤香气息袅袅,一缕缕飘散在空气中缠绕着大槐树不愿离去,让人感受到宁静和祥和,蕴含着香主的诉求、祈祷或是忏悔,希望唤来神的谅解和庇护;一挂鞭炮惊天动地,肃穆且庄重,空气和树叶都一起颤动,连同三个摆在地上装有祭供的小碗,是向神报到或者与神告别,来者不问出处,去者不问归期,来,是莲花村的人,去,是莲花村的魂。
对刨地讨生活的村民来说,要想避凶趋吉平安和顺,实现心中向往和未来愿景,认为只有神才能做到,只有神才能洞察到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只有神才能听懂、理解并感受他们的期盼、苦痛和祝愿。
莲花村方圆几十里没有寺庙,没有寺庙就没有神,没有神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寄托,没有寄托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如同失去魂魄的人。在莲花村,大槐树是村民心里的神,是无所不能的神。面对大槐树不怒自威却又宽厚包容的模样,看似冷漠却一视同仁、神情自若,从来不为你的悲喜而影响从容淡定,对村民的诉求、祷告和忏悔,总是表现出一律接纳倾听的神态,有时候如同一尊微闭双眼、表情冷漠的泥菩萨。对此,祈求的村民我行我素心怀敬意表情肃穆坚守着心中的信仰,他们觉得这才是神该有的样子。
香气袅袅日复日,炮竹声声年复年,莲花村一代又一代的人每天都是在这种状态下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在大槐树无声地承诺下,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村里人对大槐树的依赖,不仅仅是将其视作神的化身,它还依靠自己天然的优势,尽着给村民提供庇护和福利的责任。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一年四季树枝上都挂满了树叶,树下方圆成为村民遮阴避暑之所;秋冬时节,你看到的是由绿转黄,在黄色的树叶还未落下之前,冬末春初时绿色又替代了黄色。特别是炎热的夏季,它的生命力更加的旺盛,不知疲倦的知了趴在树枝上此起彼伏欢歌吟唱,绣眼鸟、柳莺、鹊鸲等各种鸟儿在浓密的树叶中叽叽喳喳甜言蜜语,好客的喜鹊一大早就向村民们传递亲戚来了的喜讯,昼伏的猫头鹰趴在窝里闭着眼睛听着热闹,负责任的黄雀专心致志寻找着树枝上的小虫,唯有灵巧的麻雀来去自由无拘无束,蜻蜓点水般跳来跳去展示自由者的快乐……
中午时分,头顶火辣的太阳把村里低矮的砖瓦房变成了一个个蒸笼,劳作半天的男人便会搬一条板凳来到大槐树下,在一片荫凉下享受从田野吹来的阵阵凉风。特别是槐花盛开的时候,凉风中夹带着浓浓的花香直浸心田,可以让人顿时忘了一身的劳累瞬间进入梦乡。这大槐树下,是村里男人们整个夏天最惬意的去处,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此时就像一只带着一群小鸡在野外觅食的母鸡,在火辣的日光下,随时随地张开翅膀护卫着小鸡。
朝霞暮云轮回,太阳转一圈又从西边落下,夜幕开始把村庄田野笼罩。村庄经过太阳一天的暴晒,砖瓦房里的热气还没散去,吃了晚饭的村民便会提着小凳摇着蒲扇来到大槐树旁边的晒谷坪,在虫鸣蛙叫的星光下感受清凉的夜风,大口呼吸那醉人心扉的花香。一边是纳凉聊天的男人女人,一边是在树下焚香烧纸祷告的老人主妇,这是村庄整个夏季夜晚的一道靓丽风景,也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最舒心的时辰。
关于大槐树的神秘和传说都是夏夜里星空下在晒谷坪纳凉的老人嘴里说出来的,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日本鬼子进村,大槐树曾被大火烧过,树身上那个大洞就是当年炮击留下的痕迹;开国前一年还被雷劈过,树枝上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裂缝就是见证;五十年代中期“破四旧”,非说祭拜大槐树是封建迷信,于是上面釜底抽薪,要求把树砍掉,如果不是一村人以命相争早已毁了;2008年,被百年不遇的洪水淹到三分之二的位置,整整十天不退,树身上那似鱼鳞般皴裂的树皮就是见证。生命力顽强的大槐树,还有更加神奇的地方,村里每一次灾难来临之前,大槐树都会流出暗红血色眼泪,而且会持续很多天。尽管如此,每一次厄运过后,深埴于泥土的树根经过一年半载的休养调理,又会让大树节外生枝枝繁叶茂。由此可见,任何附有神的化身、赋有神的力量和受到神的尊崇的人和物,都必然是经历过千刀万剐的磨炼,饱受了无数岁月煎熬和生活苦痛。
我到十里外的乡里读初中的第二年,守了四十多年寡,让四个儿子成家立业并把十二个孙子拉扯成人的奶奶走了。从此后,体弱多病的母亲替代了奶奶,一早一晚坚持来到大槐树下,焚香烧纸成了母亲必做的事情。是祷告,是感恩,也是传承。
在母亲的心里,奶奶就是大槐树,大槐树就是奶奶。
一辈一辈的村里人对大槐树有着独特的情感,年龄越大情感越深。一代一代人的繁衍和传承,他们没有崇高的理想和伟大的目标,他们只有内心深处那种独特且卑微的信仰,这种信仰便来自于这棵万劫不死的大槐树。千百年来,是大槐树给了这群在土里刨食的乡下人坚强活下来的信念和勇气,支撑起了他们在艰难困苦中爆发出的力量、毅力和希望。
