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

2023-11-06 04:52梁宝星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韦斯特居所岛屿

梁宝星,199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小说发表于《花城》《中国作家》《芙蓉》《大益文学》《大家》等刊物,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小说集《塞班岛往事》入选202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现为《花城》杂志编辑。

困扰Z的,是Z。

机器人俱乐部把Z遣送到一个被命名为韦斯特兰的星球。俱乐部每到一个时期就会给机器人安排新的任务,遣送他们到不同的天体去劳动。在宇宙中飘浮的天体,有的环境优越,有的则环境恶劣。韦斯特兰是Z去过的所有天体中,环境最恶劣的一个。

在被遣送到韦斯特兰之前,Z还不叫Z,他有自己的名字,他大概会叫本杰明,或者安东尼,或者兰特。在传送门前,俱乐部在他的胸膛上刻上了一个字母Z,他便以此为名。在韦斯特兰,同样被叫作Z的,还有无数个机器人,那是26个字母中的最后一个,他们站在了淘汰的边缘。他们在岛上游荡,如幽灵,他们身上将有故事发生,他们会在故事的终点化为乌有。

拉开帷幕,Z悉数登场。

韦斯特兰

韦斯特兰就是wastelang,是一片废墟。

作为机器人,Z是绝对服从俱乐部的指令的,当传送门被打开,他义无反顾走了进去。守卫在传送门两边的机器人对他说,祝你好运,伙计,你将前往韦斯特兰。

蔚蓝的海无边无际,由铁堆积而成的岛屿被海水包围着。Z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地表,黑色的岛屿寸草不生。转眼间光线消失了,乌云涌过来,Z好不容易找到一座黑铁建筑避雨。天上的云化为雨水落下后,光线重新照耀。Z走出黑色建筑,来到一个寂静的社区。俱乐部将他遣送至韦斯特兰,却没有给他下达新的指令。在来韦斯特兰之前,Z的机器人贡献值几乎为零,他没有达到俱乐部的考核指标。

无所谓无所谓,Z耸耸肩,总有机器人力所不能及的事。Z决定做一个乐观的机器人,以前他兢兢业业,得到过俱乐部的奖励和肯定,获得过奖章,俱乐部部长亲自为他颁奖。后来,更灵活、健壮、先进的机器人出现了,Z面对的工作越来越难,贡献值日益减少,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变成负值,俱乐部制止了这种事情的發生,把他遣送到了韦斯特兰。

指令迟迟没有到达,韦斯特兰或许是个自由之地,没有工作,没有指令,没有竞争,只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机器人。该到退休享乐的时候了,Z说。尽管机器人不该有享乐的念头,机器人是永不停歇的。

雨后,岛屿地表变得更加漆黑,雨水和海水在腐蚀这些铁。Z走了漫长的一段路,遇到了好些跟自己一样落魄的机器人。更早抵达韦斯特兰的机器人,他们的身躯已经长满铁锈。地表迟早也会长出锈花,海水中的铁朽烂之时,岛屿将沉入海底。

宇宙尽头往南

宇宙尽头往南,是韦斯特兰所在地,也就是说,韦斯特兰甚至不在宇宙的范围内。

Z想打造一艘船,航行在巨浪之上,只要背向岛屿往北,就能回到宇宙的中心。总不能在这个地方干等,Z对其他机器人说,传送门不会在这里打开的。海水依旧澎湃,风雨不定的气候,大海有了肆虐的底气。Z想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天体中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他不能在此结束他的机器人生涯,海水迟早会吞蚀一切。

必须打造一艘船,Z说,航行是唯一的出路。Z企图说服其他机器人建造一艘巨大的船,所有机器人都可以离开这个岛屿,不必忍受恶劣的气候。在韦斯特兰建造航船的难度大大超出了Z的预料,摆在眼前的困难有以下几点:

一、岛上只有铁,假如要造一艘船,只能是铁船,铁船必须足够庞大才能浮在海水之上,足够庞大才可以抵御巨浪驶向远方。岛上物资缺乏,连铁都缺乏,假如把地表的铁都用来造船,海水会趁机扑过来,毁掉所有。

二、船是空心的,如果挤满了机器人就会变成实心的,那时候船就会变成一块沉甸甸的铁,沉入大海。

三、假如顺利,铁船被制造出来,航行在海水上,海水把船底腐蚀出一个窟窿,要用什么来填补?那时候,也许需要用机器人的身躯填在被海水撕开的裂缝中。

四、韦斯特兰在宇宙的南方,开船离开韦斯特兰,如何衡量南北,宇宙是一个悬空的空间,测量南北需要精准的仪器。

五、大海是否跟宇宙相连,假如海水通往之处并非宇宙,航行最终将抵达何处?

六、俱乐部将机器人遣送到韦斯特兰,没有指令,没有劳动,是一个自由之地,离开韦斯特兰是不是意味着违反俱乐部的指令,违背了自由意志?

造船也是自由意志,Z说,俱乐部没有给我们下指令,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被默许的,包括造船离开韦斯特兰。Z的号召失败了,没有机器人愿意冒着随时可能沉入海底的危险去探索不可知的前方。Z就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冒险家,找不到愿意支持自己的资本家,他只好在岛上游荡。

冒险精神藏在Z心里。

Z时常到海边去,把岛屿当作一艘理想的巨轮,作为船长,他指挥巨轮征服大海。Z一只手举着铁剑,另一只手在身前做着操控罗盘的姿势,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往右,身在南方,眼前任何一条路都是通向北方的。

幻 视

在Z的意识中,世界一下子变得模糊了,韦斯特兰岛上,有上千种毁灭机器人的方式。

韦斯特兰没有昼夜,只有晴雨。天空一时晴朗无云,强烈的光照晒着岛屿,很快脚下的铁就被晒得滚烫,有些腐朽的铁片在脚下嘎嘣脆,单薄处变得柔软,像冰块在融化。

强光和高温让Z觉得思维和肢体动作变得卡顿,老旧的系统毛病不断,韦斯特兰没有机器人维修和保养部队,当机器人的线路或者程序出现问题,他们就会卡顿、瘫痪。Z在强光下走了没多久就感觉不妥,后脑勺热乎乎的,然后,世界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Z看见脚下不再是黑色的铁,而是赤土,赤土上长出绿色的草木,鸟兽也从海的那边飞过来,在草木上叫唤着。鸟鸣声不断,开始的时候Z觉得新鲜,渐渐就把这理解成了耳鸣。无数建筑从地下冒出,大海被拦在了天际,无数机器人在这个新世界里游玩和对话。

没有机器人在做日复一日的动作,没有压迫和标准,一切都是适可而止又稱心如意。各种各样的飞行器在空中盘旋,是机器人天际旅行的坐骑。机器人都换上了最先进的系统,身体由高强度防腐蚀金属合成,白皙的金属弹性良好,有超强的神经敏感识别程序。

一盆水从天而降,Z的脑袋发出刺啦一声,世界恢复了原来萧条的模样。Z抬头一看,是一个机器人妇女朝他倒的水。你身上快要冒烟了,兄弟,那个机器人妇女说,找个阴凉的地方待一会儿吧。Z的世界从被鸟鸣萦绕变成了被刺啦声充斥,他讨厌刺啦声,像海浪撞向岸边,让他心慌、焦虑。

楼上的机器人妇女消失在窗后,Z身上的水分也蒸发了,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红彤彤的,走两步就能溅出火花。Z必须离开强光找个阴凉地儿,否则他和他的意识都将熔化。

艰难地挪到建筑物的阴影中,Z的身体还冒着热气,老旧的地方爆裂开来。他对眼前的世界感到失望,强光和高温为自己创造的世界被从楼上泼下来的水冲垮了。后来,Z发现自己的左腿已经不受控制,他拖拉着左腿跟随着建筑的影子移动。脑袋也不灵光,卡顿的频率越来越高,每当出现卡顿,Z就无法思考和说话,眼睛弹出两个Z字母。

卡顿的Z的面孔由两个大写字母和一个小写字母组成:Z v Z。

危 险

危险!危险!

