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榜,曾用笔名桢理,70后,做过教师、记者、企业高管等,现居北京。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当代》《钟山》《上海文学》《芙蓉》《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篇,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第四类情感》,中篇选集《烤秋刀》《城市八卦》《入侵》。
一
满秀娟在12岁前和48岁后拥有娟秀的身材,中间的36年则是个胖子,穿什么衣服都鼓鼓囊囊的,令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姓是个咒语。
48岁上,她经历人生大变故,社死心死,黯然改变生活方式,从喧嚣的省城退回老家,在村头修了个中式院子,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这是她过去演讲时一再说过的退休后理想的生活方式。那时的她不过是顺应心灵鸡汤,信口而说,并不确定老年真会选择隐居。不想命运弄人,她中年就不得不退出了社会。她看着熟悉的山川,以及大部分已不认识的村人,胃口一日不如一日,体重从145斤迅速降到90斤。这时她才发现,一个胖了几十年的人突然瘦起來,比胖还难看数倍,且不说深深凹下去的两颊、水落石出一样突兀的颧骨,单是皮肤就松垮得像过度膨胀后不能复原的气球,头一动,便微微甩来甩去。
她又想长胖起来,并在半夜增加一餐,却比年轻时节食难上数倍,嘴里味同嚼蜡不说,喉咙则像有个小手在掐着,令进食无比艰难,甚至刚吃进一点儿,胃部又恶心到让她必须去厕所吐出来。
有一天有个粉丝来看她,说她患了厌食症,认为她再不治疗,就会因缺乏营养而有性命之忧。满秀娟也是985毕业的高才生,并且阅读过大量实用书籍,知道此话不假,却说:“死了才好。”
名叫李楠的粉丝一听就急了。她是一名39岁的全职家庭主妇,十年前在一场演讲会结束后,挤过人群,站到满秀娟面前,仰头咨询了几个爱情婚姻方面的问题。具体的谈话内容,满秀娟已经不记得,但从此后,一有她演讲,李楠就会去听,哪怕不在本省。
可以说,李楠是满秀娟最铁的粉丝之一。她自建几个后援大群,一有风吹草动就帮后者宣传。出事后,只有李楠千辛万苦找到满秀娟新址,一年来看望几次,其余铁粉都把群转去追其他人了,个别还反戈一击,通过骂她来吸纳新粉。当然,那是出事的最初几个月,如今三年过去,连骂她的人都没有了。世界每日热点无数,大家早就把她姓满的遗忘了。
此时是夏天,知了在院墙外一棵高高的桉树上声嘶力竭叫着,无休无止,一如满秀娟少时那些漫长难挨的、渴望走出乡村的暑假。那年她等高中录取通知书等得焦躁了,还用竹圈铺了几层蜘蛛网,做成拍子,粘了知了下来,狠狠踩死。不想人生如圈,18岁远行读大学的她,48岁又回来了,仿佛黄粱一梦,只是连粘知了的心劲儿都没了,不得不听它一整天喊:“热了,热了。”
李楠坐在廊檐下的板凳上,一边给旁边躺椅上的满秀娟煮杂色水果茶,一边说,明天她就弄个医生来。满秀娟想推辞,李楠便有点儿发恼,第一次呵斥了自己的偶像,用的都是后者曾经在演讲或书里写过的关于珍爱生命的话。满秀娟一时有点儿感动,不作声了,看向远山。
日光太强,她们与远山之间的空中,好像飘着慢慢流动的薄纱帷幕。
满秀娟没想到,第二天到来的“医生”,却是一个快递。李楠做了乡村隔日加急购,买了两个潜水镜样的东西,送其中之一给满秀娟,说它能治好她。李楠说自己只有一点儿时间引她去跟医生接头,请求她不要拒绝,因为她老公已在催她回省城。父子几人没她伺候,只能吃外卖。
满秀娟教育天下妇女都要走出厨房那些话,在李楠身上似乎并没起作用,做饭依然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
二
李楠送给满秀娟的,原来是最新的元宇宙眼镜,戴上它,仿佛在视网膜里安装了纳米激光投影器,比旧科幻片里那种以空气为屏幕、用手眼前一扒拉就能上网的情境,更进了一步。在戴眼镜人的视线里,是一个跟现实完全一样的三维世界,那就是从21世纪20年代疫情期间开始疯狂、之后每年日新月异地发展、到21世纪30年代才抵达高峰的元宇宙。李楠是最早的进入者之一。
李楠教满秀娟戴上眼镜,用数字钱包在元宇宙购买基本装备,然后轻车熟路带她进入一个名叫桃源的城市,穿过玫瑰大街,找到星辉心理医院,叩响了王睿医生的门。李楠说王睿是她高中同学,要满秀娟尽可信任他。满秀娟还没开口,李楠又说自己帮她付了一个疗程的钱。李楠说完就离开元宇宙,开着车紧赶慢赶200多公里,回家去给老公做饭了。她送给满秀娟的这副眼镜是最新一代,价格不菲,加上一个疗程的治疗费,足可以当普通人一年工资。
满秀娟退出江湖前吃惯了粉丝饭,倒也没在意这种小事。
元宇宙有规定,因为涉及若干法律责任,医生远程治疗必须用真实影像参与。患者却不一样,由于涉及隐私,可以在被认证的真实资料上采用虚拟面具,有法律纠纷时再现真身。李楠只是偶尔来的观光客和游戏玩家,还没在元宇宙接触过买地、开店、治疗等法律重点约束的领域,她便在形象公司买了一个昙花仙子的模样掩护自己,来去如昙花一现。满秀娟却偏要用真实的形象面对元宇宙。实际上,在Web2.0的时代,无论QQ、微信、微博,还是抖音啥的,她全都用真名真头像。她出生时启明星落在狮子座,按古老的占星术理论,应从不惧怕镁光灯,甚至可以说,像飞蛾一样一生扑向镁光灯,于是她说:“既然来了,就直面人生吧。”这跟她当初演讲时的句子如出一辙,李楠也就不作声了。
名叫王睿的医生看上去年轻英俊,不像快40岁的男人。李楠带着满秀娟走进来那会儿,王睿马上从椅子上起身,绕过办公桌奔来,双手紧握求诊人的手。令满秀娟非常惊讶的是,她竟然能感觉到王睿手的肉感——皮肤细腻、脂肪中等、温热而又有点儿潮湿。
刚才进入此城,坐无人磁悬浮车以及步行时,她就觉察到了足部臀部的触感,还有阳光的暖意、街道上各色人等复杂的气味,以及微风吹着胳膊上汗毛的微妙,与几年前她在省城进去几次的元宇宙不太一样。王睿整个人真到跟现实一样,她才想起,那副眼镜的说明书上写着“深度沉浸式”,说能通过刺激脑部特定区域,让人有与真实世界比肩的各种感受。原来如此。
满秀娟放下王睿的手,一时有点儿恍惚,想这样与现实毫无二致,她甚至能看见王睿眼里最微妙的闪光,闻到他隐隐的人味,会不会哪天令她现实与虚拟难分,甚至乐不思蜀,再不愿回到真实世界?
不容她多想,李楠转瞬下了线,王睿则把她带到了一个种满奇花异卉的咖啡屋。在这个医院附属的休闲场所,满秀娟第一次发现,三年貌似心如死灰、自觉不看媒体不上社交平台也不理睬眼前任何一个村人的生活,并不符合她本性。如今一跟人接触,她竟感觉“真我”好像在复活。
可是,如果不过上心如死灰的生活,她又如何对得起丢丢。在中华民族的文化里,她本该是个速速去死的人,为此,她曾徘徊江边、伫立楼顶多次,却始终没有拿出那点儿勇气。最后,她只好离开省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苟且偷生。
王睿喝了一口拿铁,对她说:“满老师,你的事李楠都跟我说了。”满秀娟以为他还有下文,不想他竟不说话了,继续慢慢喝拿铁,偶尔还看她一眼。
回乡隐居前,满秀娟读过《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这样的畅销书,想王睿下一步应该会督促她把李楠的钱还了,自己出治疗费。按照那本书的说法,只有患者自己出钱,才会发自内心想好起来。
不料王睿没有这样的要求,却说:“你的厌世属于抑郁的一种症状,需要时间来治疗。不如你每天有空就来玩玩。除了医院的各种休闲场所,我们这座桃源城还有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绝妙去处。我或者我的助手有空,都可以陪你去,保证你大开眼界。失独之痛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自寻乐子,然后等待‘时间这味良药。”
满秀娟一生自诩聪明,听完这段话,马上就觉得王睿想谋她的钱。虽然他已套不到这个疗程的钱,但把她在元宇宙里面的玩瘾勾出来后,会有无数打她数字钱包的主意,即便是带她去游玩的过程中,他或他的助手等不到第二疗程开始,也能搞出若干增值付费服务引诱她。
一念至此,满秀娟心潮澎湃,这是三年来从没有过的感觉。原来,她就是要在人堆里与人推拿才有活力啊。
她像外事发言人一样用手掌示意了一下周边茂盛的花丛,极力用平淡的口气说:“王医生,如果这些幻想出来的花花草草能让我恢复对生活的信心,那我也不用再来了。我们村有的是真实的花草,那是老天造的,比人造的更妙。而且,村后几座山上还有更多妙不可言的景色。”
她说完,气得也不道一声“再见”,就倏忽不见地下线了。王医生没追到她现实世界的电话里来,他就是在故意刺激她。
动了气的满秀娟取掉那眼镜,半天还“呼哧呼哧”起伏着胸口,外柔内刚的性格似乎在复活。三年来,她以为自己性子变了,人生也从此变了,迟钝了麻木了厌世了,现在看来,只是刻意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脆弱平静。
满秀娟离开元宇宙的时间是上午11点多,到了下午三四点,她还在一遍遍回忆上午个把小时的元宇宙之旅。她发誓再不进去的誓言一点点破碎,决定要不依不饶追着王睿退钱。这是她隐居前一贯的性格。
当她决定再去找王睿时,突然发现,大半天的恨意消耗了很多精力。她感觉到了饿,赶紧找出家里能吃的零食,红薯干巧克力啥的胡乱塞了一肚子,才雄赳赳气昂昂,再次跨进了元宇宙。
满秀娟想不到,王睿已经在笑眯眯等她了,而且知道她这天比三年来哪天都吃得多,还知道她是来找他退钱的。王睿说:“满老师,我只是对你做了个小测试。你的表现说明,你并不是绝对厌世了。”
这让满秀娟有点儿不好意思,想王睿可能还是专业的。这次她没作声,静待王睿继续说下去。
“你的问题在于,心中有个巨大的谜团一直没解开。你不明白孩子在想什么,可以做出如此惊骇的举动,对你的感受不管不顾……”王睿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了,满秀娟的眼泪却哗哗流了下来。这是她隐居后第一次哭。料理孩子后事那几个月,她似乎已经流完了今生所有眼泪,不想几年过去,泪腺里竟然还有。
“李楠委托我的,其实是帮你解开这个谜。”
“呵呵,难道你不是医生,是侦探?”满秀娟的泪水被那高级眼镜自动吸走了,一秒没影响她的元宇宙之旅,她带着哭音冷笑着,有点儿讽刺又有点儿责备。
王睿走过来,把温润的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说:“你信不信,谜底就在你的潜意识里。每个人的潜意识都能够对接人类共有的意识,里面有宇宙万事万物的答案,你信不信?”
