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宸
跨文化研究,也称跨文化比较研究(crossculture comparison),一般指建立在民族志田野调查基础上不同文化的比较研究,通过对不同地区、民族调查材料的比较分析、验证假设,分析人类行为的共通性、文化的差异性,并试图发现某种规律①周晓红编著:《人类学跨文化比较研究与方法》,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页。。在实际研究中,比较的对象、范围、内容、目的、方式多有不同,但前提通常都需要在整体观视阈下把握文化,确定对作为系列成分文化事项的比较意义,“文化是不能视作一堆偶然集合的‘特质’的。只有可以比较的要素才能相提并论;只有相合的要素可以归入以调和的整体”②〔英〕马凌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14页。。由此,民族音乐学中的跨界音乐研究属于跨文化研究的类型。本文对中、泰南传佛教课诵仪式音乐的跨文化研究,基于其例行文化要素——早晚课诵仪式③以早、晚课诵为典型标志的南传佛教封闭性仪式,在南传佛教信仰文化中属于最为稳定的仪式类型,从信仰结构的分层来看,在场域(佛寺、戒堂)、人员构成(僧侣、僧团)、念诵经文(巴利语经文)等仪式综合构成方面都属于南传佛教核心层面。通过对西双版纳和清迈各寺院每天都要举行的例行早、晚课诵仪式进行比较,能够突出呈现两地封闭仪式音乐组织构成的特征及其异同。。中国云南省西南边陲和以泰国为代表的东南亚佛教国家虽然各具“地方化”差异,但12—13世纪南传佛教文化圈确立至今,他们一直共同包含于其中。宏观来看,对音乐文化的解读基于“历史上的诸文明存在的核心圈子都是地区性的,并且,其一体性涵盖着丰富的多样性,自身限定在‘关系’的范畴,从未实现高高在上的境界对于混沌的大地的‘一统’”④王铭铭:《超社会体系:文明与中国》“前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页。。如果借用这种“超社会体系”关系看南传佛教文化圈,再落实到具体的学科、对象层面,比较两地课诵仪式音乐的实质是对同质异构的并接结构“关系”的强调和解读。目前针对中、泰南传佛教仪式音乐的研究,通常集中于个案的呈现和比较分析。个案的类型不甚丰富,与之相关的文化社会问题和对归因的探讨也有待继续深入,因此有必要通过跨文化的深入比较研究,探究其表现的异同、成因和构成规律。
早晚课诵仪式⑤早课用意为晨省,有省察之意,也就是每天最开始,最清醒的时候,要诵读经典,告诫提醒自己佛陀和经典的教导,礼敬、感恩、省察,提醒自己不要犯错。而晚课是一天结束之时,有反省之意,诵读经典,即使提醒也是忏悔,对一天的所作所为进行总结,礼敬、省察、忏悔、修正。在信仰南传佛教的国家和地区属于核心的通用仪式,内容为巴利语三藏经典,整体上遵循相近的课诵仪轨规范,有稳定规整的套曲结构,形成了同质信仰的文化认同与关联。但其对外涉及各国家地区行政体系与佛教管理体系间的组织方式差异等,对内涉及不同文字记写经书,不同佛寺级别(规模),住持学习背景等差异等,课诵仪式音乐系统在构成上的差异性选择也是地方化传统最典型的表现。
以“经典傣文音乐文化圈”⑥“经典傣文音乐(亚)文化圈”指的是在信仰南传佛教的国家、区域和民族中,普遍被认可的用于记写巴利语经典的傣文,即经典傣文,称为“Tai Tham”。其辐射范围极广,包含但不限于中国西双版纳、临沧等地;缅甸景栋及其周边地区,如大其力、勐永、勐养龙以及缅甸掸邦东部第四特区等;均称其为经典文字(Tuo Tham);泰国北部、东北部;老挝等。中的西双版纳为例,其早晚课诵仪式呈现出民间村寨小传统维系、总佛寺大传统建构、禅修中心新传统建构三种主要模式多脉络、平行发展的构成方式⑦董宸:《西双版纳南传佛教音乐文化的重构与变迁研究(1980—201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84页。。
