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以三位“知青”祖辈为中心的家族史

2023-11-01 11:22裴昭远
传记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知青姥爷姥姥

裴昭远

前记

疫情期间,风传我姥爷居住的小区可能会被封闭。姥爷二话不说,带着保姆直奔农贸市场,买了未来一段时间的粮食物资。从小经历饥荒年代留下的本能和经验,让他能做出比我们更迅速、准确的判断。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记录下家族的历史,记录下我们祖辈经历过的事情,让这些经验留下来,教育我们,也让我们知道自己究竟出身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了解我们自己。了解身边祖辈们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是我们的责任之一。

在一次次的家庭聚会中,我采访了很多长辈,留下了录音笔差点存不下的录音。长辈们聚在一起,互相填补记忆中的遗忘的部分,纠正记忆中的错误,还原出了一个大概的家族历史。我又根据录音一点点整理,将家族的历史记录下来。

限于篇幅,我只选取了1950 年至1956 年出生的三位“知识青年”:我姥姥的弟弟、妹妹和妹夫的故事。

1950 年出生的姨姥爷本应1966 年初中毕业,是“老三届”的一员,却因为成分问题成为不了“红卫兵”;1953 年出生的姨姥姥是“老三届”后的第一届,考初中的考试被一张大字报拦腰折断;1956 年出生的舅姥爷没能接受完整的小学教育,在学生时代的拉练和毕业后的插队中伤了胃,从事过工人、农民、商人、教师、司机等多种职业……

他们在童年时经历了“大跃进”,少年时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本来畅想的人生被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打断。他们有梦想,却在宏观的时代压力和微观的家庭压力下被步步紧逼;他们有激情,都开着汽车跑遍了七八十年代的北京城……

在20 世纪50 年代至90 年代的时光中拼搏的他们,是一个北京普通家庭的生活点滴,能让我们从一个侧面,对那段历史有更深刻、更准确的记忆。

祖辈的父亲与母亲

我家的先祖,我姥姥的爷爷的爷爷从安徽贩丝绸进京,后在北京立足。我的这位先人经营有方,在北京置办了四合院房产七八处,郊区还有田地。如此大的产业,自然是有家谱传家。只可惜姨姥姥在“文革”时为避祸将家谱焚毁。好在姨姥姥和舅姥爷在小时候当故事看过家谱,回忆出了家里进京的过程。

正所谓富不过三代,随着一代代的分家和经营不善,家业逐渐败光。传至我姥姥的爷爷的时候,已经只剩几处房产,开始为别人记账、做小工为生,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妻子依靠剩余几处房产的房租过活。周转不济时,便卖掉一处房产渡过难关。时过境迁,便只留下了一处位于德胜门的房产,与三个儿子共居其中。

她的二儿子,便是我姥姥的父亲,我的太姥爷。太姥爷的父亲家业已经败落,自己还需要为别人记账做工,自然享受不到阔少爷的待遇,自幼便在古玩店学徒。然而1916 年出生的太姥爷,少年时期处在一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有钱有闲摆弄古玩的老爷们不多,古玩行的小伙计们也就难以继续在这行讨饭吃,只好自谋生路。

北洋政府筹办的北京有轨电车公司就成了太姥爷的去处。在那里,他成为一名售票员。大约在1937 年前后,他经人介绍,娶了一位小他一岁、出身京郊的姑娘为妻,那便是我的太姥姥。

我的太姥姥一辈子操劳。在娘家做姑娘时,母亲身体多病,便一直代替母亲操持家务。一日梳头时,母亲向太姥姥说道:“别梳头了,收拾一下窗台,等会儿人多了你忙不过来。”太姥姥不解其意,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母亲已经撒手人寰,刚刚那话的意思是,自己马上就要走了,因此才会有不少人上门。

母亲去世后,太姥姥更是辛苦,就连兄长的婚事也要自己主持操办。为兄长娶亲后,本以为自己能轻松些许,没承想刚过门的嫂子却去找未曾谋面的婆婆去了。太姥姥只好再为自己娶来第二位嫂子。

她的命便是如此,一刻不得闲,脑子里便不存在偷懒的想法。嫁给太姥爷时,太姥爷的亲兄弟三人还和母亲住在一起,三位儿媳妇中另外两位妯娌则和太姥姥完全不同,满脑子是如何躲过差事的主意,于是依旧是太姥姥撑着家里绝大多数的家务事,却得不到自己婆婆的喜欢。太姥姥换了个家,身上的担子却是一点不轻。想吃一个纯棒子面的窝窝头,却也得不到自己婆婆的许可。

太姥爷的母亲周转不灵的次数终于快要追上房产的数量,便直接将三个儿子赶出了家门,自己继续吃房租过日子。太姥姥对此毫无怨言,反而因为不用再受婆婆的气,再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而开心。太姥爷和太姥姥搬到了新街口租房住,等电车公司分了宿舍后,他们又搬到了位于桃园东里的住所。他们在那里一直住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就连我的母亲也是在那里长大的。