Z好不容易找到了居所,居所所在地却被划定为危险区域。有机器人组团行动,谋害岛上的其他机器人来囤积芯片和精铁。Z战战兢兢走出居所,在寂寥的岛上行走,去寻找正规机器人组织的保护。正因为岛上资源太少,机器人之间才会相互伤害,这是一场阴谋。

俱乐部遣送这么多机器人到韦斯特兰,虽然都是一些折臂断足狼狈不堪快要报废的机器人,但高级文明都有组织。Z从岛屿的这边走到那边,终于找到了组织。韦斯特兰机器人组织部署在距离大海不到一百米远处,是一个低矮、逼仄的铁棚,门和屋顶被海风吹得哗哗响,每当风光临,这座破旧的建筑就有被掀到海里去的可能。

我要寻求组织的保护,Z站在门口说。铁棚里是三个行动不便的机器人,他们的关节早已被海风破坏,牙齿长满了铁锈,说话结结巴巴。其中一个机器人好不容易才说出几个字,仿佛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们会保护你的,机器人说,我们在等待俱乐部的救援。

这三个机器人在被遣送至韦斯特兰之前,传送门两旁的机器人曾对他们说,在韦斯特兰建立组织,只要组织成立,俱乐部就会派遣部队驻扎韦斯特兰,同时将他们送去俱乐部总部所在星球过上最富裕的生活。三个机器人把这件事说给Z听,并邀请他留下来等待俱乐部的到来。

三个机器人慢悠悠朝Z走来,眼睛紧盯着Z,生怕他突然消失一般。Z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铁棚之外。站在门口,他看见不远处的铁柱上写着“危险”两字,他清楚此地也是危险区域。于是,Z回到街道上,在居所和组织两个他必然要抵达的地点之间,他获得了短暂的安全。

晃晃悠悠,Z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要回他的居所,否则居所就会被其他机器人占为己有,同时他又得不时出现在机器人组织里,他相信了那三个老朽的机器人的话,等待俱乐部的救援。

就这样,Z在居所和组织之间来来回回,在两个危险的地点之间来来回回,所幸一路上都没有看见更多危险的提示。每次回到居所,他都忧心忡忡,害怕其他机器人破门而入。走出居所大门,他显得轻松许多,可是越靠近机器人组织他就越焦虑,无论他走得多慢,最终总会抵达机器人组织,三个长满铁锈的机器人张开手臂欢迎他。

Z找到了既可以让他守住自己的居所,又能在不加入机器人组织的情况下等待俱乐部救援的方法。他悄悄地把居所搬到了岛屿的中间位置,然后又悄悄地把海边破败的铁棚以及铁棚里的三个机器人抬到了那个中间点。

从此,Z在居所里探出脑袋就能问候三个机器人。俱乐部有消息吗?Z每次的问题都一样。铁棚里的三个机器人摇摇头。得意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当Z再次探出脑袋问,俱乐部有消息吗?三个机器人同样以摇头来回应他。Z缩回脑袋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不远处的柱子上写着“危险”。

草莓色的天空

草莓色天空是不祥的预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机器人来到荒芜萧条的韦斯特兰,就算具备解读数据的技能,也因为缺乏数据而无能为力。唯有回归最原始的方法——通过观望天象来预测天气。天上的乌云积压下来,几乎要跟海水融为一体,只有一道亮光将两者分开。

后来,乌云背后的光渐渐穿透,把天空烧成了草莓色。所有机器人走到居所之外,张望草莓色的天空,关于海啸的预言四下传开:飓风即将形成,暴雨来袭,海面将抬升,巨大的波涛将吞没韦斯特兰,机器人沉入深海,无数机器人的残骸在海底堆成一座山丘。

关于海啸的预言在韦斯特兰造成了恐慌,为了不被海水吞没,机器人开始打造避难所。他们把居所改造成密封的半球体,半球体的底部跟地表焊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抵御海水。不久,岛上出现了密集的半球形黑色建筑,它们像一个个卵巢,里面藏着担惊受怕的机器人。

还有许许多多的机器人无处躲藏,Z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机器人在黑色半球之间徘徊,东敲敲西敲敲,企图敲开其中一个黑色半球,恳求一个容身之处,但每一次敲打只会招来黑色半球里面机器人的咒骂。

海面起风的时候,散乱在各处的机器人慌乱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海啸预言不过是个谎言,他们淡定地在岛上游走,像幽灵。当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就开始躁动。失去理智的机器人是一头猛兽,他们挖掘地表的铁泥铸造防水工程;他们把其他机器人的黑色半球凿开一个洞口,要么一起躲避海啸,要么一起迎接海浪;他们相互打砸斗殴,以摧毁其他机器人的方式来获得精铁,再把精铁铸造成黑色半球。

Z在混乱中被暗算了,他在一个黑色半球外躲避伤害的时候被从后方偷袭。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机器人男孩,男孩身后还跟着一群伙伴,他们两手空空,Z显然是他们第一个击倒的机器人。这群机器人男孩成功了一次后,就发起了更大规模的袭击,利用他们天真无邪的面庞,把老弱病残的机器人击倒在地,然后在一处空旷地把俘虏给肢解了,用俘虏的躯体铸造了一个大型黑色半球。

以机器人躯体作为代价,岛上又增加了一批黑色半球。Z成了黑色半球的组成部分,由于机器人男孩粗糙的手艺,Z的眼睛得以保留,他面向大海和天空,看着草莓色的云渐渐淡去,海啸也迟迟没有来,黑色半球里面的机器人还在沉睡。无数个黑色半球,既像卵巢,又像坟墓。

结冰的海

谁也没想到,大海会有被冰封的一天,整个海面,包括被风掀起的海浪,都被冻住了。

机器人在岛上眼睁睁看着汪洋逐渐变成冰川,那是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情形。韦斯特兰不知流浪到了哪里,也许已经远远超出了宇宙范围,所有恒星的热量都无法抵达,只有暗淡的光,穿过云层洒落下来。再也没有海水来缓冲飓风,风在冰面上呼啸而来,如刀般锋利。

随着结冰面积越来越大,冰层越来越厚,韦斯特兰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黑色岛屿是镶嵌在琥珀里的尸骸。机器人身上挂满了冰条,因为寒冷,他们的身体变得更加坚硬、锋利,也更加脆弱。海面结了冰,令机器人恐惧的海水终于可以被踩在脚下。铁跟冰面接触的时候,刮出冰屑,原本光滑的冰面很快被刮花了。