谁也没有见过神的模样,但对神的尊崇和不可亵渎浸透到了村里每一个人的骨子里。当村里两个人或者两个家庭产生了无法解释的误会时,不用拍胸对天发什么毒誓,天是管天下的,天下人太多,天管不过来,只有大槐树是管村里人的,于是双双来到大树下,对着大树说一句对自己和家人不吉利的话,误会便瞬间解开了,之前的猜疑、隔阂和憎恨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当个人和家庭的命运轨迹偏离了走向,当天灾人祸不断出现的时候,当婚嫁寿庆来临、生离死别在即的时候,当一切不是人力所能为之改变的事情发生而感到绝望和无助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槐树。能不能事与所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做神在看,神是公正且万能的。心诚则灵。
我是十六岁在浑浑噩噩的年代中浑浑噩噩完成了初中的学业,去到了三十多里路外的区里读高中。两年制的高中生活留在我心底最深的印象就是,一周走几十里山路回来一次,第二天背上母亲准备好的五斤大米和一瓶咸菜回学校,那是我一周的全部生活所需;还有就是发现母亲早晚去大槐树下的模样变得一次比一次陌生,那熟练且利索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钝,长年劳作加上年轻时不断地生育促使她的身体机能急剧老化,六十岁不到便让她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尽管如此,并不影响她躬背曲腰喘着粗气来到大槐树下虔诚地祈祷,这样一直持续到她倒在床上离开这个世界。
从此后,家里没有了持家的女主人,这件神秘又神圣的事情就交到了年轻的时候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手上。
什么样的农活在六十岁的父亲手里都能玩出花样来,唯有在大槐树下焚香烧纸显得手脚笨拙,掏出火柴划动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黄色的对折纸钱不听使唤似的左右摆动,好不容易把三支香引燃,对着大槐树双眉深锁躬身作揖,嘴唇紧闭却不开口祈愿,把香插在地上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逃也似地匆匆转身离去如释重负。
走出校门之后我便一直在外打拼,七十多岁的父亲一个人在家相守着几亩薄田,因此每年的“双抢”时节和过年我都会从大城市回到村里。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双抢”季,是时节对农民的严格要求,也是土地对农民一年的奖赏。只要你是农村走出去的,只要你家有地,便会不分城市,不分职业,带着自豪的心情,奋不顾身风雨无阻杀进日光火辣的田野。特别是农民不用交公粮了,黄灿灿的稻谷全部可以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这让村里人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或者是源自血脉对大槐树的特殊情感,一早一晚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大槐树下,一边感受村民们那种无以言表的幸福祈祷,一边寻找大槐树身上那些未解的答案。
古人不见今日树,今树曾经伴古人。斗转星移的岁月,沧海桑田的变迁,村里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到天灾人祸,小到鸡鸭走失,有多少人走了,又有多少人来了,大槐树都会在村民燃烧后的纸钱上一一记录。它如同一本厚厚的黄历高挂在树上,年、月、日甚至时辰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它不会告诉村里人,怕他们伤心难过,也不会让村民去查阅,因为过去的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和未来。也许,这就是作为神的行为方式。其实村民们并不在乎,他们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在乎的是只要大槐树在,信仰和希望就一直在。
村庄、土地、大槐树,合为一体构成了村里人肉身与灵魂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日光下臣服于土地,星光下寄托于大树。
一成不变的大槐树始终以威武高大的姿态矗立在村头,带着慈祥仁厚的模样注视着村里所有的人和物,用亲善怜惜的目光迎接每一个前来焚香烧纸的村民。从村里人把它附上神的属性的那天开始,大槐树便千百年如一日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和职责,带着它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的化身守护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鸡鸭猪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公平公正对待每一个与她照面的村民,听取他们的诉求,感受他们的苦痛,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面对他们的苦痛、祈求和期盼,作为附了神的大槐树最多的也只能是感同身受,如果说有些祈求者得以实现或者有所改变,那也只是冥冥中的巧合、缘分和造化,更多的则是靠村民自身的智慧和善良给予了化解,或完成了涅槃。