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丸案新探

2023-10-29 11:47李根利
文史知识 2023年10期
关键词:万历皇帝

李根利

万历四十八年(1620)初春,虽已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刚从严冬中熬过来的北京城看起来依然是灰蒙蒙的,皇城中平日里耀眼的金色琉璃瓦也暗淡了下来,静谧的紫禁城在高大宫墙的映衬下更显萧索。这个春天宫里的人们确实过得压抑,因为万历皇帝和王皇后双双重病卧床,这在大明朝的历史上可是头一遭,清冷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宫中众人无不心怀惴惴。四月初六,王皇后“因虚劳年久,服药不效,遽尔崩逝”(《明神宗实录》卷五九三),王皇后虽然无宠,但毕竟和万历帝少年结发,相伴一生,夫妻感情尚可,故皇后去世的消息传至时,万历帝恸悼不已。但此时的皇帝也已时日无多,他身体向来不好,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于病榻,王皇后去世的刺激更让万历帝的病情日渐恶化,捱到七月二十一日酉时,这位明朝历史上享国最长的皇帝驾崩于弘德殿。八月初一,皇太子朱常洛即位于文华殿,以明年为泰昌元年,两百馀岁高龄的大明王朝又跌跌撞撞地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一 一月天子

万历朝时,皇太子不得皇帝喜爱是朝野尽知的事情,他们父子感情的确算不上亲好,七月十九日,万历帝病革之际,皇太子仍不得召,只能焦急地“踯蹰宫门外”(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一《泰昌朝纪事》)。虽然如此,但朱常洛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九年,弟弟福王也已之国河南,储君之位已然十分稳固,且万历帝在遗诏中明示“皇太子聪明仁孝,睿智夙成,宜嗣皇帝位”,还要“大小臣工,务协恭和衷,辅理嗣君,保乂王室”(孔贞运《皇明诏制》卷九《遗诏》),所以在万历帝驾崩后,朝廷权力的交接十分顺利,皇太子以发布“令旨”的形式开始行使治国大权,其中最重要的急事有二:一是将矿税尽行停止,各地税监都撤回。盖因矿监税使在万历朝民愤最大,“是时税监遍天下,小民涂炭已极”,所以朝廷在万历帝驾崩次日即传皇太子撤废矿税的令旨,“民间欢声雷动,若更生云”(文秉《先拨志始》卷上)。二是发内帑犒赏辽东和九边士兵。万历帝在位时吝于银钱,“时辽左缺饷,群臣请发内帑,帝频以不足为辞”(夏燮《明通鉴》卷七六),如今皇太子念辽东缺饷,军士劳苦可怜,“特发内帑银一百万两,解赴经略熊廷弼,犒赏军士,务沾实惠。又令旨发内帑银一百万两,解赴九边抚按官,酌量犒赏”(文秉《先拨志始》卷上)。其实包括此二重务在内的诸事皆在万历帝遗诏之内,虽曰遗诏,实际表达的是后继者的执政意愿,所举诸事也是天下臣民最关注的,皇太子在未即位之前即遵循先帝遗诏,将所列诸事“旬月间皆次第举行焉”(《明光宗实录》卷二),颇有与民维新的蒸蒸气象,新政惠及天下,朝野感动,大收民心,可谓是开了个好头。

八月初一,皇太子即位之后,精力主要放在了组织人事上。万历之季阁员多缺,泰昌帝即位第二天,即火速批准先帝已钦点的史继偕、沈二臣入阁,并下旨:“还着吏部再推见任在籍素有才望者七八员来简用。”(《明光宗实录》卷三)之后何宗彦、刘一燝、韩爌、朱国祚、叶向高等人被陆续简用,阁臣达到八人,虽然新任阁臣大多还在籍,“惟一燝、爌入直”,但已经改变了万历末年以来方从哲独相的局面。另一方面则是将在万历朝因国本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召建言诸臣邹元标、冯从吾、王德完、孟养浩、锺羽正、满朝荐等”(夏燮《明通鉴》卷七六),之后更是“尽人而起之”,“于是废闲皆起,一寺卿贰至十馀人,各寺皆满,不可胜纪矣”(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一《泰昌朝纪事》)。此番人事调整一改万历朝官缺政废的颓势,一刹那间颇有众正盈朝的局面,政局为之一新。

