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鸟飞腾兮

2023-11-06 08:31朝颜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罗炳辉小脚瑞金

朝颜,中国作协会员,江西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高研班毕业。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获中国作协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

一双小脚,生生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彼时,我站在博物馆的一个角落里,被一张黑白照片攫住,被一个女人坎坷丰沛的命运攫住。四周人声嘈杂,我没有挪开步子,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望着她的小脚——那双与微胖的身材极不相称,仿佛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小脚。

照片中的女子二三十岁的年纪,一顶镶着五角星的红军帽,一件深色的长大衣,扎着绑腿,绑腿下,是一双尖尖的“三寸金莲”。她的一只手掖着大衣,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未知和疑问等着她去一一打开。

是的,那时候她一定不会知道,前方还有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等着她去丈量,她也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将创造出一个人类革命史上的千古奇迹。

她叫杨厚珍。

那照片是她出发长征前在瑞金一家照相馆拍下的留影。这一个仅以秒计算的瞬间,就这样定格在了中国女性史上。

小脚,无疑是封建威权加诸女人身上的枷锁,是前朝赠予杨厚珍的痛苦遗物。长征,却是冲破封建威权的一种伟大尝试,是追求人类解放的一次成功突围。在时间的长河中,缠过小脚的女人不计其数,唯有一个人,迈着一双小脚从瑞金出发,爬雪山、过草地,九死一生,最终活着走到了陕北。

这个人,确乎是将最卑微的处境和最伟大的成功都集于一身了。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两年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那二万五千里的漫漫长路,那重重的险境和困境,一双小脚和一个柔弱的女子是怎样一一将之战胜的。

从旧照片中抽回目光,我看见了此刻的自己,穿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手执宽屏的智能手机,双脚在皮靴的包裹中自如伸展。这所有的物质丰裕和精神自由,难道和投身革命的杨厚珍们没有关联吗?

可是这些,杨厚珍却看不到了。

尤其是,当我听到身旁的先生说,杨厚珍正是他祖母的亲姨妈,一种更深刻的震撼击中了我的内心。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她所身处的瑞金,与今天的瑞金迥然不同。但时间安排我们在同一个出生地隔空对视,并且,于冥冥中产生了亲缘的关联。

我怎么能不流泪呢?

回到家里,先生翻出一张发黄的名片,那是杨厚珍的儿媳妇——原九江仪表厂工程师曾宇红留下的。1991年,曾宇红来瑞金出差,在先生家里吃饭,与他当时尚在世的奶奶和父母共叙亲情。毫无疑问,他们一定谈到了杨厚珍,那是他们共同的亲人,也是他们共同的骄傲。

时光移易,两个家族的人一茬茬地出生和老去,赣北与赣南的交集發生得那样少,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也早是拨不通的了。幸而,先生前些年通过九江的朋友与曾宇红重新取得联系,并一直保存着她的手机号码。

这时候,曾宇红的爱人刘延林,即杨厚珍的亲生儿子,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略有些耳背了。曾宇红也已八十二岁,但她耳聪目明,忆及杨厚珍的往事,思路清晰,表达准确,着实令我心生感动。

我与杨厚珍,就这样拨开未能重合的光阴,得以灵魂相遇。

1908年,杨厚珍出生在瑞金城南的一个小巷子里,小名新凤。准确地说,那一年还是清光绪三十四年。封建的枷锁从一出生便套在了她的身上。尽管她的父亲曾做过小学美术老师,母亲是一名制爆竹的工人。他们没有足够宽阔的想象,可以预见到女儿将要投身的那个未来。

缠脚,是那个时代的女子不可逃避的命运之痛。五岁,她被大人按住,脚指头一根一根生生地掰断,压在脚底,扎紧。她哭啊,闹啊,挣扎啊,一切都无济于事。妈妈流着泪告诫她:“不缠脚以后你怎么嫁人?”是啊,以清王朝旧民的见识,人们尚不知道,一个女孩子除了嫁人,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那几乎是可以想见的一生,女孩被禁锢于三寸金莲,禁锢于狭隘的世界,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只等待一个或好或坏的男人将她领进家门,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又让子女走在同样的辙痕之中。三从四德、任劳任怨是她们被指定的所谓美德,一代一代,周而复始。

与身体的疼痛接踵而至的,是穷困的日子。没过多久,小新凤的父亲早早去世,抛下年轻的寡母和两个幼小的孩子。仅靠妈妈一个人做工挣钱,一家三口连吃都成了问题。

老年的杨厚珍,曾经对家人讲述过一件伤心往事:

“家里没粮食,天天吃稀饭,我端着自己那只碗一百个不情愿,非要吃妈妈的那一碗,可是妈妈高举着碗不让我看。后来见我实在吵得太厉害了,妈妈就将碗放下来。我一看,里头全是米汤,一粒米花花都没有。”

那应该是小新凤突然长大,变得懂事的一个瞬间。没有母女的抱头痛哭,也没有多余的谆谆教诲,她只是目睹了母亲的艰辛、隐忍,以及全部的爱。

当我将杨厚珍的一生贯穿起来重新审视,不难发现,她的挣脱与渴望是从幼年就开始种下了的。一个人,唯其经历过最刻骨的痛楚,才会对打碎旧制拥有最强烈的冲动,才能迈着小脚拼了命去追寻新的生活。

直到连稀饭都难以为继了,妈妈只好带着两个孩子投靠了杨厚珍的伯父。彼时,她的伯父在河背街桥下巷经营着一家很大的商铺——源发号,售卖大米、粉干和食盐等日用品,家中店员帮工众多,添上三张嘴完全不是问题。

