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绘

2023-11-06 06:51吴清缘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怀特秋水空泡

吴清缘,1992年生人,上海作协会员。出版个人作品四部,小说见于《上海文学》《科幻世界》《文艺风赏》《萌芽》等杂志。

凌晨两点,A街32号地下室,周建已连续画了三小时。

画布架在一块用废弃木料自制的画架上,地上搁着颜料和调色盘,四周是四面灰色的墙体所围成的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眼下,周建的画作正进入关键阶段,画布上的色彩随着周建画笔的移动掀起一道道无序的涡流;但在周建看来,这些无序的背后蕴藏着更为宏大的有序。不过,倘若有一笔差之毫厘,那么画中的有序便荡然无存,而整幅画将彻底陷入无序的深渊。

回忆在此时涌入周建的脑海,并被他自然而然地绘入画中;这些回忆来自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是他意识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倘若不是因为绘画,他就能租得起一楼的房间而不至于在潮湿的地下室冻得瑟瑟发抖,于是湿冷的感知不仅调动了回忆,也使得回忆变得更加鲜活。

对周建而言,在这座南方大城的地下室绘画是一件几乎注定会发生的事件。周建出生于陕北农村,父母长期在外务工,是祖父母抚养他长大。在他五岁的一个上午,他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两名老人在田间忙碌,一张由诸多抽象图形所组成的画卷突然浮现在他的意识之中;他惊讶地发现,在画中蕴藏着某种无形之物,使得画中的色彩和线条与触目所见的景象产生了某种形式的一一对应。

对于年仅五岁的周建而言,这张自行在意识中萌发的画一度令他感到恐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掘出了其中的乐趣,并试着将生活中的场景主动捕捉到内心的画卷之中,譬如金灿燦的麦田、鳞次栉比的窑洞和街坊邻里间琐碎聒噪的争吵。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第一次将繁星绘入内心的画卷,而和星空一起画入的是他脚下朝夕相处的黄土地。第二天,他踏上了前往南方的列车,像他的父母一样到大城市去讨一份生活,而当列车呼啸着带他离开这片朝夕相处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他的心底萌发——

他要将内心的画卷用纸笔真实地画出来。

在南方这座人口超过千万的城市,周建成为一名工作时间自由但无底薪的外卖众包骑手,在工作之余自学绘画。自学两年后,他试着开始绘制内心的画卷,但当他落笔之际,所画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色彩与线条;他原本将绘画视作对内心画卷的临摹,但现在他明白,当他提起画笔,他所进行的便是一次全新的创作,最终画出的是内心同一张画的不同断面。

在他开始独立创作的三个月内,他所绘制的五十多张画都源于五岁那年浮现在他内心的第一张画;在他离开家乡之前,他内心的画卷已有上千张之多,而城市的生活还在他内心里不断地激发出新的画卷。当他穿行在地面之上,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场景都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画,包括车水马龙的街道、沸反盈天的餐厅和五花八门的送餐地点。地面上的生活不断地转化为内心的画卷,地面下的生活同样是他创作的源泉——墙壁上的霉斑、下水道的气息、昆虫和老鼠发出的窸窣声响……所有这一切,全都在潜移默化之中转化为色彩与线条。

不过,地下生活绝不仅限于周建的狭小住宅,也包括住宅之外的地下空间。整个地下室总共居住着五户人家,共用三个灶台和两个连带着浴室的厕所,在地下室的另一侧则挤着小卖部、理发店和一间三块钱可以打一小时的桌球室。黄昏时分是地下室最为热闹的时候,彼时整个地下室油烟弥漫,各种噪声此起彼伏,下班的住户和来自地面上的并不富裕的消费者一并挤在曲径通幽的地下空间,使得地下室俨然成了一座迷你的地下城。当周建下班后穿行在地下室的过道里,眼前的烟火气息就在周建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转化为心中的画。有时候,邻居和那些常来地下室打桌球的人会和周建攀谈两句,于是周建也就此了解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别人的人生。住在自己隔壁的这户人家是长租了十几年的租客,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为了给儿子买婚房卖掉了自己的房产,但却转而遭到了儿子的抛弃,于是只能用微薄的养老金租住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居住在转角边的那户人家是一对进城务工的小夫妻,和周建是同省的老乡,每天工作将近十四小时,周建在他们的眉眼里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那几个最常出没桌球室的青年高中辍学,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在多年前和另一伙无业青年在桌球室发生过一场惊动整个小区的斗殴……这些道听途说的人生经历因为缺失细节而难以单独成画,于是它们被周建置于更大的图景之中,这些图景包括当年返乡过年时风尘仆仆的父母、开往南方的列车上芜杂的气息,也包括在每一个日夜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太阳和群星。

这些在内心不断酝酿出的画卷令周建感到欣喜,但也令他为之焦虑。内心的画卷诞生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周建绘画的速度,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将它们全部绘于真实的画布之上,而他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多画一些。他不得不克扣生活费以购买更多的颜料和画布,每天只吃两顿,两块钱一包的挂面加一个鸡蛋便是一餐;但即使如此,颜料和画布仍时常告罄。在那些想画画却不能画画的日子里,周建每天工作超过十二小时,但加班的收入完全无法弥补颜料和画布的匮乏。

是常去地下室桌球房的青年告诉周建可以通过手机应用在网贷平台借款,并云淡风轻地说自己刚借了三千块钱。那天适逢周建的颜料告罄,于是他在那名青年的帮助下在一家网贷平台借了五百元。这是周建被网贷困住的开始。从那天起,他习惯性地通过网贷来购买颜料和画布,继而因沉重的利息陷入入不敷出的状态之中。

周建明白当务之急是在债务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前还清所有的欠款,而这意味着他要将绘画搁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他又无法遏制自己对于绘画的渴望,因此就陷入越来越沉重的债务之中。为了终止这一恶性循环,他为自己定了一条基本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借新债。但是这一底线并不能阻止周建在颜料告罄后用为数不多的现金去购买颜料,而在上周六,他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当天是交房租的日子,而他手里的现金只剩下不到二十块钱。

他当然可以在网贷平台上再借一笔钱,但是三思之后,他决定遵守自己所定的底线。他向自己的房东求情,拜托房东再宽限五天。众包骑手工资日结,因此只要他在这五天里加班加点地工作,就完全有可能凑齐租金。

由于每天的工资都在次日结算,因此虽然后天是交房租的最后期限,但他必须在明天把房租的钱凑齐;当晚,为房租焦虑的周建辗转反侧。凌晨一点,始终无法入睡的周建起床坐在了画架前,试着将眼下失眠时的意识流动绘入画中。当他的画笔在画布上留下钴蓝色的一撇,原本缓慢流淌的意识突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当他将被绘画干预了的意识流动绘入画中,他的自我意识再一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这些波澜再度在他的笔下化作色彩与线条……当他开启这一循环,他所画的不仅是自我意识的流动,而是绘画这一行为本身——

或言之,绘画本身被周建绘入了画中。

为了完成这张自我指涉的绘画,他必须使自己手中的画笔跟上自己的意识,因而他不得不提高绘画的速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走笔如飞的周建逐渐击退了寒冷,汗水浸湿了他贴身的衣物。当周建的画笔在画布上点上了一枚猩红色的圆点,隔壁的老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呻吟,而周建就以那枚红点为起点向右下方画出了一道狭长的弧线——

此刻,这张画终于完成,而它所象征的动态意识过程在老人的呻吟声中戛然而止。

困意就在这一刻弥漫周建的身心,他迅速脱下外套钻入被窝。当他入睡不久,因绘画而产生的热量消失殆尽,被汗水浸湿了的衣物紧紧地贴在周建身上,这使得他在单薄的被褥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不过,在睡梦中的周建并没有感到寒冷,并且迅速进入一个奇诡的梦中。他梦见自己置身距离地面近乎无穷远的高空,却又同时注视着此刻正在地下室中酣睡的自己;与此同时,他周围飘浮着数不清的彩色光点,它们发出的每一束光都聚焦在睡着的自己身上。最终,他和这群神秘的围观者一起见证自己在惶惑中睁开眼睛——