最初只是售票员的太姥爷,在1949 年后成为坐办公室的调度,还担任工会和互助会的干事。所谓互助会,就是电车公司的职工互相接济的一个平台。太姥爷时常兜里揣着现钱,如果有人有难,不等打报告申请,自己便直接掏钱相助。由于住在电车公司分配的房子里,自己的邻居也是自己的同事。单位有一早班车司机常常睡过头,太姥爷则常常早起,常在路过时敲门,将对方叫起后离开。凭借着自己的勤勉和人缘,1962 年太姥爷被评为北京市先进职工代表,还因此获得去北戴河疗养的机会。

我的太姥姥则一直时运不济,甚至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上天似乎并不眷顾这样一个操劳的人,太姥姥打的几份零工,都阴差阳错错过了转正的机会。她干的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果品公司负责挑水果,从34 岁做到42 岁,却得到了一个40 岁以下职工转正的消息,超龄的她不但没能转正,连工作都丢了,只好回家成为了街道居委会的主任,调节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家里络绎不绝地来人,某家的婆婆和媳妇吵架,往往是婆婆先来诉一通苦,指责媳妇诸多不是,第二天媳妇又来说自己的难处。连给无业青年介绍工作,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太姥爷和太姥姥,摄于桃园东里

这让一天天辛苦操劳的太姥爷连最后的清静也失去了,家里待不住,只能出门散心。太姥姥做零活补贴家用时,却发现自己把好的工作都介绍给了别人,自己只能去永定河挖河泥,搬运数十斤的大石砖。这份力工的工作即将转正之时,太姥姥却又伤了自己的脚,再次错过了转正的机会。等自己伤好后,又干了一段时间,当快能转正之时,尾椎骨再次受伤,又错过了转正。直到街道为方便居民购物,设置了一个小卖部,太姥姥才开始代管小卖部,不用拖着自己年过半百的身体去做力工了。

在为生计奔波,为家务操劳之余,太姥姥还一直在生育。1939 年,18 岁的太姥姥便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姥姥。太姥姥一共生下了八个孩子,有一半意外夭折。我的姨姥姥和舅姥爷,连同姥姥和大舅姥爷,便是我太姥姥八个孩子中活到成人的四个。

祖辈们自述的童年

姨姥姥和舅姥爷只差三岁,舅姥爷和自己的大姐(我的姥姥)之间差了17 岁,而即使姥姥和太姥姥之间也只差18岁而已。年龄的差距,使得我的姨姥姥和舅姥爷更像一个一家四口的核心家庭,而姥姥和大舅姥爷则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疏离。

1956 年刚刚出生时,舅姥爷就患上了病,家里人一度以为他死了,将他放到了地上。当时只有三岁的姨姥姥蹲在一旁观察着这个弟弟,看见他微微动了一下,赶紧提醒自己的父母,这才将舅姥爷重新捡起,抚养成人。

2021 年的桃园东里

1958 年,困难时期开始。太姥爷和太姥姥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抚养两个孩子。大舅姥爷此时正在读中学,放学时间较早,便操持起家务,后来中学毕业在家待业,更是连家里的做饭也负责了起来。

那时候北京每月24 日放粮,23日晚上往往就没粮食吃了。到24 日早上,人们会挤着抢粮。有的家庭实在挨不到24 日,只能向邻居借粮。计划经济之下,家里也要自己计划,每天做饭都要称量着做,不然很难挨到月底。

奔波操劳的太姥爷要吃一张大饼,同样辛苦的太姥姥要吃一张小饼,嗷嗷待哺的姨姥姥和舅姥爷还要吃一份,自己做饭的大舅姥爷便只能吃一小口。即使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姨姥姥还记得,自己在某月的23 日晚上问太姥姥吃什么,太姥姥回答说吃粥。一大锅清水,放几棵野菜、几粒米,便是粥了。虽然每个月总会饿上一天,但是相较于其他要扛上几天饥饿的人家,这个桃园东里的小家还不算太惨。只是这里的男孩子仿佛天生就要承受委屈,大舅姥爷如此,舅姥爷也如此,女孩子却往往得到偏爱。

舅姥爷的学习成绩一般,非常想和同学交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常常被同学欺负,难以交到朋友。每次在外打架,不管是打人还是被打,在父母的眼里就是“惹事”,回家又会挨一顿打。

直到二十多岁,参加工作之后,舅姥爷给家里做了一个沙发,太姥爷看到后说:“你还有点用。”这句话舅姥爷记了一辈子,因为这是舅姥爷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肯定。此后,家里的家具很多都是舅姥爷亲手做的。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生活逐渐好转,不再有吃不饱的日子,平时可以吃上大白菜和自己晒的菠菜干,逢年过节还能吃上韭菜炒猪肉。家里的相对宽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孩子数量较少,年龄差距又较大,即使是姨姥姥和舅姥爷也差了三岁。相比之下,姨姥姥未来的丈夫,姨姥爷家里有兄弟姐妹五人,日子就要困难得多。

