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李伴锋

老李四十出头，未婚。一米七的个子，身材偏瘦，尤其是脸庞，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薄薄的脸皮耷拉在骨头上，胡子拉碴也不修理，无精打采的样子。

老李在工地做散工。工地附近有一家冷饮店，老李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奖，每天一下班就直奔冷饮店，屁股一坐，点一杯柠檬水，再买一份奖表，勾勾画画，细细琢磨，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些天，每一个见到老李的人都说：“老李你变了，变得精神了！”老李确实变了，一改往日的蓬头垢面，头发梳得油亮，面庞也清清爽爽，总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凡见到认识的人，都要露出一口大黄牙，大笑着说：“我中奖了！”

老李运气好，连中了两次奖，一次三字定，一次三字现，将近万把块。中奖头一天，他就约上了最好的朋友老曹还有其他好友，在KTV玩了整整一夜。

钱袋子鼓了，老李也不去工地了。老李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直接进了工地打工，一直以来都是打零工，并不稳定，但老李早已习惯这种状态。对他来说，有钱就行，没钱就挣。老李看过不少新闻，打奖一夜暴富的人不在少数，他坚信，只要坚持，他也可以一夜暴富！

老李一觉睡到自然醒，他睁开沉甸甸的眼皮，一看时间，已是中午。出租屋里满是酒气，老李也不在意，草草洗漱一下，换了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就出门了。老李也没去吃饭，直奔社区附近的茶馆，点了杯茶和几块糕点，就开始琢磨奖表。

茶馆老板娘和老李认识。老李不工作的时候，经常在这家茶馆喝茶。许多茶客都认识老李，也都是喜欢打奖的人。老李在他们的圈子里颇有名气，隔三差五中奖，三字现颇多，偶尔还有三字定，大家都称他为“大师”。

老李刚坐下，老板娘就走过来，笑吟吟地说：“老李，今天打什么码啊？也给我说道说道，我也打个几块钱玩玩。”

老李两指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口浓雾，烟味缭绕，顷刻间朦胧了他干瘪黝黑的脸庞。老李一只手抓着笔，时不时在奖表上画上两道，故作深沉地思考着，淡淡地说：“正在抓，别急。”

“那你抓出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老板娘笑呵呵地拍了拍老李的肩膀，扭着腰走了。

一直到傍晚，燥热的天气变得凉爽起来。老李持续沉浸在将要中奖的世界里，挥舞着笔在奖表上勾勾画画。其间，许多茶客过来围观、打听，也有很多附近球场的小孩大大咧咧地跑进来，交谈的声音很大，但都影响不了老李的专注。

将近八点，老李终于抬起头，扭着脖子，舒展筋骨，猛地灌了最后一口茶，扬声喊道：“老板娘，码抓好了，你过来看看！”

“誒，来了！”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活计，飞快地走到老李身边，微微弯腰，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么多啊！”老李罗列出来的码，有十几组。

“多是多了点，但这些码我都仔细琢磨过，一定会中的！”老李好像已经胜券在握，龇着牙吐了口烟圈，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你要是觉得码太多，就打这几组三字现，保险点儿，不过赔率也低，你自己想好。”

老板娘犹豫了一阵，模棱两可地说：“我知道了。”

附近的茶客也在打奖，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凑了过来，和老李探讨起来。老李逐一讲解，信誓旦旦地分析自己的逻辑。“这可都是我仔细算过的，是最靠谱的码！我前两天就中了三字定，今天也照样能中！”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老李连续两天中奖的事情他们也略有耳闻，于是只浅浅地问了两句，就都决定跟着老李下注。

老李撕了张纸，记下号码，付了茶钱，径直朝体彩店大步流星走去。兜里有了钱，他也大胆起来，直接下了几百块的注。

下完注，老李去吃饭。其间，工友给他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上班。老李不耐烦地说：“生病了！去不了！”气得工友在那头破口大骂。

老李丝毫不在意。比起做苦工，他更喜欢在奖表上争取自己的幸福人生。八点三十分整，微信群奖友转发了今天开的码。

老李一看，不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顿时没了胃口：“居然打反了！”几百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半小时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中奖。老李担心丢了面子，心里越发烦闷。

他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宿舍，拿起奖表又继续琢磨，越琢磨越不甘心：“早知道反着打了！”

没中奖，老李心里难受得紧，再也没心思去茶馆喝茶。老曹打来电话：“老李，晚上不出去娱乐娱乐？唱歌，喝酒！”老李正想解闷，就同意了：“地址发给我。”

一连几天，老李都没中过奖。每次打奖，少则一百，多则数百，短短几天，几千块打了水漂。每次失败，老李都会应老曹的邀约或者请老曹去KTV，几次下来，至少千把块没了。

开奖前，老李总是自信的。然而每次开奖，他的反应也是一样的。中奖得来的钱就要花完了，老李又焦虑又烦躁，再不中奖，就要喝西北风了！

又是茶馆。老李点了一杯茶坐下，和从前一样，只是一想到这些天亏的钱，老李就心烦意乱，没法集中精神，心情越发差劲。

老板娘端着茶过来：“老李，怎么回事啊？好几天没中奖了。”

老李干咳两声：“这几天玩多了，没休息好，不在状态。”

老板娘也不揭穿：“那你可得好好休息啊。还好这几天我没跟着下注，不然亏大了！”

老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老板娘也知道说多了，连忙打着哈哈走了。没一会儿，老李收到一条语音：“老李，出来喝酒！老地方，兄弟们都在等你！”