1.民间村寨课诵小传统的自主维系
民间村寨小传统的维系,主要表现为不同村寨(中心)佛寺课诵仪式音声小传统的灵活适应和程式化发展趋势。而在民间传统中的课诵仪式音声自20世纪80年代宗教恢复至今,村寨佛寺、村寨中心佛寺等,各自在一定的区域范围内逐渐确立小传统程式化课诵套曲的发展趋势。这种小传统就是在早晚课诵基本意涵的基础上,结合其实际情况的特殊性,各自灵活确立具体内容和风格的。
例如,2012年,勐景来村寨中心佛寺的课诵仪式在佛寺新上任的住持主导下,对内容进行了调整和完善。新任住持协助县佛协借鉴佛学院统一诵经教材的推广方式,编订刊印了《南传佛教日常念诵(1)》。在传统的基础上吸收了在勐海县影响极大的缅甸小勐拉金龟塔寺住持祜巴心曼的课诵内容和风格,使用傣文对照汉语发音的方式,并录制了相应的音频。借此机会不仅统一和规范了勐海县各佛寺的早晚课诵仪式,也为更多的普通信众(包含不认识傣文的女性)学习巴利诵经带来便利,在课诵内容和旋律音调上提供一定的标准。勐景来佛寺也于2014年开始正式使用,自此确立了佛寺课诵仪式音乐套曲的内容和风格⑧董宸:《南传佛教课诵仪式音声的跨界融合与变迁——基于中缅边境两个市(县)的比较研究》,《民族艺术》,2018年,第3期,第137页。,并使用至今。由此可见,小传统课诵套曲在调整变化与规范统一之间协调的趋势特征,是民间因地适宜、因人制宜的自我维系方式。
2.总佛寺——佛学院课诵程式的规范建构
云南省佛学院西双版纳分院采用的是依托地方最高佛寺管理层级——总佛寺,结合现代教学体系改良佛寺教育模式,并产生与其相适应的早晚课诵套曲模式。总佛寺—佛学院针对僧侣群体,其程式化的早晚课诵套曲选自巴利语课诵读本教材,通过课堂学习与仪式实践的方式不断巩固所学,消除了小传统中的变化因素,体现了该模式对巴利课诵内容的组织发展。⑨个案详情见董宸:《西双版纳南传佛教总佛寺诵经音乐系统构建与发展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第95-110页。课诵严格遵循早晚课拜佛礼敬—自我省察修行—忏悔结束三部分结构,并在逢傣历七、十四、八、十五,及节日时调整诵经内容。
总佛寺—佛学院在信仰传统与适应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均发挥着重要作用,其规范的课诵套曲和教材不断传播,在西双版纳各地产生影响。
3.禅修中心相对独立的课诵系统
南传佛教文化在传统信仰民族——傣族、布朗族、德昂族、阿昌族、佤族等——中属于主文化,信仰方式主要通过以供养为主线的仪式进行表达,较少强调个体精神需求,如禅修。同时,从中华文化共同体的角度来看,虽然南传佛教文化并非汉族民众的主文化,但随着人民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个人精神文化需求逐渐提高,面向个体禅修需求的南传佛教禅修中心应运而生。
西双版纳“法住南传上座部佛教禅修中心”是相对独立的森林式禅修中心。由于参与禅修的群体主要以汉族为主,因此不使用传统傣文记写的经书,而使用国际认可的由拉丁字母记写、标注相应汉字读音、对应汉语释义的巴利语课诵读本。诵经风格上借鉴使用拉丁字母标记发音的、更加规范的斯里兰卡风格,并进行改良,将曲调进一步放平、放缓。在此基础上发展确立了其《早晚课诵读本》⑩同注⑦,第118、163-164页。,拥有相对独立的课诵套曲和诵经风格。