“太玄了。我不喜欢装神弄鬼。”满秀娟突然有点儿反感王睿手放的位置,以及那种不轻不重的力度,好像他的智慧比她高一篾片,掌控了全场。她此生最不喜欢想在灵性上引导她的人,毕竟她对别人干的就是这个。她一使劲,把王睿的手甩掉了,说声“再见”,又下了线。这一次,她听见王睿在后面喊:“明天来做催眠。”
她不理。
当天晚上,满秀娟一如既往失眠了。之前的失眠,是很空的那种,这一次,却很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那个“满”,究竟是什么。天快亮的时候,她听着村里远远的鸡鸣,闻着空气中有机肥的淡淡清香,终于想清楚了,那是对王睿的不服气——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本事治疗她?好像他窥视了世间一切,与命运签订了盟约似的——她回忆起他的目光,精锐毕现,自作聪明,显得她在他面前,只是一个迷途的儿童。
她简直要气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非常罕见的、跟心理医生较上劲了的那种病人,难怪父母在世时,喜欢说她“不服周”。那是一句土话也是一句古话,讲的是不服周天子的楚蛮子。她就是靠着不服周的精神,不靠父母不靠外表,从一个丑颜村姑做到省报知名大记者,后来又离职成为情感专家、亲子专家、网络红人、演讲达人、畅销书作家。她取得的成就在他们村 、他们镇乃至他们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如果……如果不是家人一个个拖她后腿,一个个剜她一刀后又离去,她依然会是全国知名的妇女楷模,还轮不到王睿这种去国外读了个心理博士的小屁孩来自鸣得意地引领她的人生。说起来,大家还是泛同行,都是给人治灵魂的,只不过一个用心灵鸡汤,一个用学院派临床手段,故而她感觉侮辱更深。
“退回去五年,这厮说不定还会拿着我的书来要签名呢。”满秀娟越想越气,差点儿把那副眼镜给砸了。
三
满秀娟当然是有股狠劲的,否则33年前也不会在没一个像样老师的乡镇中学,靠准自学考到省城最好的大学去。她决定浪费李楠帮她预付的治疗费,搜索出多年前流行的一个名叫李子柒的人的各种视频,依葫芦画瓢地演绎,把一个食物从采摘到烹制的全过程走一遍。比如,她想吃一盘凉拌折耳根,就不再网购人工养殖的,让镇上骑手送来,而是戴上遮阳帽,穿上遮阳服,左手挎竹篮,右手拿镰刀,一条条田坎侧面去寻找这种春秋两季最多、夏天比较罕见、学名叫鱼腥草的野生植物。因为不当季,一天时间下来,只能弄到一小盘而已。
凝神做事不东想西想,再加轻微体力劳动,她似乎有了好转,胃口在小幅恢复。寻找、采摘或捕捞食材的过程中,她也会停下来观赏野花,忍住不耐去接受村民的招呼,甚至寒暄。
“看吧,老娘也会治疗自己。老娘就是治人心病的,犯不着你一个小屁孩来指指戳戳。”看着村人远去的背影,她抬起头来,盯住百米处高高的引水渠,咬牙切齿骂着王睿。
她没忘记那个完美到犹如奇幻世界的桃源城,晚上做梦竟然与王睿在一起喝咖啡,但依她的脾气,是万万不可能再去了。赌上气的别扭劲儿微微折磨着人,竟让她三四十年后第一次吃出了老面馒头的回甜味儿。那是她在两公里外的镇上读书时,最爱去的粑粑铺的拳头产品,几代传承,从未改变。
一周后,李楠再次驱车前来,看着满秀娟有了点儿血色的脸,自鸣得意说,一切果如王睿所料。因为这句话,满秀娟差点儿把李楠推出门。她想到这辈子要是突然挂掉,能全心全意料理后事的恐怕也只有李楠,便又忍了,只宣称不喜欢王睿,不想跟他面对面交心。
李楠一边帮她择着准备拿去晒干做腌菜的豇豆角,一边说误会了。她说:“如果王睿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医生,就会这点儿话术、刺激术啥的,我就不会介绍给自己的偶像了。”后半句让满秀娟安静了,继续听下去。李楠问她:“满老师,您知道随身AI吗?”满秀娟就说:“苹果手表不就是第一代随身AI 吗?心跳、血压啥的都瞒不了它。”李楠就说:“这些年,一代代地发展,现在的随身AI 可牛了,跟真人一样。”
对科学不太擅长但靠杂学吃饭的满秀娟,也不是完全没有科商,就反驳说:“怎么可能,要能造出跟真人一样的机器人,那就是人类社会的奇迹了。估计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光说机器人对各种行为模式的识别吧,就是个洼地。看看火星机器人有多傻、再看看扫地机器人有多笨就知道了……”
满秀娟连珠炮般展现着自己的科学素养,李楠却打断她说:“老师,我说的是在元宇宙里,随身AI可以跟真人一样了。”
满秀娟停下手,转头看着也在熠熠盯着她的李楠。她虽然三年不学习,但离开省城前,就知道与人交流的网络AI 已经能够根据对话,在巨大的人类对话信息库里秒搜得体回话,达到与真人不分上下的水平。有些诈骗集团甚至使用AI来搞网络杀猪盘,灵活机动的回话从没让被骗者看出不是真人。这样的技术如果加上21世纪30年代元宇宙里丝毫不差的外表制作,确实就能诞生真人般的“元宇宙AI人”。
“王睿刚刚获得利用元宇宙克隆人治疗患者的许可证,也是全世界第一批有这种资格的心理医生。本质上,那是一种比普通AI更高级的元宇宙宠物,您……愿不愿意试试?”李楠故意轻轻地弱弱地问。满秀娟愣了半晌,有点儿哽咽了,说:“难道,你们想让我在元宇宙里重新组建一个家庭,里面有我……还有丢丢?”
“不,满老师,”李楠凑近了一点儿,声音更低了,说,“我跟王睿商量过了,如果丢丢如您所言,不爱说话,不写日记,也不上社交平台,他在人间留下的信息就是有限的。咱们在元宇宙可以复原他的样子,却无法完全复原他的灵魂。”
“你们的意思是……”满秀娟感到了一点儿紧张。
“满老师,如果我说出的话得罪了您,也请原谅。我和我高中的同桌王睿,是真的关心您。”
“别废话了,我有那么小气吗?”满秀娟说着大度的话,但依然有点儿作色。
李楠想了想,起身洗了手,又走到厨房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风景,才转身说:“满老师,您这些年写的书,以及发表在各种自媒体上的内容,甚至包括与粉丝的互动,还有各种以情感或亲子为主题的巡回演讲视频,存留在人间的信息比谁都多。如果以您为样本,做一个外表与灵魂跟真人无比接近的元宇宙AI……”
李楠还没说完,满秀娟就惊得站了起来,凑近对方,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在元宇宙里做出另一个我来?然后,让我跟她组成元宇宙家庭?为什么?”满秀娟其实已经猜到了“为什么”,但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满老师,我们这样做,不是要把丢丢的事推测到您的身上,我们只是想帮您找到原因,解开您的心结……”
“别说了!”满秀娟突然一脚踢开旁边装豇豆的笸箩,吼了起来,“我没想到,你俩跟全世界一样,也认为是我害死了丢丢!我没有我没有!从小到大,我没骂他一句,没打他一下,我竭尽全力支持他的一切。可以说,世界上从没有过我这样的好母亲!”
“满老师,您看,‘世界上从没有过这个说法,也许就是……”
“走,你今天就给我走,我不需要不理解我的人在我身边晃荡!”满秀娟马上打断了对方,一边说,一边把李楠狠狠推出了厨房后门,“啪嗒”下了内锁。
后者被这破天荒的粗鲁待遇弄出了眼泪,在外面喊:“满老师,既然您是那么好的母亲,您就再无私一次,为了丢丢,继续接触王睿,从孩子的视角无私解剖下自己,好吗?您不是在演讲里说过,母爱可以让人粉身碎骨吗?不要您粉身碎骨,只要您在元宇宙里领养一个您自己,探索一下丢丢在世时的感受……真有那么难吗?”