老李抿着嘴，回过去：“不喝了不喝了，连续喝了几天，胃里难受着呢。今天休息，缓缓先。”每次去KTV，都是他请客，那些家伙就是一群吝啬鬼！老李默默吐槽。

到了傍晚，老李和往常一样买注。身上只剩几百块钱，他想好了，今天要是还没中奖，就进工地。他有些烦，比起进工地，他更享受当下舒适的生活。

老李一边担忧，一边麻木地回到出租屋小楼，在门口碰到了房东。房东是个肉乎乎的老女人，眼角上挑，面相很凶，不会用微信，收租只收现金，每次都是亲自上门来收。“诶，老李，交房租了！算上水电费，一共750块，加上上个月欠的，一共1200块。”

老李喉咙一紧。他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交房租完全不够，就等今天的码翻身呢。

“那什么，再欠一个月的吧，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等工资发了一定第一时间补齐。”老李双手互搓，不敢直视房东。

“你已经欠了两个月了！还想欠呢！我不管，这个月你必须把房租交上来，交不出来你就搬走！”

老李咬咬牙：“那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把工资要了之后给你。”

房东也作出妥协：“最晚这周之前，你必须交房租。别怪我没提醒你，没钱我不会再让你住下去了！这栋楼里二十几个人，就你天天欠房租，再交不上来你自己看着办！”

老李点头如捣蒜：“行行行，这周一定交。”

房东离开后，老李浑身疲惫地回到屋里，一下瘫倒在床上。不过当前的情况紧急，容不得他歇息。老李坐起来，立马拨了通电话：“诶，工头，是我。那什么，这不是要交房租了嘛，能不能把我工钱结一下？”

“听说你病了？”工头问。

“啊？”老李愣住。

工头冷笑：“看来你不知道你生病了。”

老李這才反应过来，那天工友打电话催他上班，他找借口说自己病了。正要解释，工头骂骂咧咧地说：“你无缘无故旷工还想要工资？开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我们的工期被迫延长。我没罚你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工资的事情别做白日梦了！”工头随即挂掉电话。

老李呆住了。他就是个普通的散工，哪来那么大的影响力，竟能延误工期？他有苦说不出，但转念一想，确实是他无故旷工，可那也不至于把以前的工资都扣了吧？老李又气又无奈，思来想去，又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老李，怎么了？”

“老曹，是这样，我那天借你的钱还有吧？我这边要交房租，想让你先还些给我。”老李说。

老曹沉默了一瞬，说：“你没钱了？”

“这不是一直没中奖嘛，没了。”老李懊恼地说。

“唉，我服了你了……那钱我已经花了，现在我身上也没钱了。你自己想办法吧。”老曹语气有些不耐烦。

老李迟疑了一下，说：“三千块你都花完了？总能剩一点儿吧？你还一部分就行，不用现在全还。”

“没了！我买了辆新电瓶车！”老曹拔高了音量。

老李也没办法了：“这……唉，好吧。”

老曹挂了电话。

出租屋里乱糟糟的一片，衣服和被子随意堆叠。老李实在没辙了，这儿可能真的住不下去了，他只好开始收拾。他头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屋子不仅乱，还很脏。

晚上八点三十分，老李气喘吁吁地收拾好东西，刚坐下来看手机，就看到了中奖号码。他仔细看，反复看，最后气急败坏：“真倒霉！又差一点儿！”老李狠狠地拍打手机，愤怒极了。

第二天，老李找到一份卸货的活儿，一百六一天，卸了几天，凑合着在最后的期限里交了房租。

那天，老李累倒在床上，立即睡了。第二天醒来，他发现母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没接。他回拨过去，和母亲简单唠了两句。即便已是不惑之年，远在乡下的母亲仍然牵挂着他，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关怀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老李听得很不耐烦，敷衍地应付几句，就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老李继续打零工，慢慢存了些钱。他又变得蓬头垢面，又开始出入茶馆，一杯茶，一张奖表，一坐一整天。买完注后，老李回到出租屋，抵不住困意，倒头睡下。等他醒来，已是晚上九点多。他拿起手机，几十条信息铺满屏幕，点开一看，全是祝贺，其中就有老曹的：“老李，恭喜你啊，又中奖了！你不知道，其实你找我还钱那天，我是打算把电瓶退了还你钱的，结果车行那边不给退，气死我了，不然我当时就还你了。你现在还缺钱不？要是缺的话，我找别人借点儿，先把你的还了。”

真的中奖了？老李将信将疑，瞪大眼睛看着手机，反复确认图片里的中奖号码。真的中奖了！老李高兴坏了：“哈哈哈哈……中了！中了！我真是天才，我又中奖了！”

这次还是三字定，又是万把块。老李亢奋起来，套上拖鞋就往茶馆走。老板娘见到他，乐呵呵地说：“老李来啦！听说你又中奖了，还是三字定，这次中了多少啊？”

老李故作深沉地说：“也没多少，就万把块而已，不多。对了，先来杯茶。”

“嘶，万把块，这么多！”老板娘惊呆了，连忙上茶，还送了一份夜宵。“我看你有一段时间没来店里喝茶了，是不是嫌弃我泡的茶不好喝了？”老板娘幽怨地说。

“哪里的话，老板娘泡的茶好喝极了！”老李呷了口茶，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这边的动静不小，周围的奖友凑了过来，纷纷询问“大师”打奖的诀窍。老李倒也大方，神采奕奕地给他们解析自己抓到的中奖号码。

突然，老李手机响了，那头传来老曹的声音：“老李，来喝酒啊，兄弟们等着你呢！”

“好！”说着，老李快步走出茶馆。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