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时期幕府将军的对外称谓问题与对韩认知

2023-11-04 14:22
关键词:朝鲜日本

马 铭

(外交学院外语系,北京100037)

16世纪末丰臣秀吉对朝鲜王国的两次入侵使当时的日韩关系陷入全面僵局,是日本对韩交通及对韩认知发生变化的转折点。此后,日本德川幕府于1607年只恢复了单向的对韩交通——只接受朝鲜王国的通信使团而不向对方派遣使团。在日本江户时期(1603—1868年),日本从宽永年间(日本年号,1624—1644年)在与朝鲜王国往来的国书中开始使用“日本国大君”来称谓德川将军,到第七代将军德川家继执政时经过一番统治阶级内部的激烈辩论后改称“日本国王”,到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即位后又改回到“日本国大君”,直至明治维新。

“大君”一词最早见于《易经》中的“上六爻辞”:“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毋用。”对此,唐初经学家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做疏曰:“(前略)。‘大君’谓天子也,言天子爵命此上六,若其功大,使之开国为诸侯;若其功小,使之承家为卿大夫。‘小人毋用’者,言开国承家,须用君子,毋用小人也。”(1)[唐]孔颖达著,余培德点校:《周易正义》,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131页。德川前期,日本统治阶级内部关于在与朝鲜王国往来的国书中究竟应该如何称谓幕府将军——是“日本国王”还是“日本国大君”——展开过一场激烈的辩论,即日本史上著名的幕府将军对外称谓问题的争论。

依笔者管见,未能在国内有关研究成果中发现专论。鉴于该问题涉及的对方最初是朝鲜王国,于是拟从日本历史上日本对韩认知的角度切入以探究竟。兹以日本史分期来考察16世纪末以前的日韩交通与日本的对韩认知,力图通过聚焦随着日韩两国的历史变迁而产生的不同社会结构、对外交通的主体及其有关因素,考察该节点之前的日韩交通状况,试图在此基础上把握该时期日本对韩认知的总体脉络,勾勒出其基本特征,并藉此对“幕府将军对外称谓问题”做出一个诠释。

一、江户时期前日本历代政权的对韩认知

(一)日本镰仓政权以前的日韩交通与对韩认知

镰仓时期是日本历史的重要节点,日本的社会结构自此发生巨变,由此前的以文官贵族及宗教贵族为主导的“公家社会”发展为以军事贵族及宗教贵族为主导的“武家社会”,形成了酷似中世纪欧洲封建制的日本式封建制度,而此前模仿中国王朝建立的为期不长的中央集权制度长时间远离日本,直到明治维新时才在一个崭新的基础上得以重建。

历史上,朝鲜半岛各国各政权与古代日本关系紧密,来往频繁。公元前3世纪—公元3世纪后期,日本出现了一些部落联盟,其中有一些与朝鲜半岛的三韩以及汉朝设在今朝鲜大同江流域的乐浪郡以及东汉末(205年左右)从其析出并设于其南的带方郡(位于今大同江以南、载宁江两岸一带)(2)朝鲜学界认为两郡均在辽河附近。有往来,甚至通过上述两郡向当时的两汉、魏晋,以及后来直接向南朝政权朝贡。当时,两郡是朝鲜半岛的经济文化中心,当地政府设有互市场,濊、貊、韩、倭各族来此交易,并因此而学习汉语及引进汉文化,也通过两郡来了解当时中国的情况。通过接触,倭等各族自然羡慕中国的典章制度和经济文化,并由此认可中国王朝的权威。

4世纪初,高句丽于313年攻灭乐浪郡。几乎同时,带方郡也被韩、濊各族所据,引发朝鲜半岛各势力的重组。当时已进入统一进程的倭国染指半岛南部,开始与高句丽对峙,并向中国南朝各政权遣使朝贡(《宋书·蛮夷传》时隔约一个半世纪再次出现倭国记)。关于统一后的倭国政权朝贡南朝宋的目的,学界基本一致的看法是,倭国希望得到来自传统的中国正统王朝的册封,以谋求对半岛南部的军事优势。日本统一国家的发展是通过主体性地效仿中国王朝展开的,日本在效仿中国王朝的过程中日益中华化,形成了日本版华夷意识与由其支撑的小中华体系——把境内的“熊袭”或“隼人”“虾夷”,境外的“刀伊”(3)“刀伊”,韩语称法的汉字表记,意为“夷狄”,本是以小中华自居的高丽朝鲜对生活在东北亚沿海地区的女真等族的称谓,江户时代前为日本沿用。、“南岛”(琉球)、半岛诸国及统一王朝,渤海、孙吴、钱氏吴越等中国地方政权都看作是具体的支撑力量。大和政权在7世纪中叶发生了仿效唐制的改革运动“大化改新”。王辑五将日本引进的唐文化概括为14个领域:官制、学制、田制与税制、刑律、汉文学、史学、历学、礼制、阴阳思想、书法、音乐、建筑、工艺美术、佛教。(4)详见王辑五:《中国日本交通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年版,第85-96页。该改革主要是以留唐学生及其影响下的贵族青年为主发动并领导的,确立了完全汉化的君主称谓“天皇”、国家称谓“日本”,逐步在经济基础方面和上层建筑方面完成了律令制国家的建构。新政权下的日本通过编撰国史确认了对倭国的继承,从而间接地承认了其作为中国隋唐王朝朝贡国的地位。720年成书并以汉文记述自神代至持统天皇(645—702年)时期的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敕撰编年体史书《日本书纪》反映了日本当初对加入中国体系的确认和对自己作为小中华的定位,这一点可以从保科富士男对该书的研究中得到确证。保科在考察《日本书纪》中有关隋唐时期日本同中朝两国通交关系的用语状况时发现:1.日本以朝鲜半岛各国为朝贡国的意识很强;2.日本将虾夷、隼人定位为前来朝贡的群落;3.看不出日本将隋唐视为朝贡国的意识;4.日本承认自己是隋唐朝贡国的意识的确存在。(5)保科富士男:『古代日本の対外意識——相互関係を示す用語からーー』,田中健夫編:「前近代の日本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館,1995年版,第36页。