“滚!”满秀娟把什么厨具砸在了厨房后门上,吓了李楠一跳。
半个月后,更加瘦削憔悴的满秀娟主動来到星辉心理医院,低低要求王睿根据她留在明网和删除后留在暗网的所有信息,再造一个满秀娟,简称娟2。
她付了娟2 的制作费,办了领养手续,耐心等着娟2出厂,也不管王睿是不是算计了她的钱包。她还打算拿出积蓄,在桃源城找个最心仪的小区,买套三室一厅,内部装修完全还原当初在省城的家。她还按照丢丢离开那年的样子,到装备公司定制了一个男孩的外形来武装自己,欲与娟2再建家庭,探索丢丢眼里的母亲样子。
尤其,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四
那一天,是丢丢初二下学期中的4月25日,也是满秀娟的生日,13岁的男孩子已经两年多没看到父亲杨明,也从没问过母亲,爸爸到哪儿去了。
这一切源于,两年多前结束的婚姻用了大半年惊天动地的闹腾来画上句号。
几乎人人都知道他父母离婚了,而且离得挺难看,相互在网上挖对方各种老底,上几次热搜。丢丢不爱上网,也知道网上跟他听到他俩吵架时说的一样(在此之前,父母从没吵过架)。他俩闹的目的不是分财产。精明的母亲早就做了财产切割,父亲占不到半点儿便宜。父亲是三代单传,只为争丢丢这个血脉。
母亲像侦探一样出示了各种铁板钉钉的父亲出轨、挣钱能力差、爱吃软饭等常人很难搞到的证据,打了一场有准备的仗;而父亲只是啰啰唆唆叙述家里的各种小事,试图把母亲塑造成一个不适合跟任何人居住的暴君(可她此前又真没在家骂过人打过人);丢丢在回答法官提问“愿意跟谁生活”时,一秒都没思考,果断选择了母亲。
做儿子的当庭说完后,略带惊恐回头看了看父亲。他看见父亲眼中有束绝望的光,好像电影里那种知道自己马上要死去的人。
离婚案一完,父亲就带着情人,远去海南某个小岛开拓新生活去了,从此再没音信。母亲曾长期用自媒体、演讲和书籍告诉妇女们,离婚后不能在家说前夫坏话,不能给孩子种下仇恨的种子,于是,这个家再没有父亲一点儿信息,连名字都消融成了空气,仿佛从未存在过。
4月25日那天,满秀娟正在一个酒店的会议室做演讲,李楠也手捧鲜花坐在第一排,准备在适当时间冲上去献花,说各种肉麻献词,让媒体拍个够。她们哪能想到,丢丢正从七楼楼顶一头栽到地面,声音巨大,血流一地。更不能想到,杨明赶回来会起诉满秀娟蓄意谋杀儿子。他的理由非常荒诞,他猜测满秀娟为再婚搬掉绊脚石,自然败诉了。可绝大多数网民竟支持他,还认为确实是“满秀娟望子成龙心切,逼死了儿子”。众口铄金,满秀娟百口莫辩。其实她一直在宣扬的,恰好是怎样让孩子成为一个“不成才的幸福闲人”。她认为网民想搞死她,不过是仇富罢了。
每天无数人来满秀娟的自媒体谩骂,各种之前捧她的合作方也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连她出门都有网民尾随,更有甚者拦路痛骂,再吐一口唾沫。
公安局的结论是自杀,做父母的都不相信,因为孩子从未有过一点儿厌世迹象。
离婚前,满秀娟主讲男女相处之道。每每信手拈来的例子,都是她和杨明的爱情和婚姻。如何让爱情保鲜、如何暗中驭夫,把丈夫塑造成对家庭对社会有益的样子,云云,好像妇女们才是垂帘的慈禧太后。没人指出她这个隐含的意思来攻击她,只要妇女们被她弄得平静些,男人们就不会出来反对。离婚后,她与杨明那一劫,令人不再信满氏婚恋理论,她只好把主攻方向变成了亲子关系。可以说,最后两年是她和儿子联系最紧密的时期,事业生活合一,可谓相依为命,丢丢怎么可能突然厌世,弃母而去?
不久后,王睿在星辉心理医院给满秀娟做了一次催眠治疗,得到的答案真的与她所说的一样,在丢丢出事之前,毫无征兆,且母子俩感情比任何时候都融洽。
满秀娟在催眠时举了个例子——丢丢出事前三天,她削水果时把指头划伤了一点儿皮,本想贴张纳米创可贴,丢丢却非常着急,非要她拆开创可贴,用纳米消毒剂冲洗一遍伤口,完了还要她去打破伤风针。那是一个没伤到真皮层的只有隐隐血迹的小划痕,完全没必要。她跟丢丢讲医学常识,丢丢不听。一贯话少的他虽不善辩驳,却满脸着急,围着母亲转,嘴里反復说:“去吧,还是去吧。”满秀娟没办法,想到是孩子一片孝心,还真下楼去社区医院打了破伤风针,连医生都笑她好谨慎。
王睿说:“你还是领养一个自己的元宇宙克隆人吧,继续探索这个谜。毕竟丢丢上楼顶前,楼道摄像头没录到有其他人上去过,现场确实也没任何他杀痕迹。”
五
满秀娟把与娟2开始元宇宙家庭生活的时间,定在了杨明离开省城后。
她在把目光投向儿子之前数年,辞了报社工作,满世界去讲自己和杨明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并以此为生,给这个家挣下不少钱,并没太多关注丢丢的成长。她总在朋友圈说儿子此生是来报恩的。沉默乖巧的丢丢旁观着父母演绎爱情给大众看,一点儿不吃醋,反而习惯了独来独往。他小学低年级就学会了做饭,自己上下学,一点儿不给长期在外应酬的父母添累,唯成绩平平。但在元宇宙里,满秀娟才是丢丢,娟2是她的母亲加现实她的克隆体。
满秀娟拿出真金白银在元宇宙购买那个三室一厅所在的高层小区,与她在省城居住过的七层欧式楼并不相像,触动她的是小区的花园跟她住过的富华家园一样,用了很大面积来做假山林。
丢丢4岁的时候,有一天在卧室用塑料盆玩橡皮浮鸭,泼洒了一地水,被做卫生的杨明呵斥了几句。丢丢没见父亲这样凶过,吓坏了,就学影视里的孩子,用铅笔在纸上半文字半拼音写了句“我离家出走了”,悄悄开门走下楼去。杨明做完卫生发现字条,吓坏了。那时是2019年底疫情之前的夏天,孩子们还能随便游走。杨明一边给妻子打电话,一边冲到小区门口,可守门的保安说没看见孩子出去。杨明气得骂了他们几句,立马冲出小区,满街乱找。
开着车回来的满秀娟没丈夫那么惊慌。她站在小区中间思忖片刻,就笃定儿子躲在假山林里。她的判断根据是,丢丢胆小,不会走出小区。丢丢从小下楼来遛弯儿,就对那片假山林最感兴趣,喜欢在里面躲猫猫。
几分钟后,满秀娟就在一个假山洞中抓到了蜷缩如鹌鹑的儿子。
她那天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严肃地对儿子说:“丢丢,你听好了,妈妈最不喜欢不成熟的孩子了。”丢丢一边吃着母亲为安抚他给予的棒棒糖,一边不解地看着母亲。满秀娟继续说:“成熟的孩子就是不吵不闹,不麻烦任何人,自己的事自己做,更不会离家出走来吓父母,耽误父母金贵的时间来找他。成熟的孩子要像空气一样,仿佛不存在,不打搅别人,完全不让人操心。”
到了今天,满秀娟看着元宇宙的假山林,才后悔得满脸是泪。她恍惚记得,自从那次离家出走后,其后九年,丢丢除了成绩一直上不了班级前20名,其余真的没缺点,安静乖巧到不像一个活人。
满秀娟把有着13岁丢丢外形的元宇宙中的自己称为“丢2”。丢2与娟2的第一次见面,从丢2放学归来,推开家门开始。
丢2面具下的满秀娟,进门的一瞬间,全身细胞突然热起来,已经热泪盈眶。那个高端元宇宙眼镜瞬间又把她的泪水秒吸了个干净。
在她丝毫不差复原的家中,飘着糖醋排骨的气味。那是她最爱吃的菜。她还看见客厅的五斗橱上,摆着一瓶工艺永生花,那是她最爱的火红的凌霄花。那是李楠送她的礼物。
满秀娟曾在一蓬鲜活的凌霄花盖下朗诵她那代文科生都熟悉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她在学生时期朗诵时,是面对黑暗中似乎藏在未来的一个比她强的男性。她成为报社骨干,精通社会规律,知道很难遇到比自己强的配偶并选择了杨明后,这诗这花还是被她一如既往爱着,并不断赠送给粉丝们助兴。
对于不小心反转成了橡树的她自己,或许纯粹就是喜欢凌霄花那喜庆的颜色。
五斗橱旁靠近餐厅窗户边,是一个斜斜放着的、让肥胖的她显瘦显高的穿衣镜。五斗橱上摆着她的各种相框,收集了她人生各种高光时刻。这时她才发现,家里几乎全是她一个人的东西,充满了她的气息与喜好,连客厅散落在电视墙下面的瑜伽垫上的哑铃,也是她用来消除“蝴蝶袖”的。
丟2赶紧跑到穿衣镜前,傻傻看着自己的样子。丢2躯壳里面的满秀娟,又被儿子真实的模样弄到潸然泪下。
“谁呀,是谁回来啦?是咱们家的小能人吗!”