泰国清迈是与西双版纳同属经典傣文音乐文化圈的文化中心城市之一。泰国宪法规定佛教是泰国的国教,国王必须是佛教信仰者,因此泰国各寺院在信仰文化功能上通常都可以作为相对独立的中心在不同程度上协同学、修、弘法三种功能。如在此基础上,管理范围扩大为中心寺院丛林模式,则更明显地表现出以泰国中部为全国行政中心的整体信仰管理等级及其文化组织结构的系统性和完整性。在整体国族和信仰认同的基础上,不同寺院的功能侧重和信仰表达可根据各佛寺自身传统特征、寺院等级和规模、社区/村镇需求建构或传统(教派)归属各自确立。因此,其课诵仪式音乐也就表现出整体上以皇家寺院(泰中)统一内容和风格为主体,但具体表现以各寺院为中心的多元协同构成的特点。
1.佛学院“教学—实践”课诵仪式音声的成熟建构
柴迪隆寺⑪柴迪隆寺,泰语为(Wat Chedi Liang)。,又称“大塔寺”,“柴迪龙”在泰语中意为“大塔”,寺院始建于1411年,寺院的主体建筑是清迈历史上最高的兰纳佛塔(舍利塔),现在属于泰国“法宗派”⑫当代泰国南传上座部佛教分为“法宗派”和“大众派”,古代泰国佛教并非这样划分的。曼谷王朝四世国王蒙固大帝在位时期,通过亲身实践了解到泰国当时佛教发展的诸多弱点和不足,于是参照缅甸孟族僧侣的法度,创立泰国南传佛教的新教派“法宗派”。强调学习经文、戒律,人数较少。(Dhamma Yut)系统。寺院有诸多信众和游客往来,寺内长期设点,有僧侣为俗众答疑解惑,举行各类仪式活动,同时还组织定期禅修。但佛寺最具代表性的是寺内设立了从中小学教育到本、硕、博⑬曼哈库特佛教大学分校坐落在柴迪隆寺内,泰语为。的系统佛寺教育和现代教育(佛学)体系,由此形成了以佛学院为主体的课诵仪式规范,是学僧学习和实践的重要平台。
以晚课为例⑭笔者于2018年4月4日至7日连续三天参与柴迪龙寺晚课()。,19:30起领诵的长老和各年级、各阶段的学僧陆续进入佛寺大殿,按秩序落座,人员到齐后,开始当天的晚课。
课诵方式为:
(1)长老带领所有僧侣齐诵;
(2)在每段开始前,先由领诵的长老,念诵“现在让我们来念诵×××经文”,接着所有僧侣齐诵;
(3)课诵的每一句巴利经文后跟一句泰语释义诵读。
课诵仪式过程及其诵经内容详见表1:
表1
2.皇家寺院的课诵规范:仪式诵经程序、风格的统一覆盖
帕辛寺⑮帕辛寺,泰语为(wat phra sing)。,始建于1345年孟莱王朝第五世国王帕压·帕孺时期,后经多次扩建才形成现有规模,自1864年起被皇室认定为清迈地区的皇家寺院,也是清迈规模最大的佛寺,现属于泰国“大众派”⑯蒙固大帝开创法宗派之后,认为其余的一切不属于新创立的法宗派的传统佛教教派被蒙固大帝统称为“大众派”,人数较多。(Maha Nikaya)的系统,同时也是清迈府佛学院办公室的驻地。该寺院在教学方面主要承担了较全面的基础学僧教育工作,同时进行面向俗众的佛教文化教育。教学类型主要有三种:(1)佛学院,主要承担学僧教育,教授传统的巴利语、经文和佛法;(2)星期日佛教学校,学僧和在家人都可来此修习佛教初级教义教理和基础道德观念;(3)汤玛拉学校,是寺院与皇室合办、隶属现代教育体系的初、高中学校。除教育功能外,禅修在帕辛寺也有较高的个体参与度,除早晚课诵和仪式课诵中会安排禅修环节,日常也会单独安排僧侣带领信众禅修,如关门节至开门节的三个月内,每周的佛日下午僧侣都会带领、指导俗众进行禅修。
以帕辛寺晚课为例⑰笔者于2018年4月8日、4月11至15日等多日参与帕辛寺晚课()。,18:30左右,僧侣和在帕辛寺学习、出家的学僧进入佛殿,俗众可在佛殿外围自由参与。晚课开始,课诵方式为:
(1)长老带领所有僧侣齐诵;
(2)在每段开始前,先由领诵的长老,念诵“现在让我们来念诵×××经文”,接着所有僧侣齐诵;
(3)只念诵巴利经文,不需要诵读泰语释义。
课诵仪式过程及其诵经内容详见表2:
表2
3.其他佛寺的多系统容纳
其他佛寺也会根据其自身组织方式和需求侧重,确立其课诵仪式音声套曲。
