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早晨
《源氏物语》的男性主角光源氏与薰的中间,有一位过渡人物夕雾。夕雾作为光源氏正妻葵上之遗孤,作为光源氏的物语生命的延续,本来大约该被写成与(原先的)头中将的子嗣辨少将或柏木相争竞而不落下风的形象。第一代源氏之后是第二代夕雾,夕雾与辨少将或者柏木的同时登台本该是他们各自父亲亦敌亦友关系的翻刻。“柏木作为藤原氏之嫡流,于汉才亦属优选,在作品中,是前途无限的朝臣形象。放在《源氏物语》里,称柏木乃是一位担当着作品‘政治荣达’主题的作中人物亦不为过。”[1]
不过,朱雀帝女三宫降嫁的故事——篇幅颇大的《若菜》上下帖横空出世,于《藤里叶》之后降临了。于是,夕雾与(原先的)头中间的子嗣之间的争竞遭遇了某种淡化,争竞依然存在,但《柏木》《横笛》两帖因为柏木的急逝和夕雾在柏木死后对柏木的无限缅怀,导致向来源氏与藤原氏之间亦敌亦友、且源氏方面稍胜一筹的人物情节关系遭到了“破坏”,接下去的物语情节只好改头换面。
但即使含蓄处理,不过深地述及二代目间的争竞,整部《源氏物语》本可以在《藤里叶》结束。《藤里叶》的结尾已经暗示源氏的彻底胜利,藤原氏即(原先的)左大臣、头中将家族,如今的内大臣家已经不是源氏家族的对手。或许作者突然改变心意,临时起意让(原先的)头中将的儿子里的柏木一跃成为代表人物,取代辨少将的地位。柏木的情节又因为女三宫降嫁而走向另一种风情,也就是柏木私通女三宫——臣下与公主私通的带有强烈禁断色彩的背德故事。禁断叙述的结果,是薰的诞生。薰又恰恰在名义上要作为源氏与女三宫的孩子而生存。于是,新一代的男主角成了薰,薰取代源氏,作为源氏故事的继承人,自然,夕雾的光辉只能淡化。
《藤里叶》一帖中,诸事终了,源氏终于能得偿所愿地去出家,但依旧放不下的还是紫上等人。源氏既已无事可写,源氏的女儿明石小姐入内成为中宫,再交代完结紫上、花散里等女性之后,在此处,作者该是拉满了接着要写夕雾的饱满弓弦,大有不得不发之势。家内家外诸事向读者汇报已毕,第一代源氏的退隐也该提上日程。如果还要继续物语下去,不写夕雾之天下,又该是谁人的矫首青霄呢?
我们看《藤里叶》处处展示出全书将尽的势头,而《藤里叶》中的红叶舞也暗示对须磨追放之前的桐壶帝时代的怀念。两个时代于源氏而言意义重大,相提并论。原稿已可在此停笔,该帖最后对源氏父子的容貌的描写,可以说是将源氏富贵荣华的至于顶点进行定格了:
他(指冷泉帝)的容貌愈形端庄,与六条院主人简直是一模一样;而陪侍在侧的中纳言,则又与这两位无甚分别,这真教人惊异!论气质之佳,中纳言或稍嫌不如皇帝,但是若论外貌之俊,则似又略胜一筹。这位公子正美妙地吹奏着笛子。在众多排列阶前唱歌的殿上人之中,辨少将的歌喉尤为不同凡响。这两家人的子弟们何以如此样样高人一等呢?怕是所谓得天独厚吧。[2]691(藤里叶)
而以下这段岂非恰巧照应着《红叶贺》的最后一段,两帖的结尾如出一辙:
新皇子(指后来的冷泉帝)随时日成长,二人看来更为相像,几乎难于辨别。母后衷心尤觉悲苦,所幸,别人并未察觉吧?说真的,就算是刻意仿造替身吧,世上又怎可能产生另一位貌似源氏之君的人物呢?可是,这两位真是出奇的相像。世人只有认为这奇迹乃如同日月之交辉于天空中了。[2]172(红叶贺)
而“玉鬘十帖”之后到《藤里叶》,时移世易,源氏与冷泉帝与夕雾三人坐在一处,外貌相似,权势熏天,甚至令读者不禁猛然觉得,作者对“那件事”的罪恶感已经淡化平和不少——不再很是追究源氏与藤壶当年的私通之罪了。
《红叶贺》及《须磨》《明石》的时候,还是“日月并行”,而且代表着源氏的月总是稍显晦暗的。彼时诸帖,唯独在《须磨》帖里,源氏与良清、惟光、右近将监等于十五之夜作歌之后,才是满月升空,但地点却在须磨浦上。作者明引白居易诗“三五夜中新月色”来达到《须磨》帖高潮,暗示源氏此时暗弱,其光亮在野而不在朝。
月已上升,光华皎洁,始知今宵为十五夜。回想往时,每逢这种时候,宫里总有游宴娱乐,更教人怀念京城;谅京城方面各处此刻必也有一些人同望此月吧?于是,他禁不住更用心仰望那月亮,不觉的低吟:“二千里外故人心。”左右近侍闻之,无不泪潸潸而下。[2]287(须磨)
