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关东路

2023-11-09 02:24:01于小芙
美文 2023年21期

于小芙

“山东省之民……易去乡而不顾”。①

饱暖和幸福并不是平均施惠于天地众生的,就像是日有升落,月有圆缺,总有被遗忘的角落,总有生灵被黑暗、寒冷、饥饿所逼迫。迁徙的脚步就是这样开始的,一步步,一年年,荒原踩出小路,小路变为通衢。

鲁西北有条御道由北向南经过,自古以来兵家往来,常遭战争蹂躏。

蒙古人打馬中原时路过这里,把这里洗劫一空。②明朝靖康元年,金军挺进中原时也路过这里,百姓多家破人亡,当地所有的大家族把来到此地的时间改到明朝中叶。③之前的历史他们无从记忆,或是根本不想提及了。约五百年后的1612—1650年,另有一队八旗士兵四次闯关,四次大兵压境。第四次尤为猛烈,不久攻陷昌平、平谷、宝坻,一路烧杀抢掠,兵分两路沿太行山和大运河南下,攻克河北南部地区。

崇祯十二年(1639年)正月,清军攻入山东。绕开防守严密的德州,经临清,渡会通河,直插济南城下,围城六十天,城破,巷战死者无数。二月,亲王多尔衮放火焚烧济南城,一座城付之一炬。

清兵入关之前,汉人被劫掠至关外即成奴隶,被称之为家人,不落籍,不作数,走、死、逃、亡者居多。康熙初年,“八旗家丁每岁以自尽报部者不下二千人”。④入关前后几十年间,自杀汉人数不下10万人。汉人奴隶不堪虐待大量逃亡,“数月间逃人已几数万”。⑤

1854年,太平天国北伐军从京畿撤退,清军首领曾在茌平包围太平军,并引水淹没这一地区。太平军的一支救援部队占领临清,战斗把整个城市变成一片废墟。⑥

1938年,南京陷落,蒋介石带着他的国民政府跑到大西南,把嫡系部队也调随身侧。中原兵力空虚,日本侵略军大举向南推进。6月,日军从徐州西进,占领开封,企图夺取郑州,沿平汉路向南逼近武汉。⑦

蒋介石下令把郑州北花园口黄河大堤炸开,滔滔大水淹没了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四十四个县。三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一片汪洋。田地淹没、房屋冲毁,百余万群众被淹死,千余万人口无家可归。

接下去的几年,连续干旱,从1941年开始,河南地区灾民结队逃荒。

距今约六千年前,人们发现了最有利于人类生存的地方,既有丰沛的水源,又有适于耕种的、肥沃的新土,那就是大河沿岸。

数不胜数的大小河流养育了人类文明,其中尼罗河、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印度河、黄河最是功勋卓著。

黄河以其庞大的水系为人类提供了自给自足的生存空间,也为后世发展留下能量来源,在中华大地上播下了众多文明的火种。它所孕育的甘青文明、中原文明、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马家窑文化,是人类生存繁衍、发展的见证。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而常年不绝的河水泛滥,又给人们带来了数不清的灾难,人们搞不清楚河水发怒的原因,于是一个主宰着一切的河神就在人们心中升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河神即是财富的给予者,也是灾难的播洒者。设在各河流沿岸的河神庙可以说明这一切。人们向河神祈求,救赎罪过,得到护佑,却一再在大河的坏脾气面前束手无策。

能否抵挡得住黄河的泛滥引起的巨大冲击,是考验一个王朝江山是否稳固的试金石,是宣布文明更迭胜与负的主宰和裁判。

《山海经·海内北经》对河神的记述:“纵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⑧恒都焉。”

“楚昭王有疾,卜曰:河为祟。”⑨

河神总是在它认为最适当的时候,果断按下开关,一些沉睡的事物苏醒并启动了,一些行进中的事物宣布终结,并退居幕后。

清朝是中国封建王朝的下游,逐渐走向衰弱无力、内忧外患。在黄河的中下游,所有的积重难返都在这一时爆发。

“从1644年至1911年的268年中,共发生不同程度水灾251次。”⑩平均一年多一点就要有一次大水。

1730年(雍正八年)六月,清涧、黄河、无定河溢,漂没人畜。(《清史稿》)

1753年(乾隆十八年)十月,黄河溢。(《清史稿》)

1761年(乾隆二十六年)八月,东昌卫河决;南河上游黄水陡高,大决;成武县猝被黄水。范、濮二州县被黄水淹浸。(《清实录》)

1803年(嘉庆八年)九月,黄河在封丘衡家楼决堤三十余丈。(《历代黄河决口年地概况表》)

冬,黄河溢,大水。(《清实录》)

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八月,河决武陟北岸马营坝,注张秋入海;北岸堤工漫溢。(《历代黄河决口年地概况表》)

1850年(道光二十八年)六月,黄河涨,漂没田庐无算,东平大水。(《清史稿》)

1851年(咸丰元年)夏五月,黄河在丰县丰北及砀山县盘龙集决口。(《鱼台县志》)

1852年(咸丰二年)二月,黄河在上年丰北决口处复决。(《山东水利大事记》)

1853年(咸丰三年)二月,大堤复决。(《历代黄河决口年地概况表》)

同年九月,民多饿殍,尸横骸遍野。(《清实录》)

1882年(光绪八年)六月,黄水盛涨。(《清实录》)

1883年(光绪九年)一、二月,黄河凌汛。(《山东水利大事记》)

1885年(光绪十一年),五月,黄河溢。(《清史稿》)

据《胶澳志》记载,仅1855年至 1912 年,山东因为黄河决口就有 52 年之多,共决口 263 次,成灾 966 县次。

在西方的一些研究资料中对黄河流域的灾害也多次提及。

1816年,阿美士德使团路过运河时,就曾发现“有大片耕地的村庄整个儿被淹没。”①1886年至1887年,河神似乎暂时帮助了山东,因为黄河又一次在河南省冲破堤岸,并返回到南道。同时山东官员们则上奏朝廷,要让黄河恢复到旧河道。但山东的政治势力远比不上江南及其实权总督曾国荃。黄河继续对鲁西北进行蹂躏。②

用《曹县志》中一句话以蔽之,“如坐盘底,虞浸不暇”。③

在地形与气候上,鲁西北与直隶边界地区几乎没有区别,那里也是连绵不断的平原,农业占主导地位,人口稠密,靠天吃饭。鲁西南几乎在所有方面都与江苏、河南的边界县相似。

大涝之后紧跟着大旱,随大旱一起来的是遮天蔽日的蝗虫。仅清朝统治的二百余年里,山东省发生较严重的病虫害年份102年次。“17世纪后半叶为17年;18世纪为30年;19世纪增至50年;20世纪的12年就占了5年。”④