早晨6点半,周建醒来。

此时,天蒙蒙亮。

谁都不知道,“空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太阳系的。

就严谨的天文观测而言,“空泡”的出现时间应为2057年12月27日上午9点12分,当时,詹姆斯-韦布空间望远镜在奥尔特云发现了一个形如气泡的不明物体,半径十千米左右,因其外形而被称为“空泡”。然而,地球上的诸多目击者表示,他们早在上午8点就在天空中见到了一个半透明的气泡状物体,大小和太阳差不多大;而最早的目击记录来自甘肃一座偏远的村庄,当地一名十三岁的少年表示,自己在12月26日下午3点就发现了这个和太阳并肩的“空泡”。这些目击者的证词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有相当多的人都拍下了“空泡”悬于空中的画面,包括那名十三岁少年所录下的一段时长二十秒的短视频。然而,就天文学观测而言,目击者断无可能目睹远在太阳系边疆地带的“空泡”,更不可能先于詹姆斯-韦布空间望远镜观测到它,并且他们的观测时间也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先后差别。但是另一方面,全球各地数以亿计的证词和数以千万计的视频不可能同时造假,因此“空泡”和它的出现时间就成了一个未解之谜。不过,对于全球的观测者而言,有一个时间节点是统一并且确定的:

2057年12月27日下午3点,“空泡”在所有的地面观测者眼中消失。

但是詹姆斯-韦布空间望远镜仍旧能清晰地观察到它,此刻它正在以每秒约三千米的速度向着地球前进。

在詹姆斯-韦布空间望远镜观测到了“空泡”之后,联合国召开了连续六小时的紧急视频会议。与会者包括各国政要和航天领域的专家学者,但六小时的会议并没有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成果。“空泡”远在一光年开外,但速度仅三千米每秒,在宇宙中近乎龟速;若以这个速度向地球进发,需要九千多亿年才能到达地球。因此,眼下这个“空泡”对于人类而言几乎构不成任何威胁,而人类也不可能对这个“空泡”做些什么。散会后,联合国公开声明 “空泡”对于人类并无危害,但是恐慌和阴谋论仍旧无可遏止地开始传播,并在联合国声明的两个多小时后得到了强有力的佐证——

毫无征兆地,“空泡”突然出现在了木星轨道附近,并与太阳保持相对静止的状态。

这意味着“空泡”瞬间穿越了将近一光年的距离。

联合国再次召开会议,这一次会议的气氛十分凝重。眼下,“空泡”距离人类仅5.25个天文单位,已有可能对人类世界产生威胁。更让人担心的是,当下一次瞬移发生的时候,这个“空泡”很有可能出现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包括地球表面和地球内部。会议结束后,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的政要达成共识:人类必须对“空泡”进行近距离探测,并由中、美、俄三国承担主要探测任务。此刻距离“空泡”最近的航天器是在木星轨道执行任务的中国木星空间站,因此将由中国空间站首先向“空泡”发射原本用来执行木卫探测任务的朱雀号无人探测器,与此同时,中、美、俄三国的航天局正在紧锣密鼓地制订对“空泡”的载人探测计划。12月27日下午5点17分,形如碟状的朱雀号探测器自中国木星空间站发射,驾驶朱雀号的是当时值守木星空间站的中国航天员吴川——

眼下,吴川是最接近 “空泡”的人,也是最远离人类世界的人。

严格来说,当“空泡”出现在奥尔特云的时候,吴川就已经是距离“空泡”最近的人类,他和“空泡”之间的距离要比地球和“空泡”之间的距离近5.25个天文单位。不过当时的“空泡”无论距离地球还是距离木星都极其遥远,5.25个天文单位不过是“空泡”和地球之间距离的约一万两千分之一;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吴川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远在一光年开外的“空泡”,对于孤单一人值守木星空间站的吴川而言,“空泡”的到来为他漫长的执勤工作平添了一份乐趣;而当他在睡梦之中被空间站的警报系统唤醒,得知“空泡”就位于距离空间站不足两百千米的地方,一种巨大的恍惚感瞬间涌入了四肢百骸。然而,当朱雀号探测器出舱的瞬间,吴川沸腾的情绪在转瞬间归于平静——

接下来的任务需要绝对的冷静,由不得任何情绪的介入。

在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加速、减速和变向后,朱雀號停在与“空泡”相距仅五十米的地方。朱雀号传回的画面显示,即使在五十米外观察“空泡”,“空泡”表面仍旧如气泡一般显得光滑而虚幻,无法观测到其表面存在任何细节。即使距“空泡”仅五十米,朱雀号仍旧无法探测到“空泡”的引力效应和能量效应,换言之,以朱雀号的测量精度而言,“空泡”的质量和能量为零。按照计划,吴川操纵朱雀号向“空泡”发射了一系列频率由低至高的电磁波,而所有的电磁波都毫不受阻地穿过了“空泡”;当最后一束伽马射线波澜不惊地贯穿“空泡”,吴川将驾驶朱雀号完成探测任务的最后一个环节:穿过“空泡”。

在不到四秒钟的时间里,朱雀号以二十米每秒的速度缓缓穿过“空泡”,整个过程与穿行在真空之中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物质和能量的阻挡,也没有观测到任何异常的物理效应,从“空泡”内部观察外部的宇宙,和身处气泡内部观察外部世界并无区别。朱雀号对“空泡”的探测初步证明,“空泡”不与外部世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交互,仿佛宇宙间一个缥缈的幻影。

基于朱雀号对于“空泡”的初步探测结果,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空泡”是宇宙中随机生成的时空蛀洞。眼下,这个时空蛀洞呈闭合状态,但是,当它开放的时候,就意味着身处其中的物质和能量将会被瞬间转移到另一个时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空泡”能够实现瞬移。朱雀号对于“空泡”的探测表明,无论“空泡”是不是时空蛀洞,眼下都不会对任何物体产生威胁,因此对“空泡”的载人探测按照原计划展开,而承担这一任务的航天器是秋水号黑洞引擎飞船,通过内置于引擎核心的人造微型黑洞的霍金辐射来获取动力。秋水号的荷载人数为四人,中、美、俄三国共同拟定了参与探测任务的四人名单——作为与“空泡”第一次发生间接接触的宇航员,吴川被列入了名单之中,和吴川一同被列入名单的还有美国宇航员怀特和俄罗斯宇航员莱蒙托夫;在前往探测“空泡”的人员中,只有一人没有任何航天背景,他是来自中国的理论物理学家周弦。刚过不惑之年的周弦是世界最负盛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在“空泡”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受邀参加联合国会议,并在会上做了一段简短的发言——他表示既然“空泡”极有可能是人类所未知的物理现象,因此对于“空泡”的探测不仅需要航天人员,也需要物理学家。

在经历了约七小时的飞行后,载有怀特、莱蒙托夫和周弦的秋水号与木星空间站完成对接,位于木星空间站的吴川登陆秋水号。接着,秋水号与木星空间站脱离对接状态,以第二宇宙速度接近“空泡”,最终定格在距“空泡”仅五十米的地方。此刻,在秋水号的球形舱内通过舷窗肉眼观察“空泡”,与隔着屏幕观察朱雀号传回的画面并无不同——在这个距离,肉眼已无法觉察出“空泡”的弧度,因而呈现在眼前的“空泡”是一个平坦而光滑的平面。然而,当周弦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虚幻的“平面”就在距离自己五十米外的前方时,他的内心仍旧澎湃不已——

