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萧也牧表现晋察冀边区的抗日题材小说呈现的写实性胜过乐观主义,注重表现战士、农民的心理情绪的写法在革命历史叙述中呈现出差异。注重人物心理过程的写法体现在《我们夫妇之间》等讲述革命者“进城”故事时,被批评为动机好而效果坏的写作。萧也牧的编辑生涯体现了十七年文学编辑既把政治关又把文学关,深度介入文学作品生成的职业特点,但却难以避免被更加激进的文学时代裹挟。他的文学人生得到的不同评价体现了客观叙述历史的难度。
关键词:萧也牧;十七年文学;《我们夫妇之间》;编辑制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3)05-0096-05
萧也牧的创作,除了被文学史记录的《我们夫妇之间》之外,还有其他数量不算少的中短篇小说。同时,他也是一位编辑过大型革命故事丛刊《红旗飘飘》、发现并维护《红岩》的价值、深度参与过《红旗谱》成书的十七年文学编辑。萧也牧因《我们夫妇之间》的被批判以及后来的悲剧人生,不仅仅关乎个人命运,也折射出当代文学史的演进路径、文学机制等因素。
我们尝试把萧也牧的小说写作、编辑生涯、悲剧人生看做一个事件的整体,即一个深度参与、介入了十七年文学的文学人物的文学人生,以及这文学人生与时代逻辑的呼应、错位。我们还原那些呼应、错位的线索,以期接近、面对萧也牧与当代文学的演进过程。
一、萧也牧创作转型、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与《我们夫妇之间》
《我们夫妇之间》发表和被批判之前,萧也牧已经有过近十年的创作经历,先后出版过《富德荣还乡》(1946)、《山村纪事》(1950)、《海河边上》(1950)、《母亲的意志》(1951)、《锻炼》(1951)等小说集。这些小说都以抗日战争时期的晋察冀边区为背景,一部分写晋察冀边区战士与农民抗日的决心与牺牲,一部分写边区的减租给佃户与地主关系带来的变化。小说《秋葵》回忆了1943年护送病号“我”的女护士秋葵的机智、灵活与秋葵对“我”的细致照顾,表现了“我”病愈后与秋葵分别的不舍,以及分别后十四年再未见到秋葵的思念。《连绵的秋雨》中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子李小乔付出全部力气照顾三个病号,但战士们因轻视小乔的年轻而常与小乔怄气,尤其写到三个病号因伙食不好经常剩饭,而此时粮秣委员家里也只能煮吃山桃树叶。这写出了战士们作为常人的一面。《沙堡里的风暴》中的农会主任潘三槐在胜利前夕被杀,三槐的妻子独自把我们寄养的孩子养大。小说叙述不知情的“我”把为三槐买的烟卷递给三槐妻的时候,三槐妻的漠然与无言哭泣。三槐妻悄悄把孩子的白头绳换成红头绳的细心,得知孩子留下时的惊讶与喜悦。这都写出了人之常情。《交通站长》描写了交通站长陈卯林母亲的“落后”,有派饭的战士来,却把大麦馍藏起来留给儿子。陈卯林母亲斥责工作不能当饭吃,陈卯林父亲提起上级给家里贷款买牛,交通站站长一月补助四十斤米的实际情形。小说结束时,陈卯林安慰被父亲骂哭的母亲。这区别于革命历史小说中与日常生活绝缘的革命者形象。《货郎》中的货郎言不二价被农会主任安十月误会,最初没有分得土地,与地主马俊义发生冲突之后才引起重视,最终分得土地,写出了减租分地的波折。《退租》中的佃户石牛牛,《追契》中的张禄老汉都轻易被地主所骗,小说展现了佃户们的“迟钝”与警惕心的逐渐形成。《北瓜》中的佃户有卵子被首户耿锦良偷走北瓜之后暴怒但又束手无策,《黄昏》中老房东老汉因毛驴从东家手中失而复得而欢欣雀跃。延续了抗日故事的《锻炼》详细表现了减租开始时“作地户”白老黑犹豫不决、有口难言的复杂心理,对“作地户”担心失去土地与政策变化的战战兢兢刻画得格外细腻。