自5世纪中叶起,以农民为主的“秦氏集团”和以手工业者为主的“汉氏集团”等来自朝鲜半岛南部的汉族移民大量移居西日本各地,传去了以粟、麦、豆为主的朝鲜式耕作技术和硬质灰陶以及铁的生产技术,移民中的显赫人物在6—7世纪期间还成为当时日本社会中具有一定政治地位的世袭大族。倭国政权多次出兵朝鲜半岛,所谓“神功皇后征讨三韩”(“神功皇后三韩征伐”)的传说则突出地折射了这段历史以及该时期日本的对朝观。所谓神功皇后在《日本书纪》中是皇后,但在《风土记》等史书中却被称为天皇,仓塚晔子认为是日本人在为克服王权危机而创造出来的神话中大肆发挥了当时已成过往的巫女灵性而虚构出来的一位伟大女皇(6)见『神功皇后』、「世界大百科事典」,平凡社,1988年版。。有关神功皇后的传说充斥着对朝鲜半岛的贬低和蔑视,并随着日本小中华化的日益加深而不断增幅。

6世纪前期,位于半岛西南部的百济与半岛北部高句丽的对立进一步加剧,为了对抗强大的高句丽的南下,百济拉拢大和政权联合对抗高句丽,为此展开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其中之一就是向日本派遣诸科博士,传去儒学、佛教、汉字、历法、周易和医药学。高句丽为了对抗隋朝也拉拢大和政权,曾派遣慧慈和尚到日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佛寺“飞鸟寺”,慧慈后来成为当时摄政圣德太子的师傅。位于半岛东南部的新罗为了抗衡高句丽和百济,也屡派使节赴日,相比之下,日本遣使新罗很少。7世纪前期日本派遣的遣唐留学生多搭乘新罗船前往中国。该时期朝鲜半岛三国与大和政权的来往基本上是以韩方主动并以朝贡国的形式进行的。

倭和大和政权自视为小中华,即便是中国的政权,但只要不是日本认为正统的中央政府,或不以国家名义往来(如对钱氏的吴越国,只以大臣个人的名义通交(7)参见木宫泰彦:『日华文化交流史』,富山房,1955年版,第243-247页。)或以夷礼待之。《日本书纪》就把三国中吴国的来使记载为“吴国朝贡”“吴国遣使贡献”;将吴国移民渡日称为“吴人参渡”;涉及外来移民时一律记载为“归化”或“归化人”。大和政权把朝鲜半岛各国各政权的来访一律视为慕德来朝,把半岛移民视为归化,其口吻仿佛中国王朝之对四夷。在此意识下,距离最近的朝鲜三国也被看成了自己的藩属。即使是同样以高一等的姿态对待半岛三国,但也有程度上的区别,于新罗最甚,高句丽次之,继之百济。江户后期的儒家学者赖襄(号山阳)曾指出,倭国把半岛当作“外府”的意识很强。

虽然,揆之时势,有不可概论者。当神功、应神之际,吾国风气未开,士女金帛之丰备,或不及三韩,而兵族之勇悍,则不啻过之,故吾用吾兵卒,而收彼之金帛,所收多,而所用寡,以纳其贡献,又役其人丁,故称百济为内官家者,犹曰我外府也。当是时,所失少,而所得多。(8)赖山阳:『日本政记』卷二『继体天皇』,收于『日本思想大系』49,岩波书店,1977年版,转引自王文亮:《圣人与中国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213页。

660年,新罗与唐朝结盟,新罗、唐朝联军进攻百济。百济濒临灭亡,其残余势力向大和政权求援并得到应允。663年,百济余部及大和的联军与新罗、唐朝联军在近韩国西南部的锦江(古称“白村江”)的河口附近交战,史称“白村江之战”。百济余部在陆上败于新罗,大和水军在海上败于唐朝水师,百济彻底灭亡,大和退出半岛,在西日本各地设防以备估计的唐朝水军的进攻,并于667年由难波(位于今大阪府)迁都近江(位于今滋贺县),自此专心内政。