中、泰两地课诵仪式个案及其音乐内容的具体表现形式呈现出同质和异构的特征。本文试从仪式音乐整体构成方式到音乐产品的内容细节,对这种特征表现的异同进行综合比较分析,进而由表及里分析其本质构成方式。
结合两地信仰文化结构及其仪式音乐构成来看,中国的南传佛教文化布局,是以不同教派为主体,同时重叠地域/族群文化,形成的亚文化圈群体,拥有相对独立的信仰文化环境。在20世纪80年代宗教恢复时,为满足信众信仰需求,各亚文化圈以历史上建构的传统教派认同为基础,通过跨界交流引入经书、吸纳僧侣、重构信仰文化,恢复弘法功能。信仰文化的恢复不断与现代社会发展碰撞,中国南传佛教文化至今仍处于新、旧地方化宗教文化传统交叠的过渡阶段。村镇仍然以村寨(中心)佛寺为主体散布构成,由佛寺维系“弘法”的基本功能。同时,随着社会现代化发展转型,新的“学”“修”功能,以城市为中心,伴随市民需求,建构起新传统,形成“学”“修”“弘法”三种功能与新、旧传统脉络各自分工、平行发展的现状,这也直接影响了具体课诵仪式音乐的构成。
泰国全民信仰南传佛教,长期以来形成政治、社会与宗教发展的协同。由此,应对从国家到地方的政治管理体系产生佛教管理层级的纵向对接,而教派的分化、宗师传承、宗教改革等是内部体系适应社会的横向发展。纵横的两个维度共同建构起围绕中心佛寺的丛林管理模式。各个寺院基本健全的学、修、弘法功能都得以落实发展,而在具体的课诵仪式中则可根据寺院的发展侧重、规模大小、人员构成等,选择具体内容和风格建构,形成内部多元协同的课诵仪式音乐构成方式。
由此可见,两地诵经音乐在具体内容、风格和构成方式上有一定差别。这些表层差异可通过整体文化系统构成的归因解读,但实质并未影响两地传统的教义教理内容、仪式系统、仪程仪轨、经文—诵经系统等宗教文化内核。虽然方式不同,学、修、弘法的信仰功能在两地大传统建构中都得以强调,信仰文化保持了本质上的一致性。在此基础上,两地组织课诵仪式各自侧重,在三段式套曲结构的基础上,基本内容也有较多重叠。例如西双版纳总佛寺—佛学院在信仰文化恢复过程中对清迈大众派寺院的早晚课诵套曲内容做了一定的学习和借鉴⑱同注⑨。,这种优先交流传播的选择,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两地宗教文化的相同本质。
分别以两地等级最高的佛寺——中国西双版纳最高管理层级的总佛寺(见谱例1)和泰国清迈最高管理层级的皇家寺院帕辛寺(见谱例2)——为代表,选取早晚课诵仪式中通用的引曲《三皈依》,进行风格比较。
1.同质:曲式和乐句旋律的构成原则
(1)经文内容相同,句式对仗且押韵,均为结构内循环的单句复述曲式。具体表现为经文以三句构成一个小乐段,共有三个乐段。每个乐段的乐句长度、韵脚均相同,形成乐句复述。后两个乐段在第一个乐段的基础上重复,分别加入内容相同的四字节偈语,后半句重复第一乐段,形成加长的单句复述循环,由此不仅乐句间形成单句复述的循环,乐段间也建立了整体循环模式。
(2)乐句旋律组织遵照依字行腔的原则,巴利词语以多音节组合的方式出现,再由几个词构成一个句子,为配合旋律,将每个词作为一个乐节,每个句子构成一个乐句。两地课诵旋律整体走势变化不大,在节奏对应经文断词、断句的规范表达上,基本上是单字单音,字音所对应的节奏时值也基本维持稳定。句子中的巴利语长重音在旋律上的突出,使用了装饰和加长节拍的表现方式,通过句中内容的变化和句式长短的变化形成变奏。
这种相同的课诵曲式和旋律组织原则,与巴利课诵内容的统一性有关,从整体上看,不仅是在中国西双版纳和泰国清迈,在其他信仰南传佛教的区域都是通用的。巴利语经文—诵经系统作为信仰(音乐)文化的核心层具有稳定性。
谱例1 中国西双版纳总佛寺乐谱《三皈依》,松列龙庄勐领诵,董宸采录、记谱(2015)
2.异构:旋律的具体组织方式
谱例2 泰国清迈帕辛寺乐谱《三皈依》,帕辛维莱领诵,董宸采录、记谱(2018)