但就在天下欣欣望治之时,刚刚即位又正当壮年的皇帝却病倒了。八月十日,宫中传出了“上不豫”的消息,此时朝野上下还只以为皇帝得的是普通病症,他们更关注的是传闻中皇帝生病的原因。原来郑贵妃在失去万历帝这个靠山后,“惧上以福王事衔己,进珠玉及美姬八人”(夏燮《明通鉴》卷七六),而事情就坏在这八名(一说四名)美姬上,“上体素弱,虽正位东宫,供奉淡薄。登极后,日亲万几,精神劳瘁,郑贵妃复饰美女以进。一日退朝,升座内宴,以女乐承应。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一《泰昌朝纪事》)。原来让皇帝病倒的并不是普通的美姬,乃是“女乐”,甚至有“是夜一生二旦俱御幸焉,病体由是大剧”的传闻(文秉《先拨志始》卷上)。泰昌帝此时虽病,尚能上朝,十二日,他曾御文华门视事。据参加朝会的兵科给事中杨涟记载:“十二日、十三日诸臣再见天颜,大觉丰神清减,不似登极之时。”(杨涟《杨忠烈公文集》卷一《劾内官崔文升疏》)皇帝的病牵动着外廷臣子的心,他们也正因此忧虑愤懑,新帝刚刚临朝就沉湎于女乐,此女乐还是名声不佳的郑贵妃送来的,郑氏岂能不包藏祸心?国本、梃击诸事皆殷鉴未远,廷臣们放松不久的神经立刻又紧绷了起来,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向皇帝进谏。但还没等到廷臣们面谏皇帝,泰昌帝的病情却加重了。十四日,“内医崔文昇下通利药,上一昼夜三四十起,支离床褥间”(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八《三案》),所谓“通利药”,即中药大黄,属于泻药。而下药的崔文昇原是郑贵妃宫中太监,又传言郑贵妃和泰昌帝李选侍分别为了获封皇太后和皇后日夜围侍在皇帝身边,阴谋之说兴起,泰昌帝的外祖家王氏和原太子妃娘家郭氏两家外戚“遍谒台省泣诉宫禁危状,谓帝势已必不起”,形势陡然危急。十六日,泰昌帝未视朝。十七日,“上召阁部、吏科、河南道入视疾,则闻几夜不得睡,日食粥不满盂”。十九日,诸大臣再问安后,“则闻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动履之旨矣”(杨涟《杨忠烈公文集》卷三《两朝登极始末揭》)。到了二十日,皇帝发病已经十天,外廷的大臣们也嗅到了越来越重的危险气息,在此种形势下,台省大臣们也顾不上指责帝过了,一边“上书元辅调护圣躬”,一边催促“请册立东宫”,他们已经开始进行两手准备了。二十二日,大学士方从哲从医官处得知“皇上连日御膳减少,兼有痰喘、腹痛诸症”,鉴于朝野上下对崔文昇用药失误抨击不断,所以特意上奏道:“至于进药一节,尤宜十分慎重。”(沈国元《两朝从信录》卷一)二十三日,皇帝召见勋爵、内阁、部院大臣及吏科、河南道官员于乾清宫东暖阁御榻前,并引皇长子出见,似隐隐已有托孤之意。二十六日,泰昌帝召见辅臣方从哲、刘一燝、韩爌、英国公张惟贤、左都御史张问达、兵科给事中杨涟等十三员大臣,讨论册立李选侍为皇贵妃一事。