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表演性、可视性:《啼笑因缘》可改编性研究

2023-10-31 04:36
文化学刊 2023年9期
关键词:表演性因缘张恨水

李 婕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恨水可谓是拥有最多读者的作家之一,其最畅销的小说为《啼笑因缘》。张恨水谈及《啼笑因缘》的销量时曾说道:“《啼笑因缘》的销数,直到现在,还超过我其他作品的销数。”[1]实际上,这部小说不仅在民国时期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其后亦借助影视改编的方式为人们所熟知。从1930年小说《啼笑因缘》问世,到2004年电视剧《啼笑因缘》播出,70余年来,该小说共被影视改编15次。整体来看,《啼笑因缘》与影视改编的研究大体上是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的:一是以史料为基础,以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摄制“双胞案”为中心,还原事件的始末;二是将原著和改编本进行比较,对比两者之间的异同,既加深对原著的理解,也呈现出不同时代对《啼笑因缘》的解读;三是从传播学视角分析小说《啼笑因缘》及其影视改编作品引发传播热潮的原因,梳理小说《啼笑因缘》创作、改编和传播的轨迹。上述研究基本上立足于单一改编本与原著的比较,探究小说《啼笑因缘》其受影视改编青睐原因的论文较少。考察小说《啼笑因缘》的可改编性,能更为丰富全面地揭示《啼笑因缘》与影视改编的关系。《啼笑因缘》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被改编,除了小说造成的市场轰动引起影视公司的注意外,更重要的是小说本身具有极强的可改编性。从叙事角度来看,小说的故事戏剧性极强、人物表演性十足和场景可视性明显。

一、故事的戏剧性

从主流电影来看,戏剧性是推动电影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啼笑因缘》讲述富家公子樊家树赴京考试,在天桥偶遇大鼓书艺人沈凤喜,两人一见钟情。随后,在跳舞场樊家树遇到与沈凤喜拥有同样面孔的摩登女郎何丽娜,何丽娜对樊家树一见倾心。此外,江湖义侠关寿峰、关秀姑父女与樊家树在天桥相识,并结下莫逆之交。后因军阀刘将军贪慕沈凤喜的美色,将其强行带走,几位主角的人生交缠在一起,命运都发生了重大转折。《啼笑因缘》故事的戏剧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张恨水把沈凤喜和何丽娜设计成为拥有相同面孔、不同性格的女性角色,制造戏剧性。虽然她们拥有同样美丽的容颜,但是她们却具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成长经历。沈凤喜生于穷困人家,年少时便开始跟随其三叔在天桥卖唱,以此赚钱养家。尽管生活窘迫,但她依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善解人意和纯真无邪的姑娘。樊家树在天桥邂逅沈凤喜之时,正是被她身上这种气质所吸引。而小说的另一个女主角何丽娜则是财政厅厅长之女,自幼娇生惯养,人生一帆风顺,由此养成了刁蛮任性的蛮横脾气。在何丽娜初遇江南富家公子樊家树之后,她被樊家树谦谦公子的风度所吸引,便上演了一场贵族小姐“求爱记”。实际上,从樊家树的立场来看,沈凤喜和何丽娜代表着他心目中完美女性的不同特质,前者代表纯真美好,后者代表权利、财富及善良、上进。在小说前半部,樊家树选择了沈凤喜,也就是选择了女性纯洁无瑕的生命状态。随着沈凤喜被金钱诱惑,半推半就地嫁给了刘将军之后,她生命中的纯真美好受到玷污。而何丽娜恰恰相反,在小说伊始,她虽然具有蛮横无理的性格缺点,但在爱情力量的牵引下她逐步完善了自己的性格,蜕变成为知书达礼、思想进步的新时代女性。相对于人格受到贬损的沈凤喜来说,何丽娜完成了人格的升华,她最终以一种完美的女性姿态站在樊家树身边。而人格受到污损的沈凤喜走向了灭亡。由此可见,小说的戏剧性张力就存在于人物形象的相同、性格各异、背景差异和命运的反转之中。