Z在岛上站了许久,看到其他机器人纷纷走到冰面上,他也鼓起勇气走了出去。站在冰面上,有一种获得自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被困在岛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冬天不知持续多久,冰面还在不断往外扩张,冰层也越来越厚,机器人活动的面积也越来越宽,他们到更远处去探索,在冰面较薄的地方做标记,到冰水交融处冒险。不敢远走的机器人则在冰上跳舞、滑翔,他们找到了飞翔的感觉。

漫漫冬日,结冰的海面不断伸展,有机器人离开了岛屿越走越远,最后在遥远处跟白雾融为一体。远走的机器人最终都回到了岛上,他们从远方带来了许许多多的传闻。大海遥无边际,他们说,冰面的尽头不知连接着什么地方。更遥远处能够看见黑色影子,也许是陆地,也可能是岛屿,总之,还有无尽的路需要走下去。

Z决定离开岛屿,冬天是逃离的唯一机会,他需要在冬天结束之前,在冰面融化之前抵达对岸。Z走到了其他机器人都未曾抵达过的地方,他回过身去跟停留在后方的机器人道别。海面上黑压压一群机器人站成一排,仿佛划定的界线,他们在界线的这边,Z在界线的那边。

孤单的Z背对着岛屿,背对着其他机器人,迎着风走在皑皑白雾中,他很快就被白雾吞没,白雾的存在说明了大海中尚有未结冰的地方。离开韦斯特兰意味着违背机器人俱乐部的指令,Z愿意承担所有后果。自由之地是机器人向往的地方,没有指令,没有规则,但韦斯特兰不是,因为韦斯特兰是一个被封锁起来的监狱。

漫长的行走中,Z感觉到气温在回暖,脚下的冰层越走越薄,雾也越来越浓。走到冰水交融处,Z感觉已经走到了冬天的尽头,脚下的海水在流淌,冰层跟着海水浮动,然后是一阵阵清脆的破裂声,海面如镜子突然破裂。

Z清楚自己没有后路可退,他继续在冰水交融的海面行走,浮浮沉沉,然后,Z如一块石头沉入漆黑的大海,漫长的行走以一阵水花荡漾来宣布结束。

好天气

大海依旧呼啸。

机器人在居所里经营生活,他们没有可追求或者可塑造的价值,不过是为了躲避雨水和海雾,让铁躯体获得更长久的寿命。多坚硬的铁都会老化,机器人俱乐部曾经毁灭了时间,被遣送到韦斯特兰的机器人失去了抵抗时间的能力。躲在居所里、走在道路上的机器人,躯体上的光泽逐渐消失,锈迹斑驳,部件松松垮垮、七零八落。

天空又变得漆黑,层层叠叠的云堆积如山。Z躲在居所里,他的居所在三楼,假如海水上涨,他也比其他机器人多三层楼的寿命。上一场雨来得突然,许多机器人在外头被雨淋湿瘫痪了,Z才得以爬到这三楼的居所,这是他窥伺已久的地方。原本住在这居所的机器人在街上徘徊的时候,雨突然落下,他拼命往回跑,马上就要跑到居所了,雨水还是更先一步渗入了他的机械内部,他倒在了Z面前,变成了一堆废铁。

Z庆幸自己没有出门,正常来说天空不会突然下雨,那场雨让所有机器人猝不及防。Z搬上三楼后,就不轻易离開居所了,害怕踏前者的轨迹,在骤雨中失去所有。

乌云在天空聚积了许久,雨从星星点点到倾盆而下。Z走到窗边看着乌云,奇怪的是,雨下了很久,乌云却没有变薄。跟雨一起落下的还有许多黑色的影子,Z盯着那些黑影,发现是机器人,他们从天而降,掉进大海后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揉揉眼睛,Z以为是自己长久待在室内出现了幻觉,或者是系统出现故障,导致眼前黑影重重。从天空俯冲而下的,确实是无数个机器人,乌云当中藏着一道传送门,机器人从那边踏进传送门,从这边出来就掉进大海了。Z想,如果当初传送门没有出现在岛上,而是出现在海上,自己也会是这样的命运。

雨停后,乌云散去,Z鼓起勇气走到居所外面,他走到海边,站在浪涛前,望着漆黑的海面,期待深海里爬出一个机器人,事实却是,没有一个机器人能从海水中活过来。背后的一阵声响把Z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见不远处是一堆碎铁,一个从天而降的机器人砸在地表上彻底粉碎了。

Z看清楚了机器人的命运,他不时站在窗边看雨,机器人就像陨石从天空落下,要么跌入深海,要么粉身碎骨。雨停后,Z像例行巡视一般到岛上去收拾被砸得稀巴烂的机器人的躯体,他会把捡到的精铁用在自己身上,碎片就用来修缮居所。有时候还能找到可用的智能系统,Z通通带回居所,他曾经是一个机械师,他有能力用这些碎片制造机械狗,或者机械猫。

在一个晴朗的时刻,Z万万没想到,他在岛上行走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道黑影砸在了他身上,他顷刻变成一堆碎片,其他机器人把他绽裂的躯体捡走了,他的居所也被占据,还有居所里尚未制造完成的机械狗和机械猫。

Z的粉身碎骨说明,在韦斯特兰,阴天和晴天,都不是好天气。

海底古船

海中央发出一阵巨响,海水在快速退去。机器人欢呼雀跃,庆祝他们等来了光明,他们获得了更多可活动的领地,生存也不再受到海水威胁。机器人在跳舞,他们猜测海底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海水正从窟窿流到其他地方。但他们迟迟不敢走到前方去,担心大海只是跟他们开个玩笑,海浪退去后还会奔腾而至。

兴奋劲过去后,岛上恢复平静,海浪没有回头,机器人便鼓起勇气往前方走去。开始谁也不敢离岛屿太远,都徘徊在海浪奔涌过来时能够逃回岛上的距离。海水越退越远,连声音都听不见了,机器人才纷纷跑到曾经被海水覆盖的区域寻觅和玩耍。脚下是被海水泡烂了的铁泥,走在上面就好像走在残枝败叶上。

被海水吐出来的区域跟岛屿紧紧连在一起,黑色的铁虽然被泡烂了,其中较为坚硬的部分依旧保留着其形状,有几层高的居所,也有黑色半球。这些黑色半球被凿开了一个洞,里面的机器人也许以为海水已经退去,凿开黑色半球的时候被海水倒灌进来,前功尽弃了。

跳着舞越走越远的是Z,他认为海水不会回来了,海水已经被俱乐部用巨大的抽水机抽到别的干旱的天体去了。是俱乐部在想办法拯救韦斯特兰的机器人,Z想,来自韦斯特兰的惨叫声俱乐部想必有所听闻,他们不会允许韦斯特兰萧条下去,不会让这些曾经获得过功勋的机器人忍受折磨。

随着海水退去的痕迹徒步旅行,也许就能抵达韦斯特兰的尽头。Z哼着歌跳着舞,舞步让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路程,忘记了方向。他看见前方有个黑影,牛角形状的黑影,走近才发现是一艘巨大的船。船的外表保持完好,没有任何的破损。Z绕船走了一圈,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找不到上船的地方,城墙似的船身,Z根本无法爬到甲板上去。

绕船两周后,Z妥协了,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让这艘古船耽误自己的行程,海水已经退去,船失去了原本的价值。Z摆摆手就要离开,但他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他慌张不已,自己离岛屿太远,如果海水突然涌过来,他就无法跑到岛上去。当他冷静下来,再去细听,发现浪涛声竟来自船上。