《山东水利大事记》中载:1785年(乾隆五十年)山东大旱,七十八州县成灾,即墨旱蝗,饿殍遍野,潍县大旱,人有不辨路径,为蝗所食者。

1786年,“饿殍接踵”,后连续三年大旱,1787年,“人相食”。1812年(嘉庆十七年)鲁北、鲁西、鲁中一带五十八州县大旱,成灾,大饥,民多逃亡。郓城乡民逃散者十之八九。(《山东水利大事记》)

1876年一场大旱夺走200万人的生命。10年后又发生饥荒,“树皮、谷壳和树叶成了日常食物。”⑤

1640年(崇祯十三年),蝗虫遍地盈尺,百树无叶,赤地千里……父子相食,婴儿抛弃满道。(《沂州志》)

同年十月,草木生花,大饥,人相食。(《泗水县志》)

1642年(崇祯十五年),大兵破城,飞蝗蔽日,集树枝折。(《滋阳县志》)

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七月十八日天雨蛾。(《历城县志》)

“自1264年至1948年的685年中,山东省共发生水灾513次,平均每1.33年1次,其中重大特大水灾33次、特大水灾9次,平均每20.8年1次;共发生旱灾465次,平均每1.47年1次,发生重大和特大旱灾45次,其中特大旱灾10次,特大旱灾平均每15.2年1次。”“近500年来的资料显示,春旱共发生131次,大致为3.7年一遇。”①

山东海岸线三千余公里,随丰富的海洋生物并存的是风暴潮、大浪、冰灾、海啸、海雾。

1834(道光十四年)五月十二日,大风自西北来,映地俱赤,热如火。(《即墨县志》)

1846年(道光二十六年)春,正月雨物如木屑能燃。(《即墨县志》)

1850年(道光三十年)春,雨红沙,积地尺许。(《即墨县志》)

1862年(同治元年),济阳,3月21日,黑风自西北来,昼晦如墨……六月瘟疫大作,人死过半。

据张廷镶《不远复斋见闻杂志》记载:数万之饥丐,寻觅倒卧路旁将死未绝之人,拉至土坑内,刮其臂肉,上架泥锅,窃棺板为柴,杂以砻糠,群聚大咀,日以为常。②

大旱、大水、大饥、大疫、人相食,在黄河中下游一带的历史中高频出现。

这是记载在史书和地方志里面的,并且能记的都是有代表性的、大规模的,消失在人们记忆中的才是海底之冰山。穷则思变。山东好汉两条路,上梁山,下关东。

施耐庵让梁山好汉们万古流芳,影响着世世代代的山东人。位于鲁西南的梁山像一尊塑像,雕刻的是齐鲁之地剽悍的民风。

这里有挥之不去的穷困,也有为数众多的青壮年,被现实所逼迫,落草为寇,上山为匪。土匪当中不乏杀富济贫者,也有为数众多的拦路抢劫之人。

等高粱长到两米多高的时候,土匪的活动旺季也到了。他们潜伏在沿途的高粱地里,拦劫过往行人,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收敛。财主们在家宅之外树高墙,高墙之外再挖深沟,层层防护,外出时则带上火枪或长矛,几乎所有值钱的交易都在武装保卫下进行。③

土匪们自有一套规矩,自己村子的不抢,专门抢外村的,有时也跨省劫掠。

他们为匪以前就知道,为畅通升官之道,大多官员都与上级联系紧密,而与其同级的官员则明争暗斗,互为对手。跨界抢掠实是聪明之举。

等到了秋冬季节,土匪们才回到自己的老窝。回到自己破落的房子里,或是干脆住到土娼和烟馆里。他们手里的赃物贱卖给富人,富人替他们掩护并当耳目。

穷苦人听闻土匪之乐,总要生出几分羡慕,加入土匪。这份乐也只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

曹州知县毓贤为他们准备的是打杖条、打板子、轧杠子、跑铁链子、跪铁蒺藜、站铁鏊、气蛤蟆(令受刑者仰卧,用杠子砸腹部)、木笼。

衙门前有木笼十二架,木籠里面布满铁钉,脚下有两块砖。人吊在里面不能转身,也不能松劲儿,一旦放松,脚落到砖上,肉马上就抽掉一条,要是稍一转身,身上就被铁钉刮的鲜血淋漓。惨死在木笼内的人几乎天天都有。

毓贤搜捉土匪经常不分清红皂白,村子里有土匪的,整个村都要遭殃;一家有土匪的,整家人都活不成。他创下的纪录是三个月杀两千余人。杀人越多,他官也升得越快,一时成为官场当中的屠户,惯称他曹州屠夫。①

尽管方法残忍,也是治标不治本,没有任何资料中有剿匪成功的记录。民之恨兵,甚于恨贼。②

剿匪的命令一下达,官兵不分青红皂白,闯入家门逮人,百姓惊恐万状。这时有什么人说愿意帮助和保护他们,无异于天神驾临。

运河经过的地方的农民经常被征调去做苦力,疏浚运河,为贡船拉纤,装卸贡米。裸露的漆黑脊背,瘦骨嶙峋,他们的身体倾至九十度以下,双脚用力抓住岸上的软泥,拉动巨大的货船,扛起石块,像牲畜一样劳作,没有一丝怨言。只有回到家中,面对饥饿的妻儿时,他们才需要拿出最大的勇气。

中国人有分家的习惯,随着子孙的增多所分得的土地也越来越少。过密的人口阻塞了平原用来蓄水的沼泽地和排水的河床,使得上游的村庄遭受涝灾和周期性河水泛滥,整个地区渐渐地衰落了下去。

1919年,河南、河北、山东三省人口占全国的21.85%,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189.51人、143.19人、215.77人。③一户农民有十垧地、两个儿子,儿子长大成家,要各分四垧地,留二垧祖地赡养二老,两个儿子各生两个儿子,这户农民的第三代成家后各为一垧半地,第四代就是六亩,第五代是二亩左右。倘若一家是四口人,二亩地无法温饱,会因为生老病死而负债,债务无法还清,只得将仅有的耕地抵偿。

没有土地,当雇农亦是求之不得,雇农也当不上的,只得背井离乡另寻活路,有的则是全村老少沿街乞讨。

山东地区一直流传一句话:千行万行,种地才是本行;三十六行,种地为上。

无地可种,那么多饿急眼的青壮劳力,骚动、暴动、铤而走险都再正常不过。

一海之隔的关东大地却是另一番景象。即便到了1919年,东北各省人口密度仍然不大,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分别为每平方公里83.39人、34.56人、9.40人。东三省人口比重为全国的5.22%,而总面积为120万平方公里,占全国的12.5%。土质肥沃的东北平原面积约为33.8万平方公里。④