丸山清子以为:“白氏在翰林院中只身值宿,遥念远处江陵卑湿之地的元稹,咏出这首诗来。谪居须磨的源氏,怀念京中情景,便借这诗来抒发感慨。本来这是尽人皆知的名句,很难借用得当,只有运用得巧妙,才会得到读者的称许。在这里,物语作者让原作者与吟咏此句的源氏公子掉换一下处境,并使之避免落入俗套,其手段之妙显示了作者的文采。”[3]这种用汉籍诗句,且饶富汉籍叙述笔调的段落,岂不是明文在谈那一轮来自野间的明月照耀着处于低谷的源氏?然《藤里叶》的时代,离飘浮着源氏与藤壶二人隐秘的忧虑忧伤气息的时代已然很远了。《藤里叶》不止日月并行的辉光,结末还加上了一位夕雾,父子三人并行。源氏与藤原氏两门后嗣繁炽,辅翼圣皇(源氏之实子冷泉)的景象,明明在暗示旧故事暂告段落,新的物语即将开启。
《藤里叶》帖的结尾段落,在这“丰年大置酒,玉樽列广庭”[4](曹植:《大魏篇》)的盛况里,还出现了辨少将的歌喉,这像在暗示,此后的物语,将暂时是夕雾与辨少将的天下。这位被拿来与夕雾相提并论的辨少将,乃柏木的兄弟,昔日的头中将、如今的内大臣之子。昔日的头中将与光源氏处处相比较又终究处处稍不如光源氏。如今行文上而言,辨少将的光华也远在源氏的孩子冷泉帝与夕雾之下。作者虽提笔多次点到这位辨少将。但对于接下来要不要展开他的故事,或是否用他来与夕雾行文并进这一点,看来是颇为踌躇的。直到下一帖《若菜》,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头中将的另一位儿子柏木居然一跃超过这位歌喉之辨少将,成为新故事的中心人物。
辨少将这颗棋子被作者从棋盘上轻轻抹开,柏木被摆到了作为过渡故事的《若菜》系列(包括《若菜》上下、《柏木》《横笛》《铃虫》《夕雾》等篇)的重要位置,这个暗度的转换,其实思接“宇治十帖”的主角究竟是匂宫还是薰。众所周知,薰的生父正是柏木。
薰和匂宫都是“宇治十帖”的主角,但匂宫的出现是必然的、顺势而为的写法。正因为紫上与明石君的必然相遇,故必然有匂宫这个角色。但薰却是文章一层层写下去生出来的意外、偶然。即使薰不是第一主角,而是第二主角,也是一位被“推选”出来的主角。柏木去世,夕雾失去了“对手”。《若菜》系列中的夕雾简直“摧枯拉朽”,直凌太政大臣(原头中将)家门之上,柏木的气势与形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物语进行至此,自然成了夕雾一人的独角戏。薰作为柏木的子息,其实属藤原氏一方的人物;如此,则薰名义上是匂宫的舅舅,实则还是作为藤原氏一方的人物与匂宫互文。
《源氏物语》故事始终须有源氏一方与藤原氏一方男子之对峙而成文,自光源氏与头中将起便如此。柏木速逝,夕雾缺了柏木这位对手,形影相吊,而又于柏木死后强迫落叶之宫,是对柏木的最终破坏,于是夕雾也便不能久久地独立成文。“宇治十帖”男方的主角只能更换新人。
如前文所分析,《若菜》帖的空降,于《源氏物语》而言是写作中的一个意外。是宫廷其他女房参与了物语,还是源自紫式部生命里突降的事件或灵感?“女房们”在《若菜》以降的帖中,参与主人公之间的恋情的形式也有了变容,如《若菜(下)》中,当柏木好不容易从东宫处骗来女三宫身边日日不离的那只猫时,女房们觉察到了主人对女三宫的痴恋并展开议论。但这一回,作者没让女房们直接讨论女三宫与主人——毕竟,因为女三宫是朱雀院的女儿,直接的议论对双方都是极为不敬的——而是议论主人对猫之态度的转变。我们阅读时,几乎要被作者骗过:莫非女房们尚不知晓她们那可怜主人的心理?结合此前诸帖试想,这又怎么可能?《源氏物语》中的女房们哪一帖不是料敌先机,哪一处不是无所不知,柏木的单纯心思,怎么能做到滴水不漏?显然此处,是作者偷偷使用了技巧,而于形式上呈现的,正是女房们“参恋方式”的改变。
我们从宇治大君与中君的身世命运,很容易联想到紫式部本人的生平经历。当然,即使《源氏物语》有那么一些写实的成分,尤其是牵连作者自己之实,也不是简单地将自己的遭遇、生活与见闻随心地写出来。以她谨小慎微的性格,一定是尽量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痕迹的。因此,大君中君的身上即使确实寄托着她自己的过往与情思,也需要一位合适的男性前往宇治去打开她们的心门,这在谨慎的紫式部而言,简直是最合理的推想。
我们已经讲明了夕雾的只能退场与薰的必然登场以站到舞台中央,但为何紫式部不干脆安排大君中君或者浮舟来成为“宇治十帖”的第一主人公呢?