670年,新罗与唐开战,新唐联盟破裂,战争持续到676年,新罗驱逐了旧百济领土内的唐军。这一段时期,新罗急于缓和同大和政权的对立关系,于是就以朝贡国的形式与日本通交,大和政权也向新罗派遣“遣新罗使”,两国来往频繁,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8世纪初期。新罗很快与唐朝改善了关系,并发挥了日本吸收唐文化的媒介的作用。有一些新罗人赴九州的肥前、筑前等地定居。另外,当时,新罗活跃着一批经营对外贸易的海商,他们或者赴日贩卖新罗商品,或者转运唐日商品。高丽太祖王建就是出身于开城地区的一个海商家族。

随着与唐关系的改善,新罗开始要求与日本进行对等邦交,但大和政权坚持新罗比自己低一等的成见,不愿回应。779年,干脆借口新罗国书中的措辞有问题而宣布断交,甚至于824年一改有史以来的传统,禁止新罗移民。8世纪末—9世纪初之后,唐朝动荡不安,日趋衰败,日本在9世纪派出的遣唐使团也只有804年和838年两次。用来衬托小中华、被日本视为藩属的新罗朝鲜因要求平等邦交而于779年遭到日本断交。同样以小中华定位自己的渤海也因要求对等姿态而遭遇日本之不礼,并于8世纪末开始日渐疏远日本(9)关于日渤往来,参考满川亀太郎:『日本外交史』,受験講座刊行会,1930年版,第21-22页。。对平安朝廷来说只有国内的蛮夷还能提醒自己是小中华,于是就关起门来自成一统,转向内旋式发展,在对外关系上开始陷入消极、自闭。

高丽朝鲜建国后曾在920年和1019年两次借机遣使交涉对等邦交,但都因平安朝廷坚持以朝贡国为前提而遭到回绝。高丽被胁迫参与蒙古入侵后,日本的这种立场更加强硬。尽管如此,由于日本十分需要朝鲜货品和经由朝鲜获得中国物品,加之贸易利润诱人,高丽朝鲜和日本的平氏政权及镰仓政权都鼓励贸易,两国商人也态度积极。在蒙元侵日前,两国的民间贸易十分活跃。

这段时期,日本民众的对韩认知与统治阶层有所不同。《万叶集》中有零散的对韩认知的内容。例如,觉得对方是遥远的“他国”(“はろばろに遠い国”,3588、3568),但“高丽剑”“高丽锦”“韩衣”“韩蓝”“韩楫”“新罗斧”等却近在身边,有一种似远实近的亲切感,反映出当时日本民众对韩认知的一个侧面。

(二)日本镰仓政权及室町政权下的日韩交通与对韩认知

1392年,镇守北部边境的高丽大将李成桂发动政变,推翻高丽王朝,建立了李氏朝鲜王朝。面对肆虐朝鲜半岛沿海各地的“倭患”,李氏朝鲜将认为禁倭乃是其与日通交的最大课题,而对日邦交和通商都是这个最大课题下的二次性课题。因此,建国伊始,朝鲜便遣使当时的日本室町幕府,要求清剿海盗并进行基于“交邻体制”的通交贸易,该要求得到了当时室町幕府的积极回应,双方建立了对等的邦交,日韩交通史迎来一个新时代。有鉴于此,以下以李氏朝鲜的建立为准,划分为两个阶段分别考察该时期的日本对韩交通并在此基础上试图厘定其对韩认知。

1.朝鲜王国建立前的日韩交通与对韩认知

日本进入10世纪中期后,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频发,疫病·饥馑流行,使作为律令制国家的经济基础的均田制进一步瓦解,导致皇室衰微,国家进入贵族政治的时代(外戚藤原氏的“摄关政治”和太上皇的“院政”)。继之,兴起于10—11世纪乡村地区的武士集团从11世纪后半叶起逐步登上历史舞台,致使中央集权式微,领主制日趋完善,终于在12世纪末建立了镰仓幕府,使日本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于同时期中国的道路。由“武家” (军事贵族集团,俗称武士集团)、“公家”(以天皇为首的文官贵族集团)和 “寺社”(佛寺和神社构成的宗教贵族集团)三极鼎立,形成了“中世权门”(10)“权门”,即门阀权贵集团之意。体制。镰仓政权是武士阶级登上日本历史舞台后建立的第一个政权。在日本历史上武士政权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经历过两次短暂的复辟(分别发生于1221年的“承久之乱”和1333—1336年的“建武中兴”)。镰仓时期,以天皇为代表的文官贵族集团还相当强大,武士阶级也还只有相对优势,在首都还被称为夷(“东夷”“荒夷”),表面上还是以朝廷任命的“征夷大将军”为首的军事集团。武士阶级在进入室町时期后才取得绝对优势,但内部整合欠佳,直到江户时代才借助重视三纲五常的朱熹理学强有力地整合了自己的力量从而形成了成熟的武士社会。在幕府政权下,日本皇室一直是法统所在。本质上,武士是军事贵族,较少受到意识形态的羁绊。新兴的武士阶级作为平安文官贵族阶级的对立面,较少受国家意识形态的束缚,积极进行对外贸易,再现了文官贵族集团当初对外交涉时的淳朴和热情。

高丽于918年建国,936年统一半岛。它最初由文官贵族统治,进入12世纪后半期后武将当权,进入武人政权时期。高丽早在920年就向当时的日本平安政权提出建交的希望,但执掌外交的文官贵族集团坚持以朝贡国对待,没有成功。虽然两国没有建交,但由于平氏政权和其后的镰仓幕府都十分重视对外贸易,日韩间贸易一直持续到蒙古入侵日本。这其间,发生了使两国进入外交接触的“刀伊入寇”事件。