(1)旋律的音级构成情况:西双版纳总佛寺课诵旋律由Ⅰ-Ⅱ-Ⅲ的级进三音构成;而清迈帕辛寺的课诵旋律则以Ⅰ-Ⅲ大三度的两个音构成,两地课诵旋律音级的最大跨度相同,使用音级重叠。
(2)课诵以单音为核心进行重复作为基础,通过上下平缓的波动推动旋律进行。但西双版纳和清迈的巴利课诵旋律的具体组织方式表现出些许不同。其中西双版纳总佛寺的课诵旋律通过音组的单音级进和大三度跳进的方式波动推进旋律,乐句结束落在Ⅱ音上;而清迈帕辛寺的课诵旋律则通过大三度跳进的方式波动推进旋律,乐句尾音都落于Ⅰ音上。
(3)具体旋律、节奏进行与经文的对应上,两地课诵的旋律节奏对巴利语断词断句和巴利语发音的表达规范程度上的影响有一定差异。具体来看:
一方面,两地课诵节奏在对应经文的断词、断句上有差异。虽然清迈帕辛寺和西双版纳总佛寺的巴利课诵整体上都保持单字对单音的对应方式,但帕辛寺的课诵中,每一个词中的多音节会由统一性和规范性的旋律节奏构成;相较而言,西双版纳总佛寺的课诵,在通过有旋律节奏的乐节表现巴利单词组合和断句方面不够明显和规范。
通过比较,西双版纳总佛寺与清迈帕辛寺的课诵音乐的构成方式和原则基本相同,本质上都维持着巴利语经文传达教义教理核心的收拢性和稳定性,从整体聆听和参与的感受来说差异不大。虽然音级构成产生三音和两音的区别,但大三度的音组关系保持了两组课诵风格波动幅度的一致。鉴于诵经音声没有谱例依托、口头传承和表达的特征,两地具体旋律方式中的不同,属于本质上相同的变体表达范畴。
而在课诵旋律、节奏等具体方面的差异,一方面是两地小传统的地方变体风格表达;另一方面是中、泰宗教文化的具体社会环境、发展阶段不同导致的课诵规范程度的差异。例如,泰国清迈帕辛寺课诵中的巴利语断词、断句与依字行腔旋律表现方式规范性的背后,是僧众对具体经文内容有清晰的了解和认知,这与泰国系统规范的巴利语学习和考核体系密切相关。与之相比,西双版纳总佛寺的巴利课诵被称为“平调”,并非缘于旋律音调的“平”,而是由于断句和发音不够规范。虽然“平调”的表层目的是为了方便僧侣齐诵,但实际是由于西双版纳自宗教恢复后巴利语教学的极大缺失,课诵内容基本都没有系统的傣语释义,仅有少部分从泰国和缅甸留学回来的僧侣懂得巴利语,当地僧侣整体巴利语水平不够,发音长、短、轻、重的辨别,断词、断句的判断自然无法在课诵旋律中表现出来。
通过以上对中、泰课诵仪式音乐的比较分析,其“同质”可以将涉及的跨文化区域作为整体文化现象来看待,这种互动的跨界文化包含其地方化“异构”特征在内,并辩证地联系在一起。比如我们认为中国信仰南传佛教的云南省西南的西双版纳、临沧、德宏等地,是属于中国的边陲地带,但自古以来,西双版纳景洪市却一直被视为南传佛教经典傣文音乐文化圈的中心城市之一。因此把南传佛教文化圈、亚文化圈作为一个整体文化体系去理解,是对我们在中华文化共同体认同的基础上,对事实上存在的“超社会体系”的理解和认可。
南传佛教文化的“超社会体系”作为即统一又杂糅的复合体,其实际上是存在于一种“并接结构”(structure of conjuncture)当中的,在该结构中文化可以被称为“‘前后、左右、上下、内外’关系的复合体”⑲同注④,第28页;第31页。Marshall Sahlins.Historical Metaphors and Mythical Realities,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1.。可以将之理解为“文化之间的‘内外关系’与文化内部的‘前后’(历史)‘左右’(人际关系)‘上下’(等级尊卑)关系的合一”⑳同注④,第28页;第31页。Marshall Sahlins.Historical Metaphors and Mythical Realities,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1.。因此包含课诵音乐在内的南传佛教音乐文化表达了超社会体系“并接结构”的复合体关系,解读音乐个案的异同,本质是解读这种复合体的关系、规律和成因。
