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一
刚吃罢早饭,二哥急匆匆说:“赶紧走,一会天热了。”
五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挎一只破笼,里面一大瓶矿泉水,塑料袋里四个桃子和油饼,说备着路上解饥渴。二哥扛一把老镢头,顺手递我一根一米五左右的木棍:“草丛里有蛇,打草探路。”侄儿戴顶草帽,拎一把铁锨,背着相机。
八十六岁的母亲说:“不要去沟里,早些回来。”
这是七月最后一周的一天。
“没路,从哪里下山呢?”
二哥说:“你们跟我走。”
陇东原上的村庄,多在平原边缘地带。姚王村四分之三耕地是平原,还有一点山地。村周边呈扇形远远近近环绕着前山、张洼、徐王、丫合、庙后、沟泉、西洼等数个人口密集的村庄。姚王村早先是一个大村,后来分成了姚王和西洼两个自然村。
要去的背山子,是我们村的山地,山上至今还有我家三大块撂荒的梯田。
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去过这片山地。每次回来立在原畔上眺望,心里老盘算着何时去看看,但母亲担心我一个人去不安全,说沟里荒无人烟,没路。
我知道,这片曾经人声喧腾,色彩斑斓的山地,已是另一个世界。
站在村畔眺望,一排排一层层废弃的窑洞下,园子滩、碾子沟、堡子、小水沟、野狐子桥梁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前山、西洼、沟泉、胡洼部分梯田。各村依山坡走势从四周原畔向沟涧伸展的梯田,交错着形成一条条起伏的山沟。背山子梯田几乎全被林木覆盖。
村与村之间通柏油路,原野上机耕路铺有细砂石,宽而平坦,耕作机械可直接开进田里。姚王与前山相距不足半公里,紧挨着。出村,我们沿着水泉原边的田地,在寂静里穿过半个前山村,在原畔上寻找可以下山的路。
“路早就没了,顺着斜坡往下走吧。”二哥说。
我们在长满荒草和杂树的山坡上,寻着记忆七拐八繞,在树丛里顺着斜坡慢慢往山下走。说是走,其实是滑。没斜坡的地方,从梯田塌陷的坎塄上往下跳,稍有不慎就会摔倒。二哥挥动镢头,在陡峭处错落着掏挖落脚的台阶。
从高处鸟瞰,已经看不到梯田,山坡、峁梁、沟涧,皆是茂密的植被,茫茫苍苍的绿。阳光未照射到的阴面,树是黑沉沉的墨绿,像巨大云朵投下的暗影。落满阳光的山林,则绿的明亮,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胳膊粗的洋槐、桐树、杨树、山毛榉林里,夹杂着齐人高的灌木、荒草,里边又混杂着多刺的荆棘,行走极其磕绊、艰难。钻进层层叠叠的绿里,才能看到梯田昔日的轮廓。有的梯田里没树,皆是小灌木和荒草,大部分则被杂树笼罩。找不到下行的斜坡或坎塄,我们在长满杂树的梯田里来回穿行,兜兜转转寻觅可一层一层拐下去的斜坡。梯田与梯田之间,多是两三米高的悬崖。我们像一群荒野探险者,汗如瓢泼,裸露的手臂,不时被灌木枝刺划伤。
“原来梯田耕种时,坡路很宽,能走架子车,现在怎么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了?”
“这山地都撂荒快二十年了,连个放羊的人都没,哪里还有路呢。” 二哥说。
现实与记忆并不远,时间已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切。
我们在荒草、灌木与乔木里艰难地跟着二哥往山腰走。
作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这山野梯田里的爱与痛,都深藏在我心里。一层层梯田,一道道山梁、沟涧,是山野的“皱褶”,也是故乡无数代庄稼人苍桑的脸。纵横交错的“皱褶”里,有祖先和乡亲们的梦想,也有我的汗水与泪水。
1998年前,满山满坡上千亩梯田,都一层层种着土豆、胡麻、油菜、高粱、玉米、小麦、苜蓿。梯田的色彩因作物和季节不同而变换,如画家的调色板。山腰手掌般伸出去的梯田,是一片平地,建有场院,场院上边住着七八户人家,下边往沟底的路边,还有五六户。不管远近高低,有人家和田地,就有路。
坡上梯田里庄稼收割后,用架子车一车车往下运,下边和远处的,则架子车套了牲口往上拉,在场院里打碾、晾晒,收拾干净的粮食再一车车通过山路运往原上。上原的路,约三公里,不窄,从原畔蜿蜒着伸向远处的沟底,时陡时缓,手扶和小四轮拖拉机,可从原上一直开到场院。
走到我家梯田,我坐在地边一棵盘口粗的桐树下歇脚。桐树绿荫如盖,阔大的叶子在山风里哗啦哗啦,像人间一阵一阵的隐密私语。1996年暑假,我从南京回来,跟着父亲在这片梯田里收麦。中午,我们父子俩坐在树下吃母亲精心准备的午饭。桐树还小,栽下才两三年,树身只有镰把粗。在树下有限的荫凉里,我吃过饭,枕着麦捆睡了个小觉。上下远近的梯田里,都有忙碌的乡亲,呼喊,应答,说笑,牛马驴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割完两亩麦,将麦捆拾到一起,已暮色笼罩山野。