“刀伊”居住地南临高丽北部边境,经常从海上入侵高丽。1019年3—4月间,有一股刀伊乘50余艘船突袭了高丽以及日本的对马岛和壹岐岛,接着又袭击了日本的“筑前(位于今日本福冈县北部)”的能古岛和“肥前”(位于今日本佐贺县全部和除去对马岛及壹岐岛的长崎县)的松浦郡等北九洲地区沿岸各地,最终被“大宰府”(设在今日本福冈县太宰府市,管辖九州地区并负责国防及外交的平安王朝派出机构)治下的当地豪族武装击退。在这次事件中,刀伊在败退时掠走了二百几十名日本人和一些财物,但在归途中袭扰高丽沿海时遭到挫败,被掳日本人在朝鲜获救。高丽优待这些日本人,并遣使赴日通报此事,希望予以遣返回乡。事件之初,平安朝廷怀疑此次入侵是高丽所为,严令太宰府在追击海盗时不要越过高丽国境,坚持779年以来一贯的不接触方针,直到此时才知道事件的真相。对于高丽来使,平安朝廷则授金300两打发了事,并没有采取任何回应高丽朝鲜善意的举措。倒是那些日本获救者回国后在向太宰府汇报时说:高丽水军兵强、船坚,武器种类多,作战勇敢;将其救出后提供衣物、饮食并妥善安置(11)该报告收于『小右记宽仁三年八月十日条』。转引自片仓穰:『日本人のアジア観―前近代を中心に』,明石書店,1998年,第147-148页。。这些普通的日本民众反而能够避免意识形态的束缚来认知外国,显示出其人性中朴素的一面。

13世纪末的两次蒙古入侵给日本人心中留下了恐怖的印忆。1419年6月,李氏朝鲜出兵17285人、兵船227艘征讨认定是当时日本海盗据点的对马岛(朝鲜称为“己亥东征”;日本称为“应永外寇”)。当时正值室町幕府的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与明失和(7—8月)的前夕,于是关于明军入侵的谣言四起。明朝立国之初就遣使日本交涉清剿海盗事宜。当时,日本处于南北朝时期,明朝对此尚不了解。当时控制着作为历代日本政权外交最前沿的大宰府一带的是南朝的怀良亲王(南朝开国天皇后醍醐天皇之子,生年不详,卒于1383年),他在1370年第二次会见明使赵秩时,询问赵是否是蒙古人的后裔,在赵回答不是后就接着提起镰仓时期蒙古入侵的那段历史,并诘问中国的新政权是否有类似的企图(12)满川亀太郎:『日本外交史』,受験講座刊行会,1930年版,第41页。,从中可见蒙古入侵留下的印象之深。

蒙古入侵失败后不久,日本出现了所谓“高丽向导”的说法。事后不久成书的《八幡愚童训》(13)收于「群書類従」1、『神祇部』。转引自片仓穰:『日本人のアジア観―前近代を中心に』,明石書店,1998年,第34页。充斥了对高丽露骨的敌意、蔑视和偏见。尽管1268年忽必烈首次派往京都朝廷、在国书中要求接受朝贡关系的使者是高丽人,高丽被迫参与了入侵,但其提供士兵、战船和军粮等物资并直接参与都是被胁迫的,自己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也是受害者,并且高丽长期对蒙古入侵的抵抗以及在政府投降后军民坚持数年之久的反抗,在较大程度上推迟了蒙古对日本的进攻。此外,高丽还以各种借口躲避参加对日本的远征。而对这一切,日本统治阶级不是不知道,只是把高丽朝鲜当作替罪羊而已。

蒙古入侵使日本和高丽朝鲜陷入隔绝状态,双方贸易中断,沉重打击了经济上严重依赖对朝贸易的日本九州地区及濑户内海沿岸各地的一些中小领主和小本经营的农民、渔民,他们转身为海盗,大肆袭扰高丽沿海地区,使朝鲜半岛深受其害。

2.朝鲜王国建立后至丰臣秀吉侵朝时期的日韩交通与日本的对韩认知

14世纪中叶后,“倭寇”肆虐朝鲜半岛沿海各地。李氏朝鲜将禁倭作为与日通交的最大课题,认为对日外交和通商都是服务于此的二次性课题,因此建国伊始便遣使至当时的日本室町幕府,要求清剿海盗并进行基于“交邻体制”的通交贸易。室町幕府积极回应,令九州地方诸侯禁倭并送还朝鲜被掠人口。两国终于在1404年建立了对等的善邻邦交,迎来了经济、文化交流相当活跃的一个新时期。

日本学界普遍将该时期的日朝交通划分为三个阶段——1.自李朝建立至1419年的“己亥东征”时期;2.自“己亥东征”至1510年的“三浦之乱”时期;3.“三浦之乱”以后。在第一阶段,由于李朝初立,国家各项制度尚不完备,使大量日本人乘机赴朝。在第二阶段,日本人赴朝及定居受到严格限制。在第三阶段,朝鲜彻底限制对日通交,日韩关系陷入困境。(14)田中键夫:『対外関係と文化交流』,思文阁出版社,1991年,第42页。