黑土地的诱惑力最终战胜了内心恐惧,他们长叹一声,走出家门。

挑担、背包、推车,扶老携幼,沿着船板上船,躬着身子,两只手或攥紧口袋,或拉紧包袱,背朝着岸。船上的人已经密密匝匝,肩上的口袋没处安置,仍然扛在肩上,眼神迷茫地望着家的方向。

选择走旱路的人,天不亮就出发了,孩子和老人坐在推车上,女人的抿襟袄里裹着婴儿,头发脏乱,目光呆滞。有的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瘫倒在路旁,再也没有起来。仍然活着的人,目光更加呆滞,似乎也死了一回,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唯有双脚不肯停止,向着关东大地,亦步亦趋。

崇祯十五年(1642年)十月至次年五月,爱新觉罗·阿巴泰率清军从黄崖口入关,攻击蓟州、河间、景州、临清、兖州、莱州、登州、青州府、莒州、沂州等,“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共八十八城”,降城六。

穆氏先祖所在的山东莱州深受涂炭。

莱州也是一个尚武之地。《水浒传》中的独角龙邹润、锦毛虎燕顺都是莱州人。平日习拳练武,每到粮食成熟前后,庄里人就自发结成护粮队,各家出人轮流看护。

这一年的水灾过后,庄稼绝收,而积粮已经断绝。人们唯一的期望是四处寻找树叶,挖掘观音土。

高财主把那片没受灾的高粱地交给穆氏三兄弟看管,报酬是二十斤花生饼。

老大削了三把竹枪,两头用香油浸过,打磨得锋利、油光。

三兄弟在地中间儿搭了窝棚,天没黑就住进去。

夜晚的高粱地,流动着阵阵香气,风吹拂着高粱叶,窣窣响,周围越来越静,人也昏昏欲睡。

外边传来哗啦啦响声的时候,老二老三都睡熟了。

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对方身上映出道道寒光,那是铠甲映出的光,是个当兵的。

对方见老大走近了才停下手,举起长枪。

老大没吭声,拿着枪继续靠近。对方朝远处喊了一嗓子,抱起一抱高粱秸,一不留神脚又别到高粱稞里。老大一步赶到跟前,对方拔枪扎过来,他向左一侧身,竹枪一回一送。对方哎吆一声,沉重地跌倒在高粱稞里。老二、老三应声赶来。两名援兵也骑马赶到。哥三个奋起反抗,终于把当兵的驱走,老二也负了伤。

刚才几个当兵的割去不少,再加上一番打斗,高粱地已经变成战场了。

天色非常暗,能看到白色的水洼,一片连着一片,三兄弟跑得满身都是汗水和泥水。

敲打了好一会儿,高财主才打着哈欠披了件衣服出来。

听到哥仨讲完,高财主斜起一只眼睛说:怎会出这样的事呢?

他叫上两个家丁骑上马。等他们来到地里一看,整片高粱地一棵也没剩。

财主说:这伙土匪你们认得?

把哥仨问得一时莫名其妙,连忙解释不是土匪,是当兵的。

财主又说:还得等官府来收拾吧。

官府的人一来剿匪不分青红皂白,一家有匪抓一家,一庄有匪抓一庄。说他们私通土匪就根本没好了。

他们家的一家之主穆景森就吃过这样的亏,被连累着抓进去,一年半才放回来,出来时落了一身病,但他脑子比谁都清楚。

他对儿子说:快,快收拾东西走。

母亲说:你让孩子们往哪走?

他们的父亲说:去关东,逃命要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当妈的受不了,她踱着小脚,一会儿门里,一会儿门外,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孩子带上,可除了几件破衣裳什么也没找出来。

按照男人的吩咐,做母亲的把《家谱》缝在老大的衣襟里面。她再一次跑到锅灶前,抠下三块灶台土,终于把包袱都包好,系在孩子们身上,看着他们走出家门。天已经快亮了。

走出家门不远就听到大队人马的嘈杂声,他们藏在一个土坡后面,看着人马朝着穆家庄的方向去了,走在前边的是高财主。

老二穆清山嗷地一声站起身就往家跑,老大抓也没抓住,老三也要跟着回去,被老大拦了下来。

天亮时,他们家的方向立起一个高竿,上边吊着一个人。

老大惊呼了一声:老二。

他们决心一起回去,要死一起死。没跑两步,正遇到刘尕赶着猪往坡上走。刘尕拦住他们说:不能回去,那些当兵的用老二钓你们上钩呢。你娘担心,特意让我来迎你们,她还让我告诉你们,快跑。

老大、老三两位穆氏先祖,朝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走了。

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初秋一天的傍晚,牛家简单吃过在山西太原的最后一餐,牛金玉就到院中拿起了錘子。嘭的一声把一口用了数十年的锅砸成数瓣。牛氏三兄弟各捡一片,又拼到一起对看了一会儿,各自揣好,这片锅就是将来相认的物证。

牛金玉一家早早起来,打好包裹。妻子背上包裹,拉着长子牛升云,牛金玉挑上一根扁担,挂上两个土筐,前头挑着幼子牛升霄,后面是锅碗瓢盆勺,外加一罐千包万裹的老陈醋。

这些年黄河沿岸的干旱盯上了牛家,他们家在陕西时,陕西大旱三年,他们搬来了山西,接着山西又是大旱。转眼熬到了秋天,又是颗粒无收。牛金玉本是走镖出身,连年灾旱,走镖的生意也淡,日子更加困顿。但他的消息灵通,总听到关东一带的传言,什么人少、金子多、棒槌遍地,就和妻子商量闯关东。一路上时而做佣工,时而讨饭,速度缓慢。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聚集到一处闯边门,他不怕路远,绕行一段,找到一处人少的边门,等人少了,他才走过去,把他怀揣的一罐老陈醋拿了出来。

牛金玉一家在1793年夏天来到船厂(今吉林市)。

吉林盛产木材,是有名的木城。房子、板障子、畜棚、客店、街路、栈桥,无一不是木头的。几根木桩横搭竖戳,就是房框,编结树条,抹泥作墙即是房屋。稀拉拉的窝棚、马架房、地窨子,仿佛到了原始之地。屋内石板作炕,草絮为席,掘地垒灶,凿井汲水。牛家在此安家,日日垦荒种地,几年间开荒三十余顷,且尽是靠江的肥地,人称牛家菜园。

夫妻俩春天卖韭菜、小葱,夏天卖茄子、辣椒,秋天卖萝卜、白菜,几年下来,小有积蓄。在滨江码头的临江门地方,建起大车店。松花江往来船只不断,大车店生意兴隆,凡进店入住,免费早餐,又有香茶侍奉,晚上还有一大瓦盆热水泡脚。