中国境内包含课诵音乐在内的整体音乐文化都处于旧一轮地方文化传统恢复与新一轮地方化传统确立交替的阶段,其构成关系为:
第一,境内整体上仍依托南传佛教文化传统的构成和发展特征,即在文化亲近度上与跨界所属的亚文化圈的国家、城市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而国内不同亚文化圈间的亲密度相对较低,更多是建立在共属同一国家文化的关联角度上。因此,目前中国南传佛教文化布局,表现出的是不同教派为主体的亚文化圈与地域/族群文化的重叠,形成了以西双版纳为境内中心的经典傣文南传佛教音乐文化圈(亚文化圈)和以德宏为境内中心、受缅甸傣龙(缅文)影响的南传佛教亚文化圈交错的结构。
第二,信仰文化结构上,城镇中心佛寺为核心的丛林模式与乡村以各村寨佛寺散布的传统佛寺管理层级模式㉑传统佛寺自下而上的基本管理模式为村寨佛寺、村寨中心佛寺、乡/镇中心佛寺、最高总佛寺,但管理层级之间作为一种关系秩序,各佛寺是相对独立的,并非绝对的统辖关系。相重叠嵌套。例如上文西双版纳课诵音乐构成方式,总佛寺佛学院的丛林模式形成规范成熟的课诵套曲,自上而下地带动。地方佛协和村寨佛寺散布各地,即学习借鉴也有自身对课诵内容和风格发展趋势的判断,自下而上地呼应。功能上学、修、弘法各功能脉络平行发展。不同功能侧重下,确立各自规约的课诵读本,总佛寺用傣泐文规范编订的巴利语课诵读本;地方寺院用传统傣泐文记写的巴利语三藏经典,或者新规约的巴利语、汉语注音和释义的专用课诵读本;禅修中心的巴利语、汉语释义、拉丁语注音的读本。
泰国课诵仪式音声表现出与其社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现代地方化传统的稳定传承发展,其构成关系为:
第一,泰国信仰文化结构上是各佛寺相对独立的小传统融入中心佛寺的多重丛林发展模式。以上文的清迈课诵仪式为例,不仅各寺院拥有各自比较成熟的课诵规范模式,制定自己的课诵读本,存有比较成熟的套曲内容、方式和结构。例如,考虑到国家在场和城市化发展的需求,皇家寺院帕辛寺及其佛学院的课诵内容和风格与泰国中部官方规定的课诵程式基本一致。但是从其教派发展和区分的角度,柴迪隆寺作为法宗派的寺院、帕辛寺作为大众派的寺院都是各自教派的中心佛寺,课诵仪式规范、内容和风格就会符合其教派发展特征。其他层级相对较低的基层寺院,会有自己简单的日常课诵读本规范,其寺院的僧侣也会到所属教派中心佛寺的佛寺学校进行学习。
第二,泰国整体上属于经典傣文音乐文化圈,但文化中心城市位于泰国北部清迈,其中松德寺作为传统摆润教派花园寺派㉒泰国兰纳王国的库那王(公元1355—1385)在位期间,先后邀请两位高僧,均为斯里兰卡林居派传人,在清迈建立僧团,因库那王把自己的花园献给弘法的高僧,成为弘法的道场和僧团的基地,从此,此佛教派别也被称为“花园寺派”。林居派和花园寺派就成为摆润教派的两个分支。(西双版纳同源)的祖庭,有单独对经典傣文(当地称兰纳文)经书的保护和教学传承。泰国目前政治中心位于泰国中部,以泰文作为主要文字。从语言角度,泰语与傣语相似性较高,目前普遍使用泰文记写巴利语经文,课诵读本巴利语内容和泰语释义系统都非常完善。部分中心寺院和有对外开放禅修中心的寺院专门配有拉丁字母记写巴利语经文、对照英语释义的国际版课诵读本,全国都设有巴利语学习的系统考级评定标准。