太姥姥、太姥爷和他们的四个孩子:大舅姥爷(后排左一)、姥姥(后排右一)、舅姥爷(前排左)、姨姥姥(前排右),1962 年4 月摄于北京颐和园

1950 年出生于河北的姨姥爷比姨姥姥大三岁,不满周岁时就被母亲抱到北京找自己的父亲。其时姨姥爷的父亲在北京做学徒学织布,出师后自购了一台脚踏织布机,夫妻二人一起织布贩布为生。1956 年公私合营,成立合作社时,各家的生产资料必须合伙,姨姥爷家的织布机也被迫上交。按照当时的标准,雇过一个人,有生产资料的就是“小业主”,若是雇过三个人则会被定性为“资本家”。因此,雇人打过线的姨姥爷一家被定为小业主。不过合作社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个体户们很快就被分配到了各个单位上班。成立人民公社时,街道以姨姥爷等兄弟姐妹年龄太小为理由,要求姨姥爷的父亲让出一间平房,名义上是做托儿所,实际上又安排了一户人家。

姨姥爷常常帮家中干活,但想看五分钱的电影,父亲却不许可。若是求得凶了,往往会被父亲按在炕上用鞋底子暴打一顿,姨姥爷挨完打起来继续干活,然而心思却已经飞到电影院去了。姨姥爷在小学时是小队长,学校组织春游时,家长大多会给五角钱,唯独姨姥爷家里不给。因此中队长小队长们合影时常常会少了姨姥爷。上学带饭时,姨姥爷常年只有咸菜窝头。用票证购买粮食布匹等物时,要用手中的票证交换对方手中质量较差但数量较多的票证。生活的细节让姨姥爷从小便深刻体会了缺钱的感觉。

姨姥爷小学学习十分努力,考初中前经常凌晨四五点钟起床背课文,做算术题,然而天资有限,作文将模范文一字不差地默写了一遍,考试完又接到了要补考的通知。补习三四天后,校长单独告诉姨姥爷不用再来了,回家等通知吧。姨姥爷猜测,这是因为老师看他能一字不差地将模范文背下来,可怜他辛苦。小学毕业之后,姨姥爷分到了最差的九十中。

祖辈们的“中学”

1966 年,姨姥姥本应小学毕业,参加升学考试,但没想到突然老师头一天就把卷子发下来了。姨姥姥疑惑问:“怎么回事?”老师回答说:“今年不考了,回家当习题做。”原来是“文革”爆发了。一夜之间,仿佛世界变了。

姨姥姥看到习题后,觉得最难的应用题都很简单,认为自己肯定能上一个好学校。前一年大院街坊家的闺女考上了女十五中,姨姥姥很想上这样男女分校的学校,一直以此为目标,只可惜考试没了。舅姥爷此时则刚刚小学四年级毕业,两人停课半年,一直在家里待着。

在家的姐弟二人里,年岁稍大的姨姥姥成了太姥姥口里的“当家人”。家里有一副麻将牌,姨姥姥怕是“四旧”,于是每天烧火的时候偷偷烧掉几块,直到一块不剩。现在姨姥姥还记得那副牛骨的麻将牌,手感极佳,质量上乘,每次焚烧的时候烟灰都很大,烧不干净的骨灰只能混着煤渣倒掉。太姥爷心爱的京剧书也不敢留着,一并撕掉点火烧了,那本先祖留下的家谱也在此时付之一炬。

半年后,姨姥姥被分到了九十中,和姨姥爷成了同学,却还因为差着三届的缘故并不认识。姨姥爷的父亲在工厂工作,却不希望姨姥爷也成为工人,叮嘱他好好学习:“你要是到了工厂,关在车间里头,一天八个小时不得自由。”

在父亲的考虑中,姨姥爷的目标应该是铁饭碗的铁路和邮局,因为这些不在室内工作,可以坐火车或者骑车到处转。父亲的希冀成了姨姥爷的目标。姨姥姥错过了考初中的机会,姨姥爷则错过了初中毕业考技校的机会,铁路和邮局自然也成了泡影,组织关系只能留在九十中里。这段时期,课业自然就放下了。在学校本身也学不到太多东西,更何况在学校里的时间也不多,经常需要去学工学农,进入工厂劳动,往往一年只能上一个月课。有时冬天凌晨四点要启程出发去学农,也有时是半夜出发。机灵的借口自己有病或者来例假可以跟老师坐车走,老实些的只能徒步几十公里走到大兴。

舅姥爷还经历过好几次拉练。拉练时最早是两个女生负责做饭,经常在饭点无法准时提供伙食,最终饭菜还是夹生的。因此伙食工作后来让舅姥爷和另一个男生负责,舅姥爷当管理员,统筹规划全班三十多人的伙食,包括做饭用的煤炭等。每个人每月八元的伙食费,如何使用全部由舅姥爷负责,另一个男生只负责做饭。炊事班和其他人都要拉练,但是只有炊事班需要背着锅碗瓢盆。到目的地后别人可以休息,炊事班却要生火做饭,因而辛苦很多。舅姥爷在拉练中的经历让他在后来的插队中得以进入食堂工作。