很多时候大槐树也只能是爱莫能助无能为力,神本是虚无的,更不是万能的,信则有不信则无。大槐树知道自己不是神,更不是佛,为了感谢村民的信赖和赞誉,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前来祈愿的村民焦虑的心灵得以慰藉,崩溃的精神得以些许支撑,无以安放的灵魂得以一丝寄托,无法掌控的情绪得以宽释。与其说大槐树能帮人逢凶化吉消灾解难,不如说是村民为自己找到一方自省、忏悔的净土,以神的名义对自己的罪孽和过错进行感召和赦免,从而心存善念福运相伴。要知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道,如影随形。也许这就是神存在的意义所在。
最真实、憨厚、纯朴的还是村里的人,当他们对自己诚心的祈祷不能事如所愿时,从来都不会对大槐树有过质疑和责怪,反之,需要反思、质疑和责怪的是自己,他们会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违背了神的旨意,什么时候说了玷污神的言语?在他们心里,人不负神,神决不负人。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树还是那棵树,前一天和后一天根本没有什么变化,人还是村里的那群人,只是有些换了茬,恍然之间,树也变了模样,更加茂密苍翠,且也深沉苍茫。父亲接替母亲祭祀大槐树已经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父亲对一早一晚祈求来的幸福生活感到无比的满足,好像知道母亲在天堂里一直盯着家里人无病无灾百般欣慰。不同的是,父亲在树下焚香烧纸的动作变得非常熟练了,再也看不到那怯弱颤抖笨拙的状态;还有就是父亲一直挺拔的身躯也开始变得佝偻起来,那张一生刚毅的脸庞,在纸钱香烛暗淡的火光中越来越接近大槐树树皮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年迈的奶奶。
在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背景下,先人们面对的是一场接一场危及自身生存的天灾人祸,在饥不饱食衣不遮体中经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他们在漫长的黑暗中苦苦挣扎,他们期盼能有一丝光明抚慰内心的恐惧,他们在不可预知的苦痛中焦急地等待,他们希望能找到可以解除人间疾苦的神,来给予精神的宽慰和灵魂的寄托。于是,他们带着用智慧和想象发明出来的香蜡纸炮作为手礼,虔诚来到了大槐树下诉说、祈祷和忏悔。一年复一年,一代传一代,就这样大槐树在香火的熏陶下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味道,正是这种特殊的味道使大槐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在这层面纱的后面就有了神的化身。
世上本来就没有神,受的香蜡纸炮多了,自然就成了神。所有神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没有人,神也就不存在了。
大槐树为什么常年挂满了如盖树叶,村里有常识认知的人都知道,那与它处在塘堤上的地理位置有极大的关系。那虎爪似的大大小小的根由塘堤一头扎进了渔塘的水里,就像无数条传送带把渔塘边淤泥中的营养源源不断输送到大树的每一条血管,于是大槐树被风水滋养,生生不息。
找到了一些答案,大槐树就没有什么神秘的了,它就是一棵扎根于塘堤之上的普通槐树,只不过村里人帮它穿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话,那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阵风把一颗槐树籽吹落于此,让它在这方寸的肥沃之地生根发芽,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然后凭借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用野蛮生长的方式和强大的生长能力,成就了莲花村的标志。
追溯大槐树的年代和历史其实已无大的意义,可以肯定的是,先人选择在此立村时,它已经矗立于此了。或许,就是因为有它的存在,才让先人最后作出决定,要在此安居,才有了莲花村。
大槐树自接受村民的供奉和香火那天开始,便与村民构建起了一种契约,并把这种契约当作无上崇高伟大的责任和使命。为了体现那种契约精神,千百年来,大槐树在一次又一次的厄运中,无论遇到多大的灾难,就算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她也没有倒下,一次一次都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次一次以新的形象展现在村里人的面前。
