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来时路

2023-11-01 11:22
传记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王老师老师

宫 立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四十一年。回首来时路,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看到大学同学赵培炎在朋友圈晒我们当年的录取通知书,不由忆起了那段青葱岁月。

高考录取通知书上虽写着曲阜师范大学,我们却被安排到泰山学院就读。就这样,毕业证、学位证上填着曲阜师范大学,但大学四年都是在泰山脚下度过的。后来才知道,当时泰安师范专科学校要升本科,这两所大学合作,于是就有了我们这种情况。

刘欣老师当时是我们曲师本科班的班主任。她为人热情,时刻关心同学们的学习与生活。得知我的家境不好,刘老师想办法帮我联系家教工作。毕业后,虽然我们很少见面,但她一直关心我的学业成长,后来还邀请我回母校作学术交流。她做事认真,雷厉风行,处世不惊,游刃有余,是我们终身学习的榜样。

张用蓬老师当时是系主任,行政事务非常繁忙。不过每次系里请外校的专家学者来作讲座时,他都会亲自主持。学者讲授的内容未必多么高深,但当时我自己的理解水平有限,有时候不能完全听懂,有点不知所云,所以每次都非常期待张老师对讲座的点评,言简意赅,不枝不蔓。让人欣喜的是,张老师短短几句话就能把学者的思路说得明明白白,让人豁然开朗,可谓四两拨千斤。如今,我无论是写学术论文还是随笔,力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拖泥带水,这不能不说是受张老师的影响。

张欣老师教我们现代文学史,印象最深的是每次上课,他都拿着泛黄的纸片,为我们讲述作家生活与创作的点点滴滴,细腻而生动。他不但从事新诗研究,自己也写诗、出诗集,一身的诗气。他“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拜访过冰心、辛笛、牛汉、吕剑、蔡其矫等众多著名诗人,偶尔也为我们讲述他与这些诗人交往的细节,让人神往。后来我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关注作家交游的细节,追溯起来,张欣老师的课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生,不会有什么史料意识,只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对作家的书信、年谱、传记等这些偏史料的东西感兴趣。

也许是受两位张老师的影响,慢慢地我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兴趣,本科毕业论文题目是《关于现代中国文学史教材编写的思考》,从文学史教材编写的价值、体例、编写者的构成、文学史的定位、文学史术语的界定五个方面对现代中国文学史教材的编写作了探析。一个本科生,竟然写这么大的一个题目,现在想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的博士论文《“十七年”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的多样化书写——以任访秋、钱谷融、唐弢为例》关注的依然是这个话题,看来我与它的缘分不浅。

当时,系里创办了《中文探索》,旨在“探索中文教学之道,提高中文教育素养”。虽然是校刊,并无正式刊号,但当时觉得能在这上面发表片纸文字,也是无上的荣耀。虽然它的水平没法与名校的系刊、校刊相比,但它毕竟为我们这些爱好写作和努力思考的学生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言说的空间。有和没有是不一样的,也许它的效果不一定那么明显,但是它的潜移默化之功却是不可抹杀的。记得我发过两篇短文,其中一篇是谈《红楼梦》回目的版本问题。

那时读大学,规章制度没有现在那么严格,有时候我会选择逃课去校图书馆看书。杂七杂八的书,乱翻一通。我是典型的趣味主义者,好玩是唯一标准,看书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严格的计划,想读什么,拿起来就读,没有人要求我一定要读什么书,无拘无束,那种从从容容的自然状态,如今仍是我向往的。