眼下,这一“平面”正给予他以第二段崭新的人生;而在此之前,时间的河流虽然仍旧笔直向前,但他的人生却因深陷于无法逾越的困境而趋于凝固。

十二年前,周弦补上了大统一理论的最后一块拼图,这一成果使周弦得以加入全世界最杰出的物理学家的行列;至此,大统一理论在理论层面终于完美无缺,余下的工作就是通过实验来验证其真伪。然而,实验所需要的技术壁垒无法轻易打破,验证大统一理论所需要的能量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而周弦为大统一理论所补上的最后一块拼图,证明了一个绝望的事实,即人类只有在证明大统一理论后才能通过技术手段获得验证大统一理论的能量。没有对大统一理论的证明就无法做出验证大统一理论的实验,而无法做出实验就无法证明大统一理论。这两个互为因果的条件相互交锁,意味着从逻辑层面锁死了人类对于宇宙深层规律的进一步探索;当他站在沃尔夫物理学奖颁奖典礼的领奖台前,谁都不知道他的内心其实一片晦暗——

当夜的颁奖典礼是一个悲哀的仪式,宣告人类对于宇宙深层规律的探索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往后的人生里,周弦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他仍旧会做一些基础理论研究,但相对于大统一理论而言,这些理论研究显得无足轻重;他在大学按部就班地担任博士生导师,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学术目标需要他的学生完成。也许这个世界还会出现不世出的天才,但他也只能在现有的理论框架上打几个补丁。各种各样的发明仍旧会层出不穷地涌现,但所有的发明创造最终都会撞上理论物理的高墙,而文明最终会逐渐停滞,就好像他往后漫长而又短促的人生。

然而,“空泡”的出现使得事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它将横亘在人类面前的物理学高墙砸开了一道缝隙。对“空泡”的探索,或许将引导人类发现宇宙更深层次的奥秘。当秋水号的船身与“空泡”相切之际,周弦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搏了半拍——

接着,秋水号穿透了“空泡”。

相较于朱雀号无人探测器,秋水号所搭载的探测装置要完备且精密得多,但是秋水号尚未探测到任何来自“空泡”的物理信号。根据预案,秋水号的三名宇航员将分别出舱,在“空泡”内部进行半小时的太空行走。就探索“空泡”这一任务本身而言,在“空泡”内进行太空行走并没有多少实际价值,因此其意义更多地体现为某种宣传上的目的,在证明“空泡”对人类无害的同时彰显人类的勇气和决心——对于正在观看探测进程的几十亿观众而言,没有什么比穿着宇航服暴露于“空泡”之中,更能体现人类对“空泡”的单方面征服。而在出舱的顺序上,中、美、俄之间有过激烈的争论,三方都希望自己的宇航员能成为第一个“征服”“空泡”的人;就科学探索而言,这个问题完全无关紧要,但在历史的书写上却至关重要,因为人们总是对于“第一”印象深刻,而往往对“第二”和“第三”所知甚少。由于吴川已是间接接触“空泡”的第一人,再加上中国以和为贵、谦虚礼让的传统风度,中方在权衡后很快退出了对出舱顺序的争执,怀特最终将成为第一个零距离接触“空泡”的人。

现在,怀特已经整装待发,秋水号在吴川的操纵下缓缓打开舱门。在三名宇航员完成太空行走后,真正的探测和实验将正式展开——各种频率的電磁波将自“空泡”内部反复轰击“空泡”表面,粒子捕获器将在秋水号所过之处捕捉“空泡”内部可能存在的微观粒子,空间曲率探测器通过引力波探测“空泡”内部的空间曲率……整个探测过程为期四十六小时,他们会在秋水号的能量行将耗尽前回到地球。

对于眼下的太空行走,周弦并无多少兴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在浪费宝贵的科研时间。因此,当怀特跨出舱门的时候,周弦正凝视着空间曲率探测器的探测结果,一个在零附近微微徘徊的数值。这一探测结果表明,“空泡”内的时空曲率并无异常——

总之,到现在为止,“空泡”之内,无事发生。

对即将进行太空行走的三名宇航员来说,眼下的平静状态至关重要,因为任何异常情况的发生都将中止太空行走的进行;但对周弦而言,这样的现状令他感到焦躁不安。倘若秋水号自始至终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现象,这意味着他们此行一无所获,更重要的是,没有异常便是最大的异常——

这意味着,“空泡”的形成機制仍旧对人类完全隐藏。

正因为如此,当怀特即将开始太空行走之际,周弦心中渗出一丝古怪的期盼——他期待“空泡”内部能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件,即使这些事件可能会中断正在进行中的太空行走。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瞥向了右前方的一块屏幕——屏幕上,怀特正向地球挥手致意,脸上挂着无所畏惧的笑容。

空间曲率探测器的警报就是在这时开始响起的,原本在零附近徘徊的数值陡然飙升,然后又迅速回落,接着又向着负半轴一路狂飙,这意味着,就在距离秋水号近在咫尺的地方,空间曲率发生了剧烈的涨落。当秋水号内响起警报的同时,身在舱外的怀特也接收到了空间曲率探测器的警报,于是他迅速向秋水号方向移动,却惊讶地发现秋水号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此时,秋水号位于他身后三千米开外。

在刹那间,他和秋水号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移动了一千五百七十二米的距离。

中午饭点已过,周建只抢到了六单生意。糟糕的接单效率直到下午4点左右才出现转机;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糟糕的天气使得外卖订单数量开始上升。下午5点23分,周建的配送APP一连收到了后台系统派发的三笔订单,而他需要在一小时内前往四家餐厅,并将餐点送抵方圆三千米内的五栋公寓楼。

当周建坐在一家茶餐厅角落等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开始发烧。而就在此时,系统又为他派发了六笔订单。直到周建拎着外卖走出餐厅,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一次系统会对自己如此慷慨——就在他等餐期间,蒙蒙细雨变成了倾盆暴雨。

披上雨衣,扭转电门转把,周建感到自己正在与身下的电动车融合为一台新的机器。控制这台机器的中枢不是自己的大脑,而是配送APP的导航,它以电子女声的形式将指令清晰利落地传递给周建,而无论是轮胎、引擎还是他的大脑与四肢都服务于这些指令。多余的感官正在被逐渐抽离,只剩下那些必要的部分,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扁平,最终退化为一张二维的迷宫,城市的光影在迷宫的表面流动,密集的雨幕使得整座迷宫被一层白翳所覆盖。车辆与行人都是迷宫上一个又一个几何体,而他的任务则是在规避这些几何体的同时以最短的路径完成送餐任务。但是这张二维的迷宫并不平整,因为滂沱的暴雨正在迷宫的表面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翘曲——这些翘曲所指涉的是地表深浅不一的积水,而他需要尽可能规避那些积水的浅坑。

前行三百米,左转,逆行进入右侧机动车道——在导航的指示下,周建无所畏惧地迎接着迎面而来的滚滚车流。当他轻车熟路地从两辆并排行驶的汽车之间穿过时,一辆摩托车迎着红灯自右方道路疾驰而来,身着外卖骑手制服的摩托骑手和周建几乎在同一时刻捏住了刹车——

在双方惊惶的对视之中,双方的车身不可遏止地相撞。

两人均未摔伤,但双方的外卖盒全都摔在了街上,盒中的食物泡在了道路的积水之中。周建正要弯腰收拾,摩托骑手气势汹汹向周建索赔:“赔我五百块,然后咱们私了。”

周建摇了摇头,然后指向了红绿灯;他含蓄地向对方表明,在这起事故中,逆行的自己和闯红灯的对方各担一半责任。“你至少得赔一部分,”摩托骑手说话的声音显然不像之前那样中气十足,“要么给我两百,要么叫警察来处理。”

周建仍旧摇了摇头,然后把自己的手机举在了摩托骑手面前,屏幕上所显示的是两笔订单的简要信息——五份二十多块的盖浇饭和三份单价高达三百多元的日料套餐,总计金额一千零八十元。摩托骑手愣了半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慌而懊恼;按照他向周建索赔的逻辑,现在该赔偿损失的应该是他。“都是一样的命。”摩托骑手嘟哝着,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扬长而去。