丢2正哭着,娟2却系着围裙,举着锅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做母亲的从小就故意提高音调,像幼儿园老师讲童话故事那样尖着嗓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跟儿子说话,仿佛丢丢从没长大。
“说话还真跟我难分真假,有一点却不像,我可是君子远庖厨。”满秀娟慌忙转过身,她第一次看见了她自己。
接近金色的少肉方皮大脸用什么发型都压不住,四十几岁只好烫了六十几岁那种短羊毛卷。她眼皮是单的,眉毛是淡的,显出一种理性办事的内力,再加鼻梁上架着一副非常精致的高档无框眼镜,纵然身穿碎花家居服,也保留了知识分子的辨识标志。她那时虽有145斤,看上去却只有130左右,肌肉不算太松,骨架略大压秤,臀部又扁又方,倒是腰部和胸部,显得雌性激素特别丰富,过度饱满圆滑到有点儿下垂。
说实话,中年满秀娟的样子虽然不符合男性的审美,但给女性一种亲切感,就像单位里比较好说话的女领导,或者懂得宽容的知识性婆婆——虽然她才四十五六岁,且大多数粉丝与她同龄甚至比她大。
不过,丢2太清楚娟2是在故意装亲切温婉,好像在智商上碾压她一样,所以有点儿不快,甚至一瞬间有上去给那自作聪明的老娘们儿一耳光的冲动。
“不行,我是不是抑郁了,脾气变坏了?”丢2教训着皮囊下的那个本尊。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虽然好吃糖醋排骨,但很多年没做过了。她做记者或做情感专家时,着家时间都很少,或者凌晨才回。有段时间,她甚至老把杨明带在身边,做保镖兼秘书,以及演讲时坐在第一排适时站起来向观众鞠躬的爱情证据。杨明长太帅,又被妻子培训到不深入交谈不会被发现是绣花枕头的地步,有段时间网上部分女性认为她是故意显摆丈夫的外表,嚷嚷要抵制她的书,她这才明白粉丝是衣食父母,不能让粉丝嫉妒。她开始不让杨明露面。杨明不再步步紧跟她了,但却习惯了不归家,收不了心了。他找满秀娟要钱,搞了十几次一直赔一直创业的小生意。满秀娟就当拿了几百万给他玩过家家。这样一来,小能人丢丢就更独立了,七八岁的某天在网上学会做糖醋排骨后,便在满秀娟确定回家吃饭时做,第一次端上桌就得到了母亲的首肯。到了丢丢极乐往生那年,他做的糖醋排骨已经天下无敌。满秀娟曾经在某次演讲的时候,让儿子上去当场表演。那一年丢丢12岁,父亲已经带着情人远走高飞。她也是亲眼看了丢丢做菜,才知道糖醋排骨生炒最鲜美、糖与醋要一比一、糖醋产地很有讲究,并且要在起锅前10分钟再放进去,而且,还少不了番茄沙司、小葱以及熟芝麻添色添味。
那天台下有观众站起来问她,是不是想让孩子以后成为米其林大厨。她当场指出了对方这是世俗成功的思想。她认为,孩子爱好什么就去做什么,千万不要追求成功,那样一来,此生就累了。她说完后,看到穿着廉价服装提问的妇女脸上很羞惭,点点头表示受教了,坐下去与左右交头接耳,似乎准备回家力行。她就想,对方要是没她那样有上亿资产,完全不要孩子学个谋生本事,无疑是冒险的。但她没说出来,那毕竟与她推销的“无为教育”理念有悖。
这次活动播出后,学校很多同学说特会做饭的丢丢是“娘们儿”,搞得他郁闷了好几天。满秀娟发现并套出实情后,用了很多道理来启发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丢丢点点头。
回忆未完,娟2 走了过来。满秀娟想到娟2与这套房子不菲的价格,决定不赌气不搅和,按照王睿说的,扮演好自己的儿子。她凝神静气,努力进入儿子内心,想,丢丢一定会要求自己去厨房,让妈妈休息。其实刚才她上了一天课,从500多米远的学校走回来已经很累了,也想休息休息,吃点零食压肚子,但一想到自己是丢2,是远在天国那个无私的儿子,马上就说:“我来做饭。”
他总是这样言短。
12岁的丢2走进厨房,为一顿晚餐忙活三菜一汤去了。娟2 并不阻拦,说了声“好孩子”,就解开围裙递给他,自己走进书房写新的演讲稿去了。娟2曾为广大妇女提供了各种把家务活交出去的好办法。过去是交给丈夫,图个女权啥的。如今的演讲稿题目叫《怎样让孩子抢夺家务活》,是为下一代锻炼更多生存技能。总之,她从没怀疑过这样做的合理与伟大。
娟2在文稿里举了自己的例子,那也是满秀娟与丢丢真实的生活——
上面说过,在粉碎4岁孩子的离家出走后,满秀娟有段时间需要带着杨明去做爱情主题的全国巡回演讲,当场秀恩爱并签名售书,家中唯剩丢丢。她的父母与杨明的父亲均已作古,虽是请了个阿姨帮忙照顾孩子,但满秀娟有个怪癖,很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晃荡。她那个时候就暗中启动了“丢丢自立计划”,为几年后做准备。
计划的第一步,她破天荒花时间陪丢丢看了一部儿童剧,里面有个抢着做家务的角色被她似乎无意地一再表扬。她说:“哎呀,麻麻(她一直故意用台湾腔的‘妈妈称呼自己)要生个这样的孩子多好啊。”
第二天,她和丈夫晚上八九点回家时,家政阿姨冲上来,惊喜地告诉他们,丢丢一定要抢着扫地、擦桌子,虽然弄不干净,还把自己衣服弄脏了,给阿姨带来更多活计,但孩子的心意却很感人。丢丢听见阿姨叽叽喳喳汇报,自己依然不作声,低着头红着脸起伏着胸脯,偶尔偷看母亲几眼。满秀娟听完,扑过去,蹲下来抱着他,狠狠给予孩子满脸亲吻,然后用极其夸张的声音喊着丈夫:“杨明你看,你看,咱们有个多好的儿子啊!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满秀娟又啰啰唆唆说了一大段话,不断强化孩子的荣誉感。深知其妻是在驭夫驭子的杨明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假装要去洗澡,走进了卫生间。他经过儿子身边时,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孩子的头。毫无疑问,他也认为自己有个非常好的儿子。
其后很多年,满秀娟进门就会看到越来越整洁的家,甚至满桌子的美味佳肴。那都是儿子的杰作。有一天,是丢丢十来岁的时候,她甚至看见他跟着视频在学织毛衣。那时她有點震惊,但没有马上做出反应。晚上她跟杨明商量,织毛衣这个事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是不是过了。他们商量了很久,决定挑战世俗眼光,并且,还要将其作为未来演讲新的爆点。不久后,满秀娟接受了儿子的礼物:实际是比照她衣服尺寸,用镂空凤尾花编织的墨绿色背心(这个颜色让满秀娟愣了一秒,又忽略了)。满秀娟把这件背心穿着去演讲,适时说出这件背心的由来,播出儿子正在凝神编织的视频,下面一片惊叹,并因此上了热搜。那是21世纪20年代后期,手工毛衣已经不多见,她穿着它走上演讲台时,下面人还以为那是爱做手工毛衣的某外国奢侈品大牌。
那个时候杨明还未提出离婚,满秀娟还是一个情感专家,所以她也就把这当作爱情结晶的结晶以及演讲的爆点来展示,并未多说。不想这事却扼杀了儿子的初恋。
不爱说话的丢丢因刷屏的织毛衣视频被男生嘲笑,总爱问他借文具的一个女生也不再理他。丢丢病了,病到发烧住院。满秀娟坐在病床边循循善诱几小时,套出了儿子心声,决定去找那个女孩谈话。陪着她的李楠一把拦住她,说:“老师,这事完全抓不着把柄啊,怎么谈?”满秀娟一想也是,人家对你儿子有意无意,都是不着痕迹的,没法谈。她看着李楠,面色很是无奈,李楠就叹息说:“丢丢心重啊。”这句话让满秀娟有点不高兴,她说:“我心胸宽广,他爸心地单纯,丢丢怎么可能心重?长大就好了。这不过是成长的烦恼。”
李楠不敢作声了。
当天吃完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和捞汁西葫芦后,丢2想到自己是丢2,不是满秀娟,马上又起身一个人收拾碗筷,端着残羹剩饭走进了厨房。
丢2在厨房里想起自己平日里要求的不用洗洁精减少致癌,于是不用洗碗机而采用的人工热水清洁方式洗碗,心里有点不耐烦。她猛然想起,自己当初使劲读书,就是为了摆脱家庭妇女一天花半天来操持家务的命运。这是一个家庭最大的不平等,但鲜少有人注意。她甚至在演讲和书籍里帮妇女们算过账,做几个像样的小菜至少两小时,洗碗半小时算快的,一天就算只做两餐,不加洗衣、做卫生、辅导孩子作业、陪伴丈夫与孩子娱乐,一辈子下来,这时间也足可成就一个行业专家。她曾对妇女们说:“你此生用10万小时来操持家务,也不是没有意义,甚至其人生底层意义更大。但,你的付出是以丧失或准丧失社会身份为前提的。说通俗点,你忙碌一辈子,命运却交付在丈夫和儿女手里。你就像油麻菜籽,撒到什么地里,长成啥样,最后全凭人家愿意对你怎样。”
从七八岁到13岁,丢丢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间在家务事上,但满秀娟知他遗传了杨明基因,读书不得力后,倒是乐见其成。她见儿子脸色平静地做着家里免费的用人,甚至在她和杨明睡懒觉时,轻轻出门买回她最爱吃的豆浆油条才去上学,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正她有足够的遗产留给他。
丢2 正在半回忆半惭愧地收拾厨房,娟2突然来到门口,亲切地说:“小人丢,等会儿到麻麻书房来一下。”她对儿子有各种昵称,随意变换使用,越肉麻越意味着有什么杂事要交给他办。满秀娟念及此,很好奇她的元宇宙克隆体娟2究竟会出什么幺蛾子。
丢2收拾完厨房,安静地来到娟2书房。一进门,她竟然看见书房的大沙发上堆了高低错落几大摞相册。是的,满秀娟一直爱记录自己的一切,除了文字声音,也有影像,以便随时向公众展示。她来自乡村,对于各种新的存储技术一边使用一边又不太放心,无论科技怎样发展,多年来她始终择重点照片用传统方式打印,做成相册。他们家有十几本重达好几斤的特大相册。
娟2 坐在沙发的角落,亲切招手,让儿子进去。丢2有点惴惴不安踅了过去。娟2趁此时间打开一本,从里面抽出一张七寸照片,说:“宝宝,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有那个人的照片全部找出来,一张不能漏,然后放进碎纸机。”
“那个人”当然指的是杨明。丢2吃了一惊,站在屋子中间不动了。作为现实中的她(也就是满秀娟本人),并未要儿子一张张去毁掉父亲的照片。她没有做过这么极端的事!她不过是背着丢丢,自己把照片择出来,放进了碎纸机,彻底抹掉前夫在家里的痕迹,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把相册放回储物柜,继续生活。
她甚至认为丢丢并未发现,因为储物柜里的大相册们似乎没人动过。
她想对娟2说,四五年前的自己已经是亲子专家,怎么可能让孩子一张张毁父亲照片?当她是个乡村野妇,不懂少年心理学啊?她明确主张不给孩子输灌任何仇恨,信息元素制作出来的元宇宙AI怎么那么夸张,根本不像她!