考研时,我报考了杭州的一所大学,初试近四百分,可惜因为英语受限,连参加复试的资格都没有。大学一毕业,我就去了日照市五莲县第三中学教了两年高中语文,做了一年班主任。在教研室王耀文老师的督促下,我没有放弃学习,终于在2007年考取了汕头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在汕头大学的硕士招生目录上看到王富仁老师的名字时,以为他只是挂名而已。没想到,在复试现场,我就见到了王老师。复试时,老师们提的问题我早已忘记,只记得王老师让我们别紧张。入学后,得知王老师除了外出开会,每天下午都会在校园里遛他的爱犬胖胖。后来,我也加入了这个“团队”,变成了“锵锵三人行”。三年,我们仨不知道一起走了多少路,跑了多少路,因为胖胖想优雅做绅士的时候,我们就走;胖胖想勇猛直追的时候,我们也就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王老师自己散步,一般是半个小时;我们仨时,就变成了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我们谈刚正不阿、誓死捍卫鲁迅的硬汉子李何林先生;谈王瑶先生最后憔悴离世的时刻;谈曾经是50 年代北大穿着最酷的王信先生;谈“弥勒佛”式的钱理群先生在20 世纪末“新课标风波”中的“煎熬”;谈“冷酷到底”的赵园先生——这不是贬义词,赵园先生是我最喜爱的学者之一,“冷酷到底”只是形容她的文字的犀利和见解的深刻——与慈善和蔼的王得后先生的学问。在一次又一次的聊天中,我开始走近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走近一位又一位前辈学人。

2008 年元旦过后几天,我就带着王富仁老师写给樊骏先生、王信先生的信,一路向北,第一次到了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安贞里宿舍见到了康复中的樊先生和热情而严谨的王先生。

两位先生是多年的好友,住同一栋楼,樊先生住十三层,王先生住十九层。当时王先生身体非常好,每周都会骑着大轮的自行车到文学所替樊先生取信件和报纸。樊先生患有脑血栓,一开始王先生担心和樊先生交流有“障碍”,总是义务为我俩当“翻译”。更让我感动的是,王先生知道我这是第一次到北京,怕我迷路,七十多岁的他还特意坐公交到火车站接我。糟糕的是,我电话关机,害他扑了个空。后来,我到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查资料,王先生也以顺路到稻香村买点心为“借口”,和我一起坐公交车,生怕我转公交走错了方向。更让我意外的是,两位先生得知我是农村娃,家境一般,竟提出要资助我读书。我说自己平时做点家教,日常开支是没有问题的。但拗不过两位先生的好意,他们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万元,就这样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剩余的钱他们说算作是给我新婚的贺礼。实际上,他们自己的生活是非常俭朴的。他们从不考虑自己,心里永远想着别人。

2008 年奥运会前夕,我在樊先生书房里住了一个多月。樊先生虽然有病在身,但洗澡等日常事务都是坚持自理。樊先生洗完澡后,都会躺在床上看一会儿报纸。有一次,我进门时没有把拖鞋放平,樊先生很认真地把它们摆平。临走时,樊先生让我随意拿书,我取了薛绥之先生主编的《鲁迅生平史料汇编》,樊先生没说什么。我没读过张资平的小说,在书架上看到了李葆琰先生选编的《张资平小说选》,就想读一读,这时樊先生的表情好像发生了变化。樊先生未必反感张资平,估计让他不满意的是,放着那么多的好书我不选,偏偏选了张资平的。

经与王富仁老师沟通,我硕士论文打算以樊骏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对象。我去征求樊先生的意见,樊先生告诉我,他没什么好研究的,让我最好研究一下何其芳或者其他更重要的学者。我知道樊先生对何其芳的感情很深,这从我后来整理的樊先生的遗稿《何其芳,一个仍然值得研究的对象——1997年10 月6 日在何其芳逝世20 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中就可以看出。2010 年4 月22 日下午,我终于写完八万字的硕士学位论文《“我把‘正业’看得很神圣”——论樊骏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我在“后记”中写道:“今年樊骏老师八十岁了,这篇论文算作我送给樊骏老师八十岁的生日礼物,祝愿樊骏老师身体安康!”