后来读梵高油画《麦田里的落日》,田里的麦浪,已割倒一片,还未收割的一片金黄,面目模糊不清的收麦人,破旧草帽,孤独的树,山峦黛青,被落日染成橘红色的云朵,还有麦捆堆成的小摞,都跟油画上的很像。我的目光在画面上久久无法移开。那山野上的金色麦浪,那看不清面目的农夫,梯田、草帽和树,不就是我们父子的人生疆场吗?从此,那画面我再也无法淡忘,也由此爱上了梵高和他的油画。
第二天,我又跟父亲去下边靠近沟底的一片梯田收麦。那时,我家崖畔下的泉水,还在淙淙声里不舍昼夜地涌动着,清冽的泉水一路沿沟涧奔到水库,形成蓝汪汪一泓碧水,像穹空的一片蓝色倒影,四周长满芦苇。山野梯田里,一群一群看不清面目的庄稼人在挥汗劳作。我坐在地头上歇息,沟底水声潺潺,山鹰沉默着从高空俯冲下来,又猛然凌空腾起。
割完麦,正是晌午时分,我从梯田边一大片草坡冲下去,摔掉汗湿的衣衫,跳进那泓碧水畅游半小时。水质晶莹、清凉、甘甜,掬起来就能喝。
麦捆摞在地里晾晒一周,我和父亲用架子车套着我家棕色骡子,又忙了一天,才将两块梯田里的麦拉回原上。那是我跟着父亲最后一次在这山野上劳作。两年后,父亲去世,我家的两块梯田无人耕种,就此撂荒。
“你这个大学生,离开农村七八年了,还能吃得下咱庄稼人的苦?”许多乡亲看我和父亲在田里劳动,常拿这话跟我说笑。
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我那时正在大学校园里痴迷加缪和马尔克斯,觉得人活在低处,更容易看清生活的真相。
因为有十八年的乡村生活磨砺,不管平原还是山野梯田,农活对我算不上艰辛,我甚至能从汗水里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快活与充实。
多快啊,像儿时的一声喊山,瞬间被风吹散,当年那些高声大嗓跟我开玩笑,善良、憨厚的长辈,如今大都离世,永难再见,他们的笑声和话语却永远留在我心里。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山野上的事物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坐在树下,想自己在这里像我的先祖一样劳作,想一茬茬庄稼和在梯田忙碌的乡亲,想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无数伙伴。天上的太阳和云朵,似乎和今天与昨天,与许多年前并没有区别。
二
我在桐树的荫凉里,痴痴地望着眼前长满灌木与荒草的田地,山野上的事物汹涌而来,我脑海里纷纷扬扬,恍若隔世。
我真的曾是这苍茫山野上的一个主人吗?
一只草绿色蚂蚱静静地停在狗尾巴草叶上,一只灰色的趴在一片枯叶上,它们懂得用颜色保护和隐藏自己。七八只白色、黑色、褐色、带着花斑的蝴蝶,在星星般散开的野菊花上飞来飞去,有的像停在花朵上歇休、思考,一动不动,有的落下又飞起,不停在花朵与花朵间飞舞,如无法安静下来的顽皮孩童。两只野鸡忽然从草棵里扑棱着蹿上槐树梢,咕咕声划破山野一小片寂静。脚前,一只蜻蜓悬浮在空中,似乎想落到一片草叶上,又犹豫着。薄而透亮的翼轻轻颤动,能隐隐听到薄翼划动空气的嗡嗡声。
我喜欢这种原始和寂寥,有些苍茫,没有任何外物打扰与污染的山野气息。我安静地看蜻蜓、蝴蝶、蜜蜂在花朵、草叶上起落,看一条褐色的节节虫扭动身躯,从草棵下的阴凉里慢慢爬到阳光处,又折身向另一小片阴凉里缓缓移动。三只比黄豆略大的瓢虫,趴在两片冰草叶上,我用手指轻轻弹一下叶子,它们仍然趴着不动,深红色的身躯和圆圆的黑色斑点,那么美。
山野的寂静里,其实隐藏着勃勃生機,各种生命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无拘无束地生长着,即使一朵无名小花,都开得那么精致而热烈。大地上的万物都有自己的声音。明人张继儒曾历数:“论声之韵者,曰溪声、涧声、竹声、松声、山禽声、幽壑声、芭蕉雨声、落花声、落叶声,皆天地之清籁。”我知道,有些紧贴大地的鸣唱,只有用心听,才能听到它们细小的声音。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声音的容器,也是巨大的音箱。万物自然和谐之音,被俗世刀锋般粗硬、尖利的聒噪肆意篡改、覆盖,在城市,刹车、喇叭、电钻、挖掘、铁轨振荡、高架桥轰鸣……人常年累月被不舍昼夜的噪音挟裹、淹没,那是听觉与精神的双重揉搓,想安静下来,不浮躁不焦虑是何其奢侈和艰难。
世间繁花与沧桑,不只眼看,也应学会聆听。
两只灰兔一闪一闪从那边的草丛里蹿过来,离我约五米,突然停住,仰起半个身子,屈起两只前爪,聆听,观察。我坐着没动,它们似乎远远就感觉到了我的气息与存在,倏地转身,一颠一颠钻进了远处的草丛。
一只灰松鼠,翘着长尾巴,在盖塄上顿了一下,倏地蹿下来,消失在草丛里。
我每天早晚在原上田野里行走。田野上大片大片的茴香正在开花,玉米在扬花,还有土豆花,田间地头开满各种野花,为什么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是年复一年的化肥、农药、除草剂催逼着它们不得不逃到这荒无人烟的山野吗?也许吧。
梯田里,盖塄上,到处是一丛一丛酸枣树,已过大暑,枝丫上缀满绿豆大的青枣子,有的枝杈还开着米粒大的黄色小花。蜜蜂在嗡嗡声里起落,一群一群。