事前泰昌帝便对众臣解释自己的疾病道:“朕在东宫感寒症,调理未痊,值皇考妣相继大丧,典礼殷繁,悲伤劳苦,朕不进药已两旬馀。”从皇帝自言己病来看,他认为自己是宿疾未愈,对外廷谣传他进御不节、酒色伤身的流言作了澄清,并要求道:“卿等大臣,勿听小臣言。”(《明光宗实录》卷七)二十九日,泰昌帝再次召见十三员大臣,所议仍是册立李选侍为皇贵妃一事,方从哲等则岔开话题说起东宫册立典礼,皇帝回过头看了看皇长子后说:“朕难了,国家事卿等为朕尽心分忧,与朕辅皇长子要紧,辅他为尧舜之君,卿等都用心。”(杨涟《杨忠烈公文集》卷三《两朝登极始末揭》)之后他又问及寿宫,辅臣以万历帝的陵寝奏对,皇帝则指着自己说:“是朕寿宫。”从此来看,泰昌帝对自己的病情应该很清楚,知道大限在即,已经在交代后事,但他仍有很强的求生欲望,当听说鸿胪寺丞李可灼来献仙丹时,立刻来了精神,问:“鸿胪官进药在哪里?”李可灼被宣至后,和大臣们同进诊视,“奏本及方具言病源及治法,甚合”,帝甚喜,命进药,大臣虽有不同意见,亦未能阻拦。李可灼以人乳调和红色丸药,以玉碗捧进,泰昌帝此前饮汤辄喘,但这次吃药却十分顺畅,大喜称赞李可灼曰:“忠臣,忠臣。”不久,宫中太监向候在乾清宫門外的大臣们传旨说:“圣体服药后,暖润舒畅,思进饮膳。”众臣闻听皆欢腾雀跃,时已中午,便先出宫,留李可灼和众御医守候在宫门外。申时左右,李可灼才出宫,众大臣忙问圣体如何,答曰:“圣上恐药力稍歇,欲再进一丸,诸医言不宜骤,乃传趣益急,因再进药讫。”众臣又问:“再服药后何传?”答曰:“圣躬传安如前。”(《泰昌天启起居注》卷二一)需要注意的是,泰昌帝两次服药间隔很短,“以玉碗进一丸,少须又问进一丸”,这中间他曾最后一次召见十三员大臣,并言道:“朕饮此药,倦欲思睡,及觉体有微汗,似已小安。”(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〇《红丸》)众臣这才稍稍放心,待皇帝服下第二丸药安睡后,天色已渐晚,遂各自出宫。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第二天便是九月初一,一早大臣们便入朝问安,五鼓时分,“内宣召急,诸臣趣进,而龙驭以卯刻上宾矣” (《明光宗实录》卷八)。泰昌帝在位一月而亡,是明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有“一月天子”之称。同年十月,朝廷为其上尊号曰“崇天契道英睿恭纯宪文景武渊仁懿孝贞皇帝”,庙号光宗。再回看万历四十八年的七月、八月,神宗、光宗父子接连驾崩,更让风雨飘摇中的明王朝雪上加霜,尤其光宗是在吃完李可灼调制的红色丸药后不久去世的,死因不明不白,其中疑点颇多,朝中各派出于种种目的围绕此事争论攻伐激烈,之后此案又被卷入党争,成为晚明政治上一大关节,而李可灼所进红丸成为时人和后世关注热点,此案亦以“红丸”为名,即明末三案中的红丸案。