正是在源发号的成长岁月,打开了杨厚珍原本狭窄的小地方女性视野,将她牵引到一条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杨厚珍没有上过学,却因为长期在店里帮忙,增长了不少见识。像一只雏凤跃跃欲试地张开双翅,她缠着堂哥学识字,虽然只有《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等书,却也认得了许多字。同时,店铺里时有进步人士往来,她的思想受到熏陶乃至洗礼,进而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深切的向往。

转眼,杨厚珍就长成了仪态万方的大姑娘,她容貌姣好,被人们称为“城南一枝花”。后来,源发号在赣州设立分号,正值青春年华的杨厚珍主动要求到赣州帮店,也因此结识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关键人物——罗炳辉。

1927年,时为滇军北伐军将官的罗炳辉来到源发号赣州分号,与杨厚珍一见倾心,二人自由恋爱,很快结为伉俪。那一年,杨厚珍十九岁,罗炳辉三十岁。她也许知道他结过一次婚,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但她不在意那些。一个初涉爱河的女孩,最容易飞蛾扑火一般地奔赴。何况时局如此动荡,南征北战的罗炳辉,自从1913年出来参军,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了。

一个是著名的军事家,一个是小脚的旧式女子;一个是云南彝良的农家子弟,一个是江西瑞金的失怙出身。原本相隔万水千山的两个人,就此将命运缠裹到了一起,共同迎向了革命的风暴。

小时候,我曾在父亲工作的电影院观看过影片《从奴隶到将军》。那时候我尚不谙世事,觉得故事离我太过遥远,许多年以后才知道,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罗炳辉,正是电影主人公罗霄的人物原型。

现在,当我意识到这位在战争年代威名远扬,未等新中国成立便早早陨落的将星,竟然与我的家乡,尤其是我的家族具有某种特别的关系时,不禁感慨唏嘘。

他们所身处的时代,实在是波诡云谲的乱世。

先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紧接着“中华民国”成立,在并不稳固的江山之下,又发生了各路军阀混战。另一边,中国共产党于1921年秘密成立,队伍不断发展壮大。共产党领导的工人运动在全国各地掀起高潮,也遭受到军阀的血腥镇压。国共两党在短暂的合作之后,又在1927年7月以决裂告终。

那确乎是风雨飘摇的岁月,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像是一朵浮萍,很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扎稳根系。动荡的环境之中,人心也是不安的,前方充满了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凶险,又有太多的机遇。当我们今天跳脱出时代,评价那时候每个人的选择是否英明时,自然是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然而被迷局裹挟的人,需要多么睿智的眼光,才能看穿前路啊。

正如罗炳辉对原有身份的反转和对中国共产党的靠近,以及此后的有生之年,他的绝对信赖投入与誓死效忠。关于他的心路历程,我无须赘述,这在他亲笔所写的自传《我的经历》中记叙得详尽已极。

这一切,对杨厚珍又意味着什么呢?事实是,从青年到中年的每一次命运转折,几乎都贯穿着她对罗炳辉的生死追随。是的,我懂得,一个女人对所爱的男人最真实的跟从与依靠。起初的她,自然不可能拥有革命理想,拥有文韬武略。可是物理和化学的反应,都在无限亲密的交互中,自然而然地生发了。

1929年,罗炳辉出任江西省吉安县靖卫大队大队长,身怀六甲的杨厚珍随同前往。那一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罗吉安(后改名罗镇涛)在吉安出生。同年7月,罗炳辉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率部武装起义,随后被任命为中国工农红军江西独立第五团团长。

杨厚珍是1929年11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的,从时间节点看,她追随的脚步是如此紧密,其间没有任何的踌躇或犹豫。要知道,那时候罗吉安尚在襁褓,她还是一个身子虚弱的乳母。可是为了革命,杨厚珍很快就将孩子托付给了南昌的一户人家。

这样的一次生育和哺养经历,几乎成了她一生数次怀胎生产,又数次与儿女离散的暗示和开头。

一只凤鸟展翅飞向了更广阔的世界,如火如荼的革命岁月在杨厚珍的生命中打开。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激情。她放开了包裹多年的小脚,与旧制的遗留决绝作别。她学着去做一名医院护理员,像亲人一般照顾着那些伤病的红军战士。短短的时间内,她从护士、护士长,一路走到管理员、指导员之职。可以说,职务的变化见证着杨厚珍在战火中迅速成长的坚实足迹。

兵荒马乱的年月中,杨厚珍一路转战,来到中央苏区,在长汀一带从事革命工作。彼时她担任着福建省军区机关合作社主任,需要负责后勤给养等许多工作。有一次,她与警卫员一同骑马去广昌县收缴战利品,忽遇一群劫匪迎面而来。土匪见他们一男一女,势单力薄,便強行勒索。那是杨厚珍第一次真正用到手榴弹,等她扔出去才发现速度慢了,最后自己也被炸伤。

也许正是那一次险情,催逼着杨厚珍,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要更加刚强,更加磨炼自己的本领和意志。

其实,女人哪能是天生的钢铁呢?参加革命,出生入死的每一天,她几乎都是在艰难的考验和不断的历练中度过的。在曾宇红的口中,我听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杨厚珍曾经是一个极其害怕死人的人,她文化水平不高,多年浸淫的迷信思想像毒蛇一样在脑子里深深盘踞着。战争是残酷无情的,随时都伴着死亡的发生。而她胆小、怕鬼,一到夜晚就往人堆里钻。为了让她尽快成长,彭德怀想了个办法教育她。一天晚上,彭德怀让杨厚珍去执行一个任务:到对面山上将死人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带回营地。那是白天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几乎尸横遍野。杨厚珍吓得浑身哆嗦,可是军队的任务又必须执行。最终,她麻着胆解回了一根绳子。彭德怀问:“你看见鬼没有?”“没有。”“根本就没有鬼嘛。”从此,她再也没有怕过死人。

