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石榴树在流浪
——我与写作的缘起

2023-11-01 11:22计文君
传记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石榴树

计文君

大概从三四岁开始,我就想做一棵树。

我坐在厚厚的黑漆门槛上,认真地想:究竟做一棵什么树呢?

院子里有桐树,开淡紫色喇叭花的泡桐;有椿树,一棵是香椿,另一棵是臭椿;能算作树的,还有石榴和蜡梅;至于葡萄和凌霄,老根很粗,但不大像是树。

我选了石榴树,只是因为它最好看,一年四季都很好看。

我想做一棵石榴树。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落叶,来年春天再发芽。发芽好看,开花更好看,结果也好看,哪怕落光了叶子,那些枝干也是好看的。一年如此,年年如此,只要活着,一直好看,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

院子里的石榴树,差不多有一百年了,还是那么好看。几年后,我知道了“婆娑”这个词,认为这个词是专门为了形容那棵石榴树而存在的。

我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羡慕石榴树的时候,知道的词很少。在我背后幽暗的堂屋里的簸箩里,有两本翻厌了的连环画,一本《达尔文》,一本《王昭君》。祖母在她的卧室里睡觉,夏天的黄昏,天光大亮,她累了一天,要睡了,强迫我也去睡。她锁了院门,闩上了屋门,好在她的卧室和我的卧室中间隔着堂屋,我从床上爬下来,在她的鼾声中抽开门闩,拉开半扇沉重的木门,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开始想象着如何成为一棵石榴树。

这是留在我记忆里的人生最初几年的碎片。还有一个场景,是被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出去,她只带了我一个小朋友。那是一个女老师,我并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当时父母把我送到在老家生活的祖母那里,祖母还要工作,就把我送进了商业局幼儿园。我是周托,但并不是每周都会被接回家,并没有人给我解释是怎么回事,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幼儿园的老师会愿意带着我。那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给我买了一根冰棒,不是普通的白色冰棒,是粉色的,有着特别的奶香。我吃着冰棒,跟着老师去了幼儿园隔壁的木材公司。她和几个大人在院子里说话,都是男的,记忆里并不确定他们的年纪,肯定不是老大爷,只是对于三四岁的我来说,他们是很大的大人。院子里还堆着很多被砍倒的树,没有了枝叶,只是光秃秃的树干,很大的树,树皮的皴裂和横截面上的纹路,是那么好看。树的尸体都很好看。

我很想成为一棵树,因为树很好看,而且一直不变地好看。五十岁一百岁的树和十岁二十岁的树一样好看,人却不是这样的。哪怕树成为了尸体,哪怕尸体被做成别的什么东西,还是好看。我至今喜爱一切木头做成的东西。

如果今天回头对最初的这个怪念头强作解释的话,技术理性支持的社会心理学的解释,大概是幼年的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和情感支持,触发了防御性心理机制,让我渴望获得某种独立稳定且自足的生命形态,譬如一棵树;神秘主义的解释,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拿着生辰八字去算命,那位大师告诉我,我是木命。哦,我本来就是一棵树;当然,我最偏爱文学的解释,那是我和写作的初见,生命的可能性在想象中展现出了与现实迥然不同的模样。

我和写作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关于我和写作的缘起,还有不同的“版本”,都是我自己给出的。有几年,我喜欢讲那个“零时刻”的故事。

“零时刻”,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于犯罪起因的一种想象,像是命运的某种特殊刻度,一旦运行到这一刻,即使远远早于主人公的行动,但一切已经变得无法避免。在我开始略带心虚地接受被人称为“作家”的时候,这样称呼我的人,通常会问我一个问题:“你是如何开始写作的?”

我需要作出解释,就像被捕之后的嫌疑人要交代犯罪动机。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零时刻”。这个与“犯罪”相关的下意识的联想,似乎很能说明我和写作之间的复杂关系。

当时我在自己的生命时间线上来回摸索,最后确定的那个“零时刻”是在1984 年春天。那天应该是个周四,老师政治学习,下午两节课后,还是小学生的我就放学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自己家的门口,对着眼前司空见惯的街景发呆:暮春的阳光有些西斜,明亮却并不刺眼,暖和慵懒地照着,地上的影子不浓不淡。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街上行人不多,没有汽车——80 年代的中原小城,汽车驶过街道,还是有些醒目的。偶尔有自行车骑过去,也是缓慢的、无声的,从画面的这边滑到那边,消失了。