通过细节表现晋察冀边区战士、农民的心绪情感,是萧也牧的创作特点,但这让他的小说的写实性压过了历史乐观主义,与革命历史叙述的要求产生了距离。康濯与萧也牧都提到他们根据亲身经历的灾荒进行过同题材创作,康濯发表的《灾难的明天》虽也写灾难引起的混乱,但主要写的是度过灾难,走上幸福的明天。萧也牧写成但没有发表的《第一课》过于实写灾难本身,让人觉得无法度过灾难。洪子诚、杨联芬都曾判断“重构合于当下需要、符合革命理想的史实,才是革命历史小说的责任。”[ 1 ]而并非忠实于现实的真实描写。康濯与萧也牧的写作分歧或可看做是革命历史叙述曾经有过的不同走向,随着革命历史叙述的稳定,逾越叙述成规的写法受到批判可能也是题中之义。而这种逾越在萧也牧的创作从晋察冀边区的抗日故事转型为“进城”故事,从塑造战士、农民形象转变为塑造进城后的革命者、工人形象之时,又面临着如何适应“进城”故事叙述与进城之后的革命者、知识分子塑造等新的时代命题。
《爱情》《海河边上》《我们夫妇之间》都写于1949年至1950年间,都属于“进城”故事。《爱情》叙述在杂志社工作的“我”因为想念在通州教书的爱人想请假,上级李吉讲述了自己因爱情而耽误革命的经历教导“我”革命重于爱情的道理。《海河边上》写工人小花与大男经历误会,互相鼓励最终和好如初,约定一起在政治上、生产技术上、文化上提高,建设新中国。《我们夫妇之间》的小说文本发表在1950年1月《人民文学》第1卷第3期,发表之后受到好评,随后,同名电影、连环画等衍生文本在1951年陆续问世。小说讲述知识分子出身的丈夫李克与农民出身的妻子张同志的婚姻危机和危机的化解。城市生活唤醒了李克的城市记忆,李克对久违的城市生活十分耽溺。但张同志时刻以城市改造者自居,批评城市中存在的贫富乱象与阶级对立,也以乡村眼光贬低城市人的审美。为此,夫妻二人的冲突日益加剧,李克不断发现张同志的“丑”,但最终李克为妻子改造者的自觉所打动,重新发现张同志的“美”。萧也牧在《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中提到“来北京以后,自思写来写去,总是写不好,于是下决心要写规模大一点的作品。……我正感困惑,恰好听到一种议论,据说城市里的读者不大喜欢读老解放区的小说。原因是读起来枯燥,没趣味,没人情味。……并且自以为懂得写小说是为了革命,懂得要通过文艺作品达到教育读者的目的,所以也还是要写革命队伍里的人和事,只是取材的角度不同而已,写法不同而已。”[ 2 ]萧也牧为了适应城市读者,自觉调整了自己的创作主题。《海河边上》《我们夫妇之间》发表之后,“所得到的赞誉,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2 ],吴祖光与瞿白音的观点印证了萧也牧的说法:“看萧也牧作品的时候也觉得挺新鲜,挺有趣,”[ 3 ]“当我最初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也是喜欢的,我也有改编的意图的。”[ 3 ]但丁玲认为萧也牧“这样写下去是不行的。”[ 3 ]在电影讨论会结束时丁玲总结:“我想他们的动机也是好的,我们也得承认他们主观上也是企图表现工农兵,表现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的结合,但效果却很坏。因此这就更值得参加演出的所有人员,和原来也欣赏这种趣味的同志们以及部分观众深刻的思考问题。”[ 3 ]蕭也牧创作的转型,在读者与文学管理者之间出现了认识的分歧,意味着萧也牧的转型没有被作为新的时代文体所接纳。
我们还可以把《我们夫妇之间》的写作、发表、阅读与传播放置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时代语境中观察。按照已有研究成果描述与史料呈现,建国初党内整风、文艺整风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阶段大致是,先有1950年四五月间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决定》《关于在全党全军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再有1951年11月《关于文艺干部整风的报告》《关于在文学艺术界开展整风的指示》相继出台。