经过一次次的历练,杨厚珍胆子变大了,性格也泼辣了。她处事麻利而果断,脱胎换骨般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红军女战士。

杨厚珍又一次随部队转战,离开长汀,回到生养她的瑞金时,是在1930年春天。河背街的池塘边、院落里,桃花、李子花、迎春花鲜艳艳地绽开着;源发号商铺的木屋檐下,燕子正在筑巢安家,叽叽喳喳地飞进飞出;许多低声下气的贫苦工人和农民,似乎也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板。

杨厚珍蓦然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暮气沉沉的家乡,如今已换了一片新崭崭的天。是的,历史赋予瑞金的伟大使命,早已悄悄地露出了端倪。1927年8月,周恩来、朱德等领导八一南昌起义部队经过瑞金时,县里便在他们的指导下建立了党组织。1929年上半年,毛泽东、朱德等先后三次率红四军来到瑞金,特别是这一年的2月11日,红四军在瑞金大柏地打下了下井冈山后的第一个大胜仗,影响很大。1930年,瑞金成立中共县委、县苏维埃政府和红军第二十四纵队。与此同时,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筹建,也在紧锣密鼓的策划中。

熟悉杨厚珍的老邻居们也发现,那个离家数年,曾经羞怯的小脚女孩儿,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了。她不仅结了婚,还是一个干练的红军女干部。她的丈夫罗炳辉更是了不得,作为红十二军的军长,率部从长汀出发,经壬田乡,一路凯歌,彻底攻下瑞金,为全县“赤化”、“一苏大会”在瑞金召开、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定都瑞金创造了有利条件。

怀着各种心情接近杨厚珍的人越来越多,愿意聆听她宣讲革命道理的乡亲也越来越多。是啊,小脚女人都能当红军,还当得有声有色,何况是七尺男儿?在感受着新旧两重天的鲜明变化之时,人们对变革的拥戴和对未来的憧憬愈加炽烈。杨厚珍是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从1930年3月到1934年10月长征出发,在瑞金工作生活的四年多时间里,受杨厚珍影响而参加红军的本地青壮年有很多。后来,这些人多数牺牲在湘江战役中,为杨厚珍一生的心病和痛苦埋下了伏笔。

终其一生,杨厚珍都思念着家乡和亲人,可是她只在新中国成立后回了一次瑞金,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对儿子刘延林说:“我是不敢回去啊,乡亲们跟我要自己的亲人,我上哪儿给他们找去呀?当年我在台上宣传扩红,那么多人听了我的话,参加了红军,那么多人牺牲在长征路上,那么多亲人苦苦盼望着他们归来……”

还有的妇女,心知丈夫已死,仍苦苦哀求杨厚珍告诉自己,男人是在哪儿死的,怎么死的?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和乡亲们说什么怎么说,只有漫无边际地哭。她哭的,不仅是那些牺牲的家乡战士,还有自己再也见不到面的母亲,以及再也找不回来的孩子。那一次,是第二任丈夫刘正明和孙子刘小斌陪她回来的,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看望母亲和寻找当年寄养出去的一儿一女。

迎接她的却是最残酷的现实,没有一个消息值得宽慰,没有一个夙愿可以了却:母親已经归天,寄养到竹岗村的儿子罗金安也夭折了。至亲之人,从此阴阳两隔,怎能不令人痛彻心扉?唯一还有在世希望的女儿罗瑞安,当年被她匆匆寄养在了大埠村,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下落。杨厚珍躲在住处,哭了三天三夜,然后匆匆返回北京。

曾宇红还记得,1991年她来到瑞金,完成杨厚珍生前的夙愿,替她的母亲上一次坟。可是那坟已经没有具体的形状了,虽然油菜花开得正艳,她却觉得冷寂而凄清。曾宇红站在旷野中,顺着亲人手指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杨厚珍不仅是一位红军女战士,她还是一个母亲的女儿、一段婚姻中的妻子,这就注定了她在战斗岁月中将备受身心的苦痛和煎熬。

在瑞金生活和工作期间,杨厚珍接二连三地诞下三个孩子。其中有一对龙凤胎,落地后只养活一个,就是女儿罗瑞安。后来,她又生下儿子罗金安。可惜他们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时间都如此短暂,1934年长征出发前夕,罗炳辉让杨厚珍将两个孩子就地安顿好,杨厚珍抱着他们,最后一次亲吻了孩子娇嫩的脸颊,含泪分别送给了两户人家。她原想着革命胜利就来寻他们的,谁知却永不能如愿了。

一个不能亲自抚养孩子的母亲,一个眼睁睁看着骨肉分离又无能为力的母亲,一个牢牢记着孩子下落却遍寻不着的母亲,内心该有多么刻骨的悲伤。

瑞金城南,有太多的故事还埋藏在那些老建筑里。从八一南路,穿过云龙桥,跨过绵江河,就是杨厚珍生活过的河背街桥下巷了。春天的喧嚣在旧城区里显得更为持重,我放轻放缓了脚步,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道旧印痕上。

这里正准备按古街的原貌进行修复,间或有几间屋子里还住着人,几乎都是不舍得离去的老人。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庄重地涂在一排木板房上,源发号的招牌早已摘了,但屋子还是从前的结构。铺板门紧闭,一扇窗户空了半边,望进去,光线暗淡,空而寂冷。

河背街曾经是瑞金最繁华的街市,多条巷道纵横交错,民居商铺各安其位。我想象从前的源发号,货品堆得冒尖,商贾来来往往,客人进进出出,算盘哗啦啦响……它给予了杨厚珍相对安稳的少年时光,而后又因为杨厚珍夫妇的回返,迅疾地卷进了红色的旋涡中,成为苏区时期著名的红色商铺。