我考博并不顺利。2010 年我考博士,正赶上王富仁老师在北师大退休,我无法继续跟他读书。报考刘勇老师的博士,我初试成绩不理想,没能进入面试。王老师又帮我联系吴福辉老师。当时中国现代文学馆和河南大学文学院合作,吴老师在河大带博士。他与刘增杰老师、刘思谦老师对我的面试都很满意,可惜我的笔试成绩不理想,当时排名第二,而吴老师只有一个招生名额,为此吴老师还向河南大学研究生院申请增加一个名额,可惜最终未能如愿。

在开封时,有一个一起考试的学生提到她准备下一年考陈子善老师的博士。我也忘记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了,便也打算考陈子善老师的博士。来年的博士考试还早,我还需要先想想如何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我一边在广州思源学校教高中语文,一边准备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笔试。考试前,我也一直未联系过陈子善老师。但就在2011 年1 月15 日这一天,我突然接到陈子善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让人心痛的消息,樊骏先生已于14 时50 分在北京医院病逝。他非常敬重樊骏先生,准备在《现代中文学刊》作一个樊骏先生的纪念专辑,希望我贡献一篇文章。《现代中文学刊》2011 年第2 期“纪念樊骏先生”特辑,刊发了刘再复、刘福春怀念樊骏先生的文章,还有我写的《略论樊骏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观》和整理的《樊骏著作年表(1949—2006)》以及上文提到的樊先生关于何其芳的那篇遗稿。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笔试成绩出来了,我一看英语成绩只有49 分,这下慌了。印象中北京师范大学的题比它难多了,我还考了78 分。这下如何是好?幸运的是,华东师范大学“眷顾”我,分数线划到了45 分。但听说还有一个考陈老师的学生,他的总成绩比我多一分。当时我和王富仁老师商量,哪怕是自费我也要读。为此,王老师专门给陈子善老师打电话,表达了我们的想法。后来才知道,另一个考生是当时在南京艺术学院工作的张德强兄。他是考在职的,我是全日制的,两人之间不存在冲突,就这样,我被陈子善老师好心地“收留”了。

陈子善老师和王富仁老师,对学生采取的都是散养式管理。他们上课,和钱谷融先生一样,都是漫谈,闲聊天,“随随便便地想到哪里就谈到哪里,从来没有预先存心要对学生进行什么教育,更绝不摆老师架子;他真率、自然,一切都是任情适性而行。他不拘束,讨厌虚伪”。他们都不会教条地讲干巴巴的理论,也不会强迫学生接受自己的观点。学生随时可以提出自己的疑惑,他们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耐心地予以解答。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让听课的学生在无形之中学到研究的真谛。每次上完课,到饭点了,陈老师就招呼大家去学校附近的饭馆吃饭,课上没有聊完的话题,大家在吃饭时继续敞开说。每次都是陈老师主动买单,即使你偷着去买了单,他也得给你追回来。他说老师请学生天经地义,等你们毕了业再说。

本文作者(右)与陈子善先生(左)、范伯群先生(中)合影

王富仁老师擅长写宏文,单是给人写序,就像梁启超一样,“既而下笔不能自休,遂成数万言,篇幅几与原书埒”,洋洋洒洒,七八万字不在话下。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写短文也驾轻就熟,带给读者的震撼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万字长文,他在《太原日报·双塔》开设的“现代作家印象”专栏即是最好的证明;陈子善老师则更喜欢写短文章,如《梅川千字文》,不过长文他写得也非常出彩,如《范思平,还是张爱玲?——张爱玲译〈老人与海〉新探》《〈呐喊〉版本新考》等。

王富仁老师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但他并不要求学生都要研究鲁迅;陈子善老师是史料专家,但他也并不要求学生都要从事史料研究。无论是我的硕士论文《“我把‘正业’看得很神圣”——论樊骏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还是博士论文《“十七年”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的多样化书写——以任访秋、钱谷融、唐弢为例》,打印稿上都被老师们画满了各种修改字符。两位恩师的严谨治学与悉心教导,使我受益良多。

宫立:《风骨: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素描》《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

