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

2023-11-11 16:00程菽秋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雪莱钢笔写诗

程菽秋

那支钢笔到现在还在书桌笔筒里最显眼的地方插着。笔杆已经脱漆掉色了,银灰色的杆子上只有几道藏蓝色的漆痕,笔盖也按不紧,但他每次还会用两只手用力压一下盖子和笔尾,好像这样就能把笔盖和笔杆牢牢合在一起。他已经不用这支钢笔了,可还会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即使钢笔上没有灰尘。

这是他的第一支钢笔,从更高层面上来说,这是他第一件通过个人努力得到的私人物品。从拿到这支钢笔的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被赋予了某些使命,又或许,这个使命本就在他心里,只是被唤醒了。

阿五是个左撇子,老人们都说左撇子命里不该是庄稼人。他知道,他们是想说他做不好农活儿,种不好庄稼。阿五无所谓,也正乐意。但阿五爹发了愁,不种地做什么,学不了木匠,浇不了水泥,没人愿意收阿五做学徒,因为他是个左撇子。最终,阿五被送去上学了。去上学,学师范,回村里教书,付出多,收获慢,但没办法,写字不在乎用哪只手。阿五没什么意见,只要不干农活儿,读不读书,他不在意。

上了幾年学,阿五爹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起先农忙时他叫阿五去地里帮些忙,阿五还愿意去,慢慢地,阿五就推说自己要做功课,不下地了。阿五爹听了还满心欢喜,权当自己家里出了个读书人。直到前些天在路上碰上乡中学的班主任,老师说阿五的数学功课迟迟不交,他奇怪了:阿五一放学就说在家做功课,做到哪里去了?阿五妈也说:“这孩子最近天天在家里捧着书看,看的啥书也不清楚,还拿个秃笔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你去看看,别让他被什么闲书害书带跑了心思。”

是的,阿五迷上看书了,也迷上了教语文的王老师。王老师是前些日子从邻乡调来的,村里人都说他是北京来的。阿五想,北京来的老师真不一样。他的衬衣口袋里会别一支钢笔,即使有时候会漏墨;他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即使衣角已经发白;他会在写完粉笔板书后用手帕擦手,即使那是一块薄似纸的废布料子;他会在课堂上给大家念什么“学来”的诗:“今天还微笑的花朵明天就会枯萎;我们愿留贮的一切诱一诱人就飞。”即使没人听,即使阿五不知道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但阿五心里肯定,这个老师不一样,因为他见过王老师的宿舍,这是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的。在那里,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么多书,好像这个狭小的屋子不是用木梁架起来的,而是用书脊撑起来的。

终于,一次语文课后,当王老师往搪瓷杯里倒茶叶渣时,阿五问出了他想了几个晚上都没想通的问题:“王老师,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担心书掉下来砸着你吗?”

王老师的目光从茶叶渣里抬起来,落在阿五身上。看着他瘦小的身体,和其他孩子比起来不那么黝黑的脸,还有那发问时疑惑又决绝的眼神,他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没有考虑过的,有些书我看完就随手搭在一边了。谢谢你的提醒,这的确是一个安全隐患。”

得到了王老师的回应,阿五又问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王老师,你读的那些诗都是从哪里学的,怎么和我们学的不一样,你只说是‘学来的,是从哪里学的‘今天还微笑的花朵明天就会枯萎啊?”

王老师眸色动了动,笑起来:“是在书上学来的。”说着,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雪莱”两个字,“是从雪莱的诗集里学来的。咱们平常学的是中国古代诗人写的诗歌,这是个外国诗人,是用英文写的诗被翻译成了中文。你说的那句诗,可以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理解。”

阿五觉得真神奇,一个外国诗人的诗,居然能用古诗来讲。

“你有没有兴趣读一读这本《雪莱的诗》?”这次是王老师发问了。

到了晚上放学,这本书就到了阿五手上。一路上,他不管河里的小鱼小虾,也没有理会表兄弟的招呼,他觉得自己的布包里装了一个新世界。就这样,阿五开始读诗了,也开始读真正的书籍了。当一个人真正体会到了文字的魅力,怎会舍得把自己已经踏进文学世界的脚迈出来呢?

阿五读了雪莱,读了海涅,他觉得文字真神奇。他对王老师说:“有一种初冬的小雪落在心上的感觉,读的时候,不知道是诗把我化了还是我把诗融了,只觉得真美,但又不是轻飘飘的,而是那种让我打一激灵的美。”

王老师有些激动:“我第一次读他们的诗就是这种感觉。阿五,你想不想自己学着写写诗?”

写诗,多么遥远却又近在咫尺,这几乎是个幻想。阿五呆呆地站在那里,眼中忽然飘来了一片光。

“阿五,你可以试一试的。”王老师给予了阿五肯定。

于是,阿五开始写诗了。阿五整日拿着铅笔头和纸,下课之后到田上坐着,或者坐在树上,他想啊想,还是想不出来。同学们都说阿五要成为一个“苦吟诗人”,王老师却说慢慢来。

阿五爹可等不了这慢慢来。一个晚上,阿五爹把阿五从家门口的树上揪下来,问:“你这一段魂不守舍的,在干什么呢?”

阿五说:“我在学诗。”

“哼,学诗?你是那块料子?你们班主任可告诉我,你的数学功课有几次不交啦!再看些杂七杂八的书,可不准!”