其间,经历1951年开始席卷全国高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1952年完成的高校院系调整,到1952年全国政协做出《关于开展全国各界人士思想改造运动的决定》,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全面铺开[ 4 ]。这一时期,国内开始出现以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为主题的书籍,这些书籍的体例有较大的一致性,一般先举出思想改造典型,然后对知识分子改造做出具体步骤指导。1950年3月天津读者书店编委会印行的《知识分子改造举例》( 1 ) 一书,把朱光潜、吴晗、季羡林、陈垣、冯友兰、费孝通、裴文中、樊弘、罗常培的思想检讨文章原文进行了汇编,以造成示范性效应。1950年9月第一届西南区高等教育会议秘书处编的《知识分子学习与改造的经验》( 2 )一书,同样收了冯友兰、费孝通、吴晗的思想改造体会文章。1950年,香港绿原书店出版由吴兰编印的《自我改造实例》( 3 )一书,也选择了朱光潜、费孝通、季羡林、冯友兰、陈垣的思想改造文章,此外还包括陈垣给胡适的公开信。不同地区出版的书籍,选择的思想改造典型却大体一致,说明这些著名的知识分子已经作为改造成功的例证,以此号召其他知识分子学习。1950年11月,天津知识书店出版了梁维直所著《论知识分子的改造》( 4 )一书,这本书专门论述了“立场是改造的基本问题”,并对“怎样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怎样进行思想总结”这样的具体操作步骤,做了具体的规范指导。《我们夫妇之间》中的李克有这样的独白,“我这些感觉,我也知道是小资产阶级的,”并且说“当然不敢放到桌子面上去讲!”[ 5 ]这些独白是小说开篇不久的叙述,说明李克开始就对自己的思想认识得很清楚,并且明白在张同志面前的愧疚。此后的小说文本依然详细叙述李克与张同志的矛盾、分居,再到最终李克向张同志立场的靠拢,叙述者是要以形象、生动的细节展示李克思想转变的过程。1950年一年作为改造例证的都是思想检讨文章,萧也牧以小说的形式,详细地展现了知识分子思想立场变迁的前后过程,也以小说的形式,指出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方法。
但小说毕竟不是思想检讨文体。在《自我批评实例》一书中,植耘所写的《自我批评提纲》认为,自我批评就是要自我追问:“你对你的阶级性格认识怎样?你觉得你的小资产阶级尾巴还有多少长?你承认你有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与缺点吗?你承不承认你过去有两重性格?”[ 6 ]与之相比,《我们夫妇之间》则不具备这种自我批驳风格,而是以细节的真实揭示了建国初的城市万象。这其中既有建国初期社会形态本身的鱼龙混杂,也有建国初期作家观念尚未统一而带来的文学书写的复杂与丰富(比如小说中所写年纪幼小的孩子做车夫,穿皮衣擦口红的摩登男女,七星舞厅的混乱。这些“乱象”可能更符合新生的政权复杂的社会样态,因为小说写于1949年秋,发表时也才恰逢1950年新年。我们所熟悉的工商业改造还没有大面积实施,此后的十七年文学作品已经看不到这样的“乱象”)。这样的写法,应该是对社会生活的一种忠实,显然这一点李定中(冯雪峰)也看到了,所以李定中(冯雪峰)指出萧也牧的错误:“不是由于作者脱离生活,而是由于作者脱离政治。”[ 7 ]在李定中(冯雪峰)看来,萧也牧叙述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这一“源于生活”的写实自觉,不能掩饰他无法从事“高于生活”的政治写作的思想滞后。