李氏朝鲜王国是以国王为首的中央集权的官僚体制社会,历代国王实行崇儒废佛的政策,以程朱理学治国,佛教沦为体制外宗教,势力衰微。像中国一样,随着改朝换代,农业和工商业较前代获得了较大的发展。室町日本是“幕府(以将军为首的中央军事贵族集团)—诸藩(各藩主统帅的地方军事贵族集团)—寺社领地(佛教神道宗教贵族集团)”三位一体体制下商品经济取得较大发展的社会。两国社会结构的上述特点使该时期的日韩交通表现为三轨并行,即1.朝鲜国王对日本室町将军; 2.朝鲜国王对日本室町诸侯;3.朝鲜国王对日本室町豪强或海商。

1419年,李朝太宗治下的朝鲜王国认为对马岛是倭寇的根据地而对马藩当局却管控不住这些日本海盗,于是便代为讨伐,发动“己亥东征”(日方称“应永外寇”),从济州岛出发进攻对马岛,但战事受挫。对马藩当局警告朝军暴风季节即将来临,对朝军不利,并请求停战修好。朝方由于担心重蹈蒙古当年的覆辙而最终撤军了事。1423年世宗即位后调整了太宗时的对日强硬政策。对马藩新藩主也完全掌控了全岛。在这种背景下,双方恢复了通交。

1443年,李朝与对马领主宗氏签订了《癸亥约条》(韩方名称,日本称“嘉吉条约”),主要内容有:把宗氏每年向朝鲜派遣的官方商船“岁遣船”限定在50艘——此前来航的日本商船逐年增加,使朝鲜王国不堪重负;如果发生必须向韩方报告的紧急事件时,宗氏可在50艘之外加派特使船(“特送船”);朝鲜每年向宗氏提供“岁赐米豆”共计200石(一石约为180.39公升)。在15—16世纪的约150年内最多时每年有200艘商船往来于两国之间。日方出口货物以铜为最,还有折扇、刀剑、硫磺、白银等。由于在经济上十分需要朝鲜来补充以奢侈品和高端产品为主的对明贸易在民生用品方面的缺憾,进口以棉布为主,再就是大米、豆类等粮食和麻布,人参、虎豹皮等朝鲜特产也是出口大宗。此外,还有《大藏经》、佛像、佛画、铜钟、水墨画和高丽茶碗等文化产品。

日朝贸易对日本显得迫切而重要,两国关系更具实质性和现实意义。室町幕府虽然对朝鲜实行现实主义的睦邻政策(15)“事大”一词应源于明成祖朱棣之语(1413年,朝鲜王国向明朝派遣的“贺正使团”通事林密回国后在向朝鲜国王的报告中说,明成祖对他说“日本国老国王事大以诚……”,对比了室町幕府将军足立义满和其继承人足立义持在对明朝朝贡及镇压倭寇问题上截然不同的态度,表示对后者极为不满。详见田中健夫:『対外関係と文化交流』,株式会社思文閣出版,1991年版,第15页)。朝鲜王国把对明关系称为“事大”,而把对日关系称为“交邻”。朝鲜使团除交邻的使命外,还有了解情况以及通过交流向日本展示本国文化的目的。,但仍抱有成见。把朝鲜派来的“朝鲜通信使团”(朝方称谓,有时也针对日方的使节派遣称为“回答使团”或“回礼使团”)称为“朝鲜来聘使团”,并以“日本国王”(实为室町将军)的名义向朝鲜派遣“国王使团”。朝鲜使团中儒者荟萃,日方使团和负责接待朝鲜使团者多为禅僧,彼此进行汉诗文的唱和等友好交流,使日方有关人员对李氏朝鲜的儒学水平刮目相看。但另一方面,日方对朝鲜使团的轻视甚至不友好时有发生。曾担任朝鲜使团翻译的尹仁甫在1420年写给朝鲜国王的述职报告中说:“臣等初到其国,待之甚薄,不许入国都,馆于深修庵,距国都三十里而近,常以兵围守,不令与国人通……”(16)田中健夫编:『前近代の日本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館,1995年版,第8页。室町幕府对诸侯的控制力不强。1443年,朝鲜使团为吊祭室町幕府的旧将军并祝贺新将军继任而来日,负责接待的幕府官员和诸侯竟然因为感到接待负担沉重而寻找借口要求他们中途返回。

当时,民间也存在着歧视朝鲜人的现象。1443年的朝鲜通信使团曾有如此遭遇。

其国无邮驿,其俗耕田以马,凡输物人担之,而放牛山谷间,牛皆肥腯。臣等问曰:“可得宰牛而食乎?”答云:“汝国好食走兽,诚可丑恶。”且倭人待我甚薄。臣偶入僧舍,求饮水,乃以故器与之,饮毕即破弃。又馈食用木器,食毕必蹴踏毁之,乃曰:“汝不染齿,不班衣,好食兽肉,良可丑也。”见必掩鼻而过……(17)《成宗实录》卷101、10年2月丙申条。转引自田中健夫编:《近代前的日本与东亚》 (「近代前の日本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館、平成7年1月第1刷発行),第9页。