二哥已拐到下边的梯田。我在树下迟迟不愿起身。我喜欢像童年和少年时代一样,用自己的心灵感受这苍茫的世界。
酸枣树上,去年成熟未脱落的红酸枣,一颗颗,像圆圆的红宝石,还缀在碧绿的枝叶间,被绿色衬得更鲜红,看上去仍保留着去年深秋成熟时的汁液与色泽。我顺手从身边一丛酸枣枝上摘下一颗,放进嘴巴,它的味道已经被时间,被山野的风和寂静带走了,看着饱满水灵,实际是干枯的,一丝味道都没有。
小时候,深秋时节和同伴在这山野梯田里拾猪草,割牲口草,红酸枣和紫黑天天果,是我们最喜欢的浆果。酸枣酸酸甜甜,枝上长满小尖刺,易扎伤手指,但伤痛挡不住味蕾诱惑。四年前仲秋回广州,我在城里一家食品店,看到有酸枣卖,装在透明塑料罐里,一颗颗红润、饱满,往嘴巴里放一颗,牙齿轻轻一合,酸甜汁液就会迸溅满嘴的诱人。我二十块钱买一小罐带给女儿,让她尝尝我小时候吃过的山野小果。
三
正低头想着,侄儿手里挥着一条灰白色蛇皮让我过去看。他出生时,这山野已经撂荒,这里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好奇的。
蛇冬眠后蜕下的皮,是一味中药。小时在梯田拾猪草,常能碰到蛇皮,积攒几条,拿到药铺换了钱,转身就进小商店买水果糖。一毛钱五六粒糖,享受过甜蜜味道,花花绿绿的糖纸舍不得丢,一张一张捋平,夹进书页。
侄儿不晓得这远山近岭上的每一块梯田,都是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哪片山野上拾柴火,哪一片梯田盖塄上酸枣树多,哪种草猪爱吃,什么草割回去喂牲口,我心里都有数。
梯田里野兔多,旱獭更多。旱獭糟蹋庄稼。父亲常让我来梯田里放打旱獭的夹子。夹子像弓箭,是我们兄弟几个手工制作的,箭头是削尖的筷子粗的竹棍,夹子安放在旱獭可能出没的地方,它在地下一拱土层,压着弓弦的石头一松,啪一声,箭穿过土层插住了旱獭的身体。
少年时代,还不兴化肥,种田全是有机粪肥。从原上往山下梯田运送粪肥费劲,场院附近废弃的窑洞里,养着六七圈羊,一圈近百只,每圈羊指派一个羊倌,负责放羊和垫圈。所谓垫圈,就是每天在羊的屎尿上垫一层干爽的黄土,一天一次。和着屎尿的粪土半月会垫尺许高,清出来就是种田的有机肥。
父亲当过两年羊倌。夏秋时节,水草茂盛,放牧分早晨和下午。下午放羊常是我的差事。四点多放学回家丢下书包,一把镰刀,一块凉馍,一路冲下山,把羊群赶到没有梯田的坡洼和山沟里,只要它们埋头在草坡上吃草,不往庄稼地里跑,我就可以尽情疯玩。和同伴在山溪里游泳,在一浪一浪尖叫里追打戏闹。太阳即将滑落山巅,我在口哨声里收拢羊群归圈。春冬时节,山野蒿草干枯,有时积雪盈尺,羊群在山野里跑一天也吃不饱,回圈后还要喂些干草。这个季节,我只有周末才能帮父亲放羊。
跟着羊群下沟爬坡,在汗水里奔跑,野性蓬勃的孩子是感觉不到苦累的。
在农村,八九岁的孩子可以跟着大人下田劳动,父母也很少过问孩子学习上的事,跟着父母干各种家务,在田野里劳作是乡村孩子必须面对的人生课堂。梯田里粪肥仅靠几圈羊是远远不够的。隔一两年,生产队会组织社员抹一次盖塄,把梯田崖面和上边斜坡上的草皮和土铲一层下来,撒进田里作肥料。抹一次盖塄,崖面上一丛一丛酸枣、龙子草和各种杂草会被铲除干净,梯田总是一层层一垄垄有模有样。
梯田随山势和坡度起伏,有宽有窄,有阴面和阳面,作物的长势和收成也不一样。五六岁时,每天下午我都会和伙伴们挎一只笼,手里拎一把小镰刀,在田野和梯田里拾猪草。我家每年喂三四头猪,后来还有牛羊,哥哥背着背篼割牲口草,我和弟弟拾回一笼笼一筐筐猪草喂猪。因家家都养着牲畜和家禽,除了冬天,田里到处是背着背篼、拎着笼的孩子。春天,阳坡梯田里的苜蓿会比原上早半个月探出嫩芽。先是带着小叶片的嫩芽,然后是一簇簇嫩枝,在暖阳里见风儿长。春天的嫩苜蓿芽是味道鲜美的时令蔬菜,清炒、摊饼、做汤,拌面粉蒸,都好吃,做法很多。还有麦瓶菜、荠荠菜、灰条菜、茵陈、马齿苋、苦苦菜等许多野菜,都是饭桌上常吃的。
苜蓿长到筷子高,渐渐老了,就成了牲口的饲草。
四
在黄土地上汗流浃背劳作是艰辛的,但并非只有沉重的苦累。大地四季轮转,草木荣枯,人与万物生生不息,大自然每天都在发生奇妙的变化。有一颗少年的纯真之心,那些隐藏在艰辛背后的乐趣与欢喜,会像夜空中的星子落进孩子好奇的眼睛和心灵,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一个人的品性与追求。也许我热爱安静、崇尚自然的性格,就是来自故乡大地的馈赠。
在大地上劳作、收获,认识自然与万物,就是对生命的认知。山野生活让我学会与动物和植物交往。万物都有自己生长的秘密和规律,人无法用自己的智慧一厢情愿地改变,世界也不会按人的意愿而存在。
因为职业,这些年,我跑了很多地方,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对纷繁的人世渐渐有了自己的认知。每次长假,常有朋友邀约出门旅行,我总是婉拒。像赶庙会一样出发,逃难似的在拥挤、聒噪里等待检票,已经失去了旅游休闲的本质。假期休闲的快乐,是暂时放下忙碌、烦恼,给自己一段放松、休整的时光,在从容里享受平静自在,而不是从一处聒噪舟车劳顿地涌向另一处拥挤与喧哗。