从来往客人口中,牛金玉得知,采参来钱快,于是拉帮结伙,到参局请了参票,进山采参。可惜他和人参的缘份不济,没有遇到想象中的宝贝,却从此做上了倒卖人参的买卖。1799年,是牛金玉闯关东来吉的第六年,牛家在松花江边第一处商号源升广在河南街上开业。

1739年(乾隆四年),山东这一年春天闹水灾,到了夏天大旱,紧接着到了秋天,蝗虫铺天盖地,白氏一家的生活无以为继,一家人收拾了一个包袱,准备一个扁担挑子,闯关东了。

白氏先祖白成梁离开山东蓬莱,挑一个挑,装两个孩子闯关东,步行几个月,来到辽宁。边门有门丁把守,有的人就绕着找豁口,另一些人听说哪个边门兵丁好说话,也不管真假,一窝蜂似的跟着走。白氏先祖挑着孩子,左走,右看,最后索性放下挑子住下了。没出两天法库边门就堵满了饥民。这时他突然跳到一个土堆上,挥着胳膊对着众人喊:

大伙打起精神来,咱们闯过去。

又对守门的兵丁喊:兄弟们对不住啦,躲闪着点。

他挑起担子往前冲,众人毫不示弱,随后赶上,守站的十几个兵丁本来已经对饥民心存冷悯,只做个姿态吆喝了几声。

兵丁们也是两难,一方面有朝廷禁令,一方面看着遍地饥民,也是看不下去。关门关闭一天,饥民就死守一天,不断有三三两两的人饿、病倒下,每处关门,都聚集了近千饥民,锅碗瓢盆,一片嘈杂怨声。

过了法库门走了不多时,街上热闹起来,人流众多,杂耍的、唱戏的、敲锣打鼓的,两个本来昏昏欲睡的孩子一时都精神了,拍着小手,那个大一点儿的一蹁腿从篮子里下来。当父亲的也像是松了一口气,把挑子放下,毕竟过了边门了。也就是擦了一把汗的工夫,大一点的孩子,名叫白玉秀,凭空消失了。四下张望,人们各走各的,各忙各的,不见孩子的影儿。玉秀,他扯破了喉咙,四下张望,看到的只是乌压压的人群。

为了保持平衡,他腾出一只手抓着空篮子的绳索,一溜小跑着,四处打听,两三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筋疲力尽的他瘫坐下来,半晌才立起沉重的身子,挑起扁担继续东行。一直走到船厂(吉林市)也没有打听出孩子的下落。

约半年后,正赶上三年一出军的时候,吉林将军贴出告示,无论满汉,到衙门比棍。树两根木棍,五六尺高,上横一个短木,照册点名从木棍下过,超过木棍的,就可以去出公差,领粮食。白成梁欣然前往,他的身材瘦高、挺拔,一举通过。随后就被编入了鸟枪营镶白旗,随旗充差。后来白氏先祖在崔家窝棚、董屯、旺起一带的支脉都把民族改成了满族,只有三台子一支没改,还是汉族。六年后,白成梁服役期满,解甲归田,到人烟稀少的三台子,开荒种田。

白氏已在关东落足第十三代。现存的《白氏宗谱》是后人按字辈和回忆的谱单续写的,年代久远,与山东那边完全失联,丢失的那个孩子只在家谱中留下如下一段话:乾隆元年(1736年)出生,于闯关东途中,过法库门时走失。

山东栖霞的韩家也动身了。栖霞一带刚刚刮过一场强台风,庄稼连根拔起,大树当腰折断,大灾年,大饥荒。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农民很快即被屠戮,广为株连,苦上加苦,难上加难。据老辈人讲,当时的乱葬岗都堆满了。

东边海啸了,往西跑,西边打仗了,再往南跑,北边来兵了,再往东跑。不断辗转迁徙,搬来搬去,以至祖坟也没人记得在什么地方,祖籍更是不知何处,家谱无人组织编修,却有一条祖训留了下来:死哪儿埋哪儿。

任凭天灾、人祸,地租是不能少的,每天催逼讨要,少得可怜的口粮只得交给地主抵债了。

在最不应该的时候,韩宪宗出生了。韩宪宗的父亲一看,是个男孩,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这是老天爷考验老韩家呀。

从韩父的名字中间字上,他们这一支韩姓拥有极高的辈份,刚一出生就是祖爷爷辈,可是辈份是换不来土地的,他们仍然是地主的佃户。没有粮吃,也没有奶水,这样下去孩子只有饿死一条道儿。即便拉扯长大又怎样,两个儿子,得成家,得娶媳妇。

经过短暂的愁闷后,全家人加入了闯关东的人潮。穷家难舍也易舍,父亲背起老大,母亲抱着老二,离开了家门。

据地质学资料记载,大约在五亿年以前,今天的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是连在一起的。地质学把远古时期的今渤海湾和渤海、黃海之间的海峡一带,称为胶辽古陆。在距今三百万年以前的第三纪中、晚期,全球范围发生了世界性的海陆变迁。位于东亚濒海地区的胶辽古陆下沉,形成了今日的渤海湾。

走水路的闯关东人多经胶辽古陆间的海峡,漂到北岸。

从目前考古资料看,新石器时代胶、辽两地通过辽东半岛南部的狭长海脊陆路和山东半岛北部庙岛群岛作为桥梁,交通往来。

东汉末年的隐士、学者田畴,指给曹操“道出卢龙,达于柳城”的故道,曾是一条自战国燕、秦北却匈奴、东胡,开设五郡以后开辟的辽西孔道。①魏武帝曹操挥师乌桓,去时走卢龙道,途经河北喜峰口,回师走傍海碣石道,至柳城还。中原与关东之间的两条道路,因曹操而永载史册。

居于东北不咸山的隶慎氏,到周都朝贡路线,走的是以秦始皇、汉武帝东临碣石的遗址为标志的古代辽西傍海道,也称右碣石傍海道。

傍海道又称榆关道,是沿渤海海岸线到辽东的道路,是逾越燕山屏障,南北相通的狭长通道,东起山海关,西至锦州,北侧是陡峭的角山和辽西山脉,南面就是渤海的汹涌波涛。从烟台到沈阳约一千六百公里,从威海到沈阳约一千七百公里。跋山涉水,一边行乞一边赶路要两三个月;一边卖艺、做工一边赶路的,要走上一两年。

“一无所有,乞食而行,因而沿途饿死者不少。由济宁至青岛途中,饿死之儿童与老人到处皆是。以是卖子妇,以充旅费者,往往有之。在青岛发卖之女儿,每名二三十元;在奉天不过十余元,男孩儿无问津者。”②

万兴义老人说,他十二岁的姐姐换了两个大饼子,就让人领走了,到2021年他已经闯关东七十年了,姐姐一点消息也没有。

不好说把儿女送人的父母亲就是坏的,也难评价让孩子饿死在自己的怀里就是对的,所有的道理、标准在他们身上都黯然失色。

一位鲁姓九十岁的老太太说:那咱(那时)也有人要抱走老闺女,人家说,把孩子留下吧,你这么着孩子也养不活。我跟人家说,要饭满口家一起要饭,要死就满口家一起死。闯出来就是为逃命,把孩子送人了,还出来干什么?