红十二军驻扎瑞金,指挥部设在河背街的天后宫。源发号作为杨厚珍的娘家,自然与红军将士多有往来。他们建有一幢二层的房屋,在当时的瑞金县是最好最时髦的,毛泽东、董必武、罗炳辉等红军将领便常在二楼商议军事,顺便改善伙食,打打牙祭。最重要的,是解决中央苏区十几万红军的战时给养问题。

在罗炳辉、杨厚珍的指导下,源发号商铺听从了中华苏维埃政府的安排,利用店里齐全的设备,开足马力生产战争所需的大米、粉干等食物,用来支援前线作战的红军。他们销售的粮食、土特产和山货等,为红军部队输送了大量的生活和军用物资。由于源发号紧靠绵江河畔的码头,有着得天独厚的运输优势,他们又承担了大量的商品转运任务,同时经营起了红军军需品、日用品和食盐等业务。

事实上,源发号此举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一方面,随着战事的加剧,货物来源越来越紧缺,支援红军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方面,国民党在水路、陆路实施严酷封锁,一些私运食盐、布匹和药品的商人,常常遭受严酷的刑罚甚至付出生命代价。

然而甘冒生命危险,支持中央苏区的红色商铺远不止源发号。据不完全统计,当年中央苏区每年运出谷子三百万担,还运出大量钨砂、木材和其他农产品。同时,中央苏区的商人们运进了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紧俏布匹、食盐和药品。仅1933年下半年,中央苏区就完成了三十三万银圆的商品流通量。

如今翻开那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从瑞金成长起来的杨厚珍,深深地影响了源发号以及众多的红色商人。这影响,基于亲情,基于信赖,更基于对人民政权的赤诚信仰。当年的瑞金,不仅为革命输送了如杨厚珍般坚贞的战士,还在人力、物力、财力等方面倾其所有。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色恐怖之后,源发号被抄,所有和红军相关的人和物均同遭厄运。

从源发号出来,穿小巷迂回行走几百米,便到了位于黄枝塘巷的平波公祠。在瑞金生活的几年里,杨厚珍与罗炳辉租住于此,那三个孩子便是在这里生下的。

平波公祠原是一户钟姓富商之家所建,因主人贩盐途中翻船遇险,家道中落。他们一家腾出了最好的一间屋——下进栋东南厢房,供杨厚珍夫妇居住。而在平波公祠的偏房里,则办起了粮食加工厂,专供前线军需。

我跨进平波公祠的大门,试图寻找杨厚珍生活过的痕迹。墙上的青砖,门边的大理石,屋顶的雕花木刻,还有从天井上泻下的阳光,和当年比应该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吧。厅堂中,板壁仍然是木头的,主人牢牢地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建筑,连一个现代的卫生间都不忍心营建。杨厚珍住过的那间房只简单地陈设了些座椅,没有再被当作住房使用,他们在门楣上挂了一枚铜钱,贴了一张“如意吉祥”的喜帖,作为新年的装饰。我探进头去,屋子很宽敞,光线有一些幽暗。“连最小的曾孙都知道这间屋子是杨厚珍住过的。”八十岁的老人钟同铭说。

当年,这里既为住处,也是办公场所,杨厚珍就在这里迎来送往,高声谈笑,生儿育女。如今,那些声音都已消隐了,只有钟姓的后人守在这里度过日月春秋。与我交谈的老人已经须发皆白,他还记得过世的母亲曾多次对他说,红军长征之后,国民党反扑回瑞金,一大批士兵冲进平波公祠,将他们家的楼板全部撬得稀烂,值钱的东西都抢光了。

这一切,皆缘于杨厚珍夫妇的租住。那些年,太多的瑞金普通百姓,因为支持红军,遭到了疯狂的报复,这一笔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详尽记录的了。

在云石山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旧址,我找到了一份《批准参加长征的三十位女红军名单》,有邓颖超、康克清、贺子珍、刘群先、钱希均等,其中,自然有我凝神关注的杨厚珍。

这是一次悲壮而无奈的战略大转移。1933年9月,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利,战局急转直下,红军失去了在内线打破国民党军“围剿”的可能。随后,整个中央苏區仅存瑞金、会昌、于都、兴国、宁都、石城、宁化、长汀等县的狭小地区,红军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中央被迫于1934年9月上旬决定实行战略转移,时间定在10月底或11月初。

正当中央红军处于战略转移部署之际,1934年9月下旬,蒋介石在庐山秘密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在第五次“围剿”的基础上重新调集兵力,在德国顾问的策划下制订了一个剿灭中央苏区红军的“铁桶计划”:以瑞金为目标,在距瑞金一百五十公里处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将红军主力压迫到狭小范围内进行决战,以求在一个月内将中央苏区红军消灭。

消息传到中共中央,主持筹划战略转移的“三人团”马上意识到中央红军面临的危险,故立即以中革军委的名义发布战略转移的行动命令,提前向湘西实行战略转移。10月10日傍晚,党中央和红军总部率领红一、三、五、八、九军团连同后方机关人员,从瑞金的梅岗、马道口等地出发,向湘西转移,开始长征,只留下了红二十四师和十多个独立团约一万六千人在中央苏区坚持斗争。

一切都进行得仓促而紧急。我注意到参加长征的女红军名单中,多数人担任着中共中央的重要职务,并已与红军高级将领结为夫妻。名单下还有一句说明:“经过中共中央妇女部提名和体检,中央苏区有三十位女红军被批准随军突围长征。”

