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紫穗槐

谢述玲

一夜细雨，欣欣然迈进夏的门槛，转身已是绿的海洋。深的、浅的、交织的、层叠的，就仿佛那些回忆，就算在没有太阳的暗夜，依然不断疯长、堆砌着。布谷鸟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勤劳，野鸡、山雀偶尔发出鸣叫。风景如画般美妙，似当年，亦非当年。

辽北的夏与南方相比，大概要迟到一个月。5月下旬，早晨依然清风扑面，可在中午时分天气就会持续升温，气温达到20℃以上，蒲公英早早把“好消息”传遍整座山坡。那也是水稻插秧的季节，记不得多少次梦里，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笑出声来，那真的是特别馋的美梦。对于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白米饭就是无法阻挡的诱惑之一，这种感受，如果没有亲身体验，那么是永远不会懂得的。

我出生的小山村，因为只有一条很小的溪流穿过，村民们的口粮田都是旱田，土层薄，不容易保水，大家就用来种植玉米、大豆和高粱。蔬菜也是出自自家菜园，种什么就吃什么。爷爷是家里最勤劳的人，经历过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闹饥荒的三年。所以，家里总是格外多储存粮食，总怕哪一年又闹灾荒，家里断了粮。父亲的说法是旧的粮食不好吃，就应该卖掉，不够吃可以买新的，正因为他们意见不统一，为此还大吵一架。当然，最后，还是父亲的让步换来爷爷的胜利。

记得6岁的那个春天，母亲的大伯来家里看望我们，10公里的路程，徒步走来，还扛来10斤大米给我们，这样的情分可以说太令人动容了。那时的路很长，亲情更长，就是把我认为的好东西分享给你一些，而不是买些礼物来送。当大米饭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那真的是过年一样的满足。因为，那时候只有逢年过节家里人才吃一次细粮，平时都是以玉米面饼、高粱米饭做主食。为了让家里人可以吃上更多大米飯，母亲和父亲不禁研究起来，利用小溪水开荒种稻，虽然有时候涨水，有时候断流，借河水浇灌稻田并没有绝对保障。但是，母亲和父亲开荒种田的决心已定，那时候开荒种田并没有人干预。

说干就干，父亲和母亲套上马车，带上工具，来到河滩。因为都是砂土且土层薄，底下还有很多石块，还没有人相中这地方，父亲把那些柳树根拉起来，底下一些石块也要刨出来，父亲、母亲、爷爷和哥哥几个人，刨了整整一天。这样一个近似于方形的池子就完成了，听父亲说大约有七分地。我因为嫌天气热，就躲到一堆紫穗槐下面静静地看着，那紫色的花穗在眼前摇摇晃晃，引来争相采蜜的蜜蜂。如果说桃花、杏花吵醒了春天，紫穗槐就诠释了夏的期待，就好比我的期待，什么时候可以再吃上大米饭，可以天天想吃就吃的那种。

在母亲和父亲的忙碌中，终于在一个周末，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水稻苗，准备开始插秧了。这离我的愿望更进一步。这回也给我分配了任务，为了让稻苗成行，我们得拉起线绳做标线，我只需要在地头，看到他们插满一行秧苗，帮助挪动一侧线绳的位置就可以了，这也是很光荣的事。因为第一次做，更因为大米饭的诱惑，我也是干劲十足。看着父亲他们都是光脚在田地里来回插秧，心想那一定特别好玩，我也要下去试一试。母亲也不多阻拦，于是我挽起裤腿下水了，最初是兴奋的，舒爽的。冰凉的水，绿绿的苗，白云行走其间，这感觉可真好啊！心情飘飘然飞上了云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左手托着秧苗，右手掰下一撮，弯着腰，瞄着线，把苗插入泥里，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需要留出一段距离，插下另一撮，这样的好奇仅仅维持了不足20分钟，就以失败告终。原因是脚被石子硌得好疼，腰也酸痛。于是，我选择继续与紫穗槐为伴。大米饭吃着香甜，可插秧的滋味也真不好受。哥哥笑着说：“这回懂得粒粒皆辛苦了吧”！我点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剩饭，再也不浪费粮食了。