大槐树生命不息,莲花村香火不断。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2020 年,年届八十的父亲终于在岁月面前败下阵来,把心爱的农具清洗好,当作宝贝一样存放到后院,然后心无挂碍地告别耕种了一生的土地。
村里的年轻人早已经不知道“双抢”两个字的意思,一栋栋别墅洋楼在山那边春笋般次第拔起,先人们曾经视为生命的土地全部撂荒,成为了荒草的乐园。鼎盛时期曾经达到两百多号人的莲花村,因为向往更远大的幸福,人口不断迁徙,仅存数家,除了姓氏没变,什么都变得越来越陌生。念旧的我虽然每年依然回乡,次数没变,只是时间改在了春节和清明。
任何树木长到一定年限都有其自身的价值,村里人会根据其特质变成房梁、门窗、农具或者家具。大槐树则不一样,它的树干看起来粗壮挺拔,但为了保持自然生长,会不定期地分泌出身体内的树脂,使自己的特质变得特别松软,加上历经各种灾难,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让自己呈现出毫无利用价值的形态,得以长生不老,生命永存。至于为什么每次灾难来临的时候会分泌油脂出来,变成暗红色的眼泪,是机缘巧合,还是用神的法力向村民预示灾难的来临?这无法解释,也没人可以解释。尽管如此,在村民心中,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大槐树面前都没有可比性。
清明时节,正是大槐树由黄转绿换装的时候,然而,我已好多年没有见过大槐树那枝繁叶茂的新装了。站在大槐树下,如同面对一位饱经沧桑病入膏肓的老人,它已经完全失去吐绿的机能了,上面杈开的树枝像没有伞布的伞骨,赤条条有气无力地随风摆动着,只剩为数不多由黄转褐不愿离开的枯叶在风中摇曳;那彰显活力的鱼鳞似的老树皮在慢慢由褐变黑,伤痕累累的树干出现了严重的干裂甚至腐朽,像久病在床的老人身上卷起的老茧死皮;那裸露在外虎爪似的大大小小的树根,也以目测的速度在枯萎腐烂,好多地方出现断裂。以神的化身一直守护着村庄的大槐树,此时孤零零赤条条地站立在长满野草的塘堤上,好像要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它呆滞混浊的眼神看着没落的村庄和荒芜的农田,释放出一股有气无力的沧桑和悲凉。好像在注释一个结局:人都走了,地都荒了,莲花村振兴难道还有希望?
一样的地理位置,一样的生长环境,一样的时节气候,千百年的大槐树,为何会在短短十年间出现这种快速衰竭的状态呢?是自然规律使然?还是经历了什么难以释怀的心路绝望?我又像曾经追寻大槐树神性的秘密一样,无力地生出新的疑惑,相信一样注定没有准确答案。
我曾经问父亲。父亲看着村前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农田,眉头紧锁,不无哲理地告诉我,树和人一样,完成责任和义务便没有了价值。所有神都是香火供起来的,失去香火,神也就不存在了。莲花村人口的流失已经让她失去活力了,大槐树也因此没有了魂魄,剩下的只是一具来日无多的躯壳。
村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空巢老人和留守小孩,曾经鸡鸣狗吠喧嚷热闹的村庄就像一座破落多年的庙宇,残垣断壁、砖头瓦砾,各种破败的农具和倒下的门窗一片狼藉,那门对门墙挨墙繁衍了无数代人的砖瓦房群落,大多成了老鼠和蜘蛛的天下。大槐树下承载着一村人休养生息的渔塘早就没有鱼的藏身之处了;那洗足濯衣的码头爬满了厚厚青苔,风干后落入无数尘埃;坍塌的泥沙让曾经两丈深的渔塘变成了一眼见底的水池;疯长的水草肆无忌惮沿着树根爬上了失去了魂魄的大槐树;偌大的晒谷坪和那条通往乡镇集市的石板小径也完全被杂草所覆盖。
大槐树早就没有了以前的香火气息,只有村里的几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在努力坚守着,他们将成为村里最后的“送神人”。至于能送多久,他们也不知道,生命终止时刻,就一切与他们无关了。
后来,在一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上,一台挖掘机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爬进了莲花村,在一阵轰鸣声中,整个村庄夷为平地,成了一片废墟。然后在村干部的指挥下,挖掘机转动履带开到了大槐树下。开挖掘机的师傅是本村的一个中年人,只见他伸长机臂,收起那傲挺的机头,人头和机头一起,对着大槐树缓慢且深情地磕了三个头……
我的父亲,就是在那三天之后永远离开我的——一个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偶从未离开这片土地陪了大槐树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一个月后,村里另外三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先后离去。最后一个离开的,便是小时候爬上大槐树掏鸟窝摔断腿一直没有婚配也没有子嗣的百岁老人声保爷爷。
我站在村庄的废墟上,寻找父亲的身影,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村东头,我知道,大槐树就像父亲一样,永远不可能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