萧也牧在《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检讨自己“小资产阶级立场,始终没有得到切实的改造。”“那种低劣的品质,无一不是骨头缝里的东西……这是因为自己的骨子里原来就有这些东西,是‘里应外合的结果。”“我确实已经走到错误的悬崖的最边沿,不能在走一步了。”“应当首先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中的一员,然后才能谈到从事创作。”[ 2 ]萧也牧检讨的核心就是承认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立场,表达自己思想改造的决心。写作《我们夫妇之间》未能完成的思想改造通过检讨《我们夫妇之间》的写作得以完成。
张均先生曾把延安解放区之外的解放区作家分为:新四军/华东野战军文人、冀中作家群、晋西南作家群,认为这些作家群具有不同于延安解放区的“外省经验”[ 8 ],此外,解放区也有老解放区与新解放区之分。解放区内部形态的差异,导致“讲话”发生影响的先后、影响发挥的深浅的不同,这也导致了解放区文学内部认识的不同。萧也牧是建国初极受瞩目的具有晋察冀边区背景的解放区作家,“上海认为萧也牧是解放区最有才能的作家”[ 9 ],“当时在文艺界和柳青康濯等齐名”[ 10 ]。就其产量而言,在活跃于文坛的一批知名作家中,他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在1951年3月1日《人民文学》刊出的《1950年文学工作者创作计划完成情况调查》中,在数十位作家中,数萧也牧的成绩最佳[ 11 ]。批判萧也牧最有代表性的批评者陈涌、丁玲都来自延安解放区。丁玲曾写作《跨到新的时代来》严厉批评新解放区的阅读倾向,1951年在中央文学研究所评价孙犁的小说时丁玲曾说:“孙犁的小说人物有些可怜,令人同情,不能使人爱他,学他,没有力量。这样就不能把他的作品估价得较高。我们今天需要的是新的英雄人物。”[ 10 ]孙犁与萧也牧同是晋察冀解放区的代表作家,萧也牧《海河边上》就发表在孙犁主编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在《我们夫妇之间》发表的同年,同样来自晋察冀解放区的作家王林的小说《腹地》,遭到出身延安解放区的《文艺报》副主编陈企霞的批判。对《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体现出建国初来自不同解放区的作家对时代文体理解的差异。
二、十七年文学编辑制度与萧也牧的编辑生涯
王秀涛的研究表明十七年文学编辑制度的建立,通过编辑部的建立、编辑规范的制定,编辑人员的培训与思想教育逐步完成。编辑成为维护文学出版秩序与文学秩序的守门人与把关者[ 12 ]。1952年文艺整风期间,《人民文学》编辑部提出“编辑工作不仅是一种简单的技术工作,而首先是一种思想工作。”[ 5 ]的觀点,这一观点是十七年文学编辑制度的定调性表达。它弱化了文学写作的个人色彩,强调了文学生产的组织化。
借助于“百花时期”的“自由”空气,北京先后召开几次文学编辑会议。正在建立的文学编辑制度与这一制度下编辑特点首次全面呈现出来。当代文学的著名编辑秦兆阳提到“我为什么要修改稿子呢?”这样说:
第一,由于是解放初期,老作家的稿子比较少,较优秀的新作家也出现得不多,所以来稿很多,可用的很少,刊物经常有出不来的危险。当时我们因为人手少,看稿退稿忙,尤其是没有进行组稿活动的经验和习惯(基本上是根据地时代办刊物的作风);因此只好主要依靠来稿来解决问题。而来稿的绝对多数都是业余作者的作品,在各方面都是不成熟的。于是,对那些有一定基础,但有缺点的稿子,就提意见寄回请作者修改,但最后常常还是要由编者来给他修改。而不少的情况是,等着送主编审阅和发稿,寄回作者修改已来不及,就自己动手来帮他修改了(否则刊物就出不来)。