在大家插秧的忙碌中，我摘下紫穗槐的叶子和伙伴玩耍去了。那一对对生长的圆叶片，嫩绿的，我和小敏各摘下来一个枝杈，玩猜拳游戏，如果谁出拳输了，就摘下一片扔掉，最后谁还有叶子留下，那么就是最后赢家。又或者，我们有时会在柳条甸子里找一种叫做“鞭梢”的植物，一般的高度在15公分左右，就如筷子那般，直挺挺、光溜溜的杆儿，带有互生的叶鞘，末梢有一簇细长叶子，可食用，口感微酸，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大概是它的外形跟鞭子很像，大家就那样称呼了。那是个容易快乐的年代，吃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见一位想念的亲人或朋友，都是满满的幸福味道，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更加期待未来。

青苗疯长之时，母亲就穿梭于家里和山间。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采摘野菜最拿手了，野芹菜、山巧兰、蕨菜、猫爪菜，都是我们餐桌上经常可见的野菜，有的药材嫩茎春天采来晒干，方便保存的留着慢慢吃。因为这时，头年秋天储存的白菜、萝卜、酸菜已经无法继续存放了，就要靠野菜和新长出来的菠菜、韭菜、生菜、小白菜维持。通常我也会跟在母亲的后面进山里玩耍。所以，也认识了大多数野菜。听山风歌唱，看树缝透过光斑，可以无限自由与绽放。直到现在，我依然每年去采摘野菜，喜欢脚踩土地的柔软，喜欢鸟儿欢喜的歌声。

秋雨过后，那块稻田终于镀上了金黄，我闻到了一种果实的馨香，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里摇摆，簇拥着、嬉笑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看到了母亲脸上的笑容。这一年，我们终于种出来自家的水稻，吃大米饭的梦想实现了。就在国庆节那天，父母一起去收割了水稻，当一捆捆金黄的稻谷搬回院子，我迫不及待地咬开一颗稻粒，没有想象中的香甜，还刺到了嘴。母亲笑着说：“还没有脱粒和加工，这还得晒一些日子呢！”第一次触摸真实的水稻，这种颗粒的下面就是白白的精华。再看母亲，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串串褐色的、细长的，还有些麻点儿的小果实。母亲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摆在扁筐里，让我拿到外面台阶去晒。母亲看出我的好奇，就给我出题：“猜猜这是什么？”我摇摇头，母亲说：“这是紫穗槐籽，晒干可以换钱买冰棍的。”原来是这样，真后悔啊，当紫穗槐开花的时候，我还因为喜欢采摘了很多，看来真是浪费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采摘过紫穗槐花，因为我知道，那籽是母亲需要的。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把紫穗槐籽攒了满满一口袋，同时攒下的还有一些晒干的蘑菇和叫不上名字的药材根。当母亲带我和哥哥拿着这些袋子到村东头的贸易货站，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个叫供销合作社的地方。然后就看母亲把那些带来的东西换了钱。那时候，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只是认识钱，但是绝对没有可支配的零花钱。母亲先给我和哥哥每人买了一根冰棍，甜在心头，然后带我们去了商店。我依稀记得那时的商店里有品种并不算齐全的饼干和点心，比如麻花、酥饼、江米条、牛鞅饼，仅此而已。对于现在的小孩子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在那个年代，我想母亲当时的心情一定是希望有更多的钱，都买一些回来给我们吃。但是，在那个温饱问题刚刚解决的年代，母亲是绝对舍不得尝一口的。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每每想起来，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岁月悠悠，紫穗悠悠，扬起繁花，带走归雁。在流逝的光影里，心不再漂泊，人亦非当年。只是，在风起云落的日子里，就会默默涌起一种怀念，一直萦绕心头，那感觉并不曾远去，亦不会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