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何楚樱

冬日清透的阳光在校门前老树的枝头游动，顺着深深浅浅的纹路流淌。滴在地上，融成无数人影，熙熙攘攘；点在心上，汇成丝丝怀念，在我的记忆深处蜿蜒。

外公生于1917年，参加过抗美援朝，虽然幸运地从枪林弹雨中死里逃生，但右腿留下了很大一块凹陷，瘢痕丛生的皮肤像天边的火烧云，明艳而壮美。外公说，在冰面上匍匐前进时磨破了裤子，大腿肌肉坏死了。

虽然右腿再也没有长出新肉，外公却引以为傲，经常像小孩子一样哄着满脸心疼的我：“这是外公独一无二的勋章！”每当家人和客人说起外公是志愿军老兵时，事后他总会气呼呼地说：“有什么好到处说的？”

我的童年是在外公的臂弯和外婆的唠叨中度过的。记忆中外公总是笑呵呵的，每天早上都会在村里边散步边迎着阳光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到冬天，他总喜欢捻起一点儿雪，笑着对我说：“日子真是变好了！连雪都松松软软的，像白面馒头！”

外公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丝丝缕缕的阳光如鹅黄色的轻纱披在他身上，在他深深浅浅的皱纹中静静流淌。我扑到外公怀里撒娇，他就露出和蔼、温暖的笑容，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故事。

每当我调皮捣蛋时，外公总是大手一挥，拦住怒气冲冲的外婆：“她还是个孩子，那么较真干什么？快做饭吧，我们都饿了！”

外婆拗不过他，一边走一边嘀咕：“老东西带着小东西一起翻天！”

“好啊，看把你外婆气得，我来收拾你！”外公张开双臂向我走来，看似怒不可遏的架势被他小黑豆般的眼睛出卖，藏不住的笑意早已倾泻而出，融进暖阳，映得他布满皱纹的脸光彩照人。外公的皱纹里好像藏满了淋着蜜糖的小点心，闪着透黄的光。

后来，外公老成了一堆纸钱，那天晴朗到天空连一朵云都沒有。

后来，我经常做一个梦：人潮涌动的集市，一老一少紧紧地牵着手，阳光泼洒而下，长长的影子向身后流淌……

今年，我再一次回到家乡，摇椅前的那棵老树高大粗壮，树干上虬曲的纹路像极了外公额上纵横的皱纹，阳光在纹路间缓缓流淌。我静静地坐在摇椅上，沐浴在暖阳里，摇椅轻轻晃动，像外公曾经抱着我那样。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丝丝日光裹着的记忆像冰糖葫芦，透亮而模糊。

我想在梦里与记忆中的外公好好告别，却好像打开了一本被撕去数页的旧书，才翻过头几页，末章便已早早地在那里等候。我不禁害怕记忆同外公一起不回头地向远处流淌。

不会的。我思来想去，永远难以忘怀的仍是被撕去的那几页，尽管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但总有丝丝暖意顺着眼角笑意向记忆深处流去。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