第一,从前后的历史关系来看,在历史建构的过程中,中、泰宗教信仰教派及族群支系同源,使用相同的经典傣文——泰国称兰纳文、中国称傣泐文——记写经文,共同属于经典傣文音乐文化圈。这种文化认同和宗教文化构成,在传统上两地都通过南传佛教金字塔式的管理体系维系整体结构秩序,但各佛寺又都是相对独立的。无论是西双版纳的新旧传统交替,还是清迈已经完成的新地方化传统,两地都保持各佛寺的相对独立性,或维系传统,或创新适应其管理体系的秩序性特征。
第二,从左右的社会与人际关系来看,两地课诵音乐的特殊性各有成因。在中、泰不同的社会和人际关系中进行各自的协同发展,但实际上都服务于学、修、弘法三种信仰功能。在泰国,南传佛教作为全民信仰,其宗教发展和改革是连贯而平稳的,因此,佛寺弘法和教学的功能是被持续完善的;此外,随着泰国公民社会的发展,对个人禅修的需求提高,寺院禅修功能也得以强化。由此,清迈各佛寺都不同程度上承担了学、修、弘法的功能,包括课诵仪式音乐在内的南传佛教文化,根据佛寺面向的群体和需求形成了与之相配合的(课诵音乐)系统。而中国受到宗教文化断层的影响,其中西双版纳在宗教文化恢复的过程中,需要依托与其信仰相近的亚文化圈清迈、景栋等进行跨界交流,重新引入经书、吸纳僧侣等,帮助恢复各村镇佛寺的弘法传统和教学传统。但与此同时,宗教文化要适应新的社会发展情况。一方面,随着中国九年义务教育的推广,传统寺院教学空间逐渐被现代教育挤压;另一方面,少数民族地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化和汉文化的影响,尝试响应汉族城市居民的精神需求,在西双版纳建立并推广南传佛教禅修体系。由此,西双版纳南传佛教表现出新、旧传统交替的,学、修、弘法功能平行发展的现状,课诵音乐也适应这种发展现状,表现出平行组织建构其课诵音乐风格和模式的特征。
第三,从上下的等级关系来看,中国西双版纳和泰国清迈的佛寺管理等级都是在国家行政管理体系的基础上进行适应和调试的。泰国佛教文化系统作为主文化,一方面,在其稳定发展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等级、教派等多方面的细化区分、传承和传播,围绕各中心寺院建构起综合、多维杂糅的佛寺(弘法)—佛寺学校(学)—禅修(修)的丛林模式,各寺院小传统也可以维系。另一方面,泰国北部的兰纳王朝在19世纪被中部的暹罗政权纳入版图。由此随着现代国家的建立,泰国推广泰文、确立以泰国中部为核心的泰族观念,北部兰纳文记写的巴利经典逐渐被统一的泰文经书取代,典型表现就是北部的皇家寺院其课诵读本、内容和风格都与中部基本统一。中国西双版纳历史上在土司的管理下维系了经典傣文记写巴利经文的传统,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倡导民族平等和宗教自由,南传佛教信仰族群和区域仍然维持了经典傣文的使用,也就维系了传统村寨佛寺相对独立的弘法功能。此外西双版纳南传佛教文化为适应我国行政管理层级和现代化发展实际,总佛寺作为代表的对接和统辖作用得到强调;而总佛寺下设的佛学院,不仅其办学方式与现代教育体系相适应,而且课诵音乐也符合学僧专业性的需求设置。同时也考虑到我国以汉族为主体的公民构成情况,禅修中心参考国际标准面向汉族信众制定了课诵注音释义方式和课诵风格,有助于信仰文化的推广。
总结来看,历史上中国和泰国依托经典傣文音乐文化圈确立和保持的密切宗教、民族文化交往关系,其本质都是南传佛教被地方民族接受,并在统治政权支持下发展起来的。因此,南传佛教信仰能够在现代国家建立后,适应国家和社会的发展需要,调试其课诵仪式音乐在内的文化事项,继续维系传统文化认同和规则,本质上是“超社会体系”中并接结构关系的表达。而这种跨文化生存的智慧,就是南传佛教文化在遇到历史构成、社会变迁、意识形态引导之时,对现实的适应和妥协,对传统的坚守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