去还是留,牵扯诸多将士与家眷的分还是离,其间必有太多的慌乱和纠结。按说,杨厚珍本不具备参加长征的条件。当时,中央内部提出了几个条件:必须是共产党员,思想政治上绝对可靠;必须有独立工作的能力,会做群众工作;要有好身体,能适应艰苦的环境。

光是一双小脚便足以成为她出发的绊脚石,何况,她已经怀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

但杨厚珍是铁了心要随部队走,多次向组织提出申请。两个幼小的孩子不能带在身边,她咬着牙送给了老乡抚养。幸亏身孕还不是太显怀,她用长布一层一层地用力缠裹,以至竟通过了体检关。当然,还因为罗炳辉当时是红军第九军团的军团长,作为他的妻子,杨厚珍的随行更是有理有据。

她被编在干部休养连,是中央专门为老战士、女战士、伤病员组成的一个连队,共三百多人。其中包括董必武、徐特立、林伯渠、张宗逊等人,自然也包括那三十位女红军。她们生死与共,相扶相携,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因杨厚珍与蔡畅、康克清、邓颖超等几位女红军年龄较大,她们又被并称为“八大姐”。

秋天正在一日一日地变凉,萧瑟的秋风吹彻原野,杨厚珍走在长征的队伍中,显得格外扎眼。她迈着一双小脚,用尽全力地追着、撵着。那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艰苦,在日复一日的急行军中,一双大脚尚且会走得酸疼起疱,何况一双已经变形的小脚。

肿和痛如影随形,像猛兽撕咬着她的肉体,她痛得冒汗,痛得皱眉,拄着棍子还时常摔倒。同志们见她走路实在困难,都劝她坐坐担架,但是她坚决不同意。她说:“哪怕是爬,我也要和同志们一道前进!”因为她知道,抬担架的人会更累、更苦。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咬着牙坚持,实在累了就停一小会儿,又站起来,拖着肿胀甚至麻木的双脚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她硬是没有掉队,并逐渐适应了行军的强度。

小时候,我曾在某座村庄里亲见过一个小脚老太太,她拄着拐杖,用脚后跟颠啊,颠啊。那双小脚,别说走快了,连走稳都是一件难事。她的步子那么缓慢、那么细碎,仿佛永远也走不出那座村庄。那时我正和小伙伴疯跑、追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老太太,我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她的脚,小小的心间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楚。

现在,当我再次想象一双疼痛的小脚,一双走在二万五千里长征路上的小脚,我的心口又禁不住生疼起来。

红军一路向北,天气越发寒凉。杨厚珍怎么会想到,迎接她的不仅是风吹彻骨,还有布满荆棘的长路,而且似乎总也望不到头。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唯一能做的是,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不要命地走。哪怕只是用那双小脚,一寸一寸地丈量大地;哪怕将那双小脚走烂走废,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今天,我难免要以一个女人的心思暗自揣测,她如此执着、如此无畏,其中对党的忠诚和对丈夫的追随,哪一个所占的比重要大一些?也许,两者皆重如泰山,皆是她无法抛舍的最爱。更也许,这两种深沉的爱恋,早已集合在一起,无法分割清楚了。

后来,我在杨厚珍的亲人口中找到了答案。他们说,杨厚珍在世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长征路途中虽然辛苦,但能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为了激励自己战胜困难,她牢牢地记着女红军的口号:“不掉队,不戴花,不当俘虏,不得八块钱。”当时,部队有条纪律,在途中生病、受伤,跟不上队伍的红军,就会被寄养到老百姓家里,由组织留下八块钱作为生活费。拿了八块钱,差不多就意味着永久失散了。

为了躲避敌人的围追堵截,队伍多是挑一些少有人走的嶙峋山路,并且经常在夜间急行军。许多年以后,幸存的红军都会回忆起蜿蜒的队伍中,被月光的清辉拉长的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在人们的记忆中,当年的她又矮又胖,走路磕磕绊绊。殊不知她宽厚温暖的腹部,正孕育着一个渐渐长大的胎儿。

残酷的战争却并没有因为杨厚珍是一个孕母而对她有所仁慈。长征开始的第三个月,杨厚珍刚刚适应行军的节奏,就遭遇了意外。

一天,女红军们正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杨厚珍与贺子珍是印发文件的铁搭档,贺子珍文化水平高,负责刻写,杨厚珍文化水平低一些,负责油印发放,二人一直如影随形。大姐邓颖超则喜欢讲故事,经常给她们讲“三国”,杨厚珍特别爱听。不想此时危险正在悄悄降临,一架敌机飞到她们头顶的上空盘旋着,追撵着她们不停轰炸。突然,敌机像老鹰一样俯冲下来,杨厚珍来不及躲避,一颗炸弹就在她身旁爆炸了。顿时,她被炸飞数米远,弹片不偏不倚地击中头部。等战友们将她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那件出发前从瑞金穿来的棉大衣,被炸得稀烂。她全身淌着血,已经昏死过去,没有了呼吸。

所有人都以为杨厚珍已经牺牲了,他们流着泪把她抬到一边,又从周围老百姓那里买了一口棺材,准备次日下葬。

傍晚,休养连留在当地休整,康克清大姐带着大家向杨厚珍的“遗体”告别。她走近血肉模糊的杨厚珍,按照风俗替杨厚珍抹脸,意欲让杨厚珍合上眼睛,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杨厚珍的鼻子里还有气息,并且发出了微弱的哼哼声。原来杨厚珍还活着!康克清一时大喜过望,喊叫起来:“她还活着,快,快找医生抢救!”