她想说又没来得及说,因为她在书柜的玻璃投影上看见了,自己不是满秀娟,而是日思夜想的儿子。她喉头一酸,脑壳一热,转身就离开书房,冲出门去。
她风风火火小跑着,去找王睿要个说法。
六
王睿又摆出啥都知道的神情,让她怀疑他对她的元宇宙家庭生活有监控。他说没有。元宇宙也是真实社会,监控人家私生活是违法的。满秀娟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转到主干话题上。
“我好歹也是知识分子,不可能让孩子亲手毁掉父亲的照片。何况,他父亲并未伤害过他,甚至允许他从小直呼他名字杨明,以便营造做朋友的氛围。我不可能这样去刺伤我的儿子!”她反复强调,希望将娟2退回工厂,修改完善。
王睿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竟淡淡说:“满老师,元宇宙克隆人不会出错。就算你现实中没有做过这事,那你心里想过没有,甚至,你暗中撕过杨明照片没有?”
“那不是一回事。我撕与让孩子……”
“怎么不是一回事?对于孩子来说,都是一回事。”王睿目光熠熠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穿。满秀娟受不了这种自作聪明的目光,讥讽说:“如果返修需要钱,你不愿出我来出。”王睿就叹了口气,说:“满老师,不是钱的问题。元宇宙AI克隆人并不是完全跟真人言行一样,只不过按照真人信息,把言行演绎出来。它可能比真人更夸张。也就是说,你在现实生活中戴着面具,克制更多。娟2可不会,她有时会直接演绎内在的你,更真实的你,因此更夸张。”
“戴着面具”这句话伤害了满秀娟,她一言不回,起身想走。王睿却拦住她,说:“这个词不是贬义,你可以理解成人格面具。谁又没有呢?”
满秀娟一甩他的手,下了线。
满秀娟躺在现实的床上,看着床头柜上那副元宇宙眼镜,开始假设一个问题,如果父亲要她撕碎母亲的照片,并且不会被母亲发现,她会不会毫无心理障碍?谁也不知道,她从小到大就在心里恨着母亲,以母亲为假想靶子。
这事说起来话长,大约是父亲太沉默、太关怀她所致。对比起来,太爱演太爱作、咋咋呼呼闹闹腾腾、对她起居又不甚关心的母亲,自然显得讨嫌。她学了心理学后,一度认为母亲是外向冷漠型人格。也就是表面爱与人有密切交集,实际内心只爱自己。
她少时那么想离开乡村,并不仅仅为挤进大城市,也有摆脱母亲“魔爪”的强烈欲望。到了母亲病重时,她知道母亲没法多闹腾了,倒也是发自内心想接母亲来省城医治。不想母亲就是不来,死活不来。母亲死后她想,也许母亲在内心深处并不相信女儿,没把她作為倚靠——毕竟,她从未与女儿走多近,因为她有凡事宠着她的丈夫。
父亲对女儿倒是更信任,来省城看过病。一个多星期时间,两老就住在满秀娟的一室一厅主卧,她睡客厅。母亲看她挂在阳台的衣服干了,帮她收回叠好后,放在沙发,并不放进衣柜,客气地说:“我不能乱开你的衣柜,你自己放进去吧。”她发现母亲比在村里跟她说话客气了些,做出人在矮檐下的懂事样子。她吃了一惊,又想起同事同学那些来了城里翻了衣柜还恨不得翻手机的母亲,这才想,也许母亲从小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并不是开玩笑。可她还没嫁啊,母亲就这么生分了。她一边发愣一边把衣服放进衣柜,突然听到母亲又一声断喝:“你还真不客气!”她吓得一回头,看见父亲拿了桌上的苹果刚要削,就被母亲吼得又放了回去。她赶紧过去,主动给父母削苹果,想说这里是父母自己的家,又说不出口。因为母亲已经在说省城什么都贵,帮女儿节约一点是一点。
她知道那是一种遮盖生分的客气话,毕竟再穷也穷不到一个苹果上。
何况,说着节约的母亲,每个月要求满秀娟寄回家的钱,是一点不让步的。那时满秀娟工资有两三千,母亲要她每月寄1000回去。有几次她忙得忘记了,母亲打来催钱的电话里有种亲兄弟明算账的肃杀口气。母亲从小做了个账本,里面有女儿吃喝拉撒一切开支,加上利息,不知道怎样就算成了现在必须每月还1000。据说这也是母亲家族留下来的一个传统。母亲似乎忘记了,那是封建社会,有儿有女,女儿最终又属于婆家,自当分清。如今只有一个孩子,这样对待女儿岂不生分?但满秀娟始终没提醒她,她想看着母亲继续蠢下去。她甚至想,自己以后有孩子了,一定会完全得到孩子的心,不做她那母亲第二。母亲每次把账本扔到满秀娟面前,她假装看了实际总不敢真看,怕刺伤自己。那往往是她最初工作那几年回家过春节时。
到了后来,满秀娟甚至认为,父亲也是母亲害死的。因为母亲太爱惜自己,有点头疼脑热就大量吃药,又爱找游医买草药煎着吃。母亲不知道是信不过西医还是信不过镇医院某几个医生。母亲在家说,谁感冒了镇医院那几个心子凶的医生都会先开拍片啥的,全套检查一通,再根据仪器检测结果开药。感冒医出几百块成了常事。那几个医生是县城或外地来的,不知镇上村里的人是相通的,宰了一个人就等于宰了全镇的钱,事情会被不断传播,甚至添油加醋。后来镇医院生意越来越不好,不到万不得已,大家情愿坐车去县里市里看病,也不愿意去镇医院,小病就更是自己能治自己治。母亲是个敏感体质,没病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能经常去县里,只好天天煎中草药喂自己,喝不完的还命令父亲喝掉,别浪费。家里人实在没病时,母亲也要清肝火肺火胃火各种火,说是调理平衡,预防疾病。晒干的车前草、夏枯草、蒲公英、铜钱草、丝茅草、苦蒿啥的,长年累月一大麻袋堆在后院储藏室里。20年下来,不知怎的,她就把自己和丈夫的内脏都给搞衰竭了。时间太长,也查不出是哪年哪月哪个乡村郎中抓错了哪味药。满秀娟庆幸自己从小喝中药就吐,才没进入每天依赖草药的生活,保住了一条命。否则,她斗不过母亲。
说起来,母亲并不蛮横,从不强迫丈夫做什么,而是用一种软刀子的方式。对待父亲,她一言不合就会自虐,不吃饭,躲在卧室哭泣大半天,说自己怎么这样命苦,并把从小到大受的苦说一遍,直到把丈夫逼到恨不得跪下求她。
就是这样的一个母亲,给满秀娟造成若干烦恼的母亲,若在母亲死后,有人要强迫她撕母亲的照片,一张不留,她想,也许她要跟那个人拼命。
她又想,如果没人要她撕母亲照片,只是偷偷背着她全部毁掉了,她会怎样?她突然发现,自己也会拼命。
“这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孝悌藏在天性中吧?”一念至此,她揪心了。
丢丢可能真的发现母亲毁掉了他童年少年时与父亲的一切合影,毁掉了这个曾经幸福无比的家所有快乐时光的记录。对了,他说不定还发现母亲把有父亲的視频镜头都剪掉了。他可能什么都知道!
她吓坏了,坐起来努力回忆——丢丢自父亲走后,竟从未对她有半点愠色,反而脸上充满了比过去更甚的依恋——丢丢应该不是会演戏的孩子。
满秀娟满腹疑惑、惴惴不安,又泪流满面。她决定,一刻不停留,重返元宇宙那个家。
七
再次回到元宇宙的家,娟2却不在。她没给丢2留任何信息,丢2这才想起,娟2不过是在复制她满秀娟的常规生活,也就是不怎么着家。
丢丢离家出走那年,正是满秀娟从报社辞职出来单干时。在此之前,她一般是晚上12点左右归家。一个主力记者就算没有采访任务也有各种饭局,尤其,中小企业家们一直秉承着没事也要跟各界联络感情的原则。反腐以后,公务员是不敢出来吃了,他们记者之类的就成了桌上的主力军之一。企业不想得罪他们,他们也不想得罪企业,一拍两合。或许,有时也仅仅是打着工作的由头,大家搭伴吃美食共驱孤独,谁知道呢。总之,满秀娟极少在家吃晚饭。
辞职做情感专家后,这种情况就更多了,一年总有半年,她并不在本地。不是在外地演讲,就是在外地售书,甚至是在外地搞商业合作谈判。
丢2 走进只有自己的家,坐在餐桌旁,想算算面具下的自己从丢丢3岁多到后来戛然而止的人生中,究竟有多少时间陪着他。她算不出来,但突然醒悟到,其实很少很少。满秀娟在外置身热情的粉丝中,常常好几天忘记丢丢的存在,连个电话也不会有。陪在身边的杨明也想不起来。杨明似乎从未长大过,他每到一地那种新奇与兴奋,有时甚至令满秀娟感伤。可他的简单、无担当,正是她赚钱的砝码,她也不能过于改造。她巧舌如簧,舞文弄墨,把出生在巷子里弄、小时以结伴偷人水果为乐的杨明,塑造成了仿如大康社会长大的大男孩(毕竟两者的单纯在非常之下,也不好区分),令万千妇女羡慕她的婚姻,洗耳聆听她关于爱情婚姻的各种建议。
丢2走进书房,看着书柜顶上的储藏柜,想,丢丢究竟有没有背着她,在家用三脚梯爬上去打开柜门,翻看过那些相册呢?丢丢知不知道她早就从影像上毁掉了有他父亲参与的那些时间?为什么丢丢不动声色,似乎毫不受伤?或者,只是她忙于观察粉丝群的人心,忽视了儿子的心?