第二,在这三年半的期间中,《人民文学》因为发表了一些有缺点有错误的作品,多次受到报刊的批评,多次作了公开的检讨。再加上经常来自上面下面和左右前后的責备,就形成了对于刊物的极其不利的形势。形势愈不利,工作上“挽回影响”的劲头反而愈高。于是,对那些可以用但内容上有缺点的稿子,如果发稿时间紧迫,就帮他弥补、删改,使刊物少出错误;对那些基础较好但不完整的作品,就把它修改得完整一些好一些——以提高刊物的质量(对“质量”的看法,当然免不了有主观偏见的成分)。
第三,自己主观上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刊物上出现一些文字不通、标点错乱、内容杂乱拖沓的作品。自己主观上也有着帮助青年作家发表作品的热情。[ 13 ]
秦兆阳的自述,说明了当时文学编辑的处境,也呈现了文学编辑的编辑方式与编辑心态。一方面,老作家因与文学潮流不适应创作停滞,工农业余作者作品质量并不理想,刊物经常出现稿荒,编辑只能自己动手。另一方面,对于建国后新出现的组稿这样的编辑形式,编辑还没有完全适应。也就是说,编辑本人也正在经历从个人办刊到组织办刊的蜕变过程。与此同时,政治运动与政策方针的变化要求编辑需要既把文学关又把政治关。
在这样的编辑制度中,形成了独特的编辑方式与编辑心态。首先,文学编辑需要具有敏锐的政治敏感度与迅速把握时代热点的特质,他们策划、组织、推动稿子的形成,要有很强的主动组稿的能力。其次,编辑普遍具有动手改稿、加工稿件的自觉习惯,也具有提高稿件质量的能力。政治意识与文学素养造就了他们在政治要求与文学审美之间获得平衡的编辑宗旨。再次,因为当时的文学创作并不定位于市场,期刊、出版社都有国家全额资助,作者改稿所需的吃住费用甚至作家创作之外的一些诉求都由杂志社与出版社提供支持。长此以往,编辑与作者形成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友好关系。十七年文学编辑制度造就了很多这样的编辑,这些编辑既把好了政治关又严把文学关,既是作家的文学伯乐又推出了符合时代要求的作品,龙世辉、秦兆阳、韦君宜、叶至善、何启治、王维玲、谢泉铭、张羽都是这样的编辑,当然,包括萧也牧。
萧也牧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成为文学编辑的。《我们夫妇之间》受到批判之后,萧也牧因中国青年出版社李庚的爱才器重,进入刚成立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此后的萧也牧虽然在1962年有作品发表,但基本以一个职业编辑的身份出现。作家萧也牧的身份彻底消隐,文学编辑的身份凸显。十几年的编辑生涯,使得萧也牧具备了上述十七年文学编辑的所有特点。
50年代中期,浩然刚刚开始文学练习,萧也牧为浩然的写作指点迷津,浩然从此扬长避短,在农村题材小说领域暂露头角。同时,萧也牧的政治敏锐性帮助浩然避免了政治危险,并在1962年为浩然编选小说集且作序,督促他写长篇。我们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萧也牧把日后成为重要作家的浩然推上了文坛[ 14 ]。1957年,萧也牧为孙犁选编了散文小说集《白洋淀纪事》,这部集子获得了极大反响,是孙犁作品在建国后得以大量传播造成影响的重要基石。萧也牧对王蒙《青春万岁》给予修改意见并对出版特别关注,在王蒙远赴新疆之前以出版社名义为王蒙送行[ 15 ]。萧也牧与张羽等编辑共同策划并冠名了大型革命文学丛刊“红旗飘飘”,“红旗飘飘”在50年代以来国民的意识形态观念塑造中发挥过重要作用[ 16 ]。另外需要提到的是,“三红一创”中较早问世的《红旗谱》,是萧也牧发现并修改加工后推出的。从这些编辑活动中可以看出,萧也牧是一个深入参与十七年文学作品生成的编辑,在培养作者、培育作品与呼应、推动时代文学潮流方面体现了十七年文学编辑的典型性格。