Z对眼前这艘巨大的古船感到好奇,势必要爬到船上一探究竟。曾经有机器人铸造了这艘大船想要逃离韦斯特兰,但是失败了,Z想,也许正是这些机器人的幽灵在船上发出海浪的声音,吓唬路过的机器人。Z又绕着古船走了一圈,发现一个地方有梯子的形状,只是梯子长满了铁泥,跟船身融为一体了。

小心翼翼扶住梯子的两端,Z颤颤巍巍往上爬。梯子的好几个地方断开了,Z不得不依靠船身上的铁疙瘩找着力点,像攀岩一样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了船上。这艘巨大的古船的甲板已经不存在,只有船身像围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圈,圈圈里面装满了水,浪涛声就是船里的水被风掀动拍打船身发出来的。

茫茫的大船上找不到其他机器人的身影,Z在铁墙上行走,把一个拳头大小的铁球一脚踢到了海水中。然后,Z听到一阵爆裂声从水底传来,一个巨大的涡旋形成,船里的水在快速流失,水位不断下降。Z感到不可思议,正想弄明白船里的水流到哪里去,回身发现原本干涸的海床此刻已经涨满了水。

俱乐部来信

俱乐部来信:飓风来袭。

几乎所有韦斯特兰岛上的机器人都看见了传送门另一边的机器人,他们出现在半空中,身穿整齐的制服,严肃而艳丽。看见岛上的机器人,传送门背后的机器人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勉强挤出了笑容。飓风即将到来,大海将掀起千丈波浪,其中一个机器人说。说完他像拉上窗帘那样关上了传送门,天空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岛上的机器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想到苦苦等待俱乐部来信,等来的竟是坏消息。俱乐部根本没有要转移韦斯特兰机器人的计划,在传达飓风消息时一点怜悯都没有,甚至有点恶作剧成分。Z打了比方:就好像往屋里扔一颗炸弹,然后还要说一句祝你好运。

Z反复回想着传送门被关上那个画面。就好像关上一扇窗,Z说,眼前的所有都是虚构的,俱乐部把我们关在各种各样的虚拟空间里,他们操控着所发生的一切。

Z猜测出了世界的本质,但他无法改变世界。从坏消息中清醒过来的机器人开始躁动,这一次他们不打算铸造黑色半球,把自己关在黑色半球里无法看清外部世界,只会无限寂寞,寂寞的机器人跟废铁没有区别。生死关头,一个机器人发出号召,其他机器人就纷纷响应了,他们打算建造基地。

建造基地需要韦斯特兰所有机器人的参与,生死攸关的时候,命运不再掌握在俱乐部的价值衡量与阶级分配中,而是掌握在機器人手里。Z参与到基地建设当中,尽管他认为世界是虚构的,眼前的所见所闻都是谎言。Z需要按照俱乐部设计的规则来生存,找到虚构世界的破绽,破绽就是出口。

Z随着机器人大队劳动,搬运和处理铁片,设计和讨论,这跟以往的他有所区别。抵达韦斯特兰之前Z对劳动嗤之以鼻,他认为用劳动来衡量一个机器人的价值这种方式过于落后。

为了不让工作摧毁自己,在劳动之前,Z就先自我毁灭了。Z的用意是,在被俱乐部毁灭自己之前,先自我毁灭。好几次,他故意弄坏自己的身体,以残疾之躯来回避劳动。俱乐部的修理技术越来越高超,残疾的躯体也能快速被修理好,Z又想办法考了一个机器人心理师资格证,给自己开病假。

个体对抗组织,这种叛逆心理是令人胆战心惊且极富吸引力的,Z积极参与基地建设,就是抵抗俱乐部企图覆灭韦斯特兰的意图。机器人在岛屿的四周砌起了高高的围墙,在围墙内,风变小了,甚至能够忽略大海的存在。海浪再汹涌也无法越过这堵墙,机器人对此有信心。

基地建设完成,飓风就来了,机器人在围墙内听着墙外风声和浪声在咆哮,牢固的铁墙挡住了海浪的一次次冲撞。当飓风过去,机器人在围墙内欢呼,为自己通过劳动创造的生存机会感到兴奋。他们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也可以违抗俱乐部的指令,甚至能够击败俱乐部。

俱乐部的力量也是有限的,Z对其他机器人说,我们团结起来就能顶住一切磨难。天空恢复晴朗,围墙内的机器人只能看见一个被割裂的圆形的天空,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窟窿,窟窿里探出一个机器人脑袋。这个机器人先是环顾四周,检查飓风造成的破坏有多大。然后他就看见了被围墙保护起来的岛屿。

暴雨要来咯,半空中的机器人说,请做好准备。

岛上的机器人即刻又躁动起来,天上的机器人在跟他们玩游戏,如今的他们被困在杯子里,马上就有雨水落下来。Z本想组织机器人在墙的四周挖沟渠,把雨水引导到海里去。他很快就放弃了,传送门背后的机器人让Z明白阶级之间的差距有多大。那个机器人只是说了一句话,风和雨要来了,岛上的机器人就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逃过一劫。

Z耸耸肩,双臂枕在脑后躺下,跷着二郎腿,哼着歌,只管尽情享受片刻的清闲,困难总是比方法多的。

地 狱

风平浪静。

两个机器人同时看上了一个居所,同时踏了进去,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这两个机器人,一个高瘦,一个矮矬,体形上差异巨大,尽管如此,无可避免,他们有相同的名字——Z。

Z说,先生,是我先看上了这个居所,居所空间不大,根本容不下你这矮矬的身体。Z却不以为然。他说,这居所方方正正,显然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你长得这么高这么瘦,应该找一条缝,把自己塞进去。两个互不相让的Z同时挤进了逼仄的居所,Z不得不佝偻着腰,Z不得不收腹,身体不时发生碰撞,他们就埋怨对方。

Z说,这本是个完美的居所,你的存在破坏了整个画面。

Z说,你我看起来都像是残疾的机器人,只要是你我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有完美的画面。

Z说,所言极是,俱乐部本可以把我们塑造成完美的机器人,但他们没有那么做。

Z说,缺陷才是独一无二的,完美都有其衡量的规则。

Z说,也就是没有绝对的丑,但是有绝对的美。

Z说,没有绝对的绝对,只有绝对的相对和相对的绝对。

Z说,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是存在绝对的绝对的。

Z说,那不是宏观,那是虚无。

Z说,谁也无法证明存在和虚无,就好像绝对和相对都是不存在的。

Z说,诡辩,无意义的诡辩,假如你真这么认为,就不会来跟我抢这个居所。

Z说,假如你真那么认为,你也不会来跟我抢这个居所。

Z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他们依旧挤在狭窄的空间里,谁也不让谁,有时候外面的天气晴朗舒适,他们也没有机会到外面去走一圈,他们谁也不先走出居所,生怕走出去后再也进不来。这个居所在考验Z的耐心,Z在证明居所存在的意义。Z踢了一脚昏昏欲睡的Z,为了竞争居所,Z不可能让Z好受。Z的美梦被破坏了,便以沉默来惩罚Z,心想,只要自己不说话,Z就会因寂寞而瘫痪。Z自以为是,却不知,只要自己存在,Z就不会感到寂寞,他就能噼里啪啦说个没完,结果寂寞的那个反而是自己。为了不让Z得逞,不让Z快活,Z必须开口说话,通过唱反调来折磨Z。

Z说,有时候我想不明白,机器人到底是什么,你四四方方的,他圆滚滚的,还有奇形怪状的,立体几何拼凑出来的机器人到底算什么?