二 “医者”崔李

在红丸案中,嫌疑最大的两个人必是之前进大黄的崔文昇和之后进红丸的李可灼,但有意思的是,两人都不是御医,众所周知,给皇帝看病是御医的职责,为何崔、李二人越俎代庖了呢?

明朝设置有太医院负责宫中医疗事务,太医院的御医在光宗得病之初就已经介入,八月十日,“召御医陈玺视脉”,二十一日,又“召太医院官诊视进方”(《明光宗实录》卷三、卷六),包括后面李可灼进红丸时,御医也都在场共同诊视。但就在两次召御医诊视之间,十四日,崔文昇给光宗下了通利药,而崔文昇之所以能获得给皇帝看病的机会,全在于他是掌管宫中御药房的提督太监,可为什么一个管药房的太监能给皇帝看病呢?

御药房设置于洪武六年(1373),主要职责是“收受四方贡献名药及储蓄药品”,以及炮制成药供应上用等事,其工作人员由两部分组成,即宫中太监和太医院御医(《明太祖实录》卷八一)。明朝前期,御药房是天下名医的汇聚之所,有“高等入御药房,中等入院,最下遣还郡”之说(何乔远《名山藏》卷一〇二《方技》)。但这种情形在明朝后期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御药房在宫中医疗领域的地位愈加重要,“执掌上用御饵,与太医院相表里”(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内府衙门职掌》),另一方面,太监全面掌管了御药房的大权,名医供职在此者绝少。如此就导致御药房的工作模式发生了重大改变,即御药房宦官逐渐侵夺了本属于御医的部分职掌,完成了从掌药到行医的转变,在某些场合也获得了独立诊断的权力。而再具体到崔文昇身上,史书载其履历,“光宗立,升司礼秉笔,掌御药房”(《明史·崔文昇传》),恐有误,早在万历中期就有“圣济殿提督太监崔文昇”的记载,圣济殿即御药房所在,可见崔文昇提督御药房年深日久,是绝对的老资格,杨涟即便在弹劾他时也承认:“臣闻文昇调护府第有年,不闻误用一药。”(杨涟《杨忠烈公文集》卷一《劾内官崔文昇疏》)所以崔文昇的医术应该是得到了宫廷内外认可的,绝不是“不知医”的庸人,他能为光宗诊病开药,“应该是信赖与倚重之下的选择”(朱亦灵《医疗史视野下的晚明“红丸案”》,《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二十四卷,2020)。

那么崔文昇既然医术没有问题,为何要给皇帝下虎狼之药,他是故意谋害光宗吗?时人和后世以为崔文昇有药弑之心者,皆因为他曾是郑贵妃宫中的内侍,故两人前后协作合谋弑君,“时外廷盛传宫中蛊进美女,上体由是虚损,御医房内阉崔文昇复投相反相伐之剂,给事中杨涟已具疏论其合谋弑逆”(文秉《先拨志始》卷上)。但细审此等言论却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万历朝争国本时,若郑贵妃有谋害皇太子之心之行尚属合情合理,她是为了己子福王能登上帝位,不过这种动机在万历四十二年福王就藩后就不可能再有了,一來明朝对藩王的防范限制甚严,二来光宗有子已经长成,即便光宗驾崩,也无外藩入继大统的道理。再则,万历帝曾给儿子留下遗言:“尔母皇贵妃郑氏,侍朕有年,勤劳茂著,进封皇后。”(《明光宗实录》卷二)明确要求封郑氏为后,所以在光宗掌权后,郑贵妃送上美女和珠宝,日侍光宗左右,极尽巴结之能事,其目的就是依靠新帝,并谋得皇太后的尊号;若异日正式立为皇太后,又和自己的儿子当皇帝有什么区别呢?对她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完全没有理由铤而走险行谋弑之事。可见郑贵妃不存在谋害光宗的动机,而刚蒙受皇恩升任司礼监秉笔的崔文昇更没有理由做此傻事,“合谋弑逆”完全是捕风捉影之词。当然,崔文昇用药不慎,致光宗腹泻是不争的事实。九月,天启帝初即位便对崔文昇进行了调查,最后也只认定是他不小心导致医疗事故:“崔文昇职司御药,宜审脉理,不合朦胧进药,全无功效,不忠之罪难免,既该监查无别情,姑从轻降处。”(《明熹宗实录》卷一)仅仅是将其革去司礼监秉笔职衔,降为内官监奉御闲住罢了。但廷臣对这个处理结果十分不满,“交章论崔文昇”,到了十月,“御史傅宗龙、马逢皋、李希孔交章请诛崔文昇”,之后朝中众人更是一哄而上弹劾方从哲和崔文昇,在这种情势下,天启帝只好将崔文昇发遣南京充净军了事(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八《三案》)。