那一次,贺子珍也受了伤,毛泽东恰好带了军医傅连暲过来替贺子珍治伤。大家赶忙叫来傅连暲医生,立即对杨厚珍进行手术,终于把她从鬼门关夺了回来。不过,这一次她伤势太重了,昏迷了整整四天,又在担架上躺了一个多月,最后落下了伴随终身的三等残疾。

更令人惊奇的是,大难不死之后,杨厚珍肚子里的孩子竟毫发无损,继续躺在母腹中一天天成人成形,直到生产的那一天。

那是1935年春天,杨厚珍所在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贵州地界。在经过一个村庄时,阵痛发作了,杨厚珍意识到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降生。她赶紧走到一户农民家的牛棚里,用喂牛的干稻草简单铺好,躺在上面,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惊动了那户人家,正好他们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见是男孩,表現出很喜欢的样子。杨厚珍于是决定将孩子送给那个客人,客人当即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孩子包裹住,抱走了。这是杨厚珍诞下的第五个孩子,自然,这个孩子也是永远地离散了。她作为母亲的经历里,又添了一重新的悲伤。

大部队的行军不会因为杨厚珍的生产而停止,这时候,杨厚珍已经掉队了。她二话不说,将裤头扎紧,翻身上马,火速追赶部队。等到追上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找了个无人处,解开裤头,里面全是凝结的血块。

在宿营地里,当天晚上的伙食是每人两块红薯,邓颖超倡议每个人分一块给杨厚珍吃,以补给产后饥饿虚弱的身子。杨厚珍一块都没有要,却被感动得眼泪直流。她在和亲人讲述这段过往时,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没有吃的,都饿。我怎么能要呢?坚决不能要。”

然而战友的温暖和关怀,她却记了一辈子。

同为母亲,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种惨烈和痛切。如果不是身处乱世,不是走在长征路上,不是周旋于战事,她应该躺在温暖的床铺上坐月子,喝上一碗红糖水,享受亲人的细心照顾,她还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喂上一口母乳,感受婴儿唇舌带来的柔软和微痒,用全部的怜爱搂紧自己的孩子。

战争,挑战着人的身体承受极限,也让一切人伦与母爱为之让位。

我曾尝试在黑夜里奔跑,专业的运动鞋,专业的跑道。我想挑战自己的极限,然而屡屡败下阵来。当我坐在跑道边上,喘着粗气,感觉到腿脚的酸疼时,总是禁不住想起杨厚珍来。一个人,需要有多么刚强的毅力,才能战胜自己的力所不能及呢?

我揉着自己的脚趾,仍遏制不住地想起那一双弯曲变形的小脚,它们多么像一对弓箭,义无反顾地射向无数人憧憬的明天。是的,它们指向女人的极限,它们告诉全天下的女人:你可以对命运说不。

也许是一种多年的习惯,也许是对自己生理隐疾的羞惭,她从不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双脚,总是躲在角落里,完成泡脚这样最简单的生活日常。这个永无法去除的隐疾,羁绊了她的一生,对她构成了太多的限制和约束。她的儿媳曾宇红告诉我,自己曾陪杨厚珍去儿童商店寻觅,仍然找不到合适的鞋。再也没有人制作三寸金莲绣花鞋了,一个小脚的女人,在新的时代里,面临着太多的不便和尴尬。

那双放开了缠脚布的解放脚,最后将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只能在网络上去寻找旧式的畸形图片,厚厚的足跟,高耸的足背,被压扁的脚趾……每一张图都触目惊心。杨厚珍却拖着这样的脚,从南到北,一直奔跑、奔跑。奔过羊肠小道,奔过崎岖山路,奔过重重围困。

总以为度过一次险境,前方就会有平坦大道,可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又横亘在了红军的眼前。杨厚珍怎么办?这时候,一对小脚成了一对问号,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崇山峻岭,白雪皑皑,她的小脚连将身体支撑住都成问题,怎么带着她向高处攀爬?

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杨厚珍看见一只驮文件的骡子正在奋力攀登,身后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她的眼睛一亮,赶紧拽住了骡子的尾巴,借着骡子的蛮力,一步一步地翻过了雪山。这样的细节,未在任何史书中有过记载,若不是曾宇红亲口讲述,实在是我无法想象的。杨厚珍头部留有弹片,年老之后大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不是特别爱说,也不愿意回忆那些疼痛的往事。在几十年的相处光阴中,刘延林和曾宇红只是断断续续聆听过杨厚珍的讲述,当他们发觉应该用笔将那些事记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许多细节也已遗忘,能记得的,实在是太珍贵了。时间啊。

人们常说,爬雪山、过草地是多么艰险,多少人牺牲在其中再也没有走出去。可以想见,像杨厚珍这样的小脚女人,牺牲概率比别的红军战士只会更大,可是身心俱疲的她却越过了所有障碍,最终平安抵达陕北,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站在女人的角度,我不愿意为她安上诸如伟大这样的缺乏体温的词,我只想献上所有的敬仰、感佩 、懂得和怜惜,流着泪说一声:“杨厚珍,太难了。”

是的,她的难首先是所有长征战士共同经受的难,比如漫漫征途,比如血与火的洗礼,比如她对亲人说过的:“冰天雪地里,身子冷得实在受不了,只能喝辣椒水暖和一下……”但她個人的难,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在一双小脚的支撑下,她的病痛、她的伤痛、她的心痛来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重。

即使如此,她仍旧以三等残疾之身,一路奔跑一路坚持工作。直到1936年,长征宣告结束,杨厚珍终于和生命中最苦最痛的时光挥手作别,在延安获得了短暂的安定。

董必武到达陕北后,曾即兴作诗,赞许长征中的女英雄:“四渡赤水若等闲,大渡天险亦心坦。夹金山上积雪奇,茫茫草原何足难。红军女英爽夙志,风卷神州红烂漫。古来旧观须推翻,巾帼敢顶半片天。”