我响应着内心召唤,一次次返回故乡,在家乡寂寥的大地上梳理自己内心驳杂的光束与声音,并从中获得平静与从容。每次回来,我都不忘带几本喜欢的书。先是《瓦尔登湖》《沙乡年鉴》《林中水滴》,后来是《醒来的森林》《遥远的房屋》《寂静的荒野》。我喜欢在没有干扰的安静里阅读。我一直觉得,真正的阅读应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与书共处,是读者与作者,与书中人物之间无声的心灵对话。就像此刻我在山野里看植物与动物,寂静里有最明亮的月,有最忙碌的人,野浆果的味道和麦地里的雨滴。
约翰·巴勒斯,长期居住在哈德逊河畔乡野过着农夫的日子。与农夫不同的是,他的劳作用锄头,也用笔。他在勞作里观察与思考。
在故乡的寂静里,我在月明星稀的灯下,在雨天,在一棵老树的浓荫下,在万物隐密生生不息的田坎上,一次次翻开他的《醒来的森林》《清新的原野》,欢愉与幸福像他笔下的潺潺溪水,迷人花香,一波一波从我心上漫过。
约翰·巴勒斯是西奥多·罗斯福、托马斯·爱迪生、沃特·惠特曼喜欢的农夫,也是我敬仰的农夫。他的童年在故乡卡茨基尔山区度过,跟着父母在山区农场采摘草莓和野果。他在西点军校听过爱默生一次演讲后,人生抉择忽然转向,在遥远的哈德逊河畔生活四十多年,写下了这两部自然之书。
《瓦尔登湖》和《沙乡年鉴》是我最早阅读的自然文学作品,跟随我二十多年,在旅途的周折和不断翻阅中,已被我翻成了毛边,纸页黄软,伤痕累累。奥尔多·利奥波德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硕士,若按现代人的追求,一线城市的高薪职位才是他的理想人生,挣很多钱,住高档别墅,开豪车,而不是艰苦的乡野。他在威斯康星河畔买下一座废弃的农场,带着家人在那里挥汗劳作,观察自然物候,将自己多年的观察记录写成《沙乡年鉴》,首次在人类历史上提出“大地伦理”。他说,人与大地,人与大地上万物间的关系,必须遵循“大地伦理”,即:“一件事物,当它倾向于保护生命共同体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时,就是正确的,反之,就是错误的。”
苍茫大地上,人类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还有植物、动物、昆虫等难以计数的生命,一草一木,一兽一禽,皆与人类相依共存,谁也离不开谁。
享利·戴维·梭罗认为,人应以自然为师,在自然中寻找生活乐趣。他主张人过最简朴的生活,财富越多,人的美德就越少。
打开他的《瓦尔登湖》,时间会慢下来,心会静下来。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质朴文字不断提醒我,人的一天、一月、一年乃至一生的物质需要极其有限,人懂得节制,不被无穷无尽的欲望攫住,淳朴、简单的生活就能活出诗意之美。
故乡的梯田是何人何年开挖出来的?我问过父亲,也问过村里老人,他们都无法给我一个明晰答案,只说他们爷爷的爷爷时就有。从开掘梯田到退出梯田,是人对生命共同体的警醒与呵护吧。
抬眼远眺,从脚下到远山近岭,从峁梁到沟涧,昔日的层层梯田大部分都被荒草、灌木与杂树履盖,没有树木的梯田与坡沟,皆绿草茵茵。沟涧里因为积蓄雨水,黑苍苍的乔木高大茂密,向着阳光往天空窜。
五
山林里不时响起野鸡、斑鸠、四声杜鹃、山雀的婉啭,它们都隐藏在枝丫绿叶和树丛里,很难捕捉到其身姿,但这些美声我是熟悉的。头顶或附近的树枝上还有一些陌生的声音,仅凭声音我很难判断出它们的名字。
鸟害怕人类的眼睛。我们的脚步声、说话声惊起的扑棱声,突然打破一片幽静。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我们在荒草和林子里走来走去,寻寻觅觅来到一块梯田的崖畔,眼前一片辽阔,深阔的沟涧里全是密匝匝的大树,对面山坡上大片的杏树林还在。记得初夏时节,杏子成熟,我和伙伴们常三五成群,下沟爬坡去那杏林里偷杏子。林子有人看管,但每次我们都会满载而归。有时摘满笼,还要脱下上衣,将袖口用草绳扎起来,装两袖筒,挂在脖颈上。园子里还有梨树、李子树和核桃树。现在,它们还在那里开花结果。只是,花开了就开了,果子落了便落了,不再有人去关注、打扰。它们只是它们自己。
二哥指着崖边上、梯田里一丛一丛比人略高的灌木说:“还认得不,这是牧瓜(陇东方言字。下同)树,除这一片,下边几处崖畔上也有。”
我没吱声,心想,怎么会不认识呢。
列子比我小一岁,聪慧,调皮,人长得虎头虎脑,跟我在一个班上小学二年级。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找的,手上总有我没看过的连环画,每次出门拾猪草,他会揣一本。笼里拾满猪草,我们蹲在一起头挤头看。有时他会先借给我,我屁股坐在笼里,常看得忘了正事,太阳落山了,拾猪草的笼还是空的。
大约就是这个季节,也许稍早一些。牧瓜树多长在沟边或悬崖上。那天,我和五个伙伴坐在这崖边喊山,一声接一声,比谁的声音从沟对面的崖上荡回来更响。列子拿镰刀在崖边勾牧瓜枝上一颗青牧瓜,突然唰啦一声,人不见了,一声闷响从沟底传上来。我们跟着大人跑到沟底,六岁的列子嘴巴和鼻孔全是血,已没了呼吸。