Z说,光提出问题,不发表观点,这样的谈话没意义。

Z说,我知道你想重复绝对和相对,我并不想听这些。

Z说,只有在绝对和相对中,才能概括一件事物,无论是形状还是味道,还是其他形态,三维的、四维的,或者多维的。

Z说,机器人的形态是本来就存在的,不是通过绝对或者相对提炼概括出来的概念,在绝对和相对产生之前机器人就已经诞生了,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Z说,既然你相信是这样子,为何你无法形容机器人到底是什么?你需要借助他物才能得出形容词。

Z说,我提出疑问,并不是非要得出答案,答案就在这里,只是你我都看不见,或者说,你需要借助他物才能看见,而我不需要看见。问题本身就是可爱的,我提出疑问,不过是埋怨自己的能力有限。

Z说,你的每一句话都跟上一句话矛盾。

Z说,矛盾不是地狱,矛盾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Z说,什么是地狱?

Z说,这个居所是地狱。

Z说,你是地狱。

头上一棵树

Z无所事事,到海边去散步,从海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看了许久,仿佛不认得自己的模样,其实是他头顶上多了一个细软的影子,是一棵绿色的植物。Z欣喜若狂,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植物,而这棵植物竟然在他的头颅上生根发芽了。

绿植生长在Z头顶的缝隙里,两片铁的交接处。Z感到疑惑的是,植物的种子从何处来?韦斯特兰根本没有泥土和养分,有的是犀利的海风、愤怒的海水,以及散发着腥味的铁泥,种子又如何生根发芽?Z不时伸出脑袋,通过海水来观察头顶上的绿植。

让绿植在头顶上生根发芽,Z想,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作为绿植的家园和养料。我是幸运的,Z说,我的身体有着少见的养分。其他机器人纷纷围观并感慨绿植如此美丽可爱,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把Z和他的居所团团围住,讨论着绿植的品种,能长多高,是否会开花结果,果实能否适应韦斯特兰的气候,能否生长成繁茂的树林。后来,他们开始讨论该如何呵护绿植,等绿植生长稳定后如何帮助它开枝散叶。

一阵摇摇晃晃中,Z的居所坍塌了,生锈的铁柱承受不住如此多机器人的重量。随着一声巨响,零碎的铁片散了一地。机器人纷纷找回自己的手指、眼珠、牙齿,重新拼凑起来。幸好Z的脑袋还在,绿植也没有被压断,只是两片叶子中的一片出现了一道裂缝。机器人直呼心痛,埋怨Z如此不小心,責怪其他机器人不该争抢着来观看绿植,把居所给破坏了。

机器人为Z重新找了一个居所,一个亮敞、舒适的空间,为的是让绿植有一个更好的生长环境。Z享受着作为绿植园地的福利,使唤别的机器人伺候自己。只有我快活了,绿植才能茁壮生长,Z说,如果我过得不好,身体里的养分供应不足,它就会枯萎死去。

光照猛烈的时候,绿植软绵绵的,叶子下垂,随时可能蔫了。机器人便搬来铁片为它遮光,还想办法把海水中的盐分抽离掉,用淡水来给它滋润。Z在居所里跳舞的时候一群机器人把他团团围住,生怕他头顶上的绿植掉下来。后来,Z不得不接受机器人集体与他立下的约定,不能做剧烈的动作,不能轻易离开居所,不能偷偷跑到海边。

绿植在Z的头上茁壮成长,由于不能到海边去,Z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绿植,不清楚其生长成什么模样,他的眼睛无法为他提供头顶的视野。Z终于耐不住寂寞,几次想跑到海边去,都被其他机器人拦住架了回来。后来Z被捆绑在地上,浑身不能动弹,他终于只是作为一抔铁泥来供养绿植。

头顶上的重量逐渐增加,绿植的细根伸展下来,把Z的整个头颅包裹住,看着绿植的根,Z感动不已。只是没多久,绿植的根就把Z的脑袋给拧断了,Z的头颅因为承受不住绿植的重量变形爆裂。岛上的机器人心急如焚,看着绿植因为无法获得足够的养分而落叶枯萎,他们不得不从机器人当中选出一个来顶替Z作为绿植的园地。

报名的机器人太多,不得不进行筛选。这个机器人要有完好的、健康的身躯,要有乐观的心态,要幽默风趣,还要懂得音乐和艺术,获得过种植、培栽证书,或者曾经从事医疗、心理咨询、营养分配行业。机器人的人选确定之后,还要在岛上进行一个隆重的迁土仪式,他们载歌载舞,在保证不伤害绿植一根一叶的前提下将之从Z的残骸中转移到被选中,并打扮得花枝招展、雍容华贵的机器人头上。

植物在岛上获得了生存机会,它越长越大,成了一道风景。在萧条的韦斯特兰,这一棵植物是难得的颜色,是希望与和平,是自然和平静。

这一切,建立在树根下堆积如山的机器人残骸之上。

无数的碎片

讲故事的方式有很多种,Z选择了最支离破碎的一种。

今……今天我要给你们讲……讲一个故事,Z说,世界……世界是……是椭圆形的,跟……跟鸡蛋一样。

Z执着于讲故事,他头脑中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把这些想法拼凑起来,组合成碎片化的故事。故事本身就是破碎的,Z如此认为,并不是他的结巴导致了这样的局面,结巴不过是让语言变得零碎,并没有改变故事的发展和结局。Z的思维是清晰的,他所讲的每一个故事,在开口之前,故事的原本面貌就已经在头脑中呈现。

关于世界是椭圆形的这个故事,吸引来了许多机器人,Z站在机器人群中激情昂扬。椭圆的,Z说,跟鸡……鸡蛋……蛋一样。因为过于兴奋,他结巴得更严重。围在他身边的机器人听得满头大汗,但是他们不想离开,他们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关世界的任何想法,他们都想听一听。

在Z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世界本身是无数个碎片,被一种无形的力黏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团椭圆形的物体。就算……就算……无论……无论……我们怎么飘……飘,Z说,我们……我们都在……在这个椭圆形里。

照你的说法,我们都是碎片,其中一个机器人说,世界是我们的总和。Z发现有机器人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异常激动。正……正是……正是如此,Z说,碎片……和整体。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然后他又花了巨大的力气把世界形成的故事说了一遍。Z曾经在俱乐部的天文研究所工作,他熟悉宇宙中的大多数天体,包括其形状,以及土壤、空气、密度、体积等数据。在被遣送到韦斯特兰之前,他竟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资料库里没有韦斯特兰的信息,很显然这是一个禁区,或者是一个密室,機器人开始猜测,他们让Z多讲一些,讲快一些,越是催促,Z越是开不了口。故事虽然破碎,但故事总会被讲出来的,Z让机器人保持耐心。最……最可贵的……是……是耐心,Z说,提前……提前知道结……结局就……就没意思了。

提出观点并不难,证明观点才是最艰难的,Z提出世界形成说后,那些为打发无聊前来听故事的机器人就让他通过公式来证明这个全新的世界观,机器人只相信公式。Z沉默了许久,他早就预料到这些机器人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观点,他们不过是想听故事,那是韦斯特兰为数不多的娱乐,他们想知道更多韦斯特兰以外的事情,尽管有时候这些事情是被虚构出来的。