另一个老太太,大名闫桂珍,人们叫她闫姥姥。当年他们就是从榆关道上生离死别的,抱走孩子的那家去了黑龙江。

闫姥姥说,安顿好了以后她去看儿子,儿子不认她,她真的不想活了,登上了一个很陡的石崖。在石崖上她看到一窝狐狸,一只明显很瘦小的、行动费力的狐狸崽被它的母亲赶出了窝,推下了石崖。那瘦小的身体在悬崖上跌撞着,翻滚着,沉入沟底。狐狸母亲站在崖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那些待哺的孩子身边。

她止住了悲伤,突然像明白了什么,跪下来朝着狐狸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从崖上下来。

漫漫榆关道上不缺的是生离和死别,双脚落到关东的土地上,就像重新投胎一回。

人们惯称胶东半岛是海南,辽东半岛就是海北。虽是天南海北,距离并不算远,但暗礁、恶风不断。闯关东人从海南浮到海北,如果翻船或是吹到什么别处了,那就是丢了,如果顺利到岸就是从海南丢过来的,海北的人亲切地称他们为海南丢儿。胶东一带的农民闯关东大多是浮海北上。从河北出发的人们,从北宁路出关,大部分从天津乘船到营口大连。

他们已经到了关外,成家立业,可是你要问他闯过天下第一关时是什么心情,却答不上来,都没见着天下第一关。

1906年桃子成熟的季节,山东荣城的一个青年正在集市上卖桃子,忽听到有人喊,船来了。街上一阵骚动,母亲拔掉孩童头上的草秆、丈夫拉上妻子、男人扛起母亲,都加入到奔跑的人群当中。青年挎起装桃子的竹筐,也混进人流当中。他知道那定是去往关东的船。几年前,他十四岁的哥哥独自闯关东,病死在外,这一次他没敢和母亲说,趁卖桃子的机会,随着狂热的人群,也踏上了这条路。

过多的人拥挤在船上,船身摇晃得厉害。一个孩子說,娘,船要翻了。

别说话,母亲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船老大一只大手过来,把母子俩拉到船下。一时间母亲哭,孩子叫。

船老大说:大伙多担待着点,这正是刮怪风的时候,到时船吹到哪就在哪上岸吧。船上的人都沉默着,等着这股怪风决定命运。

在大风和巨浪当中,隐约能看到一块三角形的黑影,慢慢向船靠来。船老大摆上供品,连连乞求:海神娘娘发发慈悲,这一船的人都是去逃荒逃命的,没有恶人哪,放俺们这一回,保证世世代代孝敬海神娘娘。

船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尤其当母亲的,都紧紧抱着孩子。据说海妖、海怪吃了小孩就会放过一船的人。

好像船老大这一磕头真管用了,黑影转身消失了。

第二天,也许是第三第四天,船靠岸了,是丹东。青年很快在丹东找到事做,在一家木材加工厂做工人。

一个月三元钱,去掉伙食费,全部寄回荣城老家。钱多少是一回事,足以证明他活着,证明他“闯”好了。他在汇款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表情郑重。

张庆京老人回忆说,这个闯关东的青年就是他父亲。他父亲到关东那年十九岁,靠卖苦力挣钱,成了家,把他抚养大。

渤海三面被大陆包围,只有东边有渤海海峡这个出口,在它的沿岸有辽河、滦河、海河、黄河等水流,导致海水大致呈东西走向,北上是一路逆流,如果再遇大风,船老大的火轮船是无法与之抗衡的,只能丢哪算哪。

穆氏兄弟按照家父交待的路线,赶往吉林的伊通河。

走到抚顺时已经是冬季,兄弟俩饥一顿饱一顿,连日跋涉,弟弟的鞋磨破了,脚也磨烂了,先是脚肿,后来整个腿也肿得走不动。

这一带有不少河南口音的药铺,也有河北口音的绸缎庄、染坊、小百货、杂货铺(也称下杂)、果子铺、挑着豆腐脑的挑子,更多的是山东人的包子铺、馒头铺、饭馆,还有不少的头戴白帽的回族人,开馆子。

最出名的是马市,称抚顺马市,是马匹、人参等物品的交易场所。从前的女真与古蒙古人每月到集市上交易。直到努尔哈赤攻破了抚顺城。

清兵进京后,抚顺的马市也废弃了,长满了杂草,兄弟二人坐在空地上,愁眉不展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一群人。

一群破衣烂衫的人的前边,走着一个武官模样的人,是帮忙招募采珠人的。他们眼睛一亮,跑过去报名。

接着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小店,吃油饼、豆腐汤。

刚吃过饭就过来一伙手持武器的人,推推搡搡,把人往一个大车厢上赶。

穆清山太小没挤上去车,只有哥哥清范被赶上了一辆高厢板的四轮大马车。

哪也别去,在这等我。哥哥扳着车板拼出全力,向弟弟的方向呼喊。

车子走了两三天才停下。

等他画好了工票一进到工棚子里,就有个老人告诉他,这是采珠的黑地场。

第二天天不亮清范就上工了。腰上拴绳,手中提着竹篮,潜到冰冷的海底采蚌。没几天皮肤就泡得腐囊了,上岸后干巴巴地疼。

这一天的清晨,清范刚下到水下就觉得不对,一个大黑影从眼前一闪,他立马拉动绳子,还是晚了一步,小腿被黑影咬了一口。

当晚腿就肿得脱不下裤子了。老人告诉他:能挺就自己挺挺,可千万不能去找大夫啊,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他两天下不了地,腿肿得更厉害,烧得满脸通红。工头把手中镫亮的手杖一摆说:找大夫。

他死死抓着床板,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里挪。刚才那个手杖像条蛇一样,冷嗖嗖地缠住他的脖子,用力一勾就把清范甩到地上,脑袋碰破一个大口子,血哗啦一下流出来,盖住了眼睛和嘴。

他努力地挣扎了两下就晕过去了。

等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一个木板床上,工头正把一卷钱塞到一个郎中模样的人的口袋里:下点猛药吧。这个收下,买壶好茶。

