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祝宇涵

镇上有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大家都叫他“小胡”。当然，这是老一辈人叫的。小胡不小，今年得有五六十了，但没人叫他“老胡”。他生长在这里，后来又回到这里，都说还是叫“小胡”习惯些。他倒也很满意，总是很热情地跟别人寒暄。但总有例外，那时候顽劣如我，最喜逾越辈分喊他“老胡”，不为别的，就爱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有一说一，他还真就跟发威的“老虎”一个样。

老胡读过很多书，是镇上为数不多上了大学且低调处世的人，于是便成了家长用来教育孩子的范本。可我一直不大信，他既没有架上眼镜，也没有着正装，与我想象中的读书人相去甚远，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满头茂密的黑发似它的主人般不服老。自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这儿，从未远离。我问：“老胡，你不去你儿子女儿家吗？”他摇头失笑：“这儿才是我的根啊。”轻飘飘的一句话揉碎在风里，被轻轻吹散。我听不真切，也想不真切。

我猜，他大抵是放不下山后家里的娘吧。一双儿女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他也乐得自在。

那是一个盛夏，蝉鸣正噪，烈阳灼烤，唯有不时打在耳边的风能抚平些许起伏的心绪。远处，街上有两人吵得正欢。“老伯，您这又是何必呢！我们有话好好说，这吵起来多不好看呐。”身后，是青年赚钱的营生。我认出来他是镇上专门给人拉沙运货的。奇怪的是，他这两天跑得比往常更勤了。他对面穿着浅蓝色T恤和黑色大短裤的，是老胡。此刻他一改往日和和气气的语调，厉声道：“不好看？你还知道不好看？你自己干的叫什么事！你这不是挖沙，是在挖你的根！把沙卸了，哪儿来回哪儿去！”态度严肃，丝毫不让，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一旁劝解的父老乡亲竟也一时愣住了。老胡怒目而视，小青年的额头上冒出层层冷汗，顺着额角向下滴。终于，小青年“缴械投降”，垂头丧气地卸下刚装上车的货。

原来，小青年得知镇上有块不错的沙地，沙质细腻，在市场上俏得很，于是动了歪心思，偷偷运了沙卖，留下坑坑洼洼的地面。镇上没人管，老胡只好亲自出马。他站在街边义正词严：“我看还有谁敢！哪怕只是沙、石、草、木，也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又不是缺衣少食，哪能说卖就卖？这可是我们的根！”他说得斩钉截铁，我很是难忘。在这些事上，他总是异常执着，浑像头倔牛，推不动，拉不走。那天之后，这种事明显少了。毕竟，谁也不想在大街上被他劈头盖脸地责骂，丢尽颜面。

那年，数日不停的暴雨冲毁了镇上的老桥，通行极不方便。再加上另外一个项目刚落成，镇上实在拿不出钱来重修，老胡便主动请缨，身先士卒捐款修桥，又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号召大家踊跃捐款。他拍着胸膛打包票：这桥一定能建成！我哑然失笑。傻老胡，总对这种事情很热衷。

很遗憾，在那座桥修成之前，我就离开了那里，再也没见过老胡。分别的那天仍历历在目。得知我要远走这一消息，我分明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只是静立，无言。老胡还是老了啊，愣了半晌，还是欲言又止。他翻找出一本书，缓缓递给我。定睛扫了一眼，是鲁迅的《故乡》，我双手接过。

纵是千般不愿，万分不舍，时间总会说出再见。他默默送我，那条小路仍旧宁静祥和。路旁是一棵樟树，紧挨着的，也是樟树。天空难得一见的阴沉，连风也是凉凉的。地上积了不少落叶，树上仍是一派生机，簌簌地摇着它的叶。不忍让离别再添伤感，我挂起笑脸扬声说：“可以去你儿子那儿啊，他又孝敬你，你的小日子也就滋润起来了嘛。”即便知道老胡很固执，我还是再次提议。傻老胡没人陪着怎么行。“不了”，他摇摇头，轻轻蹲下，拾起一片落叶，沉声道，“儿子女儿都大了，哪要我守着。老了啊！就想赖这儿不走了。你看這落叶，飞得再高，飘得再远，那也还是像无根的蓬草，总要落到大地上找到它的根，回报生它养它的树。”我那时年纪尚小，只是摩挲着书页，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樟树青青如故，故人已不知何处。床头，是那本《故乡》，翻看多次，不忍它落了灰。柔软的风拂过，吹得书页呼呼作响。窗外是绿意盎然的树，枝干正摇曳，不时有落叶在空中翻飞舞动。它们的根，又在哪里呢？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