据日本学者田中健夫的研究,接待朝鲜通信使团的费用是由幕府和诸侯分担的,即便如此,当时日方也觉得不堪重负,以至幕府和诸侯双方都想找个借口让韩方中途回国。(18)田中健夫编:『前近代の日本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館,1995年版,第6、7页。当时日本中央和地方财政之紧张程度由此可略见一斑。

在民间和地方政权中存在着对朝鲜的现实需要和向往。日本西部的一些诸侯、地方豪强甚至海盗首领纷纷派出自己的使节结交朝鲜,展开贸易,甚至要求韩方赠送粮食,更有一些人获得了朝鲜委任的官职,被称为朝鲜国王授职者(“受职人”)。今天来看,这实际上就是双重效忠——既效忠于日本领主并通过领主间接效忠于将军,又同时效忠于朝鲜国王,表明这些人对现实的考量超过了意识形态的束缚。

受到贸易利益的驱使,来朝鲜经商贸易的日本人激增,使对其优待有加的朝鲜政府不堪负担,只好进行限制,指定距离朝鲜半岛最近的统治对马岛的对马藩为日方来韩贸易对象,并在1443年与对马藩的领主宗氏签订了《癸亥约条》(时值日本嘉吉三年,在日本,后世称为《嘉吉条约》)。

对马藩的领地主要在对马岛上。对马岛面积近700平方公里,实际上由南北两岛组成,中间由浅茅草湾分开。境内多山,土地贫瘠,不宜耕作,经济困难,民生不润。对马藩在财政上高度依赖贸易,尤其是对外贸易。

根据《癸亥约条》,对马藩向朝鲜派遣称为“岁遣船”的商船,每年限50艘,以贸易为主,但享受使节待遇;对马藩有事需紧急报告给朝方时可在50艘之外加派特使船(“特送船”);朝鲜王国每年赠送给对马藩主宗氏为数限于200石的“岁赐米豆”。(19)『世界大百科事典』之“嘉吉条约”条,平凡社,1988年。朝鲜王国对贸易实行各种限制,如限制商船的数量,只允许日商到釜山浦等三浦进行贸易等。到16世纪后半期,对马藩垄断了日本的对朝贸易,从而奠定了其在江户时期承包和垄断日本对朝通交的基础。

这样,朝鲜一方面与日本室町幕府之间通过朝鲜通信使团和日本国王使团的互派进行着国家间的往来,另一方面通过对马藩与日本进行管制贸易(20)对马藩基本垄断了当时的日韩贸易。大内等日本西南沿海的一些诸侯也通过对马与朝鲜王国进行贸易,但规模较小。,可以说是韩方对日本国内武士权力结构和政情的一种因应。其中,日本海盗的袭扰及其遭到朝方清剿贯穿于此过程。对朝贸易是对马官民的重要经济来源,不但正式贸易实际上大大突破了约条中的限制,而且走私贸易也相当猖獗。朝鲜王国起初对日方突破正式贸易限制的行为采取宽容的态度,也默许走私行为,但后来转变态度,严禁走私,从而引发旅朝日本商人勾结对马藩(对马藩派遣200多艘战船前来支援)于1510年发动叛乱。叛乱遭到镇压,史称“三浦之乱”,双方的通交就此中断。在此困局下,宗氏请托幕府与当时活跃于明日贸易的中国地方的诸侯大内氏居中调停,终于在1512年与朝鲜王国签订了《壬申约条》(时值日本永正九年,日本后世也有人称作《永正条约》),双方恢复了往来。根据田中健夫的研究,该条约规定日本人不得留居三浦;对马藩的岁遣船由之前的每年50艘减为每年25艘;对马藩主每年从朝鲜王国获得的岁赐米豆仅限于100石;不许特使船(“特送船”)来航;重新审查朝鲜国王授职者的(“受职人”)和“铜印证书持有人”(“受图书人”)(21)“受图书人”,指获得朝鲜王国颁发来韩进行通交贸易许可证的日本人。“图书”指贸易许可证上加盖的铜印。的资格;朝鲜的“乃而浦”为双方唯一的通商口岸。(22)『世界大百科事典』之“壬申约条”,平凡社,1988年。双方的通交条件更加严苛,规模也大不如前,日韩交通陷入低潮。

在《癸亥约条》执行期间,对马藩主每年都能得到朝鲜政府赠送的200石“岁赐米豆”,加之巨大的贸易利润,使对马官民视朝鲜为经济生命线,采取一种经济本位的政策。除此之外,对马藩通过有效地利用朝方的管制贸易来不断加强对藩内的统治。显而易见,对马藩与朝鲜的通交显现出很强的实用主义色彩。

从15世纪到16世纪大约150年的时间里,多的年份每年有200艘商船往来于日韩之间。日韩贸易中,日方主要出口铜,另外还有折扇、刀剑、硫磺、白银以及得自琉球贸易或南洋贸易的染料、香料、药材、砂糖等南洋货物,主要进口棉布为主的布帛,另外还人参、虎皮等朝鲜特产以及大藏经、佛画、铜钟和“高丽茶碗”。除此之外,双方还相互出口水墨画。对日本来说,日朝贸易的实用性和密切程度都大大超出同时期的日明贸易。