我家对面是国营肉店,一排十几扇的门板,暗红色的,即使是白天,也不全都下掉,被下掉的门板就靠在没下掉的门板上。肉店里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洞府森森似的。肉店员工的姿态和门板的姿态一样,对人爱搭不理的。白铁皮案子,露在光亮处的部分空荡荡的;被人挑剩下的几块板油,躺在暗影里。肉店男女员工之间的调笑却是欢乐明亮的,偶尔还会追打出来,粗壮的中年男人身上胡乱缠着深蓝色的大围裙,摘下含在嘴里的烟头,边咳边笑,喷出浓白的烟雾。

肉店的东邻,是糖烟酒公司的门市部,里面常年在卖非常难吃的泡泡糖和巧克力豆——有一年春节他们忽然卖一种很好吃的蜜枣——清亮饱满的红色枣子外有一层透明的蜜汁,后来再没卖过。糖烟酒店的门板总是下得一块不剩,清晨、午后门前要扫两遍,洒上水。此刻,那些尚未消退的水迹,划出这条街上的一块净土,玻璃柜台在西斜的阳光下闪光,柜台里的一切都显得洁净而漂亮。

与糖烟酒门市部隔街相对的,是一个卖卤肉的摊子,就摆在我家窗下。摊子上此时没有顾客,卖卤肉的年轻女子低头翻着一本卷边的杂志。祖母时常让我去买五毛钱的猪肝,给家里的猫拌食,卖卤肉的女子就跟我说话,告诉我她的弟弟也在榆树园小学上学,比我高一个年级,所以我不认识。我觉得她非常好看,有着成熟的水蜜桃一样的颜色和质地。她低头切猪肝给我的时候,鲜红的有机玻璃的耳坠子一抖一抖的,切完包在草纸里递给我,丰腴的手在毛巾上抓一抓,毛巾和她的手,都是油腻腻的。

我家的西边,是一间长年锁着的房子,窗户上糊着报纸,看不到里面。记得有一天忽然看见锁开了,门虚掩着,路过的我吓得低头紧跑,回到家半天心跳才恢复正常,只是再去看时,那门又被锁上了。我发呆的这一刻,黑色的挂锁安然地锁在红褐色的油漆门上,门前坐着一个老太太,她的孙子或者孙女在她的脚边抠着砖缝里的土,她在用线陀螺捻线,眯着眼睛,不知想什么入了神,旋转的线陀螺慢下来,打着她的腿,停了,她才回过神,匆忙蘸下口水,猛地在大腿上一搓,线陀螺又旋转成了一团模糊的白色。

再往西就是老王大爷租画书的摊子,一人多高的木板靠墙立着,上面浅浅地钉了些木条,一本一本的画书搁在上面,用棉线绷着防止它们掉下来。门口地面上是用碎砖头压着的油布,油布上的书都装了黄褐色的牛皮纸封皮,书皮书脊上用黑色的毛笔字写着书名和作者的名字。那些拿起来簌簌落着灰尘的黄皮书,我并不真的知道里面的内容,却给我一种刺激感,仿佛是开启罪恶的门。老王大爷的一条腿从膝盖处被截去了,夏天从宽大的绵绸短裤中露出圆滚滚的半截残肢,我并不觉得可怖。

老王大爷拄着拐,拿着一个布掸子在掸书上的灰尘,左手腕子上戴着一个玉镯子,戴了几十年,摘不下来了。他给我看过那镯子,对着光,里面有几缕云彩一样的东西,他说是他的血沁出来的,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几十年”对于年龄还是个位数的我来说极其漫长,我认为如此漫长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不要说在一个小小的镯子里沁出几缕云彩了。

这时候,一条黄色的土狗——它刚才在肉店门前逡巡半天无果后才决定过来——慢慢穿过街道,到了书摊前。老王大爷坐到藤椅上,似乎累了,听任那狗在他脚边嗅着,手里的掸子耷拉着,没有动。那狗却忽然沿路向西跑了,老王大爷耷拉下来的空裤腿儿,被狗尾巴扫到,晃荡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把眼前的一切用文字保存下来,对于刚能用“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作标题写下几百字的我,这实在是个太大的企图。我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十年后,我感慨道:对平常却又神秘莫测的生命质地的渴望,对流沙一样时刻逝去的生命感觉的珍惜,让我企图用文字对抗时间和遗忘。这个“零时刻”,决定了二十年后我会突然写起小说来。虽然当时那个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力不从心的叹息。然而叹息,往往又正是希冀与渴望。