送走了工头,大夫提高了嗓门说:穆清范,换药。

穆清范假装睡着,一动不动。

大夫放下鼻烟,打了个喷嚏,骂咧咧地拉着他往楼上拖,强按到一张床上,开始一把一把地将药粉和到一块。

这时又听到工头的声音,大夫忙转身出去了。

清范马上开始四下撒摸,看到地上有几块木板是微微鼓起来的,是活动的。他掀起地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唰地一下,滑过一个通道,扑通一声掉到水里。水底黑乎乎的,仔细一看,横七竖八,都是尸骨。清范奋力游着,游出好一段距离才上了岸。

他着急,加上这一跑,出了一身汗,越跑就觉得身子轻了,腿上的脓血破口了。

他寻着大车把他们拉来的道,连走带跑,几天才找到他和小山子吃最后一顿饭时候的小棚子。弟弟不在。

店家说前几天还看到有个十三四的半大小子,这几天没见着。还说他的脸被惊马踢了,一边脸上的皮耷拉着,十分吓人。

哥哥在小店周围转悠多日,一点弟弟的影子也没有,只得奔他们事先约好的目的地,吉林伊通河边的小菜园儿。

出门时是三兄弟,等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1860年,王家长子王起亮带着一弟、一妹闯关东。其中这个女孩儿,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家谱中也没有记载,所以就暂叫她小囡吧。他们临行前背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破旧衣服,就是一块干粮,这干粮就是观音土。

观音土是一种很细腻的土,嚼食无味,也容易吞咽,将要饿死之人,吃下去可以暂时饱腹,但没什么营养,吃进去排不出来,有不少人两腿细细,肚子却很鼓,多半是吃这种土的结果,在史料中,吃土胀死的也大有人在。

树皮被扒光,低矮处的柳树都是秃的,毛虫和蜗牛烧烧,煮上一锅也是好伙食。

主妇们无米下炊,看着形将饿死的孩子们,心生无限的愧疚,把观音土团捏成馒头、桃子的形状,哄骗孩子吃下。

也许是因为可以暂缓人饥饿而死,这土有个动听的名字,观音土。

他们从黄县出发,浮海北上。到辽宁起开始步行,兄弟三人越没吃的心里越慌,脚步也不敢停。

弟弟问:哥,啥时候能到啊?

王起亮看了他一眼,快了。

弟弟棉衣露出灰白的棉花,袖子明显太短了,脚上穿的还是从家里出来时的布鞋,鞋底半边已经磨没,用草绳系起来,脚上一块一块的破皮,渗着血、结着痂。

每到该打间的时候,小囡就麻利地掏出一个小罐,挨家挨户地乞讨。回来分给哥哥和弟弟。

这一次她去的时间略久了些,哥俩就顺着路去迎她。

这次小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后边还跟着一个老婆子和一个腿有些跛的中年男人。

老婆子邀请哥俩去家里,哥俩就跟着去了。

出来这么久终于吃上像样的饭菜。在这一家热情挽留下,哥仨个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把三个小包袱整理好,先给弟弟系好,又去给妹妹系。

小囡却一把推开哥哥:哥,我不走了。

什么?王起亮以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走了。我不跟着你们遭那份罪了。说着还拿出一双新鞋来,给小弟换上:这是我昨晚上做的。

王起亮急了:你快说咋回事。

我把自己嫁出去了,嫁给这家了。

哥俩个后悔不该不分清红皂白就吃人家的东西,拉着妹妹往外走:咱们欠人家的,咱将来慢慢还。

小囡再次挣脱出来:哥,我不走了。

妹妹已经哭了。

那老婆子就掏出两元钱来:他哥,别让她跟着你们哥俩受罪了。

王起亮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咱们出来是三个人,没等到呢,就变成两个了。

你们到了,安顿好了,就来找我。小囡勉强抿了抿嘴,想笑一下,可是没笑出来。

哥哥和弟弟走了。走出好远了,王起亮回头喊:等到了吉林,安顿好了就来接你。

王起亮终于安下家来后,哥俩个回锦州去找妹妹,那一户人家,早搬走了。

自从闯关东的第二代人没有了以后,就无人再知道这位太姑奶奶的名字了。

这个嫁掉自己为哥哥筹路费的妹妹,撰写《大赉王老奎家族史略》的王彩奇并没有提及,但是她的故事却一代一代讲下来。

为什么王家这位“菩萨”没写到家史上,而要口头流传。了解一下过去家谱习俗才明白,早年女孩是不上家谱的。

逃过了大水,逃过了干旱,勉强到了1940年,没有米下锅的人们,到外边扫蝗虫装进口袋,预备着做口粮。大人朝炕上望了一眼,婴儿还在熟睡,就又出去了。

满地的蝗虫,只需要一把扫帚,一个口袋,一会儿的工夫就扫半口袋,那蝗虫各个有手指长。

只一会儿工夫,回来再看婴儿已经变成几根白骨了。蝗虫咬破了口袋,把孩子吃了。

作为家中的长子,李鹏鸠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烧灼着,压迫着,一再商量、乞求,父母姐妹一起去逃生。

他们还欠着财主和伪公所的税,只得半夜悄悄地逃走,为了防人察觉,故意把门敞开着。

父亲、母亲、李鹏鸠、弟弟、大妹、二妹、三妹,一家人上路。

走出村口回头望去,夜色里自家的屋子落寞地站着,窗子没有光亮,像老人再也流不出泪水的眼窝。

他们沿傍海道一路北上,忍饥挨饿,终于来到辽宁的地界。

明明仔细问过路,却总感觉走错了方向,越走越荒凉,一户人家也看不到,甚至连村庄的气息也闻不到。妹妹瘫在哥哥的背上,哥哥也走不动了,脚步沉得就要陷到地底下似的。走了一天又一天,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才终于来到一户人家,这时幼小的三妹已经奄奄一息。

李鹏鸠觉得这一家人真是不错,不但喂饱了三妹,还送给李家一袋土豆。

临行时,父亲背起土豆,李鹏鸠领着弟弟,接着是大妹、二妹,最后跟着的是母亲。

母亲最后一个出来,眼睛显然是刚刚哭过,她的怀里空空的,再往母亲身后看,空空如也。

三妹呢。

兄妹几人不约而同。

父亲说,走吧,让她留在这儿吧。

李鹏鸠说,你把三妹换土豆了?

父亲低着头,似乎带着点愤怒地说,走。

李鹏鸠说,怎么能把妹妹送人了呢。

另两个女孩已经哭开了,他们三个一同往回跑。

哭着求人家把妹妹还给他们。

李鹏鸠扑通一声跪到女主人的面前:土豆我们不要了。

女主人叹了口气,略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你们把孩子带走吧。

刚走出没几步,女主人又招呼他们回来:把土豆也都带上吧。

于是这个女主人,不知姓名的异乡女人就成了这一家人的恩人,他们世世代代讲着。

高家人吃过早饭,女人把前些日子准备好的煎饼用水濡湿,一张张叠好,装在包袱里。接着她像往常一样洗碗刷锅,把桌子抹干净,推到墙边。男人不耐烦了:爽走,收拾它做啥,你还回来?