在延安,杨厚珍担任合作社主任一职,负责物资供应和后勤工作。此时她要思考的,是如何在艰苦的条件下,尽可能地改善将士们的伙食。

杨厚珍的能干是有目共睹的。

毛主席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面,她就亲自为他蒸“二米饭”(小米加一点点大米),炒点生辣椒做菜,毛主席吃得很是高兴。董必武六十大寿,组织上给了她有限的几块银圆,让她操办一桌生日宴。考虑到大家都吃不惯北方的羊肉,杨厚珍买了些猪肉和猪下水,做出了四五盘大菜。那次生日宴聚了不少人,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毛主席很满意,又夸她:“就这一点点钱,能办得这样好,厚珍同志功劳大呀。”

杨厚珍的家里,一直珍藏着一个毛主席用过的饭盒,两寸高,银灰色,外表已经刮花,有破裂的痕迹了。这个饭盒在柜子里锁了多年,因为刘正明在回忆录中写到过,被军事博物馆要去了。那是她作为后勤负责人保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品,想到国家收藏与个人收藏的意义之轻重,他们一家只好忍痛割爱。

服从党和组织的安排,杨厚珍从参加红军的那一刻起,有哪一次不是这样做的呢?

在她的人生履历中,我读到这么一段:“抗日战争初期,杨厚珍与伤残军人刘正明组成新的家庭。不久,刘正明因事受到诬陷,被解除一切职务去当老百姓。1940年春,杨厚珍带孩子到延安七里铺,与丈夫度过六七年平民生活。1947年敌军攻占延安前夕,丈夫的问题得到解决,夫妻俩买了头毛驴撤离延安。”

历尽千辛万苦走完长征,又无奈离开所热爱的组织,去做最底层的农民,她的心中有委屈吗?可是直到1977年杨厚珍去世,身边的亲人都未曾听她表达过任何不满。在丈夫遭受不平的时候,她选择的是默默的陪伴和跟随,这与她在第一段婚姻中紧跟丈夫的步伐几乎如出一辙。

曾宇红告诉我,杨厚珍与刘正明夫妻二人,一生以“同志”相称。我想,这或许是他们对党永远忠贞,对党员身份永远引以为豪的最朴素的表达吧。

新中国成立后,杨厚珍在文化部体育用品工厂做厂长,刘正明则担任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办公室主任。时值全国干部调级,关系到工资的多少,许多人都争着要往上评,可是杨厚珍却一口回绝了组织上为她定的行政十三级。她说:“我的工资够用了,还评这个做什么?”

艰苦的战争岁月,让杨厚珍落下了一身的病痛,腰椎病、气管炎、哮喘,还有脑袋里的弹片,轮番折磨着她。很多时候,她一整个晚上都不能躺下睡觉,只能靠着墙坐到天亮。疼痛难忍时,她就自己出去看病。拄个拐棍,踮着小脚噌噌地往外走,没有小轿车,公交车她是挤不上的,只能坐一辆三轮车,去菜市口找熟悉的医生针灸。只要自己能承担的花费,她从不找单位报销。

因为没有被评上高干,她屡次生病住院,都挤在普通病房里,从不吭气,从不言悔。

时代的风云仍在不停地变幻着,1955年,按文件政策,女同志一律退出部队管理,杨厚珍乖乖地退出,1960年重新召回,她又听话地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听从党的一切安排。二十年过去,孙子孙女相继在北京出生,杨厚珍含饴弄孙,一度以为会在北京终老。但是1968年,中央下达一号命令,要求红军老干部全部撤离北京,迁到各地生活。这时,杨厚珍已经六十高龄了,身体每况愈下,她是多么不情愿离开中央啊。她对着家人喊道:“中央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不离开中央。”可是刘正明坚决执行命令,率先到江西丰城安顿了下来。

服从,是一个党员的天职。杨厚珍终于说服了自己,随后回到江西生活。只是两位老人都是伤残之躯,刘正明时常晕倒,杨厚珍病痛缠身,一个家庭的格局突然发生重大变故,岂是两位老人所能承受的。而那时,他们的儿子刘延林、儿媳曾宇红已经在北京有了很好的工作和稳定的生活,大孙子也上学了。为了照顾老人,儿子儿媳决定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举家搬迁,到江西定居。

搬迁二字看似简单,但物质的抛舍,思想的挣扎,个中的曲折和复杂,年逾八旬的曾宇红不说,我也能够想象。可以说,杨厚珍夫妇的无限忠诚,最终是以几代人的共同牺牲作为代价的。

杨厚珍有多少次与子女失之交臂,就有多么热爱子孙满堂的生活。

电话采访中,曾宇红多次和我说起,杨厚珍离不开她的儿子刘延林,只有儿子在,她才能感到安心。我想,那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唯一的依赖了。当我们回望她的一生,会发现在七次孕育产下八个子女之后,唯有刘延林是她亲自抚养长大,并侍奉她终老的。

战火中降生的刘延林,也是大难不死的一个。那是1938年的延安,刘延林出生没多久,一个女后勤正抱着他逗弄嬉戏,突然一个炸弹冲他们所在的位置落了下来,女后勤赶紧抱着他跑开,就在他们离开的一刹那,炸弹爆炸了。邓颖超说:“这孩子命大啊,就叫钢夫吧。”钢夫喊了很多年,后来才改为现在的名字。邓颖超非常喜爱小钢夫,那时生活艰苦,没什么物资,邓颖超就拿一块手绢打几个结,做成一顶帽子给他戴上。

在刘延林之后,杨厚珍生下了最后一个儿子,可惜那个男孩两岁多便患痢疾夭折了。

晚年的杨厚珍,特别喜欢带孙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曾经生下的那些孩子。那时康克清经常去看她,还开玩笑说:“厚珍同志现在在家带孙子啰,都很少来找老姐妹玩啰。”