未曾“上山下乡”

随着“文革”高潮的结束,“上山下乡”成为了中学生们的新热潮。然而,有两个人做出不同的选择:一个是出身农村(北京郊区)的太姥姥,一个是小时候离开农村但常去河北老家的姨姥爷。

太姥姥对自己的孩子看得很紧。大舅姥爷准备去参军的时候,先考虑的是洋气的空军。经过体检等一系列步骤,连军装都领到手了,太姥姥却怕他从天上掉下来,坚决不放大舅姥爷走。后来大舅姥爷又有了当陆军的机会,偷偷去检查身体,合格后拿着军装回家,太姥姥说陆军可以,这才把儿子放走。

而对于姨姥姥,太姥姥则是咬紧牙关,绝不松口。她说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累姨姥姥受不了。来家里动员的人吓唬她,说不走就没工作,只能在家待着。太姥姥则对姨姥姥说:“我豁出去养你十年,找人家嫁了,我也不让你去!”

姨姥姥则很向往所谓的军事化管理和集体生活。太姥姥反对道:“那么老远,怎么回家啊?”姨姥姥却说不考虑那个,认为在那里发工资,吃得又很好。军代表来家里介绍过情况,还发了她一身军装,更让她向往,为此常常和太姥姥怄气。

学校常常召集同学们开会,宣传上山下乡的好处。姨姥姥从一年级就是旗手,一直当到六年级中队主席,中学当班长,此时经常需要动员同学们上山下乡,自己也想去却又不敢违背太姥姥的意思偷偷溜走,常常为此苦恼。

自己不去,如何拉得下脸动员同学们呢?此时,她的姐夫(我的姥爷)——当时全北京都不多见的大学生——出了个主意。姨姥姥从小就非常容易紧张,凡事只要可能都让舅姥爷出面。即使打酱油,临到她那里都会让她心跳加速。学校会演大合唱时,她往往紧张得一句都唱不出来。姥爷据此让姨姥姥去看病,还嘱咐她当天早上起来不要吃饭。测心率时姨姥姥因为饥饿和紧张心率极高,稳定在120,最终得到了个“心动过速,怀疑甲亢”的诊断。靠着这个单子,姨姥姥有了不走的借口。

绝大多数人都走了之后,姨姥姥在家正常生活了一年半,几乎每天都在玩,有一次买了张两块钱的月票在北京城到处找便宜菜买,但是转来转去发现自己只认识鼓楼。

这段时间,她只偶尔去学校一趟开会,开会接着动员,目的地是云南。姨姥姥还是想去,太姥姥说:“太远了,坐火车得三天!”后来又说去通县插队,姨姥姥又想去,说这个离着近。太姥姥说:“你要是男孩子,我就不拦着。”

太姥姥不是说笑。作为男孩子的舅姥爷就去插队了。从初中毕业后,舅姥爷觉得终于不用考试了,自己解脱了,心里充满着无论想做什么都能做到的自信,插队到了通县种地,在那里学会了抽烟。一个月后,因为拉练时的炊事班经历,舅姥爷被调到了食堂工作。

与被母亲禁止上山下乡的姨姥姥不同,姨姥爷是自己坚决不肯去上山下乡。“文革”期间,姨姥爷作为“老三届”中的一员,因为出身小业主成为不了红卫兵,还时常因害怕打砸到自己家里惶惶不安。

从1966 年开始到1970 年的五年时间,姨姥爷都在家里待业,有时在学校的安排下,一起参加游行、学习班等各种活动,每年都会回河北老家农村。由于见过农村的真实景象,姨姥爷对农村的印象是:一片漆黑,点小煤油灯,起早贪晚;冬天挖大渠淘大粪,夏天割麦子汗流浃背,喝凉水吃窝窝头;农村的水需要从水井里打上来,得混着秸秆和灰尘喝。姨姥爷的父亲也说:“离了北京,你就别想找北京!”在北京习惯了一百多个公园和自来水的姨姥爷比起其他同学都更清楚农村的真实情况,因此坚定了不去上山下乡的想法。

大舅姥爷参军后寄回的照片

然而出身不好的小业主如何能够拒绝号召,这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姨姥爷给自己制定的策略是:装怂。无论外界如何鼓动如何打击,心里一定要有一根主心骨——不能去上山下乡。在事态实在紧张的时候,姨姥爷就会跑回河北老家躲一个月。一次从老家回来时,姨姥爷发现班里五十几个同学已经全部被送去上山下乡,只剩下姨姥爷和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同学。

身体健全的姨姥爷因此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在意向登记册上,姨姥爷把四个选项(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工厂去;到企业去)全部选上。工人宣传队的人说:“你要选那个‘到农村去’!”但无论宣传队再说什么,姨姥爷都一句话不再说了。