谜团裹着丢2,但她想,丢丢也不可能因为此事自杀啊。毕竟,她毁掉有杨明在内的照片和视频,距离孩子出事那天,整整有两年多啊。
她决定好好等娟2回来,把娟2发展成自己的朋友,聊聊天。聊聊这个家的一切。她想看看自己的克隆体会怎样看待这个家。
因为心里有事,等起娟2来,时间就显得特别长了。她学着丢丢把家里收拾得仔仔细细、干干净净,娟2还是没有回家。她走到阳台,看西天美丽的火烧云,娟2还是没有回家。她又走下楼,继续探索这个小区,直到天黑,娟2还是没有回家。
在花园的时候,她看见休憩的回廊上,有一蓬蓬茂盛的火红的凌霄花。这是与现实中一样的季节,以五月到十月为花期的凌霄花开得正艳。有时候,如果气温比往年高,凌霄花也会提前开放。丢丢出事那个四月底,她记忆中楼顶的凌霄花就开了小部分。凌霄花是她选择购买这个小区房子的原因之二。“第一”前面已经说了,是那个假山林。
李楠在丢丢7岁那年进入满秀娟生活后,就一直是最爱环绕在她身边的人之一。记得有一次李楠与其他几个铁粉一起来满秀娟家商量新书的推广,突然意识到几个大人在客厅或书房叽叽喳喳,一定会影响孩子写作业。满秀娟说,没事。几个铁粉都是宝妈,以孩子为天,就说一定有事。那时满秀娟住在多层欧式楼的顶楼,按照购房合同,楼顶被免费赠送给顶楼的住户了(也不管合不合法规)。得到满秀娟同意后,李楠组织人马在楼顶修了个实木凉亭架子,四周用特大陶瓷花缸种上凌霄花,一年长三米,不到两年就攀缘满架子,形成了植物顶。凌霄花盖下,是木制的桌子椅子,最适合五六人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天气适合的时候,满秀娟在这里免费答复铁粉各种爱情婚姻家庭疑问,做他们人生的贴身规划师,铁粉们则报之以各种自流水推广。
这样的楼顶聚会,10年加起来,有近百次。这种在楼顶不在家,聊完又一起下楼开车去酒楼吃饭到半夜回来的日子,也算不在家吧?丢2想到自己往昔的作为,有点难受,她有时是楼顶酒楼两点一线,三过家门而不入。如果能进去亲吻一下丢丢,叮嘱几句再下楼也是好的呀,她竟为了训练丢丢的自立,不搞那一套,并成习惯。
元宇宙这里是30层高楼,她家住18层,没有楼顶可用,也不能做凌霄花凉亭。这是唯一没复原省城生活的地方。
她又上楼来,推门看见五斗橱上李楠操持的永生凌霄花,茫茫有点安慰。她恍惚记得,丢丢走的那天,她赶回来时哭完丢丢遗体,还疯狂冲上楼顶,见过正在拉线取证的警察。她看见那天已经有提前开放的一点凌霄花傲然指向蓝天。
等人的时间真漫长啊,一天仿佛一年似的,不知丢丢十几年是怎样等过来的。
在满秀娟的记忆里,4岁前的丢丢也有半夜不睡,等她一开门就光着脚丫从卧室跑出来、扑进她怀里、埋怨她不早点回来、让他担心得睡不着的事。是的,他一懂事就开始等门并担心母亲父亲了。好像就是那次离家出走到小区假山林,被母亲严肃谈话后,她再回家就没人扑上来埋怨了。十来年,家里的半夜总静悄悄的,她一直以为是孩子睡着了。到了今天她才想,他那么小,又那么内向,在外几乎没好友,应该会有很多年是需要父母陪伴的。可他,从没暴露出来。
丢2一边流泪,一边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继续等娟2。她甚至数起了羊。
数到两千只羊的时候,她才想起,既然是完全模拟现实世界,那她应该可以通过元宇宙的元宇宙,看看娟2在做啥。她若是在忙私事,就不能查到她信息。可她若是又在演讲直播或签名售书啥的,她的各种主页就会有同步动态。
这真可以一解等待之苦。满秀娟想,丢丢说不定也多次通过网络窥视她?可她竟从未去细思这点。
不想,丢2刚一进入元宇宙的元宇宙,找到娟2的动态,竟被她活活气了个半死。
这次,满秀娟没急着去找王睿,她感觉自己那股岩浆般的生命力又在奔跑似的。她咬牙切齿,要自己解决问题。
满秀娟18歲时,考上的是新闻系。本来,在一个颜值与背景都很重要的社会,她这样长得黑蛮蛮的乡下来的假小子,成绩全A也不太可能进入省城最大报纸做记者的,可她在大一就暗暗发誓要做到这点。她是一个有目标有毅力的人,并且善于研究成功之道。多年后,当她脱离发行量不断下降的报社,也是靠了成功学细分种类(家庭政治)的通俗传播。
满秀娟找到“自己”的时间,可以前推到初一。小学时,她因为成绩好也因为年幼,没意识到外表上的短处。初一下学期,语文老师有段时间去生孩子,校长请了自己读师院中文系且正在实习的儿子来代课。那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白皙的小伙子,是镇上最接近城市气质的人之一。满秀娟班里的女孩子几乎都喜欢上了他,课下总在议论他,把他言行的每一个细节放大,反复说。作为班长,满秀娟经常要去给代课老师送作业、帮忙改作业,或者传递一些他的指令回来。女孩子们总是在她走进教室时围上去,问代课老师在做啥。她们问得很细,喝茶的杯子与茶叶也问到。到了第二天,那老师上课时,会发现讲台上放着茶叶或者杯子,压着写了“老师您辛苦了”这种句子的卡片。
满秀娟瞧不起那帮蚊蝇一样嗡嗡追逐的女生,心中暗暗觉得,全班成绩第一兼班长的自己,才是那老师眼中唯一重要的存在。有一天单元测验,满秀娟第一个做完,拿了卷子上讲台去交,那老师竟示意她看一个软面抄。原来,他们埋头考试的时候,监考的他百无聊赖,竟然坐在讲台上写起了诗。
很多年过去了,满秀娟还记得那首诗的名字叫《绿衣少女》,开头几句是——沙沙沙,沙沙沙∕这不是春雨∕是你写字的声音。
老师主要描写绿衣少女考试的专注神态在阳光下造成的美感,写得虽不惊艳,但有种朦胧得让人抓不着把柄的真情。满秀娟当天穿的就是绿色衣服,她想他悄悄给她看,一定就是写的她。一念至此,满秀娟平生第一次因为异性红了脸。那一年她13岁,老师20岁。她窘得把软面抄还给老师就想冲出教室,不料老师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第一排另一个女生,轻轻问:“你觉得,我写得像她吗?”