如此这般感慨了几年,我有了意外的发现,也许我与写作产生羁绊的,远比被我命名为“零时刻”的1984 年要早,甚至早于我的出生。

我称之为“母亲的秘密”。

母亲去世四年之后,父亲也走了。我在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摞旧稿纸,字迹是母亲的。打开慢慢读完,感觉应该是一部小说的开端,我从来不知道母亲曾经写过小说,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来不曾和文学或写作有过丝毫的联系。这卷锁在抽屉深处的,曾经和户口本、粮票、存单锁在一起的旧稿纸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如此被珍视,自然从来也不曾真的被彻底埋葬。

这卷稿纸书写的日期在我出生之前,但是鉴于文末还有父亲的一段批注点评,我想离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也不太远了。

很可能是我的到来打断了母亲的创作。

母亲生前是位出色的会计,算盘打得很好,曾经在地区供销系统的比赛里得过大奖,这是我所知道的。母亲做了一辈子财务工作,因为不能阻止我离开银行而万分惋惜——文字怎么也不如钞票来得那么安心。母亲对于我,就是现实世界的象征,她尊奉的生活原则,是我的律法——虽然我并不“遵纪守法”。但写作是“知法犯法”的罪行,已然进入了我的潜意识。

看来大反转果然是故事宇宙的永恒定律。多年之后,我知道,自己不仅误会了母亲,还误会了文学。

在我乏善可陈的档案中,童年少年,在河南两个地级市之间来回折腾,高中毕业后读了两年银行学校,回到老家安定下来,开始做银行职员。从记录中看不到我与写作有任何联系。

但从内在维度上,我时时刻刻都在隐秘地“写作”。我的世界,是语言的世界,只有被语言标识之物,对我才会显现,此外一切的人与物,都不存在。譬如夏日清晨,那些生着羽状叶和开出粉色绒毛花的树,被标识为“合欢”,这个词和那些叶子与花,才对我一起分明起来。

我所有的感官,也服膺于语言:蛋黄至今都能让我嚼出夕阳的香味,巧克力是童话的味道,《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是黄焖鱼的味道,湿淋淋的雨夜是钢琴的,月光属于小提琴,丝绸是安静夏日午后的黑甜酣睡后醒来的舒适与忧伤……

我因着这隐秘的“写作”,在世俗与日常之下,过着纯然的“文学生活”。事实上,这恐怕是我和文学之间最大的误会了。还好,我并不曾真的起心动念要写些什么,更不曾认真想过要成为作家。

但是,1993 年,一棵石榴树还是命定地出现了。

那是一篇名为《花问》、不知道该归为何种体裁的文字。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的。散文的结构,满篇却又是对称押韵的现代“骈句”。我虚构了一个用死亡来获得自由的旧时女子的故事,又安排了一个在夜里对着石榴树发问的诗人来讲述这个故事。我从未将这篇文字作为我写作的起点,并非全然是因为“少作”太过不堪而羞于示人,更因为它只是我彼时“文学生活”诸多装饰之一种。就像暑假的午后,在院子里采了韭叶兰纤细高挑的白花,插进墨绿的瓷瓶,瓶口矮矮地配上一簇石榴花,拿去桌上放着,还取了个名字叫作“白雨惊艳”。

这篇文字还是被印在了文联主办的内资刊物《原野》上,虽然当时负责编辑这本刊物的张老师给了我些许鼓励,但我此后除了一两篇这样的“装饰”之外,并没有生成过什么。

计文君:《问津变》

我安于“文学”生活,却并不打算真正开始写作。现实的生活中我一边应对着汇票、支票、信用证,一边刻苦地去参加各种考试,当然,没有一种与文学有关。

我这种吊诡的拧巴的“自洽”,又持续了十年。

十年后,那火红的榴花挣脱了石榴树,化身“飞在空中的红鲫鱼”。这篇文字与我的生命有了关系,它不再是“装饰”,而是最好的女朋友的眼泪和我真实的痛苦与叩问。它被印在了《人民文学》上。此前不久,我又一次见到了文联的老师们。他们显然已经不记得十年前给过他们那篇奇怪文字的我了,他们知道的我,刚在《莽原》上发表了一篇小说。那是个较大规模的“装饰”,来自那个长着百岁石榴树的院子里盘旋的旧日传说。