在对抗上山下乡的压力之外,姨姥爷在这段时间又开始面对一个熟悉的老对手——饥饿。在家吃闲饭的姨姥爷此时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找到了解决全家粮食问题的方法——捡白薯。

当时农村大都是生产队,秋冬季生产队刨完白薯后,姨姥爷就会冲进地里重新刨一遍地,将较深处的、刨漏的白薯捡回家。一到秋冬季白薯放秧的时候,每天凌晨五点多,姨姥爷就会裹着破棉袄,怀揣着两张家里烙的小烙饼和啤酒瓶子装的凉水,挂着大麻袋,骑几十公里的自行车到乡下,晚上八九点钟回家时能扛回满满一大麻袋的白薯。若是能在生产队刨完白薯,允许外人来捡的“头茬”进入白薯地,姨姥爷就能捡到足够的白薯。可若是没能赶上,土地在生产队刨过又经过几拨人“捡”,实在是不剩什么了,便只能“间接偷”一部分来填肚子。生产队收上来的白薯用麻袋堆在一旁,总会有一个蜷在军大衣里的老头看着。姨姥爷便拉住当地的孩子,从一包七分钱香烟里抽出一根,或者拿一小块水果糖,用这些东西贿赂他们,让这些孩子利用他们本地人可以拿白薯的优势给他偷几块白薯,随后再去别的地方如法炮制。

姨姥爷每天从家里出发,各个生产队哪天几点“放茬”,哪里用的是机器收不干净,仿佛脑子里有一张完整的地图一样门儿清。姨姥爷每年从十月开始,连续一个多月的时间,凭借这一手“捡白薯”的技能,解决了全家的粮食问题。

除了秋冬季的这一个多月以外,姨姥爷还常常需要去学农,收麦子。一去便又是一个月,由于不愿意吃苦和恋家,即使是学农时姨姥爷也会偷偷跑回家。学校要求进企业劳动时,在父亲“铁路和邮局”的影响下,姨姥爷自己找到了北京饭店和霞公府附近的北京列车站工作。列车站很乐意接受这样一个学工来的不要工钱的临时工,将姨姥爷分到了永定门到秦皇岛的铁路做列车员,一路途经丰台、黄土坡、黄村、魏善庄、安定……工作几天就能休息几天,姨姥爷感觉十分潇洒,只可惜不能留下。

到1971 年,姨姥爷全校上下两千多名学生中只剩下58 个因各种原因不去上山下乡的学生,其中就包括姨姥爷和低姨姥爷三届的姨姥姥。

祖辈们的工作和爱情

在担惊受怕些许时日后,没有上山下乡的姨姥姥和姨姥爷依旧得到了组织分配的工作。

姨姥姥和姨姥爷由于组织关系同在九十中,作为全校上下两千多人中最后的58 人被一起分配到了北京的汽车配件工厂。也就是在那时,没有特殊原因,但没有上山下乡的姨姥姥和姨姥爷相识了。

在家里受父母疼爱,在学校招老师喜欢的姨姥姥,在工作时毫不意外地获得了领导的照顾。其他人都分了机加工、组装等脏活累活,姨姥爷先在磁电机工作了两个月,后被分到了仓库做管理员。姨姥姥则和另一个女孩被分到了楼上的组装调节器的单间,穿着白大褂,有师傅领着,工作不累,环境也好。

有一天车间新来了一个铣床,大家都起哄说:“新床啊!让我去多好!”姨姥姥也跟着起哄,结果被车间主任听见了,因此被调到了铣床工作。工作一周后,姨姥姥撂了挑子,跟主任说:“这活又累,润滑油又黑又脏,还到处都是,我干不了。”主任就将她调去了区里的宣传队,会演了一个月。回来时车间多了个新的铸造车间,于是姨姥姥就转去了那里。

铸造车间里就两个女学员,剩下的连班长都是男的。车间处于实验阶段,没有太多工作要求,男的又多,姨姥姥几乎什么累活都不用干,每天几乎就是玩沙子,身材都开始发胖了,这期间还加入了共青团。

一年之后,工厂配了辆货车,领导让她去开车。姨姥姥一开始不想去,但是架不住领导多次请求,最后还是去开车了。工厂提供了学费和机会,姨姥姥在驾校花半年时间学会了开车。全工厂只有姨姥姥一个司机,所以她又可以以此为凭“吊腰子”(以自己的特殊和别人讨价还价),甚至还有一间单独的休息室。

有一回姨姥姥腰有些不舒服,又不愿意请病假,就在工厂休息。新来的厂长看不过去,训斥道:“你为什么不出车?”姨姥姥说自己腰疼。新厂长继续训斥:“腰疼开病假去!你干得了干,干不了别干!”姨姥姥被激怒,把驾驶本甩给新厂长:“我不干了!”原来的老厂长赶紧过来哄:“他说不干就不干了,他算老几啊?你这本是公安局发的,他说的没用。”这才把姨姥姥安抚下来。