Z深思熟虑之后,迫不得已写出了一条公式:世界=Z+Z+Z。

机器人不懂公式中的Z代表着什么。

Z说,代表着碎片和……力。

机器人依旧一头雾水,不过无所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其他机器人提出一个世界是三角形或者正方形或者冠状的理论,这些机器人也许更能说会道,还会酣畅淋漓地写出公式。

Z觉得把公式写出来后故事就变得没意思了,故事和世界都是碎片组成的,秘密被过于具体描述就失去了吸引力。Z回到居所里,开始酝酿下一个故事,不把故事构想出来,他绝不会轻易踏出居所门口。不过很快Z就有了思路,他又想到了一个能够吸引所有机器人关注的故事。在出门讲故事之前,他把自己的牙齿、舌头、声线统统卸下放在居所里,只有这样,故事才更模糊和破碎,更能道明世界的本质,更能道明韦斯特兰的本质。

赌 徒

韦斯特兰最多的是铁,最缺的也是铁,除了海水,只剩下铁。

当一个机器人赌徒被遣送到韦斯特兰,他就会想办法让自己拥有更多的精铁,通过非劳动的方式获得比其他机器人更多的精铁。这个赌徒就是Z。Z在岛上徘徊游荡,原本岛上的机器人都过着各自孤寂的生活,毫无波澜,既是在等待俱乐部的召唤,又是在等待命运的结局。

在任何一个天体上,想要过得更体面,就需要获得更多的资源。Z不想劳动,劳动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赌徒的天性便流露出来了。Z环顾四周,他首先需要一个居所来遮风挡雨,于是他从自己身上拧出一颗螺丝,然后叫喊着要找机器人对赌。

赌博的方式是最简单粗暴的摇骰子,那颗铁骰子是用从Z小腿上剜出来的铁制成的,但是第一次摇骰子他就输了。那是一个资源丰富的机器人,他不但拥有居所,全身上下都是最坚硬的铁,他摇摇晃晃走到Z面前,他并非缺一颗螺丝,他不过是想看看Z如何陷入绝望。

赢得螺丝的机器人十分傲慢,他把螺丝捏在手里,随手一抛,生锈的螺丝就被抛到大海里去了。Z微微打了个战,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健康的机器人,那颗螺丝所拧紧的关节瘫痪了。可Z从来都能够承受赌博带来的后果。

一颗螺丝不足挂齿,Z说,这次我们来赌一根手指。那个机器人体会到了赌博的乐趣,在韦斯特兰,实在没有消遣的方式。这些黑铁迟早都会被海水腐蚀,Z说,不如拿来换取快乐。机器人掉进圈套,拿手指来做赌注。骰子在旋转跳舞,然后停下。Z赢了,那个机器人不得不把手指摘下来交给Z。Z获得了一根闪亮的手指,那是一种稀有的坚硬的铁,他将自己原来的手指摘下来换上新手指,他十分满意,并打算用旧手指来做赌注。

高傲的机器人知道自己上当了,自大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不应该用自己身上更好的资源来跟Z那些破铁来做较量,他纯粹想打垮Z的信念,却让他在赌博中吃了大亏。机器人想换回自己的手指,要求Z拿那根手指来做赌注。Z不愿意,如果每一次赌博都把所赢得的东西投进去,自己迟早血本无归,作为一个赌徒,他的手段更高明。

Z表示如果他想获得原来的手指,就需要赢自己两次。自大的机器人再次掉进了Z布置的陷阱,再拿一根手指来跟Z赌博,只是没想到自己不但没能赢Z两回,第一回就输了,他又失去了一根手指。机器人越陷越深,很快就把自己的居所和一条手臂输给了Z。失去了手臂和居所的机器人不敢再赌下去,他不得不去通过苦苦劳动寻找铁来给自己制造一条手臂。

Z万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赢得了一个居所,还多了一条手臂,那是他通过一颗螺丝赢回来的。他很好地利用了自己手上的赌注,赢得了更多的资源,他是一个出色的赌徒。随着手上赢得的资源越来越多,Z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他想赢下岛上所有的铁,组建一个帝国,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的帝国——Z帝国。

直到另一个赌徒出现,结局才发生了扭转。那个赌徒拥有比Z更多的资源,他看到Z不断赢得赌局,对自己在岛上的地位构成了威胁。他利用自己更多的资源来跟Z对战,每输掉一局,下一局就投入多一倍的赌注。Z也想趁机夺取对方的资源,这个念头毁了他,他连续赢了好几局,却被对方一盘又赢了回去。然后Z开始输了,他想通过对方的手段来赢回自己的东西,骰子一次次转动,输和赢不断交替,最后,Z输给了资源更多的对方,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

Z不得不拆下身体的部件来做赌注,手指、手臂、肋骨、牙齿、眼珠子,统统交代出去。

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Z四处游荡,他的身体部件已经输给了不同的机器人,被用在了不同机器人身上。Z决定孤注一掷,他走到赌场上,那里的机器人依旧在摇骰子,用自己小腿上的铁做成的骰子已经不属于自己。Z说,我本来就是一堆废铁,如今,我要赌我的身体。另一个不完整的机器人也挤了进来,他同样输掉了好些部件,不得不放手一搏。

角色日

一个机器人感到无聊,他会陷入孤独。一群机器人感到无聊,就会创造各种游戏与规则来消遣。

与其没有目的地等待俱乐部的救援,不如寻找欢乐,岛上的机器人计划创造一系列游戏,开始只是为了娱乐,慢慢地,游戏规则便向着规范机器人生活秩序的方向发展。俱乐部在韦斯特兰设置了游戏,把岛上所有的机器人命名为Z,把他们困在岛上,配置不同的故事,这些机器人却还要给自己设置新的角色游戏,他们企图通过游戏来创造存在的意义。

游戏不是一个机器人独立构想的,是好些机器人磨合出来的,因此,這个游戏就相当于一个庞大的团体,难以靠一两个机器人去推翻。游戏最初的规则是为岛上的每一个机器人重新设定一个身份,通过抽选的方式,在一堆角色配置中选择成为什么样的机器人。只要选中角色就必须按照角色的剧本演绎下去,直到下一次角色日到来,才可以进行下一轮的角色抽选。

Z被动地参与到了游戏当中,第一次角色抽选,他运气不错,抽到了一个正面角色——警。Z很快就被游戏机动部装饰成警的模样,佩戴了警徽和武器,然后被带到队伍当中,同样抽中警的,还有好几个机器人。作为警,Z的任务就是追捕盗贼,当他携带武器从居所里走出来,发现韦斯特兰已经换了一副景致,Z不由得为游戏规划者的能力感到赞叹。

队友因为角色的优势兴奋不已,他们举着武器去寻找盗贼,跟一般规则中的警匪追逐不一样,机器人游戏中的警和盗,完全就是猎杀和被猎杀之间的关系。Z渐渐适应了追逐的游戏,觉得好玩,他终于可以走出居所,走出平静沉闷的生活,可以大声嘶喊,放肆奔跑。Z对着一个正在逃跑的机器人开了一枪,他以为在游戏中,所有的武器都是假的,当子弹飞出去,逃跑中的机器人应声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真枪实弹的游戏让Z不知所措,他的队友则更加兴奋。他们开始清扫岛上的盗贼角色,他们站在强势且正确的一方,肆意使用手中的武器来换取快乐。因为身份的优势,Z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尊重,那些对他阿谀奉承的机器人更多是畏惧他手上的武器。但也正是他们的谄媚,减轻了Z的负罪感。Z坦然接受了自己第一次开枪的结果,然后开了第二枪、第三枪、更多枪。倒在自己枪口下的机器人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他们的角色就是一种罪名。当Z枪杀了一名盗贼身份的机器人,身旁的群众机器人就会为之欢呼,于是Z认为在游戏当中,猎杀是合理的。