其次,小说通过樊家树、沈凤喜和何丽娜三个角色建立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关系,并由此衍生出一个复杂的关系网,本来人生毫无交集的沈凤喜、何丽娜和关秀姑因为对樊家树的爱,她们的命运被牵扯到一起。沈凤喜和何丽娜因为长相相似,她们与樊家树之间闹出许多啼笑皆非的爱情故事。沈凤喜在被刘将军掳走后,樊家树央求关秀姑和何丽娜营救沈凤喜,智斗刘将军。何丽娜的爱慕者军人沈国英是刘将军的部下,沈国英对何丽娜爱而不得,因此,将感情转移至沈凤喜。可见,张恨水通过巧妙的人物安排,使小说中的不同人物之间存在着或显或隐的联系,如以樊家树为中心,不同主角之间构成“小三角关系”,与此同时,不同的“小三角”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大三角”,即所有的主要人物之间亦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关系。作者编织出一张精巧的人物关系网,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性张力,具体人物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啼笑因缘》人物关系

最后,小说采用了“言情+武侠”的写作方式,两种类型的结合使小说戏剧性倍增。其中,言情色彩比较浓郁的部分是由沈凤喜的一张照片引发的爱情风波。沈凤喜将照片作为定情信物赠送给樊家树,而照片又被沈凤喜的情敌何丽娜有意拿走。这张照片被双方家长意外发现后,他们误以为樊家树与何丽娜定情。照片见证了樊家树与沈凤喜、何丽娜三人之间啼笑皆非的爱情姻缘。后来,这张照片经由何丽娜母亲之手落到她的爱慕者沈国英手中,并直接促成沈国英与沈凤喜的缘分,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见证了男女主角爱而不得的啼笑因缘。这张照片实际上是整部小说的爱情故事的线索和物证,见证了主角的爱情和命运,也增加了小说的戏剧性张力。除言情之外,小说还融入了武侠色彩。集中表现在江湖艺人关寿峰和关秀姑父女身上,他们除了有过人的武艺和才智,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义气。他们在沈凤喜落入刘将军虎口之时,夜探将军府,准备营救沈凤喜。后来,关秀姑为了替樊家树报仇,假意答应刘将军给他做妾室的要求,并在新婚之夜刺杀了“新郎官”刘将军,最终她既成功地为樊家树和沈凤喜报了私仇,又替百姓铲除了恶霸刘将军,展现了一代侠女风范,增添了小说的戏剧性色彩,使其“成为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2]。

二、人物的表演性

张恨水除了关注故事的戏剧性之外,他还特别关注人物的表演性。张恨水时常通过观看电影的方式寻找刻画人物的方式,正如其长孙张纪所回忆,1927年3月,张恨水在北平中央影院观看《爱之花》后,为影片中女演员克罗尔的精湛表演所折服,并认为电影的白描手法使用巧妙得当,对其小说创作大有启发[3]。《啼笑因缘》人物的表演性非常明显,集中体现在面部表情、动作姿势和人物语言等方面。这种鲜明的表演性具有电影剧本的风格,对演员的指导性很强,非常适合电影剧本改编。

从面部表情来看,张恨水擅长用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层次分明、动感十足的人物表情,这些表情传神地将人物的内心感受外化出来,比如,沈凤喜初见樊家树时的四次眼神描写:一是“不住地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4]15;二是“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4]15;三是“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树一转”[4]16;四是“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4]16。张恨水对沈凤喜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眼神描写,传达了她既对樊家树好奇,又有少女的娇羞之感。第三次眼神描写,描绘出沈凤喜在卖艺时对樊家树的特别关注。第四次的眼神描写是在樊家树慷慨赠予她一块大洋之后,刻画了沈凤喜夹杂着惊讶和感激的复杂情绪。通过四次差异性的眼神描写,张恨水把沈凤喜内心深处的情感变化外化,同时将少女的好奇、娇羞、惊讶和感激的情绪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来。