另一个伙伴萌萌,在二哥说的下边一处崖畔坠崖,死时八岁。
萌萌姐弟四个,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娃。眉毛像弯弯的月牙,肌肤如雪,很秀气,嘴角两边有小酒窝,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像女孩子,很美。我们常逗他,说他在妈妈肚子里时,肯定跟她姐姐一样,出生时才突然变成了男娃。
萌萌死后一个月,他的母亲扛不住悲痛,也殁了。
他三个美丽的姐姐出嫁后,我再没见过。三年前,他七十岁的父亲去世,留下一院长满荒草的院落。院门上挂着锁,织着蛛网的门上写着:无户住宅。
我立在轻拂的山风里想着,心里忽然涌过一阵一阵难言的痛。
牧瓜树属灌木,长不高,跟我记忆里的一样,仍是一丛一丛枝杈纵横的乱枝。有的枝上稀稀落落挂着几颗拳头大的青皮果实,有的则一颗没有,枝叶间吊着一两枚墨黑的东西。二哥说,是去年的牧瓜干枯在枝上没落。我摘一枚,黑而干硬,扁圆,茶杯盖大,表面有粗糙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五弟将牧瓜挨个摘了,大半笼。侄儿撅着屁股,想拿镰刀勾摘悬崖边临空枝条上的几颗,被二哥大声喝止。
牧瓜不是水果,没什么可吃。撬开厚厚的青皮,通常每颗里面有五六粒蚕豆大的籽实,圆圆的,莹白,再剥掉一层厚皮,里面的仁有甜杏仁或核桃仁的油香味。
牧瓜树木质坚硬、细腻,这可能是它生长缓慢的原因。乡亲们说牧瓜树是“降龙木”,是稀有,还是有什么古老传说,我不得而知。二哥曾来过这里两次,砍了三棵给母亲做拐棍。母亲平日里很少拄拐棍,说自己忘性大,出门顺手放到那就忘了。
说是主干,其实也就比大拇指粗一些,很不周整。有一根母亲经常用的,握手处温润光亮。
摘过牧瓜,二哥仍不停脚,说自己到下边看看,让我们从梯田里转过去,在那些废弃的旧窑洞前等他。
我和五弟、侄儿在林子里摸索着往住过人家的方向走。七月的山林里异常闷热,正午微弱的山风被林子擋在了外边,里边热如蒸笼。我们闯入的动静不时惊起山雀、斑鸠、灰喜鹊、信天翁,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鸟,随着扑棱声,树梢上不断掠过一阵一阵咕咕咕、嘎——嘎——声。叫声让我听得心里很空。
忽然走到了一棵杏树下,树身比水桶粗,草丛里铺着厚厚一层熟落的杏子,大部分已是干硬的黑灰色,有的还在腐烂中,弥漫着烂杏、杂草、山林气息。树上的杏是水杏,略带一丝丝酸,汁水饱满,甜而不腻,很好吃。杏仁也是甜的。
杏子熟透了,在噼啪声里落下来,腐烂在树下的杂草和泥土里,变成养分,滋养第二年的杏子。落了,就落了,第二年再结,结了落,落了结,一年又一年,自然而然,寂静轮回,也许只有山雀知道,季节知道。人迹罕至,月光和阳光无声地照耀着一切。
我抬头,杏树的叶子繁密、油亮,哗啦哗啦,在微风里轻轻喧哗,它高大的身躯使周围的杂树一直在低矮里挣扎着,树下可以纳凉,可以活人,但大树下的树和庄稼很难活,即使勉强活着,也难长大。老杏树姿态从容,似乎在安心地等待着,等那些曾经来过的人。它不知道有些人走了,就永远不会再来。
这棵老杏树,忽然让我有了明确的方向,沿着脚下的梯田过去,肯定就是那些旧院落。
从密匝匝的杂树林里穿过去,只看到半截若隐若显的矮土墙,窑洞被塌落的崖土掩埋,院落的轮廓已经没了。
这里曾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有趣世界,窑洞、院子、晒场、菜园、各种果树,炊烟袅袅,哭声、说笑声,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六七户人家相挨着,一家三四孔窑洞,拴着的狗,在凉棚里吃草的牲口,闲散的鸡群,奔跑的孩子,门外树下枯坐的老人,那些画面和场景还生动地活在我脑海里,眼前却什么都没了,风雨和时间,已经抹去了一切人间的痕迹。
原上乡亲们来梯田里劳作,在下边大场院里打碾、晾晒,常通过门前的小路上来,在这些人家喝水、聊天。我替父亲放羊,在山上打草,也常来玩。对于居住在半山腰的山区人家来说,水比油金贵。记得他们家家院里有水窖,水窖里的水是收集的露天雨水,供洗衣、洗菜和家畜家禽用,人吃水要么去沟底水库里挑,要么走一公里多山路,去我家坡下的泉里担水。
现在多静啊,似乎这山野上不曾有人生活过。那十来户搬迁到原上的人家,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谋生,留在村里的院落常年锁着院门。
将近正午,两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二哥上来。五弟和侄儿磕磕绊绊去下边林子里寻找,喊声惊起一阵一阵鸟扇动翅膀的扑棱声。
半小时后,两人回来,说嗓子都喊哑了,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动静。
“看,这是狼屎。”五弟用镰刀拨拉着一堆粪便说,“山里没人了,狼多的很,有时在原畔上都能听到狼嘷,一声一声叫得滲人。”
五弟的话让我心里一紧,忽然有些焦虑不安,坡陡林密,二哥不会遇到狼吧?