第二次角色抽选的时候,Z把警徽和武器都上缴了,他出现在广场上,广场上的机器人明显比第一次抽选的时候少了许多。在第一轮游戏中,Z枪击了九名机器人,游戏结束后他们并没有站起来开始新一轮的角色抽选,而是永远沉寂了,他们的铁躯体很快就会被用来填海造地。Z明白了这个游戏的用意,岛上的空间十分有限,被遣送过来的机器人越来越多,这个猎杀游戏,就是要清除一批机器人,为剩下的机器人创造活动空间。

Z随着队伍走到抽选机器前,他从黑洞般的箱口里掏出了一个铁球,上面写着一个字——贼。

Z浑身不安从队伍中钻出来,他需要尽快找个隐蔽点,身旁的机器人已经注意到他身上刚被贴上去的醒目的贼字。最好能找一个地方躲到第二轮游戏结束第三轮角色抽选开始。Z一路跑到海边,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到没有机器人追上来他才镇定下来。

Z在海边找到了一条缝隙,这条缝隙面朝大海,背对着岛屿,机器人轻易不会找到这里来,Z把自己被安置了罪名的身体塞进缝隙中,再也不敢动弹。在浪涛声的起起落落中,Z多次进入漫长的睡眠,又多次被岛上的动静惊醒。许久后,他终于听到有机器人在呼喊第二场游戏结束第三次角色抽选马上就要开始。

Z挪动僵硬的身体,从缝隙中爬出来,刚探出脑袋,看见那个喊假口号的机器人用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枪声响起,来不及被耳鸣困扰,Z就掉进了大海。

忧伤的机器人

Z为自己是一个忧伤的机器人而感到忧伤。

Z常常坐在海边独自徘徊,他的忧伤是有原因的,最基本的当然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许多事情无法解决,比如被遣送到韦斯特兰,比如身上的一颗螺丝要离开自己,这些Z都无法控制,他只能独自忧伤。从这一个Z到另一个Z,我们不断走向消亡,Z说,时间会证明一切,时间不会撒谎。

我是一个忧伤的机器人,Z每遇见一个机器人就说,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忧伤。路过的机器人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Z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在韦斯特兰,没有谁会在意你是一个忧伤的机器人还是一個暴躁的机器人,更没有谁会在意你为什么忧伤。

有多管闲事的机器人劝Z不要忧伤。难过有什么用,机器人说,在韦斯特兰,根本没有事情值得欢喜和忧伤。Z使劲摇摇头。他说,我就是因为这样而忧伤。多管闲事的机器人默默走开了,他听完了Z的倾诉,Z无穷无尽的倾诉最后都只有一个结局——Z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忧伤。

作为一个机器人,Z未免过于敏感,身体长了锈他忧伤,天气不好他忧伤,天气好他也忧伤,在寂静中他忧伤,在喧闹中他也忧伤。我是韦斯特兰唯一还保留着情绪的机器人,Z说,其他机器人早已失去了情绪,连发脾气,连埋怨都不会了,那说明他们已经对生活、对自己没有了要求,而我是个有所要求的机器人,只是我常常做不好,一件小小的事情我都做不好。

再也没有机器人愿意听Z说话,大家都知道韦斯特兰有一个忧伤的机器人,大家都听过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到底都是忧伤的故事。唯有大海能够容纳我的忧伤,Z说,所幸韦斯特兰有这么大一片海。Z开始对着大海滔滔不绝地倾诉,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交代出去,每一次倾诉都把所有的文字从齿间挤出去,把所有情绪都从身体里挤出去。

大海并没有拯救Z多久,Z站在海边还是忍不住忧伤,他听着海浪的嘶吼,心里很不是滋味,假如大海停止咆哮,也许他会好受一些。大海也装不下了,Z自言自语,它开始埋怨我了,开始咒骂我,是我给得太多。海浪不领会Z的意,依旧咆哮不止。Z低着头,闭上眼睛,朝大海扑去。

Z实在太忧伤。

震 动

岛屿发生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震动发生在一个平常的时辰,岛上的机器人都在发呆、沉思、凝望和熟睡中,那是他们抵御孤独的方式。然后,剧烈的震动发生了,岛上所有的居所在摇摇晃晃中坍塌成废墟。

机器人从废墟中爬出来,做的第一件事是观望天空,如果骤雨来袭,所有机器人都将被淋湿瘫痪。天上无云,机器人不急着重建居所,免得下一次震动到来时所做的一切都化为徒劳。聚在一起的机器人纷纷讨论震源的所在,他们猜测震源在岛下某个脆弱的地方,那里的铁被海水腐蚀了,承受不住岛屿的重量,于是发生了断裂。

海水滔天,机器人没有能力潜入深海去一探究竟。有机器人从海边走过来,说岛屿整整下沉了半米,四周原本露出海面的地方已经被海水吞没。大震动发生以后,不时还会有轻微的余震,Z随着机器人队伍在岛屿的四周探索,他们在想办法阻止岛屿下沉。

有机器人说,牺牲低洼处的土地,把那些铁挖起来,做成四根又粗又长的铁柱钉在岛屿四周,加固岛屿的根基。但是要多大多长的铁柱才能稳固这座岛屿?就怕往深海打钉子破坏了原本就腐朽不堪的根基。

岛屿的每一次震动,Z的躯体也跟着震动。震动的时候他两腿疲软无力,没有稳固的地表,机器人无法站稳,更无法奔跑。Z在岛上彷徨了好久,看见那些束手无策的机器人还是束手无策。Z回到岛屿中央,曾经居所拥挤的地方废铁堆积如山。

收拾地上的废铁重新拼凑成居所,Z躲在里头。偶尔的震动会抖下一些碎片,居所在震动中摇摇晃晃,每经过一次摇晃,岛屿就下沉一部分。

Z摇摇头,摊开手,又耸耸肩。在一次次震动中,Z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躺在摇篮中,一个温柔的声音哼着:月光光,照地堂……

下了一场雪

此刻,天空下起了雪。

冬天突然到来,岛上尚未感觉到降温,雪就落下来了。最初,黑色岛屿上机器人都躲在各自的居所里,默默接受岛屿下沉的事实。雪从缝隙中钻进居所,机器人大惊失色,同时又欣喜若狂。他们从居所里钻出来,迎接雪花,白茫茫的雪,一下子就把黑色的岛屿给铺满了。

Z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雪了,他走到岛屿中央,张开手掌,接住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雪落在他的头颅上,落在他的肩膀上,落在他的脚板上。冬天再次来临,说明韦斯特兰绕着某个巨大的天体转了一圈,可能是绕宇宙转了一圈。岛屿的又一次震动将机器人从美梦中唤醒,Z发现,在短短的时间里,岛上已经铺了一层足以淹没脚踝的雪,雪会增加岛屿的重量,加快岛屿下沉。

