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婆”起初非贬义,原是千年辽佛妆

2023-11-08 03:03张松
妇女·女人观天下 2023年10期
关键词:黄脸婆妇女

张松

今天,“黄脸婆”是一个令人不快的贬损之语,鲜为人知的是,在辽代,满面涂黄居然是契丹妇女美容养颜的一道流行色!人面涂黄,佛面贴金,朝野尊崇,全民陶然,谓之“佛妆”。那么,如此尊贵的敬语,时隔千年后,怎么会沦为一个与原意有天壤之别的贬义词?这期间,到底经历了一个怎样扭曲的变异过程呢?

面部涂黄之俗由来已久

言及辽代妇女面部涂黄之俗,有些人认为这并非辽人之独创,而是一个早于辽代的民间习俗。如北朝民歌《木兰诗》中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之词句,贴花黄,是中原地区“尚黄”之明证。

一般认为,“额黄”之法始于南北朝,盛行于隋唐五代,宋代以后渐衰,因以黄色颜料涂染于额间,故名,又有“鹅黄”“鸦黄”“约黄”“贴黄”“花黄”“蕊黄”“宫黄”等别称。自南北朝至宋元,描述“额黄”的诗词不胜枚举。由这些文献的记载来看,“额黄”的施行手法主要有两种,一为染画法,二为粘贴法。古诗里说的“对镜贴花黄”属粘贴法,即将以黄色材料制成的薄片装饰物用胶粘于额部,这种片状饰物因多被裁剪镂刻成各式花样,故称“花黄”。

辽人面部涂黄的习俗由来已久,据《辽史》记载,辽太祖阿保机出生后,其祖母简献皇后将他“常匿于别幕,涂其面,不令他人见”。这是契丹人涂面的较早记录。

此外,“尚黄”的观念导致了辽人以黄金为贵的文化习尚。据《契丹国志》载,阿保机开国后,“番官戴毡冠,上以金花为饰”,“额前缀金花”。又有《辽志》中“妇人进新春书,以黄缯为帜”。黄色是最醒目的一种色彩,“尚黄”并非辽人独有,不同前朝的是,辽代的契丹妇女面部施黄,不是“贴花黄”的局部点缀,而是满面涂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黄脸女”,这大概就是后世流传民间的“黄脸婆”的原型。

辽代“黄脸女”吓了宋人一大跳

对广大的辽代妇女而言,涂黄之俗实乃一道盛行朝野的流行色,喻为“佛妆”,在以白为美的宋人眼里,却惊为“异物”!

对此,宋人筆记中有诸多记载。北宋末朱彧所著《萍洲可谈》一书记录了这样一个场景:其父朱服在使辽时曾亲眼见过辽人的“佛妆”,“先公(即朱服)言使北虏,见虏使耶律家车马来迓(即迎),毡车中有妇人,面涂深黄,谓之‘佛妆,红眉黑吻,正如异物。”由此可知,朱服所见辽人“佛妆”的特征就是“面涂深黄”。

辽代妇女化妆,为何喜好“红眉黑吻”呢?目前存在两种说法。一是色差说,辽史研究家王青煜先生认为,女人面部涂抹了黄色颜料之后,由于色差对比的原因,会使眉下及嘴唇的皮肤分别呈现出红色和黑色的视觉效果;二为妆饰说,田苗博士认为辽人的“红眉”乃是秉承了唐五代以来呈泛红色状的檀眉妆饰。又贺昌群先生指出,“黑吻”就是唐代以来乌膏注唇的化妆方法。

试想,一个女人描着红眉毛、满脸涂黄、抹着黑嘴唇,这三种颜色集中于面部,以今人视角,大街上突然撞见,该是怎样的惊悚感觉?千年前与辽人同时代的宋人对此就大为不解,疑为“瘴疾”!

出使辽国的北宋使臣彭汝砺在其《鄱阳集》卷一二中,有这样一首诗,题目是《妇人面涂黄而吏告以为瘴疾问云谓佛妆也》,诗云:“有女夭夭称细娘,真珠络髻面涂黄。华人怪见疑为瘴,墨吏矜夸是佛妆。”彭汝砺曾于元祐六年(1091年)以贺辽主生辰使的身份出使辽国,到达过燕京,这首诗很可能就作于使辽途中,记录的是燕地见闻。再从该诗的内容来分析,燕地女子有面部涂黄的习俗,但宋人对此闻所未闻,并以之为奇,怀疑她们有瘴疾,故面呈黄色,这时有“墨吏”便夸耀说此为“佛妆”。此“墨吏”当为辽官,所以才会有矜夸之辞,说明“佛妆”应是辽朝特有的一种面饰。