那是一个穿着嫩绿色衬衣的女生,而当天满秀娟穿的是墨绿色T恤。那名女生长得非常清秀,但脑瓜子比较笨,总是考全班倒数几名,是个经常被各科老师点名的角色。去休产假的语文老师临走还特意把她调到第一排,怕代课老师镇不住她,让她上课开小差。
多年后满秀娟还想不明白,校长那毕业并未从事教育工作的儿子,当年写了那首诗后,为何第一个给她看?是想让她“误会后的害羞”成为他心中的笑柄吗?“这个狗崽子。”她心里骂着代课老师,人生从此改变了航向。
如果说12岁前她成绩优秀是因为她本来就比别人聪明,那么被隐秘而微妙地羞辱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丑女,必须靠非常努力,才能干掉那些美女。不仅要学习好,其他任何能给一点机会的渠道,也不能放弃。这样,她从初二到高三,不仅是全镇成绩最好的学生,还经常去县里市里参加数学竞赛、演讲比赛、知识竞赛,甚至美术书法大赛等等,除了乐器等穷人孩子实在没法参加的比赛,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给自己加分的机会。虽然出了小镇,她跟那些花钱请专人培训的城里孩子一比,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拿到三等奖或提名奖,但她双双有病的农民父母给她加了分,令她在全县很出名。
上大学后,她就是靠着这种爱参与活动的劲儿,很快挤进了学生会,当了宣教部干事。她在那段时间不断跑省城各官媒,并做特约通讯员提供本校新闻,为她毕业后进入报社打下了基础。谁也不知道,其实在大二的时候,省报的一名老记者就说,一定要内推她。那名老记者快退休了,早就不看女生颜值了(也可能年轻女性在老男人眼里都是可爱的),他对她“吃得苦、霸得蛮”的性格特别欣赏。同样从山区走出来的他,非常不喜欢现今女记者娇滴滴的小姐做派或者像个公关一样利用性魅力编织关系网。他看满秀娟像是一股清流。他甚至把她请到家里,介绍给自己老伴。子女在国外的两老一起做好吃的给她吃,看她的目光慈爱得视如己出。夫妻俩有一手好厨艺,算得上半个美食家,满秀娟吃到了平生最好吃的白斩兔肉,感动到想流泪。她一方面死死捂着这层关系,逢年过节去那记者家拜望也故意找天色暗下来时,生怕靴子没落地就被他人搅和了。她好几次被对方细心关怀到想认他们做干爹干妈,但那时就已经看过几十本成功学书的她,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其后两年,她一直表现得非常单纯,不卑不亢,越发令老记者坚定了内推她的决心。
满秀娟到报社后不久,老记者就退休了,并回到故乡养老。一年后她听说他突然亡故,可她正忙着搞重大采访,事关前程,便没请假去参加葬礼。三五年后,满秀娟就是报社的顶梁柱之一了。
她32岁就做到了报社中层,可后院却起了火,守寡两年的母亲因思念父亲过度,也快撑不下去了。她赶回家,本想接母亲来省城治疗,不想母亲一头扑下地,做出了可怕的“给女儿下跪”的戏剧化举动,要她解决个人问题。
之前报社有些小人背后说她是“困难户”,她倒也不在意,毕竟省城三十出头正是青年,尤其知识群体里四五十岁结婚的女子也很常见。她心里骂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就把这些工作上比不过她、为人处世上揪不住她、只好在大龄单身上做文章、试图把她塑造成“黑胖丑且好强”的不宜家室的女人类型的小人的话,抛到了脑后。但她没想到,母亲临死前几月(也就是跪在地上那会儿),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她说:“秀娟啊,村里人都说你命硬,克死了你爸,又要克死我了。还说你是孤寡命童子煞啥的,找不到对象。秀娟啊,只有妈妈晓得,你是忙工作,不是找不到,可外面人哪里晓得啊。秀娟啊,人活一口气,你就为列祖列宗争一口吧,找一个漂亮的、挂气的、挑起担子闪也不闪的,带回村来给他们看看,气死他一湾子的。”
母亲这些言行,真比千军万马还能拿捏住人。
满秀娟把母亲扶起送上床,这才想起,他们村25岁以上就是老姑娘了。这是从利于生育的角度来考虑的。25岁结婚,一般要二十七八才生娃,再晚一点,就是三十几了,对后代的身体和智商都不利。当时虽然是2012年了,但村民回到底层逻辑来思考婚姻,也没什么错。而且,母亲提到的“漂亮的、挂气的、挑起担子闪也不闪的”,也是村里千百年对男青年的最高评价,解释一下就是长相好看,洋气,还健壮。至于有钱或者有权什么的,他们不是不要求,而是要求比较粗,不懂细分阶层。尤其她母亲那辈人,觉得省城来的都是洋气的,甚至可能全是富贵人,所以,她只要找个省城高大帅气的男青年,就会符合全村的审美,让母亲脸上有光,心情愉快,说不定病就好了大半。
不过,她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自己真的是困难户了。精通社会的她早就知道,跟她一样有点事业或者事业比她更强的男人,宁愿找个漂亮的没啥文化的保姆,也绝不会找她这种又胖又黑又显老,还总不挨家,挨家也不愿做家务,可吵起架来却像头雄狮,引经据典一针见血永不认输的女记者。
她静下心来一分析,才发现自己内心隐隐期待的、能爱上她灵魂的一个特别的男人,大概率短时间不会出现了。她的婚恋之路十分狭窄,只能向下看。报社也有一两个离过婚、拖着子女、入不敷出的老家伙或者个别工作能力极差、每每差点被开除的同龄男性对她有点意思,但她一看他们苍白的脸、松弛的胳膊,偶尔在办公室抖机灵夹带内涵段子意淫女同事的劲头,情愿死,也不接受他们。
满秀娟回到省城,一边想着怎样说服骨子里跟她一样特有主见的母亲来省城治疗,一边第一次有计划地、慎重地思考着婚姻大事。当她某天醒悟到,报社大门口马路对面小卖部那个长得比明星更帅、比她小五岁、对她每次去买烟都特别热情的、靠鳏夫父亲做小生意过活的青年,应该是她首选。虽然她跟长期埋头刷屏玩手游的他对话多次,发现他只读过初中,智商也不高,跟她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但他还算单纯善良,而且,被报社人暗暗称为“皇马第一帅”。皇马是报社门口那条路的名字。她开始相信他是一块璞玉,可以改造。她想,若把伟岸年轻的他带回村,绝对拿得出手,可以救个急。再以后,帮助他拿个大学文凭,在省城文化圈的家属里也不会太被人看不起。
七算八算的,她甚至列表格预测此桩婚姻的收益与风险,却没算到自己来不及完成勾引丢丢父亲杨明的计划书,母亲就撒手人寰了。她也算不到,多年后彼此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分手。
更不承想,他们的孩子会在父母离婚两年多后,从七楼楼顶一头栽下。
八
凌晨3点一过,娟2终于回家了。丢2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冲到大门口,气呼呼质问她。这个态度当然不是丢丢的,而是丢2面具下满秀娟本人的。
“哎哟,小宝人,你还没睡啊?”娟2还是像过去的满秀娟那么有为人母亲的技术,口气十分温柔。
“我他妈睡得着吗?你竟然把我一边洗碗一边停下挖了下鼻孔的视频传到了元宇宙去,观看人次达到百万以上。我他妈不就是洗碗的时候鼻孔痒了,停下来弄了弄吗?你什么时候录制的?你经过我同意录制和播放了吗?!信不信,老娘上法庭去告你!”
丢2说得头顶冒烟,可娟2没事人一样,径直进了书房。满秀娟跟了进去,用丢丢的外表瞪着这个坐在书桌后面若无其事的克隆人。
“孩子,你不知道这是智能屋,一开设置,随时可以录制一切?你忘记了,麻麻这段时间不是在直播《丢丢的二十四小时》吗?麻麻还想感谢你用全天的努力,在镜头下挽救了这个家呢。挖鼻孔怎么啦,正说明了视频的原汁原味真实性。这就是与众不同。现在竞争很激烈啊,咱家就是每次都有一些小爆点,才把你爸爸之前作妖弄掉的粉丝又吸了回来,这样麻麻才能继续为你的美好未来打拼啊!孩子,你压力太大我懂。今天你口不择言,麻麻不跟你计较。自己回屋好好反思下,为什么会失态,需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去吧,我这儿还有事要忙一会儿,没空理你。”
一大段话,娟2却说得慢慢悠悠、软软糯糯的,与她彪悍的外表很不融洽,但丢2知道,这样说话就是她满秀娟本尊。
满秀娟这才想起,杨明走后有大半年的时间,她确实在搞《丢丟的二十四小时》直播。那是她从情感专家转型为亲子专家的一个节点。丢丢似乎从没有过怨言,只是有一次对她说:“我真怕自己睡觉打鼾。”满秀娟马上批评了他:“怕什么呀,你是个男子汉,不该打鼾吗?”
今日忆起,她才想,那大半年丢丢起床似乎还说过睡觉很累,腰背痛。她走过去,帮他揉了揉,他马上又笑了,说不痛了。
“真是一报还一报啊。”丢2决定不追究挖鼻孔视频的事了。但因在元宇宙里用的是儿子的外形以及身份,她又特难受。她不想让丢丢死了还出丑。
这样想完,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心里用了“出丑”这个词语。她这个始作俑者过去一直当丢丢是小孩子,认为没有什么丑算丑。她甚至在他13岁 (也就是去天堂那年)依然不准他洗澡锁门,说是好随时进去,怕他晕倒。记忆中她进去过几次拿东西,丢丢吓得一下蹲在地上,双手护住私处。她咯咯笑着,觉得儿子真有意思,好玩。笑完她说:“咱丢丢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
幸好这次只是戴了丢丢面具,又有光子净身沐浴,她不会面临被娟2突然推门看到刚长满毛发的非儿童阴部的可能,导致常年提心吊胆地洗澡。
这也是丢丢从不玩社交媒体、不写日记的原因吧?他在防着她对他的精神世界“破门而入”?
满秀娟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不便细说,却伤心得掐伤了自己胳膊,然后,她渐渐眼露凶光,拉直身子,慢慢靠近了娟2。
那时娟2正上完厕所,穿过客厅,打算再次进入书房。悄悄走到后面的丢2饿虎扑食一样袭击了她。她把娟2撂倒在地上,骑上去,狠狠揍了起来。她打娟2的手感跟真的一样,充满弹性,还有痛感。
她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打死你个臭AI!反正老娘不用坐牢!”
“丢丢,你疯啦!”娟2在挨到第八拳时,一使蛮力,掀开了文弱的儿子,好像抖掉身上的淤泥。克隆人叹息着,翻身爬了起来,眼神又羞又惊。她所有感受都是真实的,不知道自己在游戏中。
满秀娟住了手。她看见娟2爬起来的过程有点笨拙,有点衰老,还慌张不堪,某个角度好似她一生在心里暗暗不待见的老母亲。
娟2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看着丢2,无声地大颗大颗流泪。家中安静如水。
娟2就是满秀娟。她那种极度惊讶、痛苦、绝望的表情,应该就是当年看到丢丢躺在血泊里的反应。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满秀娟吓了一跳。
九
满秀娟半夜就下线离开了元宇宙,回到自己家,好好哭了几小时。
她哭完睡了过去,不想在梦中竟看见了杨明。
那是一个雾气缭绕的山崖,没有太阳,也不像黑夜,倒像阴间。她追上去,问杨明看见丢丢没有,杨明却转身就逃。她是个不轻易放弃的妇女,在梦里也一样。于是她猿行猱进,翻山越岭,铆着劲儿走了很远的路追杨明,才终于在一个屋顶抓住了他。她还是想问他看见丢丢没,不想杨明却先开了口。他大声吼:“够了吧够了!把大家都当猴耍,你够了吧!”