当摩托骑手离去的时候,周建开始收拾眼前的残局。他将散落一地的外卖一件一件装入袋中,然后将袋子系在了车把上。接着,他把车停到路边,用手机在网贷平台借了一千多元以赔偿顾客的损失,再打电话给两名顾客谈妥赔偿事宜。整整一星期的收入因为这场意外事故化作泡影,而他需要更加辛苦地工作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迅速上升的体温使得他的大脑昏昏沉沉,这使得他在恶劣的天气下接二连三地迟到。

内心的画卷仍在不断涌现,且第一次变得纤毫毕现——每一张画所指涉的并非某一个场景,而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细节,包括他路过的每一棵行道树、病痛在每一瞬间所表现的状态和账户上所欠债务的每一位数字,也包括他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行人、打在他身上的每一颗雨点和每一缕缥缈而发散的情绪。层层叠叠的画构建出了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并逐渐融合成了一张完整的画卷——这张画所对应的,是周建一小段连续的人生。

8点多的时候,雨渐停歇,外卖订单量开始回落。晚上10点半,周建收工,在等红绿灯时收到了配送APP的推送——因为多次迟到且接连收到四条差评,他被封号一周。

晚上11点,周建来到自己租住的房间,意外地发现房门洞开,灯光明亮,房东正坐在床沿。“想了半天,还是当面通知你比较好。”房东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以颇为遗憾的口吻说道,“收拾东西走吧,这个房子我不租了。”

“什么?!”周建愣住,“不是说明天才收房租——”

“此一时彼一时。”房东打断了周建的话,“有个小伙子愿意每个月多出一百块租我这间房。”

“我也可以多出一百——”

“中介晚上6点找上门,合同刚签好。”房东陡然间拉下了脸,“快点收拾东西,我最多给你一个小时。”

“让我再待一个晚上——不,就几小时,明天4点我就走。”

“那家伙一早就要住进来,我今天晚上就得收拾房间。”房东说,“你再废话,押金我也不退了。”

一条被褥、一个枕头、几件衣服、一堆画具和一沓画,这就是周建在这座城市的所有家当;十分钟后,它们被周建打包后背在了身上。他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呆立半晌,此情此景和他七年前初来乍到时何其相似——七年前,他背着沉重的行囊来到地下室,虽然狼狈不堪,但心中怀揣着的是对未来天真的向往与渴望。

命运在这一刻仿佛结成了一个闭合的圆环,但很快就指向了相反的方向;现在,周建不得不掉頭离开,走出这个他已经无比熟稔的地下世界,然后第一次在深夜面对这座城市的地上空间。眼下,高烧不退的自己或许应该上医院挂一个急诊,或者找一家廉价的酒店休息一个晚上,但对于现在已经负债累累的自己而言,任何一笔开支都重如千钧,因此,他考虑是不是该找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将就一个晚上,也许当他第二天睡醒的时候,身体的病痛会好转一些。周建骑上电动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处,与此同时,对于创作的强烈渴望在他的内心熊熊燃烧——他要画画,并且就在此时此刻。

凌晨两点,他停下车,从包袱里拿出了画具。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他支起画架,铺上画布,席地而坐,调和颜料。意识因高烧而模糊不清,他在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中落下了第一笔。然后,他愕然发现,现实与画布的边界开始消失。

三小时过去了,怀特始终未能登陆秋水号。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怀特和秋水号的位置瞬息万变,并且连位移也变得不可理喻——譬如,向左侧迈出一步的怀特出现在了自己正后方五百米远的地方,明明在吴川控制下向前方加速冲刺的秋水号却在逆时针打转。怀特和秋水号最近的时候距离仅两米,然而这两米的距离却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当怀特几乎就要迈入舱门之际,怀特和秋水号同时瞬移到了“空泡”的边缘。

秋水号和怀特迷失位置与方向之际,“空泡”的形状不断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并且每一次变化都与怀特和秋水号的瞬移同时发生。由于秋水号和怀特位于“空泡”内部,他们无法看到整个形变过程的全貌,但在“空泡”之外的人类世界,人们看到了形变过程的全部图景。在“空泡”形变过程中出现过的最规则的形状是一个有着三万多条边的不规则多面体,虽然它的外表仍旧参差不齐,但至少保有几何上的平直,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形状都遍布弯曲和褶皱。

眼下,迷失了方向的秋水号无法营救怀特,也无法驶离“空泡”;即使他们成功救出了怀特,也仍旧被困在“空泡”之中。为之恐慌的不仅是秋水号的四名航天员,也包括地球上的人类世界——没人知道,“空泡”会不会突然间瞬移到地球,然后将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乃至整个地球吞入其中。

当这些异象发生的时候,周弦也许是全世界最镇定的人之一。他原本就期待着某些不寻常的事件发生,而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近似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型实验。空间曲率探测器的结果显示,“空泡”内部剧烈的空间曲率涨落持续存在,周弦认为,这就是秋水号和怀特迷失了位置和方向的原因。“想象一只在平坦的纸上爬行的蚂蚁,由于所置身的表面稳定而规则,因此它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前后和左右。”周弦对吴川、莱蒙托夫和通过无线电实时与秋水号保持通信的怀特说道,“但现在,来自三维空间的我把这张纸揉成了纸团,于是这张纸的表面就被不断地扭曲——换句话说,这一方二维空间的空间曲率不断发生着剧烈的涨落。在纸张表面被不断扭曲即二维空间曲率不断涨落的过程中,纸上的每一个点都在不断地变动着位置,其中也包括蚂蚁所置身的地点。于是,这只蚂蚁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所身处的位置不停地瞬移,并且原本熟悉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在这片错乱的二维空间中完全失效了——而现在,我们就是那只蚂蚁,那张被揉成纸团的纸就是我们现在所身处的‘空泡。”

“那么,谁在揉这个纸团?”吴川问道。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周弦耸了耸肩。

“那么,这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有没有可能重新变得平整?”莱蒙托夫问道。

“但愿如此,但似乎希望渺茫。”周弦说,“对于这只蚂蚁来说,除了期待纸团自行消失或者恢复原状之外,逃离的唯一途径就是去理解它所身处的纸团究竟是怎么被扭曲的。”

当吴川和莱蒙托夫与舱外的怀特实时保持通信的时候,周弦一直在观察秋水号和怀特的位置,以及空间曲率探测器所探测到的空间曲率变化,所有这些数据都在源源不断地向地面发送。相比自己和三名航天员的命运,这些数据的价值要重要得多——宇宙的奥秘也许就藏在这些数据之中,而有朝一日,这些数据将会成为人类揭开宇宙奥秘的钥匙。

通过不间断的观测,周弦惊讶地发现,“空泡”内部显得混沌无序的空间扭曲其实遵循着固定的循环模式——最初,“空泡”内的空间从初始状态扭曲为Ⅰ状态,再从Ⅰ状态扭曲为Ⅱ状态,接着历经Ⅲ、Ⅳ、Ⅴ、Ⅵ……总计两万三千九百三十二种状态后重新回到Ⅰ状态,然后继续重复以上过程;换言之,“空泡”内的空间扭曲模式像极了无限循环的小数,只是这个循环的“小数”有着相当长的循环节奏;并且,秋水号的飞行日志显示,秋水号的位置变化也遵循着相同的循环模式。“‘空泡内部空间的每一次扭曲都会将秋水号和怀特带往不同的位置,扭曲形态的循环意味着秋水号和怀特的位置变化也遵循着某种循环模式,因此通过计算,我们就能预测出某一时刻秋水号和怀特的位置。”周弦向三名宇航员解释道,“而要营救怀特,秋水号必须在瞬移发生时抵达怀特将要出现的位置,这意味着我们还要在这个不断扭曲的三维空间里找到正确的方向;既然‘空泡内部空间的扭曲模式是循环的,那么空间内的方向模式也是循环的,我们同样能够通过计算来掌握这片空间中瞬息万变的方向,从而驾驶秋水号抵达怀特被瞬移的位置,并在营救怀特后逃离‘空泡。”

“拜托各位尽快。”怀特说,“氧气罐剩下的氧气还够我继续用十二小时。”

