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
傍晚,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闷热的空气中没来由地令人烦躁,口中黏腻腻的,微微发苦。想吃颗糖缓解苦涩,拉开抽屉,一眼便看见了它。黄色的外包装里面是褐色的糖果,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掩去了口中的苦味,却唤醒了关于老爷(关中方言,指曾祖父)的记忆。
记忆中的老爺常身着旧式中山装,脚踏黑布鞋,身形消瘦的他脸上也被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他不像别的老人,一过七十眼睛便浑浊起来。他是独一无二的,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总透着光,虽不能脚下生风但走路也是极为稳当,一点儿也看不出是90多岁的老人。老爷出生在20世纪30年代,他小时候特别喜欢读书,别人都在玩时他在学习。他一辈子都是个读书人,没干过什么苦活,身上总透着儒雅的气息。
四岁的夏天,我生了一场大病。夏末的闷热使我更加头晕,脸色越发苍白。看着娇弱的我,老爷清澈的眼中充满了心疼,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端起碗喂我喝药,看着我因为药苦皱得跟包子一样的脸,老爷眼里藏满了笑意。他缓缓将话梅糖塞进我的嘴里,乐呵呵地说:“甜不甜呀,小玉玉。”话梅糖的酸甜中和了药的苦涩。我奶声奶气地说了声“甜——”,眼睛不经意间瞄到了窗外的柿子树,树上结出了几个黄澄澄的小果,就像天上的星星。我从床上爬起来,走进院子,指着树上的柿子说:“老爷,我想要这个。”老爷闻声走出来,用棍子朝树上敲打,我捡起几个放在老爷花白的头发上:“变成花老爷喽……”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闲暇时,老爷常教我识字。沙哑的嗓音从嘴里缓缓吐出,我便顺着他的音调朗读,读完后就迫不及待转头看他。他会满意地对我竖起大拇指,眼中流淌着对我的赞许。老爷离开时,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他用干枯的手指着树上未成熟的小果:“等树上结出黄澄澄的果实,老爷就来看你”。
日子如同卷筒,一日连带着一日反复,到了六岁我的身体才逐渐好转。柿子树上结出了黄澄澄的果实,我也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老爷。或许是许久未见,我见到了他有些别扭,他从口袋里掏了掏,干枯的手心躺着几颗话梅糖,我并未接过,他似乎察觉到了,那双清澈的眼带着伤感垂下来。
老爷这次来是来看腿伤的。受伤时,老爷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便一直瞒着,自己偷偷用纸包裹着。由于长时间闷着,伤口发脓溃烂,这才去看医生。可是已经太晚了,老爷本就高龄,身体又羸弱,医生说治不好就只能截肢。我很好奇老爷的腿到底是怎么了,于是趁奶奶给他换药时走了进来。老爷看到我后连忙用纱布遮住伤口,说:“别看,会把你吓到的,给你颗糖,出去玩吧。”说着便从口袋中掏出话梅糖递给我。“老爷,您让我看一下嘛。”他见我执着,便揭开了药布,大片的皮肤已经溃烂,血肉模糊。我被吓得有些失色,旁边的邻居刚好看到这一幕,说:“你离老爷远点儿,小心传染你。”可是看到伤口的我早已呆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从那天起我便有意疏远他,害怕自己的腿也变成这样。老爷每次叫住我时,我就会飞快地跑出去。他迷茫地看着我奔跑的背影,像被玩伴抛弃的小孩,落寞地坐在柿子树下。直到老爷离开,我仍远远地躲着,不敢直视他,那双清澈的双眼充满了哀伤与落寞。他从口袋掏出话梅糖要递给我,我躲在奶奶身后迟迟不接。看出我有意疏远,他艰难地挪着步子,将话梅糖放在桌上,一瘸一拐地回去了。看着桌上的话梅糖,我沉默了许久。
后来,老爷变成了小小的盒子,我在外头,他在里头。照片上的他依旧那么精神,眼神仍旧清澈。葬礼过后,收拾老爷的遗物时,“啪嗒”一声,一颗话梅糖摔在地上,黄色的外包装刺痛着我的眼睛。我的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那三个字,喉咙哽咽起来。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生病时他忧愁的眼神,分别时他哀伤的表情,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我。我深知早已无法挽回,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天边灰蒙蒙的一片,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院中的柿子树挂着几根枯枝,似乎也在嘲笑我那天的所作所为。我缓缓捡起地上的糖放入口中,一点儿也不甜。
窗外的知了声渐渐微弱,一阵微风吹过,脸上感到丝丝凉意,泪水挂满了我的脸颊。口中的糖果早已融化,回味时还带着丝丝酸甜。我想,大概吃药时再也没有人喂我话梅糖了。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