“再等等看。”五弟说。
六
五弟看到的确实是狼屎,还没干透。
我愣怔,有些懵。若我们下去找,二哥从别处上来,走岔了更麻烦。我抬头顺着低矮的林梢望出去,天很蓝,云朵悠闲,天地一派静谧。
记得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故乡的山野与田野,野生动物很多,种类亦繁杂。常见的有狼、狐狸、旱獭、野猪、松鼠、野兔,等等。还有天上飞的,夜莺、燕子、杜鹃、野鸡、呱呱鸡,非常多。那时,人日子过得苦焦,恓惶,野物们也不好过。山野里草秃树疏,野物想寻个藏身处都难,野物和人在这片土地上都活得艰难。
我家养了几只鸡,鸡生蛋,蛋生鸡,渐渐壮大到十四五只,没想到被狐狸盯上了。我们兄弟几个读书的费用,比如交学费,买笔墨纸张,还有家里的针头线脑、油盐醋,都指望着一群鸡。鸡生了蛋,咯咯哒,咯咯哒,满院子歌唱,兴奋,自豪。我们将手伸进鸡窝,就摸出一两个热呼呼的鸡蛋。鸡蛋母亲是舍不得吃的,一粒一粒攒在一个灰瓦罐里。要用钱了,拿几个鸡蛋在集上卖了解急。
雞窝做得蛮结实。晚上鸡上架后,我们掌了灯,趴在鸡窝门口,清点数量,扣好窝门,父母往往还会在小门上压一块很重的大石头。
狐狸啥时盯上我家鸡的,白天,还是夜里?从当时事态看,那只狐狸肯定有过一段时间的侦察与埋伏。有一天,半夜时分,它突然发起袭击。一家人听到动静,拿着棍棒撵出去,鸡窝门开着,一只鸡被咬死,两只不知去向。我们推测,那狡猾的狐狸,至少已在我家院子里不声不响地进出了三次。
第二天,我们在门前的山洼里只寻到两堆鸡毛。我们断定夜里狐狸还会来,提前做了伏击准备。半夜里,狐狸果真上门了。父亲眼疾手快,一斧头甩过去,狐狸在墙头上吱哇一声惨叫,歪斜着身子消失在清冷的夜色里。
父亲说,狐狸只受了轻伤,过几天还会来。我们在住人的窑掌,用几根棍子搭了一个架子,让鸡跟人住在一起。
狐狸比人聪明,父亲的判断失误了,狐狸再没敢上门来。但日子并没有消停。狐狸不敢再来,狼又来了。
我们都知道狼偷不上鸡,却疏忽了一个大问题。狼一晚上叼走我家三只猪崽。而且,自此与我们展开了一场拉锯战、持久战。
我们拿着棍子、火把,连喊带骂地撵,那不要命的狼竟跟我们捉迷藏。我们追,它夹起尾巴跑。我们一停,它也停下来,两团鬼火般绿得吓人的眼睛,一闪一闪,与我们互相对峙,意思是,你们追我啊,咋不追了?我们当然不能继续追下去,它一闪身,就躲进沟坎里,身上有保暖的毛,在野外蹲多久都不怕。朔风凛冽,天冷得厉害,我们冻得上牙打下牙,根本没法坚持。
等我们冻得浑身冰凉,钻进被窝还没暖热,迷迷糊糊正要睡了,它又悄悄潜伏上来,在墙头上蹲着,阴森森的,很吓人。
狼有耐心、有智慧,人撵它退,人退它进。它在土院墙上出出进进,每晚都折腾我们几次。它似乎懂得人百密必有一疏,在时间里耐心地等待我们屈服,疏漏。
我们兄弟几个替换着守夜。月光如注,我悄悄趴在窗台上,透过窗户往外看,那吃馋了嘴、吃上瘾的狼,不死心、不放弃,一晚上一晚上,像身手老辣的特工。月亮一点点爬过树梢,把院子照得清亮。大圆脸的猫头鹰,在门前的老杏树上蹲着,很安详,沉默着,眼睛跟着狼转,在高处看狼在院子寻寻觅觅,像欣赏一场演出。突然,院墙上掉下什么,嘀嗒一声,狼受了惊吓,嗖地蹿上院墙,四下里打量,发现没动静,又试探着轻轻跳下墙,在院里转悠。
狼很聪明,它们常年在人耕作的土地上转悠,深知人的秉性,伤了人,人迟早会收拾它。村里的猪、羊、鸡,甚至体型比它大几倍的小牛犊都敢下嘴,却从不轻易冒犯人。夏夜,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扯闲,山梁沟涧和田野上的庄稼地里,常传来狼嘶长的嚎声,声音苍凉、忧郁。父亲说,那是狼饿得难受。
有时我和同伴们挎着篮子在田野里拾猪草,挖野菜,会看见一只两只狼夹着尾巴一闪而过。冬天,狼常会在雪地里上演追捕野兔的游戏。兔子聪明,不跑直线,快速变换奔跑路径,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左躲右闪,拼命逃避。兔子知道自己跑不过狼,长时间奔跑会累得肺裂而死,有时会一个猛子蹿进地窝,狼不死心,扒窝、蹲守。若兔子找不到躲命的窝,最后就会成为狼舌尖上的美味。
雪花常在夜里不期而至,时厚时薄。早晨,雪地上总有各种野物足印。野物的足迹跟声音一样充满野性,尽管雪花将它们的脚窝覆盖,但大人们仍能根据那些凸凹的深浅大小,判断出什么野物夜里光临过村庄和院落。
父亲将猪圈门做得异常结实。狼清楚我家院里有它需要的美味。几乎每天早晨起来,我们都能在院里雪地上看到一串串狼足印。它不甘心,在猪圈门前徘徊,又无力弄开圈门,在门和墙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爪印。还有失望和沮丧。
有时风雪交加,黎明前的大雪会将深夜发生的一切,严严实实遮盖掉。