在联合国会议上,周弦提出的营救方案经科学组讨论后以三分之二的票数通过,并且科学组的所有成员都和周弦达成了一个基本共识:这一方案所须执行的计算量超乎想象,因此若要尽快算出“空泡”内部的方向模式,就需要同时调动数百台超级计算机的算力。于是,各国政府迅速调集本国的超级计算机,并委派全球最优秀的程序设计师与科学组一起研究并设计相应算法。四小时后,整个算法体系搭建完毕,并将由全球算力最强大的两百六十五台超级计算机予以执行——每一台超级计算机所执行的都是整个算法体系中的一部分算法,经整合后输出一个完备的结果。

当全球的超级计算机正在马不停蹄地运算时,同为黑洞引擎飞船的群星号正搭载着三名航天员前往营救秋水号。然而,倘若“空泡”内的空间曲率变化不终止,那么群星号只能悬停于“空泡”之外待命。另外,倘若“空泡”消失或者内部的空间曲率变化终止,秋水号便不需要群星号介入营救。因此,派出群星号一方面是为了应对始料未及的情况,另一方面是让秋水号上的船员和公众安心——就在“空泡”之外,人类的力量近在咫尺,因而秋水号并非孤军奋战。

计算执行得十分顺利,预计将在六小时内完成,然而危机仍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悬于秋水号的上方,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一稳定的循环模式会在什么时候终止。眼下,周弦对于营救工作暂时帮不上忙,而他终于可以定下心来去思考那个被他随口敷衍过去的问题:究竟谁在揉这个纸团?

时至今日,在可观测宇宙中,只有“空泡”所在的这部分空间发生了扭曲;如果用二维的纸张来举例子,就相当于在一张宽广得近乎无边无际的纸上,只有极细微的一部分被扭曲成了团状。换言之,“空泡”的出现绝非宇宙中的常见现象,甚至完全可能是极其偶然的事件,那么一个发生概率极低的天文事件为什么会出现在距离人类世界如此接近的地方?周弦当然可以将之视为另一种偶然,然而承认“空泡”具备两种偶然因素令他感到十分不安;而同样令周弦感到不安的是“空泡”内的空间扭曲居然遵循着循环模式,因为如此规律的变化在一个永远倾向于混沌和无序的宇宙中也同样只能被视为偶然。把所有问题都诉诸偶然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捷径,然而这一捷径本身暴露出了另一种可能。也许,没有那么多偶然,只有唯一的必然:“空泡”并非宇宙中的自然现象,而是高等文明所制造的产物,正如有人将一张纸揉成了纸团。

五小时二十七分后,两百六十五台超级计算机完成了计算,对于怀特的营救即将开始。在营救开始之前,吴川和莱蒙托夫基于计算结果进行了五次试验,每一次试验都完美验证了计算结果——在第一次试验中,他们成功将秋水号笔直向前开出三千米,为此执行了四十一次复杂的转向操作;而在第五次试验中,他们需要让秋水号以船头正对地球的姿态准时准点出现在6点钟方向,且距离“空泡”边缘仅七十米。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吴川所执行的操作不过是把秋水号的航向调整了45度。由于“空泡”内部的空间曲率瞬息万变,因此只有精心设计驾驶方案才能使秋水号准确抵达怀特所在的位置,而这一驾驶方案同样是两百六十五台超级计算机共同计算得到的结果——届时,怀特将出现在距离秋水号两千九百二十三米的地方,而要移动到相应位置,吴川和莱蒙托夫所要执行的操作不过是将秋水号加速到三十二点七千米每秒。

营救进行得极为顺利,秋水号的位置分毫不差;突然置身舱门之间的怀特向舱内迈了一步,接着舱门开始闭合,吴川和莱蒙托夫开始欢呼。但就在舱门即将闭合的刹那,怀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怀特的小腿上,出现了一个铅笔粗细并且极为规则的圆柱形贯穿伤口。自伤口涌出的鲜血凝结成一个又一个大小不等的血珠,仿佛血红色的气球般在真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流。

其中有一部分血珠进入了舱内,在重力作用下坠落成薄薄的一摊,在舱内的地面上缓慢地流动。

然而,相对于怀特的惨叫,秋水号的其他船员被一个更为惊人的事件攫取了更多的注意力。就当怀特的右腿被洞穿的同时,原本十分空旷的“空泡”内部突然出现了各种颜色的光,它们的分布极其稠密,充满了“空泡”内部的每一寸空间;与此同时,“空泡”内部的空间曲率停止变化,外部的形状定格为一只巨型的克莱因瓶。直到怀特的第二声惨叫传来,吴川和莱蒙托夫才冲向了舱门,启用医疗箱对怀特受伤的腿进行包扎。

“就在刚才,一束伽马激光穿透了你的小腿。”周弦说,“辐射传感器的监控记录显示,在你受伤的瞬间,有一束强度足以切割秋水号船体的高能伽马激光出现在了舱门附近,其位置与你的伤口完全吻合。”

“这意味着我同时还吸收了大量的伽马辐射。”怀特说。

“所幸的是,辐射主要集中在腿部,距离脏器较远,并且遭受辐射最严重的肌肉组织已经脱离了你的身体。”周弦说,“但无论如何,这都要比单纯的腿部受伤糟糕得多。”

“更要命的是,我们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莱蒙托夫说,“眼下,‘空泡边缘分布着密集的高能伽马激光,其密度比‘空泡内的其他区域高得多。”

对于秋水號而言,真正的威胁并不来自可见光,而是肉眼无法观测到的不可见光。辐射探测器显示,在“空泡”内部存在着极为稠密的不可见光,在密度和数量上远远高于“空泡”内的可见光。这些不可见光包括波长大于可见光的无线电波、微波和红外线,也包括波长小于可见光的紫外线、X射线和伽马射线。色彩在本质上是生物对光的视觉感知,因此倘若秋水号上的四名船员拥有感知不可见光的能力,那么他们所观察到的色彩将比现在丰富得多。绝大多数不可见光对于秋水号而言是无害的,然而就在这些无害的不可见光中夹杂着足以洞穿肢体乃至船体的高能伽马激光。

倘若这些光是一成不变的,那么吴川和莱蒙托夫只须操纵秋水号绕过这些高能伽马激光即可,然而问题在于,“空泡”内的光瞬息万变——每过零点一六秒,“空泡”内的光就会发生一次剧烈的改变。

不过,虽然“空泡”内的光千变万化,但其分布仍旧保持着一些基本的规律,譬如位居“空泡”中心的不可见光以红外线为主,而在“空泡”边缘,则主要由高能伽马激光构成。因此,虽然“空泡”内部的空间曲率已经稳定,但位于“空泡”边缘的稠密的高能伽马激光仍旧封锁了秋水号逃离“空泡”的出路,而位于“空泡”其他区域的零星的高能伽马激光仍威胁着秋水号的安全。考虑到高能伽马激光随时可能击中秋水号,秋水号的四名航天员穿上了航天服,以便在秋水号被高能伽马激光击中后能够及时逃生。随着时间的推移,秋水号上的航天员们惊讶地发现,“空泡”内的光线不再相互穿透,仿佛正在变得黏稠,最终使得他们的视线无法穿透任何一束光线——于是,透过舷窗,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覆盖秋水号表面的瞬息万变的光。“它们是被驯服了的光,”周弦说,“‘空泡内部显然具备着某种我们不可知的力量,把原本自由扩散的光线塑造成了如流体般滞重的模样。”

“请允许我用一个更加直白的比方——在我看来,这些光像极了被随意泼洒的颜料。”莱蒙托夫指向紧贴舷窗的那一层光怪陆离的色彩,“你们有没有觉得,它像是一张抽象画?”