和崔文昇相比,李可灼留在世间的信息更少,只知道他时任鸿胪寺丞,鸿胪寺是掌管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的机构,寺丞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所以无论从李可灼本人的职责还是品级来看,他都很难进入给皇帝诊病的圈子。据李可灼自己交代,他起了为皇帝诊病的念头是因为在朝会时看到“天颜瘠弱”,听闻皇帝“头目昏眩,四肢软弱,不能动履”,又见邸报中“所载用药宽缓”,加上科臣杨涟上疏建议“当令诸臣中知医者讲药”(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五《红丸》),所以这才动了进药的心思。但就当时形势而言,为皇帝看病要冒很大的风险,彼时光宗久病,药石罔效,诸医束手,避之唯恐不及,谁人会自告奋勇去面对这样的疑难杂症!不过李可灼就是一个这样的逆行者,他竟多方寻找门路,毛遂自荐愿为光宗治病,据说他曾“持药一函,日伺从哲门首,自言:‘今上疾,非我不能愈。”(陆圻《纤言·红丸》)。但方从哲应该是没有理会他,所以他又径直来到内阁献药,韩爌记其事曰:“二十四日,臣与辅臣刘一燝入阁办事,时有鸿胪李可灼来阁门,云有仙丹,欲具本进。”(《泰昌天启起居注》卷二一)方从哲则记曰:“适有鸿胪寺丞李可灼见臣及同官刘一燝、韩爌于内阁,言有红铅丸药可救危急重症,屡试有验,愿以献上。”两者所记基本相同,当为实情。但方从哲吸取了前面崔文昇进药的教训,认为“关系重大”,又将二十二日所上劝皇帝慎重进药的问安揭给阁中同僚看,众人深以为然,再次将李可灼拒之门外(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〇《红丸》)。

李可灼连续碰壁后仍不死心,见内阁大臣的路走不通,便时常去宫门口等候,趁机接触御医和太监,“夙从诸御医往来思善门,与中使熟”(夏燮《明通鉴》卷七六),希望通过他们将自己忠爱救主之意上达天听,不曾想李可灼的这一举措还真见了效果。二十九日,光宗疾大渐,宫中上下无不思救治之策,司礼监恰有两内监在内阁,便向阁臣言道:“有鸿胪官李可灼,每来思善门具本进药。”阁臣自然晓得这位仁兄,回应道:“药云仙丹,便不敢信。”再次将进药之事压了下来。但内监不解阁臣苦心,怕错过灵丹仙药,还是将此事上奏给了弥留之际的光宗,至此方从哲仍在一旁劝诫皇帝道:“鸿胪寺丞李可灼自云仙丹,臣等未敢轻信。”(《泰昌天启起居注》卷二一)不过此时光宗病急乱投医,有颗救命仙丹抓住怎肯放手,即让太监传旨阁臣退出,这才有了前文光宗宣召李可灼一节。

彼时李可灼正在本衙门,“忽中使旗尉数人,传说先帝召灼用药,灼惊惶急检丹药,众人搀促趋入”。据李可灼被拿到案后交代,入宫后他亦有顾虑,曾对十三位大臣说:“药虽带来,闻圣恙已危,何敢用药。”不过大臣们说:“皇上还明白。”遂引导至御榻前,光宗见到李可灼后呼救道:“快救我,快救我。”李可灼为光宗诊脉并介绍了药丸成分后,光宗言道:“皆补养之药,可速速用,我好,大加升赏。”李可灼顾虑未消,请求道:“乞赦臣罪,方敢用药。”光宗曰:“你只管用,不妨害你。”李可灼只得遵命调药,先“自服一丸”验药,又在众臣的监视下重新以人乳调制一丸捧进,光宗服用后觉得病情大有缓解,还称赞李可灼道:“到此时尔敢救我,是个真忠臣,是个真忠臣。”之后命再进一丸药,李可灼回复道:“每日只用一丸,不必再用。”光宗曰:“此药我觉着好,只管再用。”李可灼道:“皇上既命再用,待大迟迟,酌用。”光宗又传谕:“外官有此好药,着明日升他卿。”此时光宗仍屡次催促用药,李可灼应该是知道此药的厉害,仍拖延不进,不久内传谕旨“药力觉尽,圣体复弱”,再次催促用药,李可灼遂同诸臣如原样调制一丸捧进。至酉时,光宗安寝,内侍命李可灼出宫,明日早来。谁料光宗竟一夕崩逝(参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五《红丸》)。