从人物的动作姿势来看,小说中的每个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贴合他们的性格和身份。人物动作是可表演的,甚至可以说,在拍摄电影时可以直接作为动作指导,指导演员表演。张恨水在《啼笑因缘》中刻画了一个思想解放、作风西化、行动大胆的现代风格女性何丽娜。当她在跳舞场遇到旧友陶伯和夫妇的时候,也是她和樊家树首次见面的时刻,然而她却毫不客气地坐在樊家树身边[4]23-24。当西崽为何丽娜斟满啤酒的时候,何丽娜潇洒自如地端起杯子大喝一口。与此同时,何丽娜动作爽利地翘起“二郎腿”。单就这一系列动作来看,何丽娜的行为举止与旧式女子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张恨水通过何丽娜第一次出场酣畅淋漓的动作描写,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何丽娜的个性。此外,张恨水亦通过一组动作描绘了侠士关寿峰,描写关寿峰在天桥卖艺的表演过程中的“提”“颠”“举”“落”和“起”等一系列动作,展现了关寿峰超群的武艺,这同时也为关寿峰到将军府营救沈凤喜以及刺杀刘将军埋下伏笔[4]6-7。可见,张恨水擅长以具有表演性的人物动作的展示来表现人物性格及推动剧情发展。

从人物语言方面来看,无论是小说中的主角还是配角,张恨水都赋予了他们鲜活的性格,并通过语言的方式贴切地反映出来。人物语言承载了思维和意识,思维和意识是抽象的,人物语言是具象的、可听可感的,是具有表演性的。例如,在樊家树初次拜访关家的场景中,作者通过关秀姑与樊家树的几句对话,将关秀姑的性格特点鲜明地表现出来。当关秀姑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陌生男子时,她警惕且不客气地询问对方为何而来,并声明这里是穷困人家居住地而非富人应来之处。然而,当她得知樊家树是父亲提过的朋友时,她转而放下戒心,兴奋地与樊家树攀谈,并在进屋之前就大声呼喊父亲,告知樊家树来访。关秀姑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语言表演尤其能让观众感受到她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性格特点。结合前面她的警惕和毫不客气的语言风格,读者可以感知到她喜怒形于色、爱憎分明和潇洒利落的侠女风范。

除此之外,人物服装造型也增强了人物的表演性。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穿戴着适合自己阶层和性格的服装,如沈凤喜的“旧蓝竹布长衫”、何丽娜的“葱绿绸的西洋舞衣”、关寿峰的“紫花布汗衫”、关秀姑的“青布衣服”等。其中,让人过目不忘的是沈凤喜的三叔沈三弦的服装:“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5]张恨水通过服装,将沈三弦穷苦百姓的身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西美尔指出,服饰的风格反映所属社会阶层,风格的差异突显阶层差异[4]3。从人物服装不同的质地(布或绸)、款式(旧蓝竹布或西洋舞衣)、新旧等方面,小说直接将人物之间的阶层差异勾勒出来。

综上,张恨水通过人物的神态、动作、语言、着装等多个维度的描写,将人物的性格、身份、心态以可表演的方式展现出来,如严独鹤所言:“《啼笑因缘》……在文字中直显出来,遂使阅者如亲眼见着这许多人的行为,如亲耳听得这许多人的说话,使感觉有着无穷的妙趣。”[4]14该小说通过可表演的方式描绘人物,让观众如同“亲眼见着”这些人物,使小说更具有视觉性和可改编性。

三、场景的可视性

除了人物的表演性外,张恨水还十分注重营造贴合人物身份和性格的生存环境。借助小说中人物的视角,张恨水将天桥、关寿峰家、沈凤喜家、何丽娜家这些具有典型性的场景悉数地展现出来。一方面,作者精准地抓住了不同人物生存空间的特征,用可视化的场景塑造了典型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另一方面,这些高度可视化的场景参与了人物命运的叙事。而因为小说中的场景具有可视化的特性,所以几乎可以直接运用于影视的场景布置。