“你还别说,还真有点像杰克逊·波洛克的滴色画。”怀特说,“但色彩要比波洛克的画丰富得多……嗯,也要凌乱得多。”

“各位所见到的不过是‘空泡内部一张二维曲面上的色彩,而像这样的二维曲面,‘空泡内部有无穷多张。”周弦在AI辅助窗口输入了一行指令,在“空泡”内部可见光分布图中截取了数十张平面,“虽然我并不怎么懂艺术,但它们确实符合我对于抽象画的认知。”

“所以,‘空泡的本质是一个不断画出无穷多张抽象画的艺术家?”怀特说。

“而且还是一名把不可见光也纳为颜料的艺术家。”吴川说道,“如果我们把不可见光也视作这些画的一部分,那么它们的复杂程度将远超我们的想象。”

“如果你们真的把‘空泡内的光当成画的话,那么我认为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画并非无穷多张,而仅仅是一张。”周弦说,“作画者身处四维空间,以‘空泡内的三维空间为画布,画了一张三维的画。”

无须周弦进一步解释,三名宇航员很快理解了周弦话中的含义。人类的所有艺术形式都基于二维空间,因为无论是作画还是观画,身处三维空间的人类都能对二维平面上的画作一览无余;即使是存在于三维空间的雕塑艺术,在本质上仍旧是基于二维空间的艺术形式,因为人类肉眼所见到的只是雕塑的表面——更重要的是,包括雕塑在内的所有三维物体在人眼的成像始终是二维的,而人类感知到的立体感是人类大脑对人眼所观察到的二维图像进行深度加工的结果。一只在画上爬行的蚂蚁永远不可能看到画的全貌,正如身处三维空间的人类永远不可能看到三维画作的全景,而要完整地绘制或者观察一张三维画作,就只能让自己身处四维空间,正如身处三维空间的人类能完整地观赏二维画作。“如果‘空泡内部的光是身处四维空间的画家在三维空间所作的画,”吴川说,“那么这名画家为什么要在绘画之前扭曲原本几乎完全平直的三维空间?”

“也许绘画艺术不仅在平面上成立,也完全可以在各种曲面上发生。”周弦说,“如果我们认可人类画家可以在一张充满弯曲和褶皱的曲面上创作,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认为,在一个充满褶皱和彎曲的三维空间里绘画也许是这名身处四维空间的画家所追求的艺术形式。”

“那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莱蒙托夫问道,“如果‘空泡真的是四维文明的三维画布,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太阳系作画?”

“天哪,我们说着说着居然当真了。”周弦苦笑道,“我并不确信‘空泡是三维画布,只是顺着你们刚才的话做了一点猜想……不过,坦白说,这似乎是眼下最合理的猜想,而你刚才的问题是这个猜想中唯一无法自圆其说的部分。”

“所以我们只能冒着被这名四维画家的高能伽马激光颜料击穿船舱的风险,静静地欣赏他作画?”怀特问道。

“但在‘空泡边缘被高能伽马激光封锁之前,我们只能等待。”吴川说,“但愿那个家伙能早点画完——如果他真的是在画画的话。”

然而他们很快就放弃了等待,因为高能伽马激光的高密度区域正从边缘迅速向整个“空泡”弥漫,从而使秋水号被高能伽马激光击中的概率陡增。因此秋水号必须立刻逃离“空泡”,而此刻“空泡”边缘已不再被高能伽马激光封锁得密不透风。“空泡”内的空间曲率虽然已经稳定,但是仍旧保持在一个高度扭曲的状态,三名宇航员仍旧必须基于全球的超级计算机给出的计算结果来控制秋水号在“空泡”内的方向。然而,就当黑洞引擎启动的刹那,秋水号内突然警报大作——一束两毫米宽的高能伽马激光击穿了秋水号的黑洞引擎。

画布是独立的宇宙。

当画布上一无所有的时候,这是一个绝对虚无的宇宙。物质和能量缺席,时空未曾建构,雪白的画布上是一片彻底的虚无。

然后有了色彩。

当浸润着颜料的画笔落在画布上,这个虚无的宇宙就诞生出了结构;或者说,它具备了时空,并从中孕育出物质、能量和物理规则。周建内心的画卷是这些宇宙原始的胚胎,它们经由周建之手在画布上演化。

现在,现实与画布之间的边界逐渐消失,于是他既置身现实之中,同时也置身画布中的宇宙;而这个陌生的宇宙正在投影出他反演的人生。于是,他再一次在深夜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骑行,再一次被房东扫地出门,再一次与另一名外卖骑手相撞;再一次,他坐上了前往南方的火车,再一次经历了乏善可陈的童年,再一次在产房里呱呱坠地——终于,画布之上,所有的物质、能量和时空结构都已尘埃落定。

而他已将自己的一生画入了画中。

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消失,然而他对此并没有感到丝毫惊奇,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而当时的周建还不知道,这是外部意志投射在他内心的结果,否则他的心灵无法承受将要见证的一切。周建悬浮于一片虚无之中,在他的前方,存在着一个体积为零的点——

这是一个裸露的奇点,是这个宇宙最初的源头。

时空始于奇点的爆炸,这一体积为零的点演化成了一个比原子还小的球;物质和能量涌现,基本粒子和自然之力诞生。所有这一切只能被感知而不能被目击,因为彼时的光子仍被牢牢地束缚在亚原子粒子之中,直到一个质子和一个中子结合成了第一个原子,一串光子才给这个宇宙带来了幽暗的光——从此,这个宇宙有了色彩。

这是宇宙在前三十多万年岁月里发生的事件,然而他的感知并不遵循着时间箭头——漫长的宇宙岁月被分解为不计其数的普朗克时间,并同时呈现在周建面前,而他得以在瞬间掠过无穷无尽的时光。他目击核聚变之火在一颗初生的恒星之间熊熊燃烧,同时目睹了氢核合并为氦核时的能量在时空中掀起阵阵涟漪;当超新星在他眼前制造出惊世骇俗的闪光,他正注视着每一个被抛离的粒子在空间中画出悠长的曲线;他惊叹于夸克在强力束缚下近乎永无休止的缠绵,然后向绵延一百亿光年的北冕座长城张开了自己的怀抱;他欣赏着量子涨落在每一个微小的空间里疯狂地舞蹈,而它们的舞步正与概率波的闪烁争辉;他在麦克斯韦方程组编织出的电磁场之间徜徉,在相对论的阴影里抚摸着整个时空的结构;他聆听着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咒语在永无休止地吟唱,群星在熵增的咏叹调中不可遏止地走向死亡;他看到最后一个质子在分崩离析的刹那逸出的那一抹光晕,随后见证宇宙在完成热寂后陷入永夜……他观察,他聆听,他触摸,他品尝,他感知所有宏大的事物,也洞悉所有幽微的细节,最终获取了对宇宙最澄澈的领悟——现在,他理解了这个宇宙过去发生和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

宇宙在周建的心灵中变成了数量近乎无穷无尽的画,包括时空里的每一处褶皱、构成物质的每一枚粒子和制约万物的每一条定律。然而,整个宇宙本应是一张完整的画。此刻,他的绘画不再需要假借任何有形之物——在一个略微长于普朗克时间的时间片段内,周建完成了这张以整个宇宙为对象的画。

祂,或者祂们,就是在周建完成这幅画时向自己发出了深沉的召唤。那一刻,周建才认识到,祂或者祂们其实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而现在,自己终于通过了考验,并将成为祂们的一员。

在极其遥远的过去,祂们在时空的一次随机扰动中诞生。祂们在诞生的那一刻就洞悉了数学和物理的所有真理,同时明确了文明发展的终极目的。在漫长到人类难以想象的时间里,构成祂们的能量和物质结构不断发生改变,但是文明的目的从未有过任何变化——在空间中对不同波长的光进行排列组合。

倘若以人类的视角来看,这一目的即是绘画。祂们所运用的颜色不仅包含人类的可见光,还包含所有的不可见光。

在祂们看来,美是客观的现实,亦是内禀的属性,却又是宇宙中唯一无法通过数学和物理法则诠释的概念;它是从自然派生出的至高之物,是浩瀚宇宙中的最高价值。最初,祂们在二维平面上作画,很快就耗尽了周围所有的物质、能量、空间和时间,继而在宇宙中留下了一片一无所有的废墟。