杨明说完,竟一头栽了下去。那楼顶,分明就是丢丢掉下去的地方。
满秀娟惊醒过来,吓得心跳不已,反反复复想,这句耍猴,是不是丢丢借父亲之口,托梦转告给她的呢?可是,纵然她拿了家人隐私去贩卖赚钱,也是为了这个家呀。再说,社会上多少人不是这样干的?除了各种行业的普及型专家、作家、脱口秀演员,还有跑江湖的讲师,谁不是先从家里人下手。行业竞争如此白热化,只有充满生活气息的真实素材,才能令粉丝口服心服呀。丢丢对于把他的人生全方位展示给人看,从无异议,也非常配合。蝼蚁尚且贪生,丢丢若是不喜欢被关注,应该有勇气提出来,而不是一声不吭直接去跳楼。毕竟,母亲对他骂一声打一下都舍不得,他不该惧怕至此。
她依然记得,杨明离开后,丢丢每次看到她时,眸子里那种发自内心的依恋。他是爱母亲的,她能强烈感觉到。
“杨明的感受不能等同于丢丢。”她惴惴想着,安慰着自己。
满秀娟刚与杨明结婚时,也自我麻痹地得意了一阵。她教育自己,几千年观念改变了,妇女翻身了,可以图男人的色了,所以她的婚姻赢了,得着了报社女员工中最帅的丈夫。
她开始频繁带他出入社交场合,并在自媒体上炫耀两人各种合影。遇到有陌生人留言说她配不上他,她便高兴极了。
开始的时候,熟人还捧着她玩,使劲夸杨明帅。时间长了大家也懒得夸了,这个社会终究还是看男人脸蛋外的实力的。聚会的时候,有些人开始避着走过来插话、实际上又不太懂什么的杨明。
有一次带家属的报社尾牙会上,有两三人端着香槟在一个角落谈女权主义,路过的杨明听到这个词,马上挤进去说:“我最讨厌女权主义了。别把女人说得那么能干嘛,很多事情她们代替不了大老爷们,就是搬点重东西,她们都没劲。”这是他不敢在满秀娟面前表露的真话,在场几人听了却有点发愣,不知道怎么接。好半天,一个老记者才开了口:“小杨,女权主义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它很丰富,不是要跟男性对立。可以说是一种学术姿态吧。它也许会有故意偏激处,但那不是可以用道德来判断的,人类文明应该有各种学术姿态的存在。”杨明却不依,继续说女权主义根本不该存在,只会搞坏男女之间的关系。那帮人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解释清楚彼此谈的不是一个点,只好陆续假装有事走开了去。
后来,叙述此段给满秀娟听的好事者还补充了一句:“真没想到,咱们到了今天,又要回到小学的水平去辩论了。”脸上红红白白的满秀娟怒了,对她说:“你怎么敢认为你们就一定比杨明高级呢?你怎么就能确定人类文明不是一场笑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倒退呢?”那女同事也不是吃素的,就说:“我知道你想说自己丈夫是反智主义。可人家反智主义是走过智才去反,他呢?”
这话戳满秀娟心窝子了,报社谁都知道,杨明就是初中毕业,最近拿了个二本,也是靠满秀娟的关系半买半读的成人文凭。实际上杨明并没把书读进去,巷子男的思想根深蒂固。比如他认为单身啊,破财啊,就是天塌下来了,在家说多少次后,满秀娟也受不了了,冷冷怼他说:“你觉得明星、首富那些人会害怕单身?会在乎亏几千万吗?”但是杨明听不太懂。后来满秀娟才知道,没文化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什么知识,而是永远不懂换位思考。
满秀娟决定放弃了。她于是学习企业对最底层员工实行的情境管理法,编写自印了一部《言行大全》,杨明专用。书中包括家里、家外各种情境的应对。那时还没丢丢,家里的行为规范主要在清洁类事情或吃饭睡觉礼仪上。家外就比较细了,满秀娟设想了各种场合,遇到不同人,不同问话,应该怎样。实际上,按照那本书,杨明会扮演一个深沉的、言语不多的、开口简单却又藏着智慧的人。满秀娟设计以及不断补充了上千种对话进去,慢慢地,杨明看多了也有心得了,不用因為记不起《言行大全》而不得不假装沉默了。他甚至有时会按自己想法回答而不会出错,只要不去插嘴知识、艺术、智慧等问题。
杨明快乐吗?满秀娟其实看不出来,因为他后来在家里也是按照《言行大全》来做,从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子,变成一个只知微笑、顺从、言简意赅的人。直到有一天,他与满秀娟的床上运动终至于无,甚至她拨弄他也力不从心时,她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她开始真以为他生理上有问题了,还带他去看病多次,直到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挽着自己那个小商贸公司的秘书,才恍然大悟。
她那时已经是红透半边天的情感专家,只能不动声色,也动不起声色,便暗暗用各种手段,在婚前财产公证基础上又玩花招转移了家庭财产到自己独资公司,并雇人寻找杨明的出轨证据,为后来的离婚悄悄做准备。
两人撕破脸的时候,她问他,那个又穷又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秘书,有什么好?他说,他感觉秘书是女人,满秀娟是姐姐或妈妈。他说满秀娟从来没瞧得起他,把他当宠物养,而他说每句话的时候,那个秘书都会崇拜地看着他。他说秘书长了一双“望夫眼”。
满秀娟听完,在心里吐了口血。她做情感专家发财后,也是看在丢丢和自己事业以及名声的分上,才没嫌弃杨明的。不想,人家还先负心了。
这似乎是个老套的故事,满秀娟不愿意再想。她又感觉自己病了,全身软软的,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做饭吃饭了。
“这病是越医越重了。”她想给王睿发信息,跟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想再见娟2了。她打了娟2,娟2应该用痛心疾首或者恨铁不成钢的眼睛看她,好像真理都在娟2那边,别人都堕落了。
她想了想,又没发。如果她要退娟2的货,涉及不菲的制作费,就算只退一部分,王睿不知会怎样巧舌如簧地阻止她呢。
满秀娟感觉自己比见到王睿前更虚弱了,因为她明白,可能永远找不到丢丢的死因了。王睿的治疗方案,反让她看见了自己这辈子有多么不堪。
“我不是来元宇宙忏悔的。”她打出发给王睿的信息,想了想,又消除了。
十
几天后,满秀娟平静下来了,才去找王睿,低低道自己不想查找原因了。她说不管孩子是怎样走的,都不重要了。她还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见娟2,就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像要送去屠场的猪羊。
“真的,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元宇宙克隆人了,我对她有生理厌恶。”她说。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卖掉元宇宙里那套房子。而娟2,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人道毁灭或是其他,都行。满秀娟要王睿拿主意。她说,不要求退钱。
王睿看了她好半天,才说:“娟2不过是一个信息团,抹掉她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满秀娟听完一下轻松了,赶紧按照王睿的安排,签了一摞文件,把事情委托给王睿,就离开了。
王睿在后面说欢迎她随时来咨询,免费的,她也不理。
这次她是躺在床上进入元宇宙的,把眼镜取下来后,一转头就看见了窗外开得正艳的一蓬凌霄花。她细细看着,眯起眼睛看着,想了很久很远。
不知什么时间了,她弱弱下了床,走到窗边,依然看着那些花。当她感觉到了一点眩晕,准备转身去弄点吃的时,眼睛却定住了,一动不动。
少顷,她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去拿手机,联系李楠。
她问李楠主持做的那个楼顶凉亭有多高。李楠问她想干什么,她不说,只说如果查不到当初的施工资料,她就马上来省城,亲自去实地测量。李楠刚想说那个屋顶凉亭已经被新买主拆掉,改成防水锦鲤池了,满秀娟却已掐断了视频。
满秀娟在家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偏执而亢奋地想着各种往事,嘴里念念有词,又忘记吃饭了。
她感觉徘徊的时间很长,实际只有十几分钟。李楠又联系上她,说,施工的梁师傅把每次接活的图纸都存在网上,没删。他给她传了设计图,标高是三米。也就是从地面到梁顶,一共三米。
那个时候,满秀娟早已经翻出结案书再次查看了,上面写有丢丢踩着掉下去的屋顶矮墙的高度。那是砖砌镂空造型的一米二高的墙。丢丢如果踩着空心部分爬上去,站在矮墙上,以他一米六的身高,加上踮起的脚以及手臂伸出的长度,刚好能够着离墙不远的、凉棚顶边最早盛开并斜斜伸出的一串凌霄花。
满秀娟记得,警察勘查现场时,她冲上去一眼就看到一串特别红、特别艳、特别密的凌霄花刚刚开放,那姿势就跟今天自家庭院开得最傲然的那枝一样,优雅指向天空。
难道,一贯谨慎的丢丢鬼摸了头,偷懒不搬三脚梯,竟踩着那一尺多宽的似乎很安全的墙顶,去摘指向天空的那枝凌霄花……然后,重心没拿捏好?
他每年生日都要送母亲礼物,有时是一张卡片,有时是一个新学的甜点,全是不花钱自制的。可是他走的那年,真的没发现他留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那天的家中摆着孩子做的一桌好菜,旁边竖着一瓶没开的香槟。
对于没发现礼物这事,满秀娟一直不敢去想。如果一个人决定离开她,又怎么敢要求他临走再送她一次礼物呢?
今天是7月最后一个周末,凌霄花开得锣鼓喧天。可是那一天,是4月25日,大家从没见过4月底的凌霄花,最早也得5月。在它打花骨朵的时候,丢丢就很感兴趣,仰头看着它,喃喃说:“属于你。”“啥?”其时满秀娟正眯起眼睛,享受晚风轻拂面孔,回答得漫不经心。
“它属于你。”
满秀娟转过头来,看见儿子隐隐有笑。那是捂著惊喜之人常见的诡秘一笑。她懒得管他,又转过头,看向了远方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