综上所述,16世纪末以前,日韩交通方式不一,有时甚至数轨并行,基本上以民间往来或韩方中央政府对日方地方政府或豪强或海商的方式为主,韩方中央政府对日方中央政府的方式不多,而且韩方对日方进行管制贸易。这主要基于:1.两国不同的社会结构——该时期内韩方大部分时间以中央集权为主,日方大部分时间以地方分权为主,社会呈现多元结构;2.日方对韩方有巨大需求——对韩物质需求以及通过韩方获取大陆先进的物质与文化,而韩方对日方物质或文化需求则不多。另外,双方中央政府间往来有限,并数次中断,这主要由于:1.双方,尤其是日方以小中华自居而视对方低己一等,从而在相互地位上斤斤计较,互不相让;2.日方视韩方为外府与方便的意识颇强,发展到极端时表现为以武力解决问题——丰臣秀吉侵朝更是如此。在交往中,日方以小中华自居,坚持认为同样自视为小中华的韩国低己一等,同时在经济、文化上则视半岛为方便。日本虽然自高一等,但有时也会受到现实利益驱使而做出必要的调整,显现出其对韩外交和经济间的不对称性,并因此产生一种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从而难免在对韩交往中表现出矫饰的一面,在对方面前超出必要地注重国家体面,努力为自己打造一个光辉形象。

二、江户时期日本的对韩外交以及幕府将军的外交称谓问题

1607年,德川政权恢复了对朝通交,朝鲜王国起初沿袭对室町幕府将军称谓的先例,在国书中称江户幕府的德川将军为“日本国王”,日方则以“日本国源秀忠”的称号应对。后来,理学家出身、主管幕府文教以及外交文件及法规起草的高官林罗山(1583—1657年)认为,日本毕竟没有接受明朝的册封,使用“日本国王”的封号不妥,建议幕府要求朝方在国书中以“日本国大君”来称谓德川将军,而德川将军则以“日本国源某”去应对朝方。幕府采纳了他的这条建议。

德川幕府接受“朝鲜通信使团”(23)包括1607—1624年间朝鲜为回应日本对马藩主伪造日本递交朝鲜国王的国书问题以及为交涉丰臣秀吉侵朝时被掳朝鲜人问题而派出的三次“回答兼刷还使团”和1636—1811年间的9次“通信使团”。而不对等地向朝鲜王国派遣日本使团。除1711年第八次朝鲜通信使团曾一度被日方要求在国书中将递交对象德川将军称为“日本国王”外,日方均要求朝方在国书中称德川将军为“日本国大君”。当时,在理学家出身的幕府重臣新井白石(1657—1725年)看来,“大君”在中国历来指称天子,那么“日本国大君”就意味着“日本国天子”(“大君”在日语中与“大王”同训,而““王”与“皇”在古汉语中同音,其在古日语中音读也有同音情况,即音读为“wau(n)”或其连读后的约音结果“wou”,这实际上是原古汉语中同字的鼻音弱化乃至脱落所致。”),因而有冒犯天皇之嫌。上述新井白石的理解符合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对“大君”所做的释义。出于对儒家尊皇及大义名分思想的考虑,建议自己辅佐的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对外使用“日本国王”的称号。另外,他还认为,朝鲜国王授予其他王子“君”的称号,而授予其嫡子“大君”的称号,“大君”属于臣子系列(24)田中健夫:『対外関係と文化交流』,株式会社思文閣出版,1991年版,第254页。。对此,与新井同出于江户时期大儒木下顺庵(1621—1698年)门下、在对马藩负责对朝外交事务的雨森芳洲(1668—1755年)表示强烈反对。雨森通晓当时的中国话和朝鲜话。他认为日本国王是指天皇,而皇位是绝对的,幕府将军身为臣下不得僭称,否则便是违反臣道。在雨森看来,日本最高实权者德川将军是霸者,对外被称为“日本国大君”没有问题,而天皇是王者,王霸有别,这并不违反儒家之道(25)田中健夫编:『前近代の日本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館,1995年版,第255页。遗憾的是田中之说仅至于此,似有未尽之意。。对于上述当年新井和雨森的论断,日本学者田中健夫认为:“在该问题的根子上存在着一种对立的立场——新井白石想要让朝方承认幕府将军是日本的完全统治者,既是霸者同时也是王者;而雨森芳洲则明确了王霸之别,认为王权在朝廷,霸权在幕府。”(26)田中健夫编:『前近代の日本と東アジア』,吉川弘文館,1995年版,第255页。众所周知,在儒家的认知中,“霸”虽在实力上超过“天子”或“皇帝”,但其正统、法统和道统地位则在“天子”或“皇帝”之下;而与藩王和诸侯相比,其实力和地位皆在其上,乃是诸侯的盟主。似乎在雨森的认知中,日本被明朝拒绝复交请求而未获册封反而是件好事,使德川将军籍此得以在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册封体系中享有高于得到明朝册封从而成为明朝藩属的“朝鲜国王”的国际身份及地位,也就意味着“日本国大君”的地位高于“朝鲜国王”了。其实,上述雨森认知的产生乃是以下两个因素发酵的结果:1.他继承了历代日本统治者自视比韩国位高一等的传统;2.如下所述,在他生活的时代日本精英的周边认知出现了较大的变化。作为当时日本的大儒,他应该知道孔颖达所做的“大君”乃指称天子的经典定义(27)参见:[唐]孔颖达著,余培德点校《周易正义》,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131页。,但他还是甘冒儒家学问之大不韪而宁愿将“大君”用来指称幕府将军而非天皇,这体现出其经世致用的一面,更反映了当时的日本统治阶级中出现了认为“有用即真理”而酷似现代社会中实用主义思维方式的精英。尽管为数可能有限,但他们积极因应国际形势的变化而主张适时调整对外政策并不惜为此曲学、失友和损誉。(28)新井白石作为同门学友在反驳他时怒言“你这个对马藩的一知半解的学术匠人,不懂还说三道四的。(対馬のなま学匠が知らずにとやかくいう)”田中健夫:『対外関係と文化交流』,株式会社思文閣出版,1991年版,第255页。