那时人眼睛朴实,不像现在,人看到狐狸不是狐狸,是狐狸光亮的皮毛,看到野兔,脑子里转动的是清炖还是红烧。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里说:“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东西,我就能告诉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狼有这样的规矩:如果年事已高,牙齿不好,跟不上年轻的,就会单独行动。后来,读过普里什文《大自然日历》,我才知道那年冬天不停潜进我家院子的狼,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狼。因为它蹲在墙头与人较量的目光温柔平静,留在雪地上的足印看上去蹒蹒跚跚,身边一直没有帮手。
我埋头想着这些童年旧事,寂静里忽然传来鸟儿飞动的扑棱声,枝叶晃动的哗啦声。
“二哥来了。”我的话说完,不到吃一支烟时间,二哥手里提两大把牧瓜,用冰草扎着,一晃一晃从林子里转了上来。
七
返回,我们寻着曾经的山路往原上走。
先前的路完全被荒草淹没,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迹,齐腰深的杂草难以下脚。坡不陡,没了树的遮挡,我们完全暴晒在烈日下,风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水泉荒成了一个大草坑。我们在坑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任何水迹,泉已彻底枯竭。
站在泉边,抬头能望见我家曾经的破窑洞。小时候,我常趴门前的矮土墙上,看坡下泉边的热闹。
一条黄土小路,从我家门前斜着下来,横过去将十多户农家小院和数十孔窑洞连在一起,各家一推院门出来,就能看见坡下。门前有一道长长的矮土墙,墙外崖下,是一排一排废弃的窑洞。再往下,还有窑洞和几块月牙似的梯田,坡洼上长满青草和一些杏树,一条曲曲折折盘旋着伸向沟底的路,与门前的“一”字路构成一个大写的“丁”字,横下边的一竖,是我们到泉里担水的路,也是去背山子梯田劳作的路。
泉眼碗口粗,清沏见底,甘甜、清冽。
泉很大,四周用青石垒砌,青石上长着绒毛般碧绿的青苔。从我家门前俯视,蓝汪汪的泉水像一面大镜子,波光盈盈。
泉水涨到一定部位,从留着的出口溢出,汩汩汩,经过一条盖着石板的水渠,先流进旁边一个浅一些的大水池,像奔流前的一次短暂停歇,然后再分成两条不小的溪流,一条飞下山沟,成了涧溪,一路吹唱,奔向前沟的水库。另一条穿过水渠,不急不躁,缓缓流向旁边的园子和梯田。
有泉水不舍昼夜地奔腾,沟涧里的槐树、杨树、柳树,挺拔,碧绿,比山坡峁梁上的树木葱郁。旁边平坦的园子及依着园子一层一层蜿蜒开去的梯田里,生机盎然。园子是果园,也是菜园。果树有苹果树、桃树、李子树、梨树、核桃树,苹果树更多一些。春天,满园或白或粉的花儿,一派缤纷,小鸟、蜜蜂、蝴蝶在花朵上飞翔。各种花香从园子里一波一波弥漫上去,会香晕崖畔上的人。
田埂上的果树成行成列,菜畦一垄一垄,像放大的填字格。菜园不大,十来亩的样子,种着小葱、韭菜、大蒜、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豆角、芹菜,品种很多,一样几畦。园子外围的梯田里是苜蓿,塄坎上有高大的核桃树和杏树。
菜畦和梯田里注满水,亮汪汪的,像一片片裁剪规整的玻璃,晃眼。阳春三月,经过泉水滋润,田地苏醒、播种,菜畦由浅绿、嫩绿向碧绿渐进。开满花的苜蓿梯田,有紫红的光芒。
深秋时节,园子里颜色渐渐黯淡下去,归于简洁朴素。落了雪,园子和梯田在洁白的雪被下酣睡,在寂静里等待春天。
站在我家门前眺望,可以看很远。七沟八梁,蜿蜒起伏,远山近岭,梯田层层叠叠,绿波浩荡。山岭上的景色,有时像色彩浓烈的油画,有时则是黑白分明的木刻。顺着园子和梯田,沿着野狐子桥梁出去,顺着沟一直往外走,可以走到泾河川。
水泉边日日热闹如赶集,担水的男人,洗衣的女人,赶着骡马牛羊饮水的老人和孩子。我站在门前的矮墙边,看坡下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大呼小叫。
此刻,我站在干枯的泉边,站在巨大的寂寥里,心头一片苍茫、恍惚。
时代像原野上呼啸的风,我们都在风里拼命向前。但是,生活与人生,只有经历了过去,才会对今天的变迁有铭心刻骨的感受。
“我多么希望 ,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窗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们沉默着凝望眼前的荒芜,抬头仰望深蓝的苍穹,洁白的云一朵推着一朵翻滚、奔跑。它们像诗人顾城《门前》里的这些诗句,像昔日清澈的泉水,从我心上淙淙流过。