女人不吭声,把两个孩子的衣服穿好。手里仍没有停,把锅台上的水也沾干净了,锅盖盖好,麻布拧干,叠整齐放到灶台边上。

把湿手又在麻布上沾了两下,刚走出门又回头看一眼,两步跑回去,把锅底的灰扒出来,等最后一星火灭了,才重新推回去。

娘,走啦,娘走啦。七岁的儿子、四岁的女儿也用稚嫩的声音催她了。

煎饼没有几张,得省着吃,路上要是遇到能讨口吃的地方就不动包袱里的存粮。

一边讨饭一边走,速度很慢,也不知道走出多少天了,也不知道走到哪了。走着走着就看到路边躺着一个小女孩。走近了看,小姑娘肚子很鼓,气息微弱,但她还活着。女人喂了口水给她,又嚼了点煎饼塞到她嘴里,小姑娘的嘴唇慢慢蠕动了,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小姑娘苏醒过来了,女人就把她抱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把她放到篮子里,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把一张苦巴巴的脸扭过去,看着无边的、稀落落的、步行迟缓的人群。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活着到关东,这一路上随处能看到新土,随时有人撑不住倒下了,死了有人埋就算不错了。如果他们不管,这小姑娘非喂了狗不可。到底她是自己走丢的,还是被爹妈抛弃了,小姑娘自己也说不清,他们也没多问。

这个小姑娘进了篮子,七岁的儿子就只得在地上走了。小姑娘就在男人荡悠悠的篮子里慢慢好了起来。她比他们家的女儿大一岁,所以就成了这一家的老二。到了关东以后小姑娘也慢慢长大,嫁人,生儿育女。没有人提起这个秘密。

后来男人、女人相继去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剩下这家的长子了。

一直等到这个小姑娘——孩子们的大姨去世了,这家的长子才在葬礼之后对着后人们,说出了这个秘密。

老家在河北省固城县的潘书洞和妻子潘武氏,带着大女儿闯关东。他和别的讨饭的不一样,别人都是要一口吃的,或是要一点零钱就走了,再换一家。他走到哪先问人家有什么活要干,干完活再吃饭。他体格健壮,干活不遗余力。别人挑一担水是两桶,他能帶回五桶,一头挂两只水桶还不算,手里还能再提上一个。别人挑满一缸水要来回两趟,他一趟下来就满了,还余出一桶来。

要是遇到上了岁数的人家,赶上秋收、割草的活儿,他们一家三口就多住几天。

临走的那一天还不忘把灯罩子什么的摘下来,擦拭干净。走出大门来还朝着收留他们的人家行礼。

他们这一家走一走停一停,半年后才到吉林辑安。

韦氏一家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离开山东省沂州府,营县北乡茅埠庄。

那一年韦献志两岁,韦献志的父亲挑着担子,一头装着韦献志,一头装着行李,母亲领着韦献庭,四口人,一步一步走到关东。没走多远就没吃的了,父亲放下挑子在大道上歇气,母亲带着韦献庭下到人家去要饭。

当他们来到一户人家时,正看到这家的男人蹲在门槛上捂着脸干嚎。

原来是他的女人难产了,而老娘婆却还在半道上。

母亲就问,多长时间了,男人答,从昨天晚上,到现在。

母亲就吩咐男人去熬一锅粥,越快越好。男人如得律令般,去烧火了。

母亲先洗了手,喂这位临产的母亲喝了些温水,又让男人喂他的媳妇喝粥。由于长时间用力,女人脸已经是青紫色了。

女人大概喝了半碗粥,脸也不那么青紫了。母亲就去抚了抚她的肚子,上下看了看。就让男人拿把镰刀来,男人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来了。母亲就将刀尖在火上燎了燎,安慰女人说:妹子,你忍着点,孩子的头已经看得见了,肯定是头太大了。

女人似得了极大的安慰,咬着嘴唇答应着。

妹子,你啥也别想,就听我的。要是妹子信得着我,可能是得在下边划开一条小口子,也就一指宽就够了。

女人也答应着。

好,那现在用力,用力。

女人长长地啊了一声,一大坨肉就滑了出来。

小孩子也是浑身铁青,不会哭,闭着眼睛。母亲就前拍后拍,又将孩子倒立起来,终于听到哇的一声。母亲才把孩子包好,抹了一把汗。

这一家非常感激母亲,留他吃饭,还要给她拿鸡蛋。母亲这时才想起在门外的儿子,还有在大道上等着的一大一小。

韦献志的母亲全凭着自己生了两个孩子还有听产婆们讲的经验,做起了一件冒险的行业。

去关东的路上,还遇到一个女人,在半路上临产,韦献志的母亲就在路边的草地上,给女人接生。

总之他们一家就一路为人接生、要饭,是伴着婴儿的哭声来到的东北的。

落户到通化,托早年来关东的老乡,租种几亩菜地,父亲卖菜,母亲则继续为人接生。接生婆成了她的职业。韦家在黑土地上扎下了根。

他们进入关东山林,或孑然一身,或三五成群,有的只是锄、镐、斧、镰这些简单的工具和一把力气,在陌生的土地上挥汗如雨。

莽莽苍苍的长白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都不一样了。

有了烟火,有了草木烧焦的气味,有了大片的裸露的土地,也有了穿梭于林间、江河的身影。

《吉林通志》中多处记载,官府从山林中搜出私采人参者,没收所采人参多则三千多两,少则一千余两。乾隆末年吉林将军衙门一次进山搜查,搜出五千多人。

上山两件事最要紧,一是老把头,第二才是人参。没有人带路,迷到山里走不出来,挖再大的参也没用。

“为人可别丧良心,不然准进干饭盆。”这里所说的干饭盆是指山里的一些特殊的小盆地。四周是高山坡岭,在深深的谷底,不仅有人参、天麻、猴头蘑、不老草等山珍,也有紫黑色的土球子蛇,混杂着白骨,纠缠在一起。所谓诱惑大,灾难深。进去的人通常很难走出来。即便是走得出来,还会进入另一个小盆地。人在盆地里奔突,能听到邻近村落的鸡鸣狗叫,可就是找不到出来的路,一旦倒下,就会化作干饭盆里的另一份枯骨。

在長白山里,如抚松、靖宇、浑江、临江、长白、桦甸一带的大山里,到处有这样的干饭盆。

时常有人讲起自己嘛嗒山①的经历,有的要十天八天才绕回来,衣服被树枝刮得一条一条的,人只剩下一口气儿。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山东莱阳县有两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叫孙良,一个叫张禄,兄弟俩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来到了长白山脚下。