结 语

在中华文明的长期影响之下,汉字在近代前的东亚范围内具有唯一的国际性和无可替代的权威性,使域内各国在表达内外重要概念时,尤其是在对外关系中必须使用汉字词汇,否则无法获得统治阶级内部和对方国家的认可。这一点恰似拉丁语之于中世纪的欧洲西部地区。历史上,日本统治者对日本及自身在东亚体系中的称谓问题一贯重视和敏感。唐代以前,中国统治者因对日本的情况不甚了了而将日本统治者不论大小统称为“倭王”或“倭国王”并记载在史书中,例如,《三国志·魏志·东夷传》中将当时作为一地方政权的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封为“亲魏倭王”;《宋书·蛮夷传·倭国记》中记载有“倭国王”430年遣使来朝的事。唐代开始使用日本这个国号并且十分普遍,比如《哭晁卿衡》一诗中的“日本晁卿辞帝都”、王维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等。学界对日本国号出现的具体时间尚有争论,但就出现在8世纪这一点已达成共识。成书于后晋的《旧唐书》中并用“倭国”和“日本国”,宋代以后固定在“日本国”及“日本国王”上。其实,前朝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1358—1408年)于1401年先以“日本国准三后某”的名义派遣以肥富氏为正使、禅僧祖阿为副使的使团赴明交涉建交。“三后”指天皇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准三后”意味着自己的地位虽比天皇低但相差不多。日使在上表中称明朝为“上邦”。对此,建文帝回赐日使写有“日本国王源道义”的诏书。于是,足利义满1402年再派禅僧赴明,在国书中自称“日本国王臣源”,并在此后接受了明朝“日本国王”的封号和使团送来的冠服、龟钮金印。这件事暂时熄灭了在日本对外关系中究竟是应该按照平安时期的传统由天皇代表日本还是由新兴的实权人物幕府将军来代表日本这一问题的争论,但当时曾在日本国内遭到了文官贵族集团、军事贵族集团和宗教贵族集团之中一部分人的强烈不满,为以后该问题的遇风重燃留下了隐患。江户初期日本统治阶级内部关于德川将军对外称谓问题的激烈争论,实际上是上述历史遗留问题在日本应对东亚国际关系新形势时表现出来的新的形式。

其实,日本国号和王号问题反映了日本在近代前东亚国际关系中的自他定位问题,日本统治者在17世纪的时空背景下得以在意识上构筑起了一个仿效中国王朝的日本版中华体系。15世纪上半叶立国的琉球王国,明洪武五年(1372年)接受明太祖册封并遣使向中国皇帝称臣纳贡,直至清代光绪年间,历代奉行中国正朔,各方面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其间,1609年遭受萨摩藩入侵,抵抗失败,被迫向萨摩藩割让其北部五岛、入贡并在对外贸易上接受萨摩藩派驻其首都那霸的常设机构的监视,但琉球王国依然对中国遣使修贡,中琉之间的册封关系并未改变,中国皇帝的册封仍然是历代琉球王世子继承王位、形成正统的权威依据,“其虔事天朝,为外藩之最。”(《明史》第二十八册,卷三二三,第8370页)德川幕府出于对获得明琉贸易之利和保持对明关系管道的考虑,也默许琉球王国继续维持明琉关系,但强迫其定期遣使谒见德川将军,每次都有萨摩藩主同行。日本除了直接通过幕府直辖领地长崎与清朝和荷兰进行民间往来之外,还通过萨摩藩与琉球王国,通过对马藩与朝鲜王国,通过松前藩与北方的虾夷、甚至清朝治下的通古斯语族各族(日本史中称为“山丹人”)进行往来,交往中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中华世界的中心。

正是在江户时期日本精英阶层对东亚新国际环境的认知与日本此前对韩认知的长期累积和发酵的相互作用之下,在明治维新时天皇收回外交大权之前,“日本国大君”成为日本最高实权者德川将军代表日本国家所进行的所有对外活动中得到正式使用的自他称谓。似乎可以说,德川时期日本统治阶级内部关于在与朝鲜王国往来的国书中究竟应该如何称谓幕府将军——是“日本国王”还是“日本国大君”——的关于幕府将军对外称谓问题的争论,实际上是一次17世纪的日本精英以朝鲜王国为参照在东亚新的国际背景下对日本国家地位进行的重新认知、定位和调整,也是一个16世纪末以前日本的对韩认知经过长期发酵并在当时新的时代背景之下酿就的自然结果,反映了源自日本版中华意识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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