以上是李可灼自述进药全过程,其中虽不无推脱之处,但与其他史料比对,情节大致相合,可以认为是实录。纵观整个过程,可以发现,李可灼轻进红丸自然是启祸之端,不过在全局中起主导作用的却是病榻上的皇帝,至高无上的皇权让其成为了最强势的病人,直接导致了医患关系的不平等。比如,明朝宫廷本有着严格的进药制度:“凡进御药,须太医院官呈方,并传示天下。药咀片须一一检验明白,恐致失误。”(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〇《红丸》)但在强大皇权的压力下,上述规章制度全都失灵,竟只不过是让李可灼自服一丸,匆匆验药了事。之后光宗更是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超量服药,导致悲剧发生。从上述情形可见,作为病人的皇帝反而成为医疗方案的最终决定者,所以有学者认为:“这种畸形的医病权力关系使正常的医疗进程屡屡因病人的主观意志而受到干扰,在它主导下的医疗所产生的突发事故,似乎更多地应由病人承担责任。”(朱亦灵《医疗史视野下的晚明“红丸案”》)对此,彼时侍立在父亲身边的两位皇子是心知肚明的,天启帝即位后曾下旨说:“皇考弥留,李可灼进药,原出圣意。”(《泰昌天启起居注》卷二一)但世人向来更愿意相信阴谋论,更倾向同情受害者,纵然皇帝欲正视听,纶音也马上淹没在人们对进药者的讨伐声中了。

虽说在红丸案中光宗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但朝廷中的大臣们对此中来龙去脉并不清楚,抑或他们也不想弄清楚,彼时朝中党争激烈,大臣们多各有门户,党同伐异乃一时风气,而首辅方从哲独相多年,又“性柔懦,不能任大事”(《明史·方从哲传》),他虽非奸邪,但庸碌无为,难以服众,常受到各派攻击。如今新帝一月崩逝,在外廷众臣看来自然疑点重重,更让他们不能接受的是,方从哲竟然在光宗宾天之后仍然拟旨“赐可灼银五十兩,彩缎二表里”,朝野闻讯哗然,纷纷上疏指责,重压之下,赏赐改为罚俸一年,再改为回籍调理,但反对派仍不依不饶,反将荐人、药弑、赏赐勾连成环,上疏弹劾曰:“旧辅方从哲引李可灼进红丸,致损圣躬……从哲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事;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又言:“从哲未申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谓无其心,无以解人之疑也。”(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一《泰昌朝纪事》、卷二《天启朝纪事》)此三事串联起来,环环相扣,若无法辩解,必可置方从哲于死地。而现在来看这些指责,几乎全为胡搅蛮缠。第一,推荐李可灼一事,纯属颠倒黑白,方从哲从未有推荐之举,反而再三阻拦其献药,前文所言已经甚明。第二,药弑之说,上文也已辨明,服药的主要责任在光宗,当时方从哲也劝阻了,只不过没有成功。第三,光宗服用红丸时,大臣们就守在宫门外,他们大多抱有侥幸心理乐观其成,闻听红丸见效时都十分欢跃。天启五年(1625)四月,刑科给事中霍维华曾上疏言及进药一节:“李可灼复神其药之奇验,群臣无不思幸一试,莫敢先发。”(《明熹宗实录》卷五八)霍维华虽为阉党,但其所言与事实相符。而待红丸疗法失败,在场许多大臣却立即选择置身事外,见风使舵转而攻击方从哲,行径着实令人不齿。所以在天启二年,众臣又弹劾方从哲时,吏部尚书张问达和户部尚书汪应蛟等人仗义执言道:“可灼轻进尝试,从哲未能力止,九卿与辅臣并候于宫门内,亦未能力止,诸臣均有罪焉!”(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八《三案》)第四,关于方从哲拟旨赏赐和轻罚李可灼之事,其实亦有缘由。光宗服用第一丸药后,顿觉好转,喜悦之下传旨犒赏众臣,“命赐十三臣及灼表里、银两”(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五《红丸》),不久光宗宾天,方从哲仍奉皇太子令旨拟旨如前赐予。但外廷诸臣不知内情,以为中有情弊,御史王安舜在第一时间即上疏弹劾方从哲“轻荐狂医,又赏之以自掩”,“不过借此一举,塞外廷之议论也”(《明史·方从哲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八《三案》)。天启二年四月,礼部尚书孙慎行又重提此事,疏论旧辅方从哲曰:“至举朝共攻可灼,仅令回籍调理,岂不以己实荐之,恐与同罪欤?”(《明史·孙慎行传》)好在大学士韩爌当年亦在现场,备知其详,故上疏为从哲辩白此事,原来当年御史王安舜弹劾李可灼,“从哲踌蹰,欲稍重拟”,而老成慎重的韩爌“妄意可灼罪状自在,尔时疑端易开”(《泰昌天启起居注》卷二一),怕深文刻法牵连过多,建议低调处理,所以才将李可灼从轻拟罪。韩爌时称正人贤相,此举亦出于体国爱人之心,却不想反而埋下了动乱的祸根,也让方从哲落下了掩过饰非的嫌柄,随之被廷臣轮番弹劾,不久便不得不黯然去职。韩爌上疏说了公道话后,方从哲再被弹劾的危机虽然解除了,但恶名却越传越广,竟有三人成虎之势,最后不得不让皇帝亲自下场来辟谣,数年后崇祯帝即对辅臣周延儒言道:“红丸一案,方从哲曾奏不可轻进,皇考愀然曰:‘朕势将不起,饮之或徼倖可生,不饮惟坐而待毙耳。此实皇考欲进,进而稍效,又命再进。时朕与先帝倶在侧。岂从哲所为?”(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中·崇祯》)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方从哲躲李可灼这颗煞星数次,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可算是被他害惨了!