阿五低着头,看着影子,他背着月光,爹对着月光。他看看影子,再看看爹,忽然觉得爹好像老了一点,矮了一点。阿五应了。

放学回家,阿五问妈:“地里要我去不?”

阿五妈说着:“不用,你弟弟去了。”她目光里飘荡着一丝疑惑,缠绕上阿五黝黑的脸庞,心里思忖着这孩子怎么开始问地里的事了。

阿五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写诗,他不是做这个的料,写不出什么好东西。可为什么那些大诗人写的诗都浪漫又有哲理,又美又有力量,他就只能写出几句破铜烂铁。阿五写不出来,也想不通。

他找到王老师:“老师,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子,那些大诗人写的都是什么海啊星啊月啊,西风玫瑰山丘的,我除了土地和麦子,哪见过那么多美的东西。”

王老师看着这个瘦小孩,想说些什么又作罢了,他只说:“你就写土地和麦子,报纸上马上要办一个诗歌比赛,你试试吧。”

阿五又开始写诗了。真要写麦子吗?写吧,管它美不美呢,既然王老师说了,那就试试吧。

第三天晚上,王老师吃完晚饭,正要批改作文,门突然响了。阿五在门口,递给王老师一张皱巴巴的纸,王老师接过来看,招呼阿五进来。

“风吹起麦子的时候,金色的波纹是不是也和海面上被阳光铺满的波纹一样”

“一个浪一个浪,海浪在预备前进,麦浪在预备收获”

“如果风从麦田里穿过,又穿过我的手指,我是否也将会成熟”

“我捡起你离开时踩过的树枝,在土地上刻画日影,计算你为我留下的忧愁”

“我看着一茬茬的麦子走过,我的灵魂一天天地成长”

“到了秋天,我是尚未被收割的麦田,等待太阳带我离开”

“黄昏的时候,我把这捧土埋进了晚霞,到了第二年秋天,它会结果于你的脸颊”

“我在夜里想象海,心里的涛声彻夜地晃,太阳在我的眼前升起的时候,也照在了海平面上”

“诗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幻灭,是找不到子弹的枪火,可如果不亲力亲为,我永远不会赦免自己懦小的罪状”

……

纸上是一行行的话。

“老师,对不起,我太蠢了,我实在是不会写诗。”阿五站在桌子前,盯着桌子上快要干涸的墨水瓶。

“阿五,你读诗的时候,开心吗?”

“开心,喜欢。”

“那你写诗的时候呢?”

“只有少数时刻能蹦出几句话。这和写数学题不一样,要思考很久,所以我经常会跑神想到别的事情。”

“你愿意写吗?”

“是很愿意的。”

“那就够了。”

阿五也觉得把写诗当个爱好挺好。可是,王老师要走了。他们说,王老师其实早就可以回北京了,但是因为在北京没什么亲人,也就不急着回去。这次,是因为学校要他回去上课,据说是个北京的大学。

王老师走的时候没跟阿五说,他只留下了几本书,一个字迹满满的笔记本和一份报纸。那个笔记本,是王老师的字迹,是王老师写的诗。报纸内页的诗歌大赛被红色的铅笔圈了出来。他知道王老师是想让他去的。

阿五到底参加了诗歌大赛,还得了一等奖。阿五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就得了一等奖,但是阿五翻破的书和秃了的铅笔头不觉得奇怪。一等奖的奖品,是一支钢笔。这是第一支真正属于阿五自己的笔,他以前的本子和笔都是捡哥哥们用过的。藏蓝色的笔杆,银色的笔盖子,在太阳的照射下,亮闪闪的。报社的颁奖嘉宾将它连同一张红色的证书递到阿五手里的时候,他觉得沉甸甸的,他有點儿自信了。他已经在心里想好,他要把这支笔别在衣服口袋上,要用这支笔写诗,写点儿真正拿得出手的诗。这是他的责任,可不是人人都能写诗的。他可以说自己是半个诗人,当然,是从称谓上。阿五知道自己还要学更多,读更多。

拿到报社的奖是件大事,阿五爹信了,阿五可能真的会成为知识人。他想好了,要供阿五读大学。

考上大学那年,阿五收到了一封信,是北京寄来的。信里说,王老师生前嘱咐学生把这封信寄给阿五。信到的时候,王老师已经过世。“阿五,你刚开始写诗的时候我想告诉你别和那些大家比,你太小,读的书太少,可是你眼里有光,有那种年轻的想要追逐的不畏不惧。年轻人太容易被打败,但还好,也容易被激励。在那个地方能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师很欣慰,诗歌是艺术,不是人人都能欣赏且怀有热忱的……我们当时正大光明地写诗、读诗是很困难的,你们这代人不一样,你的热爱能被外界尊重、理解。请你保持这份热爱,连带我的。”到后面墨迹有些模糊了,阿五擦了擦脸才知道,不是墨迹污了。他觉得自己的命真好,能遇到王老师,真好。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村里来了辆系着红花的自行车,把通知书送到了阿五家。阿五爹第一次在阿五面前掉泪,阿五妈搂着阿五。阿五恍惚了,爹的背似乎更弯了。他想起十几年前爹第一次送他去上学,他觉得自己的命真好。

二十年后,颁奖采访那天,阿五告诉我,他这辈子最感谢的四个人是爹、妈、王老师和雪莱。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支钢笔。“其实我第一次问王老师问题的时候还有一点儿没问,我想看看他别在身上的那支钢笔。”

(责任编辑/孙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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