姨姥爷当仓库管理员的时候,姨姥姥的货车就停在姨姥爷工作的仓库里。姨姥爷并不甘于做一个仓库管理员,凭借自己堂堂的相貌和出色的口才,终于得到了厂长和书记的赏识,从仓库管理员变成了外协销售。当时的农村大队时常派人来城里“趟路子”,找活挣外快,工厂就会把不愿意干的糙活累活都转交给农村大队。姨姥爷作为外协销售,联系的便是这些“业务”,可以到各地“享受”农村大队的招待和馈赠。农村大队为了挣外快,通过各种途径搞来车床,无论什么活都愿意没日没夜地干,还要给司机和业务员各种好处。姨姥爷一直记着父亲的教导,对于工厂工作非常抵触,因此对在70 年代就能全国各地到处跑业务顺便旅游,非常满意。

跑了一阵子外协后,姨姥爷又开始向往当司机,觉得会开车是一个技术活,掌握开车这门技术就有了一技傍身,为此又去找厂长,软磨硬泡拿到了学车的许可。当时厂中姨姥姥是唯一的司机,姨姥爷常常跟着姨姥姥一起跑业务,学开车。随着姨姥姥买的两张电影票,两人相恋,1977 年结婚。由于姨姥爷的车技是姨姥姥教的,两人的“师徒”关系在厂里成为笑谈。

1975 年,25 岁的姨姥爷得到了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大学学习的机会。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已经是团员的姨姥姥帮他张罗着火速入团,然而回到北京后此事却再无下文。姨姥爷知道这个机会被人顶替了,但当时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多么宝贵的一个机会。

面对生活上的困难,姨姥爷总有自己的办法。结婚之前,姨姥爷想给姨姥姥弄到新婚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街道分走一间平房的往事,决定以此为借口搞到一间新房。然而时过境迁,当时要走那一间平房的领导早就去世了,其他领导不愿意承担自己分外的责任,这个问题因此被高高挂起。

姨姥爷却准确地判断出这件事不归房产所管,死死抓住了街道办事处。他很清楚,没有人敢明说不给他解决问题,因为自己结婚要房住的理由是正当的。占住这一点,姨姥爷每天都会跑到街道领导的办公室,要求解决问题,无论怎么推脱都不听,最后终于磨出来了他和姨姥姥的新婚房。

学生时代被考试折磨,插队被务农折腾的舅姥爷最渴望的工作是能够不考试、不下地劳动,还有寒暑假待遇的工作。等到插队结束时,他被分配成为小学体育老师,这完美地符合舅姥爷的要求,为此他常常得意道:“我是二十四级国家干部!”

1976 年,舅姥爷所在小学的教导主任应去“五七干校”劳动,但其不愿意去,因此舅姥爷被推出代替其进入位于天宫院的“五七干校”。在“五七干校”劳动期间,学员都是各个学校的老师,其中有一位精通古诗和音乐的学员,常常在聊天中提及古诗,勾起了舅姥爷的兴趣。在半年的劳动过程中,舅姥爷学会了大量古诗古文。母亲从小一直生活在太姥姥家里,舅舅带着背古诗的事情一直印在她的脑海中。

1979 年,舅姥爷认为自己没有学历,同时非常希望学一门手艺,有一技傍身,认为有手艺才算有能耐。同时也考虑到老师工资太低,只有23 元工资,转正后也只有32 元,离开学校,经大舅姥爷介绍,进入东郊铸造厂成为铸造工人,工资超过了40 元。

铸造工人只是舅姥爷的一个过渡,他希望借此证明自己有能力养活一个家,并从小学老师的工作中摆脱出来,获得了一个工人的身份。1980 年,大舅姥爷帮舅姥爷找到了通用机械公司新成立的空调销售工作,舅姥爷立刻跳槽。机械公司此后合并为机械研究所,舅姥爷就在机械研究所工作,负责调试,后来又担任通讯员,同时和上游的甲方和下游的乙方接触。

1982 年左右,被派到广东工地的舅姥爷非常上心,一直努力钻研技术。当地的总工程师在风道设计中犯了一个错误,舅姥爷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当众指出了这个错误,因此得罪了总工程师,但自己却浑然不知,反而得意洋洋。后来舅姥爷的领导询问舅姥爷怎么得罪那位总工程师了,告诉他被人在背后说了不少坏话,舅姥爷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因为什么。直到多年后,舅姥爷才回过味儿来。

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舅姥爷一直没有稳定的对象。在当小学老师时,舅姥爷曾有一个暧昧的对象,当时没有挑明。在铸造工厂工作时,有一个化验室的姑娘对舅姥爷有意,两人相处半年后分手。直到1981 年,才在太姥姥的介绍下和舅姥姥相识。