在无限寂静里,我似乎仍能听到乡亲在梯田里挥动农具的叮当声、说笑声、禾苗拔节声、昆虫唧唧声。
乡亲们劳作时,有时锄头和铁锨下会挖出厚朴的断砖残瓦。记得父亲曾拎回一个小罐,浑圆,古朴,有淡淡的土红色,如小碗的口沿上破一个三角型豁口。父亲用那小罐作了多年尿壶。
水泉不远处的园子滩、烧锅园园、碾子洼、小水沟、堡子,是我少年时的乐园,常在那里割草、摘果子、放羊。沟坡塌陷处,裸露着一层一层断砖烂瓦,随处可见的淡红色陶片或瓷片,被我和伙伴们揣在衣兜里玩“踢瓦片”、打水漂游戏。二哥说,汉武帝时我们所在的地区叫泾阳县,因陶土制品发达而闻名,到了清代,烧窑才渐渐衰微没落。按二哥的推算,我们是生活在一座古老文化遗址上,那些废弃的古老窑洞,捕野物的胡圈,隐藏着多少人类早期生活的秘密?陶片是仰韶文化遗存,瓷片则是唐、宋年间的,故乡的这片山坳与山野,曾经生活过多少代人,有过怎样的繁华和热闹?
“回吧。”二哥说,“这个水泉和小水沟的泉水都干涸了。”
我们生活在先祖们生息繁衍过的地方,流淌了几千年的泉水,为何在我们这一代人突然消失?
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与碎屑似的曾经,是我和乡亲们卑微的人生吗?
八
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多。母亲坐在院门下的阴凉里,膝盖上放着簸箕,正聚精会神地收拾晒干的新花椒。母亲说:“我把花椒籽搓了,你拿回去炒菜方便。”
还有辣椒、黄花菜、绿豆、扁豆,一样一小袋,都已早早为我备好。
两塑料桶菜籽和胡麻油前几天已经榨好,一桶10公斤。油菜籽子是今年新收的。地里胡麻黄熟还需半月,母亲将去年留着的一袋胡麻,拿到大太阳下晒了,又用簸箕簸了一遍,亲自跟着五弟到油坊榨了油。
二哥将一笼牧瓜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说:“晒一会,下午就裂开了,好剥。”
午休起来,牧瓜一颗颗都裂开了口子,顺着裂口轻轻一掰就开。我把里面圆圆的籽儿取出,剥了满满一茶盘。
牧瓜籽刚剥出来是莹白的,见了风和太阳,慢慢呈现局部的淡红,半白半红。第二天竟然一颗颗皆成淡红和深红。第三天,也许干透了,黑红,圆润、饱满,非常好看。这是我少年时代不曾发现的。
我挑了些大小、色泽均称一致的,用烧红的细铁丝烫出洞眼,拿细皮筋做了五六个手串。
二哥和侄儿第二天返城时,我让二哥将这些手串带给城里侄儿侄女。
每天下午早早吃过晚饭,我先去田野上走一大圈,再回家泡一杯茶,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纳凉、聊天。母亲在躺椅上或坐或躺,我坐在小木凳或房沿台上。有时说着说着,母在在躺椅上睡着了,我点一支烟,在寂静里想村里远远近近的人和事。有时什么也不想,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繁星满天,觉得日子那么美好、珍贵。我喜欢这种简单、淳朴的生活。
也许寂寞才是人生最永久的陪伴。
故乡大地像一个巨大的过滤器,每次回来,在自由与欢畅里,我身体里淤积的疲惫、焦虑、浮躁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褪色去。
我曾不止一次跟妻子说,等我退休了,就回老家生活,四合院宽敞明亮,养些花,种点菜,曾经养牲口的牛棚还闲在那里,有精力还可喂一两头猪。大地四季分明,空气清新,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深蓝色的天空和星星,看书、写作,累了到田野上走走,多好。
妻子笑说,你的白日梦听上去很美,你也不想想,退休了不帮带孙子孙女,等孩子一个一个帮衬着带大了,咱怕是老得哪儿也去不成了。
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这世间,有多少人能真正活在自己的意愿里呢。
我知道,再过些年,母亲离世后,我家这座漂亮的庭院,也会跟村里那些无人的院落一样荒芜掉。花开花谢,秋去冬来,谁会在无限寂寞里守望这辽阔的大地?
“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把那个称为马孔多的小镇从地球刮走,从此无影无踪。”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结尾,旷野上的惆怅与孤独忽然潮水般向我涌来。
(责任编辑: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