即使是自叙传性质的小说,作者就算是想要在小说里描摹或改写自身经历,具体操作起来,也并非心想事成,手到擒来。根据自身经历的分量——作者掂量着,自己的经历到底能写出多少文章来呢——落笔之前还是得细细考量,作者自身的经历进入小说中被淡化改写重编重组之后,能架构起长篇小说的多少比例来,也须细细计较。假如作者只是志在短篇或者中篇,相对而言或许要好办一些。一旦作者想将主观意志、芜杂心绪书写成一部长篇作品或“超级长篇”,则读者所读到的“成品”里,主角之所以为主角,比如A为主角而非B或C或D为主角,是宝玉而非贾琏贾政贾赦贾雨村来做主角,其实并不全以作者之主观意志为转移。作者常常要出于一种“无奈”,让人物与人物协商,协商之后方能扶人物角色登上主角之位。但其他人物或也不能作废或形同作废,于是又要“摆平”其他所有角色,方能渐渐成功架构起一部长篇作品。
可是,尽管心里头忧思难安,表面上却故作镇静,不露一丝儿痕迹,所以侍候左右的侍女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真是料想不到啊。”“虽说这府第里有那么多夫人,别人可都对咱们女主人客客气气,没有人敢冒犯,所以才一直维持着这和平的局面。现在新来的这一位,气派可是不同寻常,难道咱们这边会就此认输,屈居下风吗?”“就算是忍耐再三,将来总有一天会借机发泄,那可就麻烦了。”对于这些侍女们叹息连连的耳语,紫夫人始终装做不闻不问,保持着她一惯雍容自适的态度,与之闲谈到深夜时分。[2]715(若菜上)
这岂不是小说创作里,主角险些遭受威胁的绝好写照?这段取自《若菜(上)》,写的是女三宫降嫁后,源氏夜夜于女三宫处过夜时,紫上这边的表现与心理,及紫上周边女房七嘴八舌的议论。源氏已拥有多位夫人,但于紫夫人的威势向来有所忌惮。如今,紫上一直居于首位的格局,像是要被女三宫给打破了。长篇作品写作,既定主角亦有突如其来的“威势”与地位遭威胁,而意外地被其他角色取代之虞。夕雾、柏木、辨少将与薰之间的种种转换,既可说是意外,却也是理之必然。
“宇治十帖”中,大君的逝世很令读者凄恻,然而大君之死并非一死了事,而是在此后以薰在中君面前的反复怀念,寄情于中君、浮舟等的描述中,反复咏叹式地渲染出大君在薰的心目里难以撼动之地位。可只是怀念还不够,于是浮舟被作为大君的影子和替身,由中君向薰交代而终于出场了。浮舟无疑是《源氏物语》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是今本《源氏物语》最后一位令读者深切关注并会为之动容的重要女性角色。浮舟一出场即是大君的替身,某种意义上,薰想在浮舟身上延续的是他对大君的爱,弥补的是昔日与大君相爱过程里的种种遗憾。
然而物语继续发展,浮舟不再只是大君的镜像,她渐渐出离大君与中君的情感氛围,故事山重水复,越来越走出读者此前在《源氏物语》中获得的认知与惯常,浮舟终于与空蝉类似,成了一位饶有个性与看点的独特的女性角色。如果说《红楼梦》中对于尤二姐、尤三姐的塑造,作者还是以平行对比的写法让她们齐齐登场,施展各自的魅力、生态与情绪,并先后悲哀离世,而《源氏物语》中大君中君与薰、匂的情感纠葛也是平行推进而在“宇治十帖”的前半部分里共同显露出与此前京都宫廷内部男女情爱不一样的风光,作者唯独对浮舟的书写则俨然渐渐脱离了以往所有的写作路数。我们看全作的最后几帖《东屋》《浮舟》《蜻蛉》《手习》与《梦浮桥》,是那么的夺人心魄,与众不同。浮舟有了自己的独立人格,随着故事推进而渐渐不再需要做大君的影子。她以其别样的情感经历与性格,终于超脱出此前的角色们,使整部作品迎来新的高潮。终结与续写的诗学之妙,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