1980 年,舅姥姥还在学车,学车的地点则和太姥姥的小卖部很近,因此经常光顾。太姥姥则用起了当街道主任调节婆媳关系时锻炼出来的语言能力,旁敲侧击打听出了舅姥姥没有对象。舅姥姥当时只有21 岁,别人介绍对象时,常常因为自己年纪太小而拒绝。太姥姥这时给舅姥姥介绍了舅姥爷,但是隐瞒了舅姥爷是自己儿子这件事,只说是自己的街坊,家里条件很好,在通用公司上班,还有1 米78 的大高个儿。舅姥姥还是有些犹豫,但是太姥姥坚持不懈地推销这个“街坊”。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打动了舅姥姥,答应出来和舅姥爷见面。

姨姥姥和姨姥爷,摄于桃园东里

太姥姥将舅姥姥带到了蒲黄榆的一座桥边,和舅姥爷隔桥相望。舅姥爷一眼就认定了舅姥姥是“自己家里人”。两人很快相恋。后因琐事二人吵架,舅姥爷急中不小心说漏了那个介绍对象的“老太太”是自己母亲的事,舅姥姥这才知道太姥姥和舅姥爷的关系。舅姥姥每次和舅姥爷吵架,不理舅姥爷的时候,舅姥爷就会跑到舅姥姥单位门口守着。舅姥姥下班时看到舅姥爷堆着一脸笑的样子,便也会笑起来,这一篇就算揭过了。

大舅姥爷的媳妇也是太姥姥介绍的。无论大事小事,太姥姥都操碎了心。1984 年,舅姥爷和舅姥姥结婚后,夫妻两口子一起住在桃园东里,伺候太姥爷。太姥姥却永远没有闲下来的命,一直是家里的“总指挥”。

舅姥姥

祖辈们的父母及子女

太姥姥对舅姥爷的苛刻要求,有些类似皇帝对太子的磨砺。她非常宠爱女儿,却一直认为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内心深处将小儿子看作自己年老时的寄托。

舅姥爷特别敬畏自己的父母,唯父母命是从。一次过年时,舅姥爷曾允诺去接舅姥姥,但临出门时太姥姥突然派他去买面。舅姥爷甚至不敢告诉母亲自己还要去接女朋友,把舅姥姥晾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再去接舅姥姥时也有些畏畏缩缩,看见舅姥姥与大舅姥姥等人正在说话,安慰自己说舅姥姥会和他们一起来,没想到舅姥姥告别后依旧在原地等他。舅姥姥非常生气,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在舅姥爷家门口就回家了,后来舅姥爷和大舅姥爷上门赔罪才算了结。

然而太姥姥没有享受哪怕一天的福。

1986 年9 月1 日,一直在太姥姥家居住生活的母亲考上了北京大学,这是这个工人大院多少年没有的事情。全家人簇拥着她进了北大,在宿舍安顿下来,太姥姥也去了。但当周末母亲回家时,她的大舅妈却告诉了她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太姥姥走了。

原来太姥爷突然因为脑梗住院,已经操劳了半个世纪的太姥姥奔前忙后,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医院里的太姥爷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医院外的太姥姥却被压垮了。舅姥爷将太姥姥背到医院,但是为时已晚,这具受过太多伤、太多苦的身体已经走不下去了。

临终时,太姥姥将一切都托付给了舅姥爷,包括自己多年来攒下的几十块钱,偷偷藏在正房对面小煤屋的墙洞里。老太太省吃俭用,但是一定要有点钱压在手里,无论是丈夫、儿女还是孙女,绝对不能在面儿上少了一点光彩,绝不向人开口借钱。这点压箱底的积蓄交给儿子时,想必她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当初自己的母亲让自己收拾窗台的往事。

舅姥爷抱着小表姨

1986 年9 月6 日,太姥姥病逝,享年69 岁。

舅姥爷向往开车,渴望有速度有激情的工作。舅姥姥在认识舅姥爷时就正在学开车,与交通队的警察交好,在舅姥姥的帮助下舅姥爷拿到了学车的资格,一边工作一边学车。1986 年,舅姥爷辞去通用机械公司的工作。经大舅姥爷的朋友介绍,获得了临时的司机工作。数月后,又经大舅姥爷介绍进入了天伦服务公司。

然而舅姥爷辞去通用公司的工作时,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面对母亲的离去以及脑梗的父亲,还有嗷嗷待哺的女儿和整个家的责任。即使是数十年后,谈起这段岁月时,舅姥爷也不禁流泪。

1981 年时,姨姥姥工作的零件加工厂合并。到90 年代,车队要承包出去,变成计件工作。姨姥姥因此不再开车,改去车间干装配工,每天只干晚班,从晚上九、十点钟干到十二点回家,工作效率比同事们都高,依旧受到领导喜爱,一直到2000 年,姨姥姥退休。

太姥姥去世后,“总指挥”没了,舅姥爷和舅姥姥背负起了家里的一切。工作稍清闲些了的姨姥姥也常常回到娘家,带来钱和水果等物,帮着洗衣,做家务,共同撑起了这个曾经庇佑他们的家。

太姥爷出院后丧失了部分记忆,为了不让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舅姥爷联合家里人向他隐瞒了太姥姥已经去世的消息。直到太姥爷去世,舅姥爷等人也没有向他挑明太姥姥去世的消息。