春去秋来,收获颇丰。就在歌俩决定圆满收关的前几天,张禄失踪了。孙良爬山越岭,一直找了七天七夜,来到一条小河边他才停下来,喝了几口水,抓到一只蝲蛄,生吃了。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兄弟张禄,也走不出这个关东山了,于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在一块大石上划下了几句话:

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洋过海来挖参。

路上丢了亲兄弟,沿着古河往上寻。

三天吃了个蝲蝲蛄,找不到兄弟真伤心。

迷路的人们来到小河边,读到了这首打油诗,顺流而下,找到下山的路,就把孙良尊为山神爷老把头。

有人回忆说,他在昏迷中见到一个人,长着虎头人身,指引他方向,醒来就找到路了。另一个说不对,明明是个白胡子老头儿,手拄着索拨棍,把他背出老林子的。尽管形象不一,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要是你在长白山迷了路,只要喊一声“山神爷老把头保佑”,准能找到路。

长白山的原木下山分南坡与北坡,南沿鸭绿江,北走松花江,顺流漂下。浩荡的木排呈三角形行进在江上,从高处看去,像大鸟张开的翅膀。那心荡神驰的一刻任何语言和歌谣都无法表现其一分,而一路的艰险却只有排上的人才知道。

花砬子、牡丹砬子、三十二道砬子、蜂蜜砬子、烟筒砬子、红石砬子、骆驼砬子、鹰嘴砬子,有多少砬子,就有多少凶险。

明末清初时有个叫谢鸿德的人闯过了山海关,十几岁时跟着父亲上山伐木。

父亲遇险死后,小山子发誓要摸清老恶河的河道。他站在排头,顺着水势,直接奔着砬子冲去,排头拱到石砬子上,排身猛地一顿,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如一只水鸟一样从水中挺出头来。

他后边的木把也紧跟其后,飞驰而过。谢鸿德很快声名远播,人称谢老鸹。谢老鸹死后,木把们看到他身披斗蓬,脚踩乌拉鞋,迈着大步,直奔四海龙王庙而去。人们每放排前,或是放排回来的时候都要来庙里拜望谢老鸹。

做着黄金梦的人们千里迢迢而来,脚步一直向北,或停在吉林的夹皮沟,或更北一点,到黑龙江的老金沟。

走得远的,出力多的并不一定遇到金子,有时戗个跟头就捡到“狗头金”“马蹄金”,金帮的人把这归结为运气,是神仙恩赐。因此他们认为金子也是有灵的,可以跟着太阳转,自主地选择何时现身。在哪里开采,坑洞朝哪个方向,每每犹疑不决之时,金把头的话就是天意。

都希望自己有老把头的一双慧眼,隔着丛林、杂草、泥土、山石,或是湍急水流,感知到金子的存在;更希望能有老把头们的脚力,踏遍每一寸山河,不知疲倦。

道光元年(1821年),来自山东的孙继高走到夹皮沟、老金厂一带,发现了流淌在河水中的金砂。据说他也是第一个在金帮中推行把头制的人,被后人尊为把头始祖。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来自山东诸城的马文良,沿苇沙河溯流而上,在夹皮沟北山发现了山金露头脉铺山盖。马文良因此成为第二代金把头,被尊为山金始祖。

继马文良之后,山东文登人韩宪宗是第三代金把头,后人称之为关东金王。

韩边外最初是一个人的外号,后来成为一个家族和他所治理地域的代名词。

韩宪宗当年由母亲抱着,经登州府治所在地蓬莱乘船渡海北上,抵达辽东半岛复州湾,后辗转到吉林。

他不甘心在土里刨食,想通过赌来改变命运,却最终欠下赌债逃往深山,意外成为威震江东的金把头。

他一生有两个原则,一是不当官,一是不当土匪,但两个都没做到。

官府禁止采金子,管私盗黄金的人叫金贼、金匪。而他恰恰干的就是这一行当,即当了金贼就不得不和官府周旋,不想当土匪却是生就的金匪。吴大澂为其招安,授予六品军功。不想当官却吃了官饷。

他把金把头能干的事做到了极致。势力范围以桦甸夹皮沟、桦树林子为中心,东达延吉,南接辽宁,西抵伊通,北到吉林省城。采金伐木、耕种打猎、商贸诉讼,一应事务井井有条。自桦甸设县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百姓只知有韩家不知有官府。

如果没有他,东北采金史就略显缺失,夹皮沟金矿所在的桦甸历史就有数十年乏善可陈。

一时被人们传为美谈的韩宪宗没留下照片,后人依据《桦甸县志》上的描写加以联想,为他画了相,长方脸、阔额、剑眉、吊眼梢,目光坚毅,络腮胡,肩膀宽厚。英气威武,初一看有点像关公。

他去世时是1897年,距离八国联军进北京还有3年,距离俄国人进驻金厂还有4年,距离日本正式进驻韩边外还有40年,距离韩边外的最后败落、逃散还有43年。

他独享了长白山下采金的黄金时代。

落魄的流民慕名而来,在韩家掌门人的指派下,分赴矿山、荒地、油坊、烧锅、铁匠铺。有数间大房子专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无家可归的人住,暂住的经常不下百人。夏天可以得到单衣裤,死了能得到免费的棺木和寿衣。

在吉林西关成立山东会馆,是接待站,也是山东籍人在吉林活动、议事场所。只要是闯关东过来的,尽可到会馆,吃、住都有人管。馆内有灵堂,每逢祭奠之日,由专人负责办理一切事宜。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

满眼是绵延的沃野良田,满耳是石碾压碎矿石的清脆之声。

“韩边外”是沸腾的。

这沸腾里有咿呀的唱腔,上戏台、下戏台、宝戏台,通常是三台连唱,来自吉林省城、沈阳的名演员在戏台上吹拉弹唱,矿工、农民、来往商贾驻足观看,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夹杂着发现狗头金之后的鞭炮的噼叭声,伴随阵阵烟火气味。

还有朗朗书声。在荒山野岭之间错落点缀着学堂,请先生,招弟子,《三字经》《千字文》的诵读声,透过茂密的树林,渐次散开。

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点星光,流民趋之若鹜,仅金工很快就达到数万人,逐渐演变为一个较为复杂的小社会,因而严苛、粗暴的刑罚等管理措施也应运而生。

与黑龙江一带的官井子不同,韩边外金厂不只用妓院来拴住金工,而是让金工们把家眷安置到沐其河、地窨子一带,远离金厂的地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韩边外对于闯关东人来说,是一个可以栖身的理想之地。

把头们在山林间摸索,在江河中探寻,也把一己之躯留在了这里。他们的故事由前仆后继的闯关东人口口相传,他们的形象被彩畫或是雕塑,供进神庙,接受香火。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