我们再来看萧也牧对《红岩》成书的参与和“保卫《红岩》”事件。萧也牧在得知罗广斌等作者要把《在烈火中永生》扩成长篇的消息后,立即给作者写信,促成、推动小说的形成。表现出极强烈的编辑自觉[ 17 ]。“文革”爆发以后,《红岩》一书遭受“作假”的指责。并非《红岩》责编的萧也牧参与编辑了《红岩战报》,撰写文章,维护《红岩》的革命叙述的纯洁性。这种方式本身就具有了当时时代的激进特点,是另一重悲剧。我们知道,《红岩》小说文本与各种艺术样式的改编使得这部小说普及度很高,其讲述革命胜利的模式塑造的革命英雄形象广为人知,创造了一种典型的革命叙述谱系。虽然在《红岩》具体成书过程中萧也牧没有参与,但他是以同样的热情投入到了对类似革命叙述的建设与巩固之中。所以当《红岩》受到了批判,其实也就是他所参与、介入的革命叙述的纯洁性遭到了污蔑与批判,也是自我的精神与现实人生的投入遭到了质疑与批判。这是萧也牧难以理解与接受的。所以,历经政治批判的萧也牧选择为《红岩》辩护,这应该不仅仅是个人原因,而是一种把十七年文学内化的文学编辑的精神体现。不过,他自觉的投入却被他所投入的时代所吞噬,时代的激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从这个角度而言,他的悲剧就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个人与时代呼应与错位的悲剧。
对萧也牧最后的生命悲剧的叙述目前有两种方式,第一种叙述方式是“文革”结束后新时期语境中作为萧也牧的中青社同事、河南信阳五七干校“难友”的回忆,主要以张羽为代表,他90年代发表在《新文学史史料》上的《萧也牧之死》影响很大,这篇文章回忆了萧也牧在干校期间的最后境遇。石湾对萧也牧的传记式研究也秉承这一观点。另外一种是邵部在新近发表的《萧也牧之死探考》中呈现的叙述方式与观点。文章对于张羽等人在新时期语境具有的道德优势位置做了潜在的质疑,也对新时期语境中张羽等人借重反思的时代优势有可能做出的悲剧渲染做出了质询。文章开头即说:“我们史家不必问他的功罪,只需把他活动的经历、设施的实况,很详细而具体的记载下来,便已是尽了我们的责任。”[ 18 ]但这样“不问功罪”的叙述方式是不是就更“公正”呢?是不是就没有可商榷、反思的部分呢?洪子诚先生在《“当代”批评家的道德问题》探讨了“真诚”的可能与不可能:“虽说不应将‘道德问题与社会环境剥离,但也不应将一切推到外部环境,认为个人无需担责。也不必做什么忏悔吧,至少是有那么一点不安和愧疚,哪怕是沉默静思也好。一个浅显的道理是,所处的境遇也许相似,但人与人之间确有不同。我们不应该将这种高下的差异轻易抹平。”[ 19 ]对于在萧也牧身后,五七干校期间萧也牧受到的打击,知情者与亲历者在新时期的沉默,我们可以做如是观。文学批判运动,造就了紧跟运动的文化心理,这种文化心理具有与随时代俯仰的易变性与多变性,也具有呼应时代政策的极端性。我们在叙述历史时如果仅呈现所谓“客观”事实本身,忽略了施害者的“客观”存在,距离接近历史真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1)读者书店编委会.知识分子改造举例.天津:读者书店,1950.
(2)西南区高等教育会议秘书处.知识分子学习与改造的经验.成都:西南区高等教育会议秘书处1950年.
(3)吴兰.自我改造实例.香港:绿原书店,1950.
(4)梁维直.论知识分子的改造.天津:知识书店,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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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红学]
收稿日期:2022-03-1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七十年代跨界文学刊物、跨界作家资料整理与研究”(15XZW036)
作者简介:李旺(1984-),男,内蒙古包头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