当祂们离开那片废墟之际,祂们已经穷尽了二维空间的所有绘画形式,并将自己的艺术投向更广袤的三维空间。祂们创作,祂们进化,祂们扩张,直到祂们遇到了名为歌者的文明。歌者在力量上与祂们旗鼓相当,并且拥有和祂们相似的抱负,只是歌者创作的对象并非绘画而是诗歌。歌者用词汇构建出横亘数千万光年的防线,祂们则以色彩向歌者发起直抵宇宙洪荒的冲锋,词汇与色彩在每一个时空的基本单元内交战,并在时空的尽头化作诗与画的尘埃。当歌者的最后一枚词汇化作一抹由伽马射线承载的鲜亮色彩,这场战争终于结束;而在战争结束的瞬间,祂们终于洞悉了三维绘画的至高形式。

祂们跃迁出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宇宙,同时开始了对四维艺术的追求,然而在远比三维艺术浩瀚的四维艺术面前,祂们的审美认知顯得相当贫瘠。眼下,祂们所知的唯一能提升自我审美认知的手段,便是将文明中每一个独立的个体融合为一。

融合的进程仿佛宇宙历史的反演,如繁星般的意识同时向着时空中某一个定点汇聚,而祂们的融合归根结底是为了更大的融合。色彩并不是光,而是视觉对光的感知,因而面对同一束光,不同的意识体会感知到不同的颜色,从而拥有不同的审美认知;而要拓展美的边界,祂便要将其他意识体融入其自身,正如此前的祂们融合为一。

数千亿年的时光匆匆而逝,祂才遇到了第一个符合祂标准的意识体——这一硅基生命执着地探索着三维绘画,然而却因自身束缚于三维空间而功败垂成。

在人类的数学语言都无法描述的漫长岁月中,祂所吸收的意识体已经远远超过了祂们自身的数量。在那么多被祂吸收的意识体中,祂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存在于二维空间的意识体——二维的他只能在一维空间中作画,但却在画中塑造出了四维时空。

虽然平行宇宙的数量无穷无尽,但意识体的存在数量是有限的,而祂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吸收新的意识体了。因此,当祂来到这个诞生仅一百三十八亿年的宇宙,祂几乎不抱有任何期待,直到祂将目光投向一个螺旋星系边疆地带的一颗岩质行星上——在那里,有一个意识体正在发出微弱但精巧的艺术之光。于是祂跃迁到这个意识体所在的恒星系边缘,在瞬间获取了这个意识体的全部信息,而这个意识体正是在地下室绘画的周建。

在祂全面彻底地了解周建以后,祂开始探寻周建所隶属的文明,然后便认识到这个意识体是砂石中诞生的珠玉。不过,虽然周建的审美认知已经将他的同类远远甩在了身后,但仍未精湛到足以成为祂的一部分——他的审美认知距离祂的标准仍旧存在着一小段距离。

不过,祂仍旧愿意再观察一会儿,因为祂发现周建的审美认知正持续地发生着幽微的变化。因此,也许祂再等待一段时间,周建就有资格被祂纳入;而若要观察这些变化的全部细节,祂就必须介入他的意识之中。于是,祂进一步拉近了与周建之间的空间距离,继而潜入了周建的心智。于是,在梦中 ,周建觉察到了祂对自己的观察。

当祂观察到了周建审美认知变化的全貌,祂便认识到周建的审美认知存在着一个明确的上限;这一上限距离祂所设定的标准只有咫尺之遥。祂感到有些惋惜,但祂不可能对周建网开一面,而在过往的岁月里,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但就当祂打算结束对周建的观察继而跃迁出这一宇宙的时候,出乎祂意料的情况突然发生。刹那间,周建的审美认知发生了急遽的变化,继而在短时间内突破了自我的上限;直到这时祂才发现,原来剧变的引信早在八个多小时前就已经埋下,那是一系列连锁的事件,包括连绵不绝的暴雨、突如其来的事故、越发严重的病痛和房东深夜的驱逐,但还需要更强烈的苦难和更澎湃的创作才能将剧变点燃。当因高烧而意识模糊的周建在南方湿冷的冬夜执起画笔,点燃引信的两个条件就同时得到了满足。他将自己的一生绘入了画中,同时证明自己已经有资格成为祂的一部分。

虽然周建的审美认知距离祂的标准仍旧相隔微乎其微的距离,但这一次祂不会将他放弃;周建超越自身上限的审美认知终究会越过这段微小的差距,但是,他很有可能在此之前就死于他所身处的现实环境,因此祂需要亲自介入。祂将周建的意识体自血肉之躯中抽离,并同时赋予周建以宇宙的全景和真理,还为他创造了独立的二维空间作为他创作的画布。当周建将他所置身的宇宙绘入画中,他的审美认知就迅速超越了祂所设定的标准。终于,周建加入了祂们,并且成为祂。祂们在思考,便是祂在思考;反之亦然。然而,四维艺术并非艺术的终点,祂正将自己的视线投向更高远的层次——祂要创作五维的艺术,而空间维数可以一直延伸到无穷,祂不过是刚刚迈出了第一步。

人性正在周建的心灵中迅速消失,生而为人的记忆已经十分淡薄。他向太阳系投去了仓促的一瞥,看到了那张戳穿太阳系的画卷。四十多分钟后,几十亿人类将向这张画投去惊异的目光,而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这张画的内容。

即将消失的人性就在这一刻迎来了短暂的复苏,一丝若有似无的骄傲在他的心底闪耀——迎接着几十亿束迷惘而震惊的目光,他的艺术将得到全人类的见证。然而,当他意识到地球上的芸芸众生终究无法理解他的艺术,他的那一点点骄傲也就此沦为了同情。于是,他决定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向文明的每一个个体,以使得他们能够理解这张画;然而当他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祂的意志开始剥夺他残存的人性。于是,在人性弥留的瞬间,他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向距离这幅画最近的人类——一名被祂困在四维画布投影中的物理学家。

彼时,在人类世界还发生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清晨,一名环卫工人发现了一具席地而坐的尸体。这具尸体的右手牢牢地攥着画笔,眼睛仿佛仍旧凝视着面前那张抽象的画。当这具尸体和他身边的遗物被警方带走之后,空旷的街头迎来了第一缕阳光,而那张覆盖整个天空的画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

当秋水号的黑洞引擎被击中的刹那,身穿航天服的秋水号的四名航天员立即通过紧急逃生系统弹射出舱,因此当秋水号爆炸解体之时,四名航天员刚好位于爆炸半径之外。洞穿了黑洞引擎的高能伽马激光被人造微型黑洞迅速吸收,巨大的能量增幅使得原本缓慢蒸发的微型黑洞在转瞬间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虽然视线受阻于“空泡”内的光,但通过航天服上的光学传感器和头盔上的全息显示屏,四名航天员仍旧目睹了秋水号爆炸解体的全部过程:安装有黑洞引擎的秋水号尾部亮起了一簇球形的光芒,同时整艘秋水号如涟漪般剧烈地弯折,当光芒熄灭之际,秋水号已成为不计其数的残片;眼下,秋水号所剩的唯一完整的事物是作为动力来源的微型黑洞,它将在未来三年持续蒸发直至终结。

高能伽马激光仍旧在“空泡”内部随机地穿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被它们击中。目睹了秋水号前车之鉴的群星号只能在“空泡”外按兵不动,因而秋水号的四名航天员只能借助航天服的喷气背包逃离“空泡”,倘若他们足够幸运,他们或许能活着穿过这段危机重重的路。

那张充斥着色彩的巨大平面就是在艰难跋涉之际出现在四人眼前的,并在四十多分钟后进入地球上的人类视野之中。它与“空泡”相切,遮蔽了整个天空,即使是远在柯伊伯带的无人探测器也无法看到它的尽头;而由于它仿佛一张来自天际的画,因此日后被命名为“天绘”。多年后,来自“天绘”边缘的光终于抵达了人类世界,人类才认识到了“天绘”的真正尺寸——它长宽均为四光年,贯穿了整个太阳系,几乎将太阳系切成了两个大小相等的半球。没人理解“天绘”上画的究竟是什么,其表面色彩的排列组合超越了人类艺术家最狂野的想象。当周弦凝视着“天绘”上的图案,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是谁画出了这张巨型的画?