据彭汝砺的记载,施用佛妆者乃“燕姬”所为,“燕姬”可指代北地女子,既可能是契丹女人,也可能是包括汉族在内的其他民族女人,指代较为宽泛。但据曾于元祐九年(1094年)出使辽国、著有《使辽录》的张舜民对“佛妆”的读解,则明确指出施“佛妆”者不包括北地的汉族妇女,“胡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张舜民所谓的“胡妇”主要是指契丹妇女。“佛妆”本身可能并不美观,宋人见之“疑为瘴”(亦作“瘴疠”,感受瘴气而生的疾病,亦泛指恶性疟疾等病),并不为怪。

辽代妇女的“养颜面膜”

为什么辽代妇女要将面部涂黄?这是由千年前北方干燥寒冷的气候条件决定的。创建大辽王朝的契丹人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腹地在东蒙与辽西,主要活动于今内蒙古的赤峰、通辽,辽宁的朝阳与阜新一带。这一地区时值冬季,风沙扑面、天干物燥,妇女为抵御严寒、风沙的侵袭,在脸上施以黄物,且层层涂抹而不洗,直至春暖时节才涤去,从而使面部保持“洁白如玉”的状态,这种保养皮肤的方法与现代女子用于美容护颜的“面膜”有相似之处。

“佛妆”所涂黄物的主要成分是“栝蒌”,亦称“栝楼”,是葫芦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各地均有生长,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全草皆可入药。成名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谓栝蒌的果实色黄,名“黄瓜”,可以“悦泽人面”,南朝梁陶弘景注曰“其实今以杂作手膏”,说明人们很早就将栝蒌的果实制成手膏用于护肤。收录唐至五代实用草药的药书《日华子本草》也称栝蒌子可用以“疗手面皱”。可见,以栝蒌保养皮肤的做法一直被沿用不辍,辽人施行的“佛妆”也是遵循了同样的药理。

据辽史专家冯永谦先生考证,辽代妇女涂黄面部所用之物,不一定都是栝蒌,不少时候为方便计,将黍(即今天所说的“大黄米”)磨成面,直接涂在脸上,以御风沙。据说,早期契丹人的面部涂黄之物还包括像“狼粪”那样较为粗鄙的原料。无论采取何种原料,春暖花开之际,辽代妇女用水洗去面部黄物,对镜梳妆,一时光彩照人!

那么,为何这种面部涂黄的养颜之术被喻以“佛妆”之谓呢?有专家分析,这可能与辽代的崇佛之风及一种特殊的佛面贴金做法有关。

众所周知,辽朝以崇佛著称,据说元世祖忽必烈总结辽金亡国教训时,总结了这样八个字:“辽亡于释(佛教),金废于儒(儒教)。”足见大辽佛风之盛。特别到了辽代后期,即兴宗、道宗、天祚帝三朝,辽境内佛寺林立、梵音袅袅,一派佛国气象。据称,受当时妇女涂面之风的影响,大辽工匠普遍采用“佛面贴金”的工艺手段,如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内的31尊彩塑佛像及锦州义县奉国寺内的七佛塑像,均于面部及头冠贴金。面部涂金之后的佛像在阳光映射下,金光闪闪,威严而华贵,令人顿生敬慕之心。据说辽道宗时期,宋哲宗派使臣出使辽国,使臣见此情状印象深刻,有感而发,将辽代妇女面部涂黄之术谓之“佛妆”,此语一出,信佛辽人闻之大喜,于是口耳相传,使这一精妙形容有如长了翅膀般流播大江南北,“佛妆”之谓竟成了这一独特的北女养颜之法的代名词。

实际上,“佛妆”一词,早在宋哲宗之前就风行辽国域内了,未必是宋人的首创。因为汉魏以降,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和迅速发展,佛教思想逐渐渗透中国社会,佛教艺术也被引进中国,从而对民众的日常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额黄”就是人们因受沥粉贴金的佛像启发而发明的一种额部妆饰。也就是说,佛像贴金在前,后人仿效于后,只是到了全民崇佛的辽代,这种追崇与仿效更加深入化、世俗化,乃至制度化了。

辽代以后,北方的“佛妆”之俗见衰,“佛妆”之名不再为人们日常生活所用,而逐渐成为一个历史典故,只见于文人的诗作之中。清人作怀古诗追叙辽朝时常常提及辽人的“佛妆”,如陈文述《辽宫遗址》诗谓“贵戚惟萧氏,昭仪有细娘……彩凤扶仙辇,明娥艳佛妆”;又史梦兰《全史宫词》卷一八《辽》云:“夏至年年进粉囊,时新花样尽涂黄。中官领得牛鱼鳔,散入诸宫作佛妆。” 这里说到的“牛鱼鳔”是指辽代妇女常用的一种鱼形面花,实与“佛妆”无关。

由此可知,“佛妆”一词在这些诗作中均属用典修辞,已非日常生活中的实用语汇了。

大辽“佛妆”与汉地“额黄”不是一回事

有人认为,建立辽朝的契丹人尊崇中原汉文化,大量吸收汉文明,因此辽人“佛妆”应是中原汉地“额黄”的变种或衍生品。特别是到了清代,文人多将“佛妆”与“额黄”相混淆,在他们的诗作中,经常使用“佛妆”一词来形容女子化妆之后的姿色。但据邱靖嘉先生研究,大辽“佛妆”与汉地“额黄”并无关联,是两码事。在《洗尽铅华试佛妆——辽代妇女面饰习俗探析》一文中,邱靖嘉指出了两者间的五点不同。