王老师让我意识到,无论从事哪种研究,都要有一个开阔的学术视野,不能坐井观天;陈老师让我意识到,无论从事哪种研究,都要有独立的史料准备,不能以论代史。在王老师的引领下,我慢慢走近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研究;在陈老师的指导下,我慢慢走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研究。无论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研究,还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研究,都是以文献学研究为方法,最终目的并不是表扬或者批评一个研究者及其著作或者作家及其作品,而是呈现他们的独特性与丰富性。王老师给我最大的启发是学术研究要有温度,要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学术研究中去,要留下自己鲜明的印记;陈老师给我最大的启发是学术研究要有热情,要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要沉潜下来,板凳要坐十年冷。正是在王老师的指导下,我才在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研究方面略有收获,出版了《风骨: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素描》;正是在陈老师的指导下,我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研究方面略有进步,陆续写成《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中国现代文学史实抉微》。

让人痛心的是,王富仁老师在2017 年5 月2 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无法忘却您跟我一边陪胖胖散步,一边聊薛绥之先生、李何林先生、王瑶先生的场景;无法忘却您在我硕士答辩时对我的“批评”与保护;无法忘却您在上海鲁迅纪念馆举办的会议上的“呐喊”;无法忘却您住进301 医院前几天咱俩一起吃饭的情景;无法忘却您谈史料工作的重要性。我工作后,隔一段时间就会和您通电话,每次听到您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就感觉自己立刻满血复活。我儿子的名字,还是您给起的,如今他都已经八岁了。然而,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了……富仁师,我永远的恩师,您将永远站立在我们心中。

一晃我也博士毕业八年了。无论是我读书期间还是工作之后,陈子善老师都给予了我最大的鼓励和支持。我一本一本地读您的书,才知道原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并不是只有一种路径,才知道从微观角度也能丰富对作家及文学的思考。不过,您出书的速度比我看书的速度快得多。我一遍一遍地读您的书,才知道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研究,是为了使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细节更为鲜活,是为了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可靠的文献保障体系,是为了深化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发展。读您的书,我才知道无论是编订作家的全集、书信集、年谱、研究资料、纪念文集,还是辨析作家的一个笔名、发掘一篇集外文、考证一件文坛逸事、介绍一本鲜为人知的著作、探寻一段湮没不彰的史实、探讨一个文学史小问题,都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学工作的范畴。工作有大小之别,但无贵贱高低之分。您用实绩呈现了中国现代文献学研究的丰富性与多面性。近些年,我关注中国现当代作家的集外文、书信、笔名、交游、踪迹、教学活动,编纂作家的年谱与研究资料,都是受您的启发。

对我影响较深的师长,除了两位恩师,还有樊骏先生、王信先生与钱谷融先生。这辈子,能遇到三位先生是我的福气。如果说樊先生、王先生教我的是认真,那么钱先生教我的是洒脱。不严肃、不认真,有可能酿成大错;不洒脱,不释怀,太急功近利,则会迷失自我。在上海读书期间,我数次去钱先生家聊天,受教颇多。毕业以后,我回上海时,也有两次请钱先生吃饭,钱先生都很开心。遗憾的是,钱先生在他99 岁生日那天永远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2017 年10 月2 日上午,我到上海龙华殡仪馆为先生送行。下午,我与陈子善老师、王贺兄专门到钱先生生前居住的华师大二村89 号楼下走了一圈,还去了钱先生常去散步的长风公园。樊骏先生逝世后,只要去北京,我就会去王信先生家和他聊一会儿,哪怕只待半个小时也是开心的。总觉得王信先生是一位传奇人物,虽然一辈子过得平平静静,但他在编辑的岗位上创造了不平凡。王信先生身体一直挺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会用微信和我聊天。可惜的是,王信先生于2021 年2 月2 日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王信先生逝世时,正赶上石家庄有疫情,不让离石,我无法去北京与先生告别,让人心痛。

奋斗了,努力了,就不会有遗憾!自己的历史只能由自己去书写。不过,在我们成长的路上,师友的支持也非常重要。感恩几位先生,也感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和山东大学文学院的诸位师友,还有我的学生们,谢谢你们对我的宽容,谢谢你们对我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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