在诸臣的持续弹劾下,李可灼在天启二年被遣戍。平心而论,此罚也难抵其辜,无论怎样,他进药后不久光宗便一命呜呼是事实,绝对难脱干系,若依“合和御药误不依本方”的律条,乃是十恶中的“大不敬”之罪,岂还有活路(《大明律》卷一《名例律》)。但他不结党,也未附郑,就是一个为名利铤而走险的妄人,欲将荣华富贵押在小小红丸之上,时人即指出:“李可灼非医官也,非知脉知医者也。一旦以红丸进,希图非望之福。”(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八《三案》)李可灼在这场豪赌中虽然赌输了,但也拉上了大明朝的皇帝和首辅给自己垫背,红丸案更是搅得明王朝最后二十馀年都不得安宁,这也算得上是小人物改变“大历史”的典型案例了。

三 何物红丸

“红丸案”因李可灼所进红丸而得名,红丸作为此案中最重要的标志物,数百年来却一直隐藏在轻雾薄纱之后,世人难窥真详。光宗在李可灼诊病时曾问他所进为何药,李可灼答曰:“药名三元丹,是红铅、秋石、人乳、辰砂所制。”此药却非他胡制滥造,乃是有来历的,方从哲回忆李可灼来内阁进药时,“袖出《万病回春书》一卷,载有此方”(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〇、卷一五《红丸》)。《万病回春书》确名应该是《万病回春》,龚廷贤撰,刊行于万历十五年,后世屡有翻刻。龚廷贤是万历年间的名医,曾任太医院吏目。《万病回春》是一部综合性中医著作,书中记载的各科病症(征)辨证详明,选方精当,论治恰切,在临床上颇有参考价值,对后世有较大影响。如今书中仍有三元丹药方:“三元丹治诸虚百损,补气生精,安魂定魄,益寿延年。红铅、娇乳(各一两)、辰砂、乳香(各一钱)、虚无秋石(一钱,用便盆或新砖自生者方可)。”与李可灼所言红丸成分基本相同,书中还详细记载了红丸的炮制和服用方法:“上俱为细末,用鸡子一个,磕一孔将青黄倾出,用纸展浮装前药入内,纸糊严密,放群