而另一个在延安出生的女儿刘凤英,则没有刘延林那样幸运。当时战事吃紧,一出生,她就被寄养在陕北农村的一个奶妈家里,从小就没上过学堂。后来,她在当地长大成人,结婚生育,如今已八十五歲,是一个四世同堂的老人了。杨厚珍曾几次试图找回刘凤英,第一次刘凤英跟着养父母搬离了原址,第二次刘凤英的家人不同意她到北京生活,杨厚珍都未能如愿。命运弄人,这对母女承担下了永久离散的结局。直到今天,刘延林夫妇与刘凤英仍然保持了密切的联系,他们亲切地称她姐姐,知悉她生活中诸如低保、拆迁、合作医疗等一应琐事。

我从网络中找到了刘凤英的照片,她的头发散乱,面部皱纹纵横,眼神中尽是人世沧桑和对命运的顺服。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她习惯了说陕北话,吃陕北面食,在黄土地上耕作,在西北风中衰老,她回不去了。

失散的儿女中,只有大女儿罗镇涛回归了红军后代的身份。罗镇涛幼时吃的苦头不多,她的养父母家在南昌经营商铺,生活条件好,加之自己没有孩子,对她非常疼爱。1938年,罗炳辉任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副参谋长,在周恩来的关心下,党组织派人找到罗镇涛并把她接到武汉,与父亲相聚。此后由于局势不稳定,罗炳辉还在不停地打仗,罗镇涛几度辗转于重庆、云南、延安等地,分别由爱国商人李岳嵩和朱德、康克清夫妇保护照料。直到1946年春,罗炳辉病情恶化,十分想念罗镇涛,急电朱德,罗镇涛才回到山东与父亲团聚。只可惜,父女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当年6月,罗炳辉不幸牺牲。

后来,罗镇涛被中央送到苏联学习经济管理,同行的有李硕勋的儿子李鹏等二十一名革命后代。回国后,罗镇涛在北京对外经济联络部工作,终于与杨厚珍续回了母女之情。据曾宇红回忆,罗镇涛经常来看望妈妈,妈妈生病时,打针处化了脓,罗镇涛每天下了班就过来给妈妈换药。深藏于血脉中的骨肉亲情,一经接通,便格外炽热。

有一次,杨厚珍差点找到了自己的女儿罗瑞安。瑞金大埠村赖屋坪一位姓夏的老奶奶临终之际,交代领养多年的女孩杨雪英说:“我不是你的亲奶奶,你是杨厚珍的女儿,要去找你的妈妈。”此事惊动了政府部门,由县委报到省委,时任江西省省长的邵式平将杨雪英送到北京,通过妇联寻找杨厚珍。康克清当时担任全国妇联主席,她与杨厚珍往来密切,立即告知了这个喜讯。

杨厚珍喜出望外,在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住处与杨雪英相见。经仔细询问,感觉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几位中央领导看了,也觉得不像。杨厚珍知道,当时另有一位杨姓女红军也在那个村寄养了一个女孩,只是那位女红军已经牺牲了。她想:“不管是她的还是我的,我都认下来。”她和杨雪英认了干母女,杨雪英也以红军后代身份留在了北京,获得了组织的安排和照顾。直到离开北京时,杨厚珍还反复叮嘱女儿罗镇涛要关照好这个妹妹。

数次生育,数次在动荡中透支着自己的身体,杨厚珍收下了一身的病痛。只有她的亲人知道,杨厚珍几乎是垫着尿布过日子。因为一咳嗽,尿就不听话地流下来了。而她偏偏是一个经常咳嗽的哮喘症患者。

每一个生育过的女人都对身体的隐疾心领神会。听到这些,我又止不住流泪了。

十一

肉身困囿一只凤鸟在人间,承受种种痛苦和磨难,唯有不屈的灵魂,时时渴望着飞向高天。一副在病弱中坚强支撑的躯体,终于在1977年完成了在人世的使命。

杨厚珍身体里的疾病太多了,它们是潜伏已久的凶神恶煞,一起“围剿”着她活下去的力量。冠心病、心肌梗死、抢救时停电,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她只来得及对儿子刘延林说:“要对爸爸好,爸爸不容易,一手把你抱大。”说完就倒了下去。

这应该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最后的爱的表达了。两个同样为革命舍生忘死,同样领受了残疾和病痛的人,以四十年的相濡以沫,融入了彼此的生命和心灵中。

那一年,先生的父亲和奶奶作为亲属,来到九江参加了杨厚珍的追悼会,与当时在场的亲属留有一张合影照。可惜1992年,先生的父亲因病早逝,他的母亲悲恸欲绝,将和父亲有关的相片全都烧了。如今家中的相册里,只留下杨厚珍的一张个人照片。现在,先生的母亲也已不在人世,我只能凭一个女人的心思去揣度,她保留着这张照片,也许是出于对另一个女人一种本能的敬意。她知道杨厚珍一生的传奇,知道她曾经赴汤蹈火、九死一生,知道她的苦、她的难、她的痛。

现在,轮到我了。当我写下长长的文字,以祭奠杨厚珍充满磨难又坚韧不屈的一生时,几乎每一天都在以另一种方式与她相遇。闭上眼睛,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双小脚,我总是禁不住想象一些细节,想象那双小脚是怎样奋力地奔跑在革命的道路上,奔跑在人生的道路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着深色军大衣的女人身影,在我眼前不停晃动。绑腿之下,一双小脚左右交替着,不停地奔跑、奔跑,向前、向前。我拼了命想要追上她,忽然见她腾空而起,幻作一只凌云起舞的凤……

责任编辑: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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