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谋清,晋江籍北京作家,一个经常去金色琉璃瓦屋顶的中国美术馆久站看画展的画痴。在《北京文学》发表处女作,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北京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
书可以坐着看,戏剧电影坐着看,音乐也是坐着听。画特殊,要在展厅里站着看。油画,还要站远一点。久久站立,凝视,也是对艺术创作的敬意。
李老十和黄永玉是忘年交。李老十活39岁,戛然而止。黄永玉今年98岁,还很来劲,接着活。
黄永玉,天下何人不识君?不说了,就说他为什么长寿。阎王翻阅生死簿,看到那里夹着一张阿诗玛,对牛头马面说,这老东东贪恋人间美色,去把他带回来。见他俩还站着不动,补充说,上回他贿赂你们猴票,小心点儿。牛头马面找到了黄永玉。黄永玉左手烟斗右手画笔,说,坐。牛头马面回,有重任在身,不敢坐。黄永玉抬头,见是他俩,说,没见我忙吗?我画鹤呢,也要做成邮票。又指了指边上,边上有好几瓶他设计的小布袋造型的酒鬼酒。牛头马面腿有点儿软,酒醒后,顺便也给阎王捎回两瓶,禀报,他早已成为酒鬼。
我认识李老十时,他刚从中央美院毕业到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不久,那时的李老十爱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白牙。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此人可以终生为友。黄永玉对我来说是传说,李老十对我来说是现实,天天见面。他们家宝华说他不刷牙,为这吵过好几回。老虎不刷牙,但牙齿最锋利。记得名人轶事说白居易不爱洗澡,很多艺术家都是脏男人。他们什么都懒,勤快就勤快在他全身心投入的事业上。后来也有实证,李老十用10年时间画的画,比好些活到80岁的画家一辈子画的还要多。李老十向人借了他们院子里一间小平房,用来放他画得不满意的画,我常到里边去翻,可我挑出来的他总是笑着又抢回去。李老十在槐树下烧他没画好的画,怕燎了老槐树,街道老太太捉拿过他,不过也都一笑泯恩仇。李老十留着一脸黑胡子,一笑黑白互衬,显得很青春,我觉得他能活到99。李老十毕业创作《快活林》就在日本得了野间奖。当时,画家们都是用形体显示灵魂,李老十是用灵魂掌握形体。
李老十一下子就从我认识的人里边独特出来。他很勤奋,到哪里,哪里就尽是字画。在他办公室的那一角,墙壁都不能闲着,甚至挂了好几幅条幅。李老十浑身是劲,那时他画了很多鸡,老十属鸡。老十的鸡也独特于所有的画家,一只只顶天立地。别人的鸡,常常衬以怪石虫草、野菊篱笆,李老十用滚滚云天作他的雄鸡的背景。仿佛是一匹匹战马,雄赳赳气昂昂。鸡脖子上的毛也像马鬃一样飞舞。千百年来画家画鸡爪子的模样,已经约定俗成。李老十不吃那一套,他把鸡脚画得比马脚还要粗壮,矗立在大地上。它昂首云天,呼唤风雨雷电。
很多画家不看书,李老十好读书,自然成为我的朋友,也自然成了我的灾难。他爱穿大衣服,显得上身长下身短,骑26女车,手脚笨,还专挑水坑跌倒,遭殃的自然是我的书,把一本汪曾祺泡得没模没样。不过,你别无选择,我们当时有共同的志趣。我们俩一起策划,搞“作家画画画家写作”,参加的有写《小镇上的将军》的陈世旭,写《预约死亡》的毕淑敏,画小红人的吕盛中,画《金瓶梅》插图画小脚裸体女人的朱新建等。我们开始在《作家》《北京纪事》等陆续发表。我很喜欢李老十写的诗,自称是薛潘诗。他常常是诗配画。画阔步而走的公鸡,题:久傍人居失本性,踏破樊笼再入山。画个葫芦,题:料定此中无良药,否则铁拐不蹒跚。画一南瓜,题:远看几点烂墨,近看一团乱麻。皆因昨夜醉酒,竟然画作南瓜。
李老十是很富生命活力的人,当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向李老十求画不难,但有时让人有点嘬牙花。给李国文画《刘伶醉酒》,给章宗锷画《挡风图》还算靠谱。给肖德生王成刚画的就有点邪。一个是画一只老鸟蹲在一块石头上,题:四顾无峰。一个是画一支莲蓬,折了。但说好说不好,李老十都露露白牙笑笑,让重画就重画。
李老十的世界一点不复杂,人民美术出版社,大方家胡同他们家,中央美院,中国美术馆,颐和园以及它们之间纵横交错的街道胡同。当然,还有他故乡的白山黑水。一部分是在我们共同的世界里,另一部分也在我能感知的世界里。我这一生也有很多次面对李老十面对的昆明湖浩大的那片荷花……
黄永玉有一次在欧洲,对面玻璃窗开着,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和他共进早餐……我在李老十那里,读到了黄永玉的书。黄永玉一生中,经历了种种苦难,“四人帮”抓“黑画”,他是代表,画猫头鹰睁一眼闭一眼。他活下来了。李老十应该是幸运的,但他却英年早逝。这个谜至今没人能解释清楚,但所遇的人和事的种种扭曲异化,李老十后来很孤独。那时我到福建晋江市挂职体验生活,我约他去南方,遗憾的是没能成行。
中国画家都读过《爱莲说》,画荷者众,不好比。就比他们两位的荷。黄永玉画青春,画活力四射,画鲜艳。李老十画残花残荷。好像是被誰掉了个儿。老的成了玩童,小的孤韵横秋。但这个世界,因他们而多彩。
梅墨生说李老十“深情冷眼”,揭示他内心的矛盾,我认为下半句也应该是矛盾的。他说的“老气横秋”顺了,李老十后期的作品“横秋”但不“老气”。他的荷,虽然残了,笔墨却还是强劲,暗含一种力,只是沉默着、深藏着,顿挫老辣。看久了,我还是受到他的生命礼赞的感染,秋是实而不是死亡。就说被梅先生称赞的《十万残花图卷》,那是何等气势,如同十万赴死的猛士,何曾有一点悲戚?你看那生命的种子,包裹在一个个不动声色的莲蓬里,隐于其中,这是护生赴死,金戈铁马,秋声至此悲壮激昂。花残了,叶枯了,梗折了,莲蓬也把头垂下了,但在莲蓬的包裹中,那是李老十给我们留下的生命艺术。我这么说是因为李老十的残荷,虽有悲凉成分,但不颓废、不绝望,十万之称,就是生之气势。作品之多,就是活力底蕴十足。
2001年,有一位女士到中国美术馆登记,要为她的亡夫办个展,但因为收费太高,那一年,这位女士没再出现。
2006年,这位女士又来了……这就是刘宝华,李老十逝世10周年,她要给他办个展。
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后来是中央美院院长,中国美协主席,他称李老十的《十万残荷》为“托命之作”。他为李老十全集作序,这样评价李老十:“他属于那种才华横溢但坚持独立思考的艺术家,总是在画坛的沉默处发言,在现实的纷喧中沉思,以心灵的明灯照路,孤往冥搜、上下求索。他最好的画是精神性含量极高的、从现实中超拔而形成他自己精神世界的作品,渴笔枯墨间渗透着真挚的情怀,满纸苍凉中洋溢出生命的体验。”
由于刘宝华慷慨捐赠,李老十的作品“成为一个时代中国画艺术的宝贵遗存……《十万残荷》在内的一大批作品归为国家典藏”。为此,中国美术馆为李老十隆重举办了个人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