其一,张恨水既有“全景式”的宏大公共空间叙事,展现小说的时代背景和社会面貌,又有“特写式”的密闭的私人空间描写,展示人物的生存环境。例如,樊家树初次到天桥消遣,张恨水以樊家树的视角刻画了一个底层群体的娱乐场所——天桥:“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围住一圈人。”[4]5通过描写天桥这一大众娱乐场所,小说生动地展现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平百姓的休闲生活状态。多种多样的戏耍玩意在这个大众娱乐休闲空间——天桥里纷纷登场,各自为营,好不热闹。这种白描手法下的“场景布置”将小说中主要人物生存的时代和社会真实地再现出来,也为整个小说的故事发展奠定了现实主义的基调。除了宏观的大场面描写,张恨水还擅长“布置”家庭空间,就如江湖艺人关寿峰的住处描写。通过描绘“关羽神像”“旧神桌”“洋铁五供”“弓箭刀棍”“獾子皮”“干草药”和“干葫芦”等具有武人气息的物件陈设[4]10-11,张恨水进一步强化了关寿峰父女侠士的身份。类似于关寿峰家这种不仅具象且个性化的场景布局只是张恨水小说中的一个随处可见的案例,这种可视化的又具有人物特色的家庭场景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沈凤喜、何丽娜的居住地作者亦如此处理。

其二,小说中人物所在场景的变化直接地折射出人物命运的发展和变化。张恨水透过沈凤喜生活场所的改变,反映出人物境遇的变化,譬如,樊家树首次拜访沈家时,他看到沈家破瓦寒窑的宅院:“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挡住,木隔扇下面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4]29而在樊家树的资助下,沈家搬入独门独院的私人住宅:“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是一房白漆家具。”[4]75等到沈凤喜入住将军府后,沈凤喜的居住环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张恨水以沈母的视角用“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式的眼光走入将军府:“这楼前是一字通廊,一个双十架的玻璃窗内,垂着紫色的帷幔……由正门穿过堂屋,旁边有一挂双垂的绿幔,老妈子又引将进去,只见里面金碧辉煌,陈设得非常华丽。”[4]194-195从“半破的木隔扇”“破煤筐子”“断脚板凳”到“白漆家具”再到“双十架的玻璃窗”“紫色的帷幔”“垂钟式的罗帐”,张恨水利用可视化的家具的变化反映出沈凤喜居住环境的变化,实际上,这也是沈凤喜人生际遇变迁的直观式呈现。

与此同时,场景的变化同样参与到何丽娜命运的变化中,并有效地映射出她心境的转变。比如,何丽娜在家中举办的告别舞会展现了她家奢华的风格,“五彩灯笼”“重重的院落和廊子”“宽展的舞场”等细节勾勒出何家令人咋舌的奢华程度。[4]325而当何丽娜隐居山林中时,她居住的环境透露出她欲远离尘世的心境:“书室后面,是个圆门,垂着双幅黄幔……黄幔里仿佛是个小佛堂,有好些挂着的佛像,和供着的佛龛。”[4]359幔后的小佛堂、佛像和供着的佛龛隐隐地呈现出何丽娜与过往告别,寻找精神依托的心声。

四、结语

总而言之,一方面张恨水擅长塑造个性化的人物,运用可观可感的表情、语言和动作将小说中的角色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另一方面,作者又将这些人物放置在符合各自身份的场景中,并且这些场景的描写也是可视化的,营造了典型人物在典型空间中生活的氛围。从小说故事本身来说,具有表演性的人物生活在可视化的场景中,又因为各种“因缘”发生了一系列戏剧性的故事。《啼笑因缘》适合影视改编,与其叙事上本身具有较强的可改编性有关。《啼笑因缘》的可改编性研究,不仅丰富了张恨水小说的影视化研究,也为小说的电影改编研究提供了典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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