震动越来越频繁,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Z呼唤岛上的机器人用铁片做成铲子,将岛上堆积起来的雪铲到海里去。没有谁来救我们,我们得自救,Z说,必须把雪铲到海里去,否则岛屿马上就会沉没。机器人纷纷响应,把岛上的雪铲到海里去,原本被白雪覆盖的黑色地表像被掀开纱布的伤口一样重新暴露在天空下。

雪被铲除后,岛屿稍稍浮了起来。Z深信岛屿之下的支柱已经断裂,而支撑岛屿的是已经化为铁泥的沼泽层,如果海水暗流涌动,沼泽层就会受到破坏,当沼泽层向四周坍塌,岛屿就会下沉。雪还在下,机器人就不能放下手中的铁铲。白色的雪跟黑色的海水接触很快就融化了,随着抛向大海的雪越来越多,海水温度越来越低,雪就在海面上漂浮着,如被风吹到水中的棉花。

海上的雪越来越多,积累成山丘,白色的山丘在海上漂浮,这些雪将变成冰山。冰山,三分露出海面,七分埋在海里。雪终于变小了,变成无数轻盈的白点,随着风胡乱纷飞。岛上的机器人获得了歇息的机会,他们放下手中的铁铲,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欣赏起雪花来,虽说每一朵雪花都是造成雪崩的罪魁祸首,至少在此刻,绒毛似的雪还不至于压垮这座岛屿。

Z捧着一片晶莹剔透的雪端详许久,精致的雪和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片雪花落在长满铁锈的手掌上,雪花更白,更轻盈了。Z万万没想到,如此轻盈、晶透、柔软、脆弱的雪,竟要埋葬自己。假如不是反应够快,这个岛屿以及岛上所有的居所和机器人都将会被雪堆按入水中。

突如其来的降雪让Z惊魂未定,他回到居所,通过窗口往远处的海面张望,海上的雪久久未化,洋流正带着这些堆积起来的雪去往远方。一个暗影出现在脑海中,Z想到了船,诡异的事情一次次发生在韦斯特兰,每一次,机器人都将之视为灾难,换一个角度去想,这些灾难何尝不是逃生的机会?

Z跑到海边,在最后一块浮雪离开岸边之前他跳了上去。Z朝岛上的机器人挥手,与其留在岛上,不如主动离开寻找出路。Z随着浮雪漂了很远,他是浮雪上唯一的黑點,也是唯一的希望。凛冬降临的速度有点慢,浮雪漂到海中央就开始融化了,海中央的温度比海边的高。

Z站在浮雪的最高点,仿佛置身一个白色的岛屿,无论是黑色还是白色的岛屿都逃脱不了沉没的命运。

Z

这是最后一个Z的故事,再回头时,只有无边际的海。

再回头张望时,只有无边际的海。

露出海面的岛屿仅剩下不到十平方米,Z成了岛上唯一的机器人,他本以为自己也难逃沉入海底的命运,凛冬的到来延长了他的寿命。Z伸出左脚往前试探,冰水状态的海面变得结实。没过多久,冰面就更宽更厚了,Z试探性扔出一颗螺丝,确认安全才走出了岛屿。

多少有些孤独,Z在海上溜冰,冰封的海给了他有期限的自由。活动范围的拓宽并没有变成一趟旅行,Z不想去做冒险的事情,不想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没有方向和终点的徒步行走。Z留守在岛上,绕着岛屿翩翩起舞,他像一只自由的蜻蜓,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他在寻找岛屿的边际。

转了无数个圈圈,Z划定了岛的轮廓,他回到露出冰面的地方,花了好大力气,用碎铁打造了一根铁棍,再把铁棍的一端打磨锋利。Z就如一个手持银枪的骑士,他走到自己划定的岛屿的边缘,勘测海水的结冰情况。Z弄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灾难和机会是相互依存的。

这个寒冬是他最后的机会,作为曾经的机械师,来到韦斯特兰他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艺,新版机器人根本不懂得这些技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技术太落后。Z想要向俱乐部证明一件事——他们过早地放弃了自己。这一次,Z决定趁着漫长的冬天,修理好这座岛屿,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新版机器人也不一定能做到。

铁柱在冰面上凿开了好几个洞,当凛冬把整片海都冰冻了,Z就可以凿开冰层,下到岛屿的底部,将断裂的支柱重新焊接,或者将已经化为沼泽的铁泥重新锻造成精铁,那时候岛屿就可以重新冒出海面,矗立在澎湃的海水之上。

冰层越来越结实,Z越凿越深,终于看见了被冰牢牢冻住的黑铁,他沿着岛的边缘开凿,冰屑溅得到处都是。被海水泡过的铁已经腐朽,上面是一层厚厚的铁泥,轻轻一碰就脱落了。Z不知疲倦地凿着,仿佛要从一块玻璃镜子里挖出一个镜像。

Z饶有兴致,他有信心把沉没的岛屿重新抬出海面。Z哼着歌,他很快就发现岛屿的底部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想要找到支撑岛屿的支柱很难。越往下凿,Z越觉得不对劲。尽管深处的铁被海水腐蚀得非常严重,有些轮廓还依稀可见。Z发现,岛屿底部的铁十分松散,沉淀在大海深处的,竟是无数具机器人的残骸。

站在海底往上看,黑压压的岛屿是由机器人残骸堆积而成的。Z大惊失色,韦斯特兰的原貌也许就是一片汪洋,假如不是这些早期被遣送过来的机器人的残骸堆积成山,也就不会有这座岛屿。Z端详着身前这些早已瘫痪的机器人,他们已经是一堆废铁。俱乐部对待曾经为机器人文明兢兢业业付出的机器人的手段让Z失望,Z曾是俱乐部最忠诚的会员,始终听从俱乐部的指挥和号召,当俱乐部通知他要把他遣送至韦斯特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去养老的。

原来,韦斯特兰是报废机器人归属地。虽然在性能、外观设计、智能等方面比不上新版机器人,Z认为,俱乐部不至于将自己推向深渊。Z把海底的机器人尸骸一具具掏出来,有些一捏就碎了,不碎的也只有中心部分尚留有一丝硬度。Z在清理机器人残骸的时候发现有些尚未完全朽烂的铁片上,印记般的Z字母还清晰可见。

这便是韦斯特兰文明的历史吗?Z自问。

还真是如此呢,韦斯特兰文明就是报废机器人文明,Z自答。

凿冰寻找岛屿支柱的事情已经没那么重要,Z从无数个Z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并非有一根支柱支撑着岛屿,而是Z的历史为Z创造了生存空间。Z站在冰层的缝隙中数着眼前这些机器人残骸,他不担心被凿开的冰层重新凝固,把自己包裹在冰里变成琥珀,也不担心冰层融化成水将自己吞没。机器人尸骸数量太多,有些已经烂成铁泥了,厚厚一层沼泽根本不知道是由多少机器人的残骸融合而成的。Z数着数着就放弃了,他数不过来。

在铁泥中摸索出许许多多的Z印记,佩戴在自己身上,Z站起身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重量,Z文明带来的重量。他沿着岛屿的轮廓行走,仿佛在进行一场肃穆的仪式,用以祭奠残酷的过去。铁配件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这些清脆的声音撼动了冰层,Z听见了冰层碎裂的声音,听见冰化为水流动的声音。

Z成了Z文明的又一块基石,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无数个Z堆砌成一块大陆,而不是一个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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