但太姥爷始终在寻找,在询问,他要搞清楚老伴究竟去了哪里。舅姥爷等人骗他说太姥姥住院了,太姥爷就坚持要去医院看望太姥姥,让夹在中间的舅姥爷非常为难,只好一次次编新的谎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姥爷可能渐渐糊涂了,更可能是猜到了答案,终于不再追问。

舅姥爷工作的天伦公司是改革开放时期,北京市政协与北京贝迪克集团共同组建成立的。在政企分离时期,北京市政协又开始与天伦公司切割,将一部分股份无偿给予北京信托经营。

政企分离后,新来的经理打算甩开舅姥爷这些公司的老人们,自己单干。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舅姥爷等人一起到政协交涉,终于惊动了上层领导,此事被迫中止,舅姥爷也得以一直在天伦公司工作到2004 年,随后开始经营自己的饭店。

姨姥爷和姨姥姥的女儿,我的四表姨于1978 年出生;舅姥爷和舅姥姥的女儿,我的小表姨则于1985年出生。限于政策,他们没有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生育许多子女,而是都只有一个女儿。

我姨姥姥、舅姥爷的子女这一辈,共有姐妹五人,每一位都在各自的领域内干得不错。我的四表姨与四表姨父结婚,生下了我的表妹。在我小时候,我羡慕妈妈有舅舅而我没有,因此很长时间里都不喊四表姨父而是喊“舅舅”。小表姨现在在街道工作,就像我太姥姥曾经一样。而与太姥姥不同的是,小表姨的工作是正式的。我的母亲,也是这一辈最年长的大姐在大学中结识了我的父亲,两人相恋结婚。

姥爷、姥姥抱着我和小姨、姨父合影

我和姥姥、姥爷,摄于回龙观

尾声

1999年10月4日,我出生。2000年1月,我第一次见到了上文中的每一个人,除了太姥姥。

太姥爷一直和舅姥爷生活在一起。由于脑梗,他的语言和行动能力受限,但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和爱。他永远最宠爱家族中最小的女孩,从姨姥姥开始,到我的母亲、我的四表姨、我的小表姨。只有她们才能够得到糖拌西红柿盘底的甜汤,其他人都不行。每次被舅姥爷带到任何一个兄弟姐妹家做客,临到要走时他总会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大衣,随时准备起身和舅姥爷一起离开,仿佛在说别想把我丢在这里。

后来,我见到了太姥爷,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春节和一个元宵节。

2000 年2 月23 日,见到了重孙子,还偷偷在重孙子手里塞了50 元钱的太姥爷去世,走得非常安详,享年84 岁。家里人都说,我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打破“糖拌西红柿甜汤归属女孩”这个定律的人,然而却没有验证的机会。

我的姥姥和姥爷有两位女儿。他们把大女儿(我的母亲)送到了我的太姥姥家,二女儿(我的小姨)则在姥姥和姥爷家长大。我的母亲一直在她的姥姥家长大,我则在我的姥姥家长大。那时姥姥和姥爷刚好退休,他们把我养到四岁时才送回家里。随着年岁渐长,姥姥和姥爷搬到了回龙观,和我的小姨住在一个小区。此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在姥姥和姥爷家里住两个晚上。

我和小姨的合影,摄于2022 年北京冬奥会期间的国际转播中心

我也因此经常见到我的小姨和姨父。小姨的工作在我印象里一直和体育有关,2008 年的北京奥运会和2022 年的冬奥会她都在第一线工作。因为她,我在8 岁时就得到了现场看奥运会的机会,在冬奥会时能够和她一起参与工作。姨父则无论是历史、科技还是游戏、体育,所有小男孩喜欢的东西他好像都懂。他们没有孩子,因此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的爱。

每个周末,我常常和小区里的孩子们一起玩。随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出来玩的孩子越来越少,补习班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当我的周末逐渐被补习班吞噬时,我见到姥姥、姥爷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2019 年,我刚好获得了一笔奖学金,用这笔钱带姥姥去了她想去的莫斯科餐厅,办了一场八十大寿辰。同年9 月12 日,姥姥病逝。她幸运地躲过了新冠时代,却也让我永远失去了采访她的机会。

我很想念她。

姥爷已经快90 岁了,他自然没有了带两三岁的我上公园玩时那样敏捷强壮,但是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时,满头茂密带黑的头发会让你以为时光是不是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大舅姥爷曾经是家里的大哥,是家里最有路子的人,舅姥爷和姨姥爷的工作基本都是他介绍的。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不再是那个能够呼风唤雨的老大哥,亲戚们遇到的问题逐渐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大舅姥爷选择了离开这个大家庭。在我有记忆之后,我经常听到长辈们谈起这位大舅姥爷,却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祖辈,即使是太姥爷的百年冥寿和他的大姐、我的姥姥去世时他也没有出现。

姨姥爷、姨姥姥和舅姥爷、舅姥姥的生活一直都很幸福,他们还在继续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

(因篇幅有限,本文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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