当周弦距离“空泡”边缘约两百米的时候,他的头盔表面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圆形裂纹。周弦立刻意识到,此刻看不见的高能伽马激光正在洞穿他的头盔,并将在下一刻击穿他的头颅。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时刻,周弦并没有感到多么恐惧,仍然在思考着“天绘”和“空泡”究竟从何而来。

对于真相的领悟就是在这一刹那发生的,虽然毫无征兆,但在周弦看来却是那么顺理成章。彼时,他还不知道这是外部意志投射于他心智的结果,否则他的心靈将无法承受所理解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的领悟面前,他的一生都显得黯淡无光——事实上,他在那一瞬间里所理解的真相,已经远远超越了整个宇宙。

在这些突然诞生于脑海的领悟之中,关于“空泡”的部分只占据了微乎其微的比例,它们是关于祂和祂的画布的一些细节。“空泡”是四维空间在三维空间的投影,正如一个三维的物体以二维投影的形式在二维平面上显现。当祂迁到太阳系时,“空泡”尚未完整地嵌入三维空间,正是这一细微的空间紊乱使得地球上的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先于空间望远镜观察到了“空泡”且彼此的观察时间存在着先后差异;当祂为了近距离观察周建的心智而从奥尔特云跃迁至距离太阳仅5.25个天文单位的太阳系核心区域,祂的画布和其投影也一起发生了跃迁,而由于跃迁距离相对上一次跃迁而言要短得多,因此空间紊乱产生的效应微弱到了人类无法观测到的程度;当祂开始拟定画布结构,便是将四维画布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于是“空泡”的外部形状和内部空间曲率也随之变化,直到祂从中挑选出最满意的一张;当祂开始作画,四维画布就出现了色彩,而其投影即“空泡”也随之充盈着不同波段的光。

周弦对于这些细节的理解是详尽的,但对于祂的理解则是十分简略的。关于祂的信息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在电光石火之间,这名信息传递者只能将祂的概况送达周弦的意识之中。不过,无论是祂还是“空泡”,都并不是这名信息传递者所要传达的最核心的信息,而祂最需要周弦理解的是那张横亘于太阳系的“天绘”。那一刻,周弦理解了“天绘”,于是也就理解了整个宇宙——

而这一切都来自一颗生前孤苦无依的艺术灵魂。

“空泡”和其内部千变万化的光就是在周弦顿悟的这一刹那消失的,与此同时,周弦之前所获得的所有领悟全都烟消云散。“空泡”消失后,群星号及时赶到,成功营救因头盔破碎而陷入窒息的周弦和秋水号上的三名航天员。当周弦在群星号上苏醒的时候,他只是依稀记得刚才似乎理解了“空泡”和“天绘”,但完全遗忘了自己所理解的具体内容。彼时,那名信息传递者早已将自己心智的触角抽离出周弦的意识,消失在了人类所无法理解的远方。

群星号返航后,人们对于“空泡”和“天绘”的研究持续进行,而相较于消失的“空泡”,人们对长时间横亘于宇宙中的“天绘”更感兴趣。“天绘”并不围绕太阳公转,始终与太阳保持着相对静止的状态,因此当地球绕转至太阳与“天绘”之间的时候,“天绘”在夜晚就会取代原来的星空,使人类的夜空变得色彩纷呈。各国陆续派遣飞船前往“天绘”,但航天员们所探测到的只是普通的可见光;而当他们抵近观察“天绘”,他们惊讶地发现,“天绘”表面所具备的细节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天绘”上随机截取一平方纳米的区域,区域内的色彩丰富度与一张一平方米的人类画作无异。不过,人类能够近距离观测到的区域只占“天绘”的极少部分,因为人类飞行器所能抵达的最远距离约八个天文单位,而“天绘”的长宽均为四光年。这意味着,对于“天绘”的总面积而言,人类所能近距离观测的区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对于“天绘”表面的图案,公众的观点莫衷一是。有一部分人认为,“天绘”是宇宙中自然发生的物理现象,但它本身与艺术并没有直接关联,人类在“天绘”上所看到的色彩不过是随机生成的图案;不过,大多数人认为“天绘”是一张超乎人类想象的画作,来自神明或是外星文明。在“天绘”出现两周以后,以“天绘”为原型的表情包、短视频、脱口秀段子等网络迷因开始涌现,成千上万的博主因恶搞“天绘”而走红;而在时尚界,“天绘”的图案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时尚元素,大街小巷到处可以见到以“天绘”图案为印花的服飾和箱包。不过,和所有的网络迷因及时尚潮流一样,“天绘”的流行不过是昙花一现。自“天绘”出现两个月后,静止的“天绘”已经无法带给人们以任何惊奇。

对于“天绘”的科学探索始终停留在猜想和假说的层面,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界对于“天绘”的研究日渐式微。周弦是极少数仍旧对“天绘”保持强烈兴趣的科学家,为此他不惜辞去教职,终日凝视着“天绘”的图案,这些图案包括空间望远镜拍摄的“天绘”全貌、宇航员近距离观测“天绘”期间拍摄的细节和被“天绘”所遮蔽的夜空;在“天绘”浮现的日子里,周弦过起了日夜颠倒的生活,他在白天睡觉,在晚上长久地凝视着覆盖整个苍穹的“天绘”。周弦对“天绘”近乎反常的狂热令身边的人极为费解,而只有周弦自己明白背后的原因——

他依稀记得,当“空泡”消失的那一刹那,他曾完整而又清晰地理解了“天绘”,并洞悉了“天绘”所揭示的宇宙深层的规律。

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周弦对于“天绘”的探索一无所获。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长久地凝视着“天绘”上光怪陆离的色彩,而内心却完全放空。然而,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沮丧,因为这种放空的感受让他体会到一种奇妙的充实感。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从“天绘”中看出什么名堂,但即使如此,“天绘”的存在已点亮了他原本黯淡的余生。

不过,周弦所不知道的是,当初那名信息传递者投射于周弦心智中的意志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永久地改变了周弦的心智结构,这就是周弦记得自己曾经理解了“空泡”和“天绘”的原因;然而,这一改变所引发的效应还不止于此。随着他长时间地凝视并思考着“天绘”,他的心智结构仍旧在持续地发生变化,直至引发了某种质变。那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凝视着夜空中的“天绘”,视线锁定在人类迄今为止能够探测到的“天绘”的区域,而他内心所聚焦的是“天绘”上某一平方纳米的区域经放大后的图像。在内心完全放空的状态下,深沉的领悟无中生有地出现,从这一片色彩中,他理解了大统一理论的证明——原来这一部分色彩是宇宙大统一理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有理由相信,整张“天绘”蕴藏着宇宙深层的规律,甚至完全等价于整个宇宙。因此,当他终其一生所追寻的真理在头脑中浮现,他仿佛看到了在前方绵延的看不到尽头的路。他可以像刚才一样从一个又一个“天绘”的细节之中逐一推演出支配宇宙的规律,但按照这样的速度,他穷尽一生也最多只能理解“天绘”上某一块千分之一平方毫米的区域,更何况人类对于“天绘”绝大多数区域的细节根本一无所知。所以,也许他需要反其道而行之。于是,他回到客厅,通过全息投影仪投影出詹姆斯-韦布空间望远镜所拍摄的“天绘”全貌,试图从这一完整但粗糙的“天绘”图像中得到宇宙真相的大致轮廓,接着再逐渐反推出其中的细节,然而和过往的绝大多数时候一样,丰盈的色彩在他的内心里投影出一片虚无。不过他相信,从那片虚无之中总能诞生出宇宙的真相,正如宇宙从虚无之中诞生。

他等待着。

并且期待着。

本栏目责任编辑: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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