计文君:《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

巨大的鼓励、巨大的诱惑,或者是命运的“明示”,我决定开始学习写作。

我以为,自己是以“悬崖撒手”般的决绝,放弃饫甘餍肥,也抛弃繁琐沉重,彻底投入到澄澈轻盈的“文学”之中,代价不过是清苦而已。事实上,真正的写作是沉重的、艰苦的,一旦开启,那种轻盈的“文学”生活,也就彻底结束了。

我投身的是无边无际的现实之地,我必须直视让人战栗的痛苦与创伤、无奈与悲怆、暗夜里闪烁的卑微的希冀、晨曦里降临的冰冷绝望……

我更没想到的是,命运丢给我的是一张没有注明结束期限的学徒契约,一旦签下,我将服的是肉身与精神的双重苦役。自此,我的人生刻度变成了一篇又一篇的“习作”。它们发表出版的时间,成为我的精神日历。我不会想到,这样的时间建制,会对我的生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十年之后,我写完了《无家别》。小说的结尾,祖母故去,老宅即将拆毁,那棵百余岁的石榴树,被人买走了。

突然发现,“石榴树”这个意象竟然始终在我的人生里若隐若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小小一愿,竟成缘起。此时的我,算是得逞所愿,成为了一棵树。

写作的我,失掉了空间化的时间感。“逝者如斯夫”对我毫无意义,我获得了植物的生命状态,只能向上生长,在每一个春夏秋冬,都像第一次发芽一样发芽,像第一次开花一样开花,像第一次结果一样结果,像第一次落叶一样落叶。

我不知道这是蒙恩祝福,还是遭遇了西西弗斯般的诅咒天谴。

但这还不是我的写作命运的全部。我选择成为石榴树,是因为它始终很美。但如愿以偿的我,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拥有婆娑枝叶与繁华硕果,也没有一个安稳的院子可以生长百年,甚至悖逆着树的本性不停迁移。每一次都是生死攸关且生死未卜的“连根拔起”,直到在一部新的作品里生下根来,暂时喘上一口气。

二十年过去了,我曾经以为的每次抵达,都最终成为了“化城”,只是暂时给我庇护,让我喘口气,随即就烟消云散。另一个清晨,我在一无所有的荒漠中醒来,再度确认自己学徒的身份和注定要服苦役的命运。

无论是出生之前“母亲的秘密”,还是三四岁时想要成为一棵石榴树,或是十岁时的“零时刻”,这都是真实发生在我生命中的事情。因为真实,所以暧昧,充满了可供揣摩、想象和阐释的可能。

它们都有资格、有理由被追认为我与写作的缘起。

麦子落地,自然不死。只是麦粒在漆黑的现实之土里埋得太久,久到我不能确定,究竟是何时落下的哪粒麦子成为了发芽的种子?不过转念又想,如何确定我与写作的缘起,并不取决于真实的人生中发生过什么,而是取决于我如何理解今日的写作以及未来写作可能的样子。

于是,在上面三个故事中,我选择了关于石榴树的那个。

埃德蒙·雅贝斯在《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中有句话:“只有在把你变成异乡人之后,异乡人才允许你成为你自己。”

我在失去了安稳的庭院之后,才被允许充分伸展作为植物的本性。作为写作者,一部分属于自己,属于自己渴望与之建立联结的永恒之域;一部分属于时代,属于只能领受的时空命运。

一棵石榴树,从来不会愿意去流浪,那肯定不是树的选择。但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成为异乡人的时代;这是一个技术正在把所有人类都从真实的家园与附近,驱赶到远方的市场与虚拟游乐场的时代。即便你是一棵树,也别无选择。

我的故乡,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古地名:花驿。它曾经是植物的驿站,北迁的南方植物会在这里歇一歇,长一长,再迁往他处。

我的写作,同时建构着我的花驿,一站接一站,流浪的石榴树,才活了下来。我发零落的芽,开很少的花,结稀疏的果,在每一个落光树叶的冬天,满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努力向上生长。

2022 年的冬天,我完成了一个中篇,又一个向死求生的故事。我使用了三十年前的旧题《花问》。这是我愧悔之余所能作的纠错,然后我开始收束写了五年的长篇。我愿意领受悬而未决的命运,祈祷我与写作,再度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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