第一,原料不同。“额黄”妆所用的黄色染料的成分,可能是具有较高药用价值的松花粉,也可能是一种类似天然一氧化碳的铅黄,或是金黄色的砷,长期使用对皮肤有害,但这种说法没有文献依据。1954年7月,在陕西西安郭家滩的一座唐墓中出土了铜盒、铜镊、鎏金首饰等女子梳妆器物,其中有一件素面无纹的白铜盒,内盛淡黄色粉末,其是否与“额黄”有关,尚不得而知。而“佛妆”所用原料,则是栝蒌、黍面等。

第二,两者的涂抹部位不同。“额黄”仅将黄色颜料染于额际,而“佛妆”则是涂满整个面部。

第三,两者的施行方法也不尽相同。“额黄”有平涂、半涂、蕊黄等多种化妆手法和花式;而“佛妆”只是简单的涂抹,并无其他样式。

第四,施行程序不同。美国汉学家谢弗认为,“额黄”的化妆步骤是先在脸上敷铅粉作底,然后再于额部涂抹黄色染料;但“佛妆”为了护肤无需要用铅粉打底,反而是要先清洁面部,然后直接于素面涂黄。南宋韩元吉有一首《腊梅》诗云:“未惬篱东染御黄,天香特地剪蜂房。应怜雪里昭君怨,洗尽铅华试佛妆。”因腊梅色黄,故作者以“佛妆”比况,“铅华”即指铅粉,此处末句明确表示施行“佛妆”必须先要洗去铅华,这是对北方妇女面饰习俗的真实写照。

第五,功用不同。“额黄”用料是一种化妆品,这种妆饰纯粹是为了呈现艳丽的容貌;而“佛妆”所涂颜料属于护肤品,这种面饰完全是出于美容养颜的实用目的而采取的一种护肤方法。“额黄”与“佛妆”的功能迥异,“佛妆”更像是用栝蒌调制而成的一种“面脂”。辽代妇女心仪的“佛妆”,在宋人眼中则视为异怪,竟误以为得了“瘴疾”,因两者的功用不同导致的审美视角的迥异,即能说明这一点。

综上所述,“额黄”与“佛妆”差别很大,不可混为一谈。

药粉替栝蒌是贬义“黄脸婆”的始作俑者

以天然药材、纯绿色食品,或提汁或碎磨,涂面养颜,既有效又环保,且有“佛妆”之美誉,为何此法最终失传,并落下个“黄脸婆”的败兴之谓呢?皆因后世妇女用药粉抹面导致的后遗症。

辽代妇女用栝蒌涂面的护肤之法,直到清代,在北京(原大辽陪都南京析津府)等辽王朝的腹地,仍有遗存。清代盛大士《灯市春游词》:“春城游女踏红绡,可是羊家静婉腰。香水栝蒌刚洗去,避风犹戴鬓边貂。”意思是,京城女子冬日以栝蒌涂面,春暖涤去,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清代查嗣瑮诗:“春风暖入肌肤滑,初点胭脂洗栝蒌。”贾敬颜先生已指出,清代京师妇女的这种做法就是因袭了辽之面妆。

不过,自辽代后,这种以栝蒌涂面的遗俗日渐衰弱,直至消亡。清人许起《珊瑚舌雕谈初笔》卷八“涂黄”条云:“辽俗尤盛涂黄为佛妆,至元明以后此风遂革,而今妇女面额之间则不须涂而自黄矣,何也?傅粉之盛无过于此时,无论大小百家妇女咸爱调粉,满面涂扑,宛同垩匠。”清朝藏书家周广业《过夏杂录》卷六载“苦蒌涂面”条即谓“近苦蒌无闻,但多用面药及泥粉耳”。

两相比较,辽代的“佛妆”虽呈黄色,不甚美观,待妇女洗去涂料即可恢复洁白如玉的面容;而清人改用药粉涂面后,其效果却适得其反。许起对此的分析是:“……不知粉性香燥,能烁肌脂,久之肤为之黄。晨起洗脸,无有不如金装佛面者。”“烁”字之意,指温度极高,能将金石熔化,形容酷热。许起用“烁”字痛陈药粉之害,与今天某些含大量化学元素的化妆品伤毁皮肤的结果是大同小异的。换言之,辽代妇女尊天然之效,虽用栝蔞涂面越抹越黄,却先黄后白,护肤养颜;清代妇女崇人工之效用药粉代栝蒌,虽越抹越白,却先白后黄、伤肤害颜,故而“久之肤为之黄”“不须涂而自黄”,为刻意追求颜色之美,施以药粉,终酿后患,久而久之便成了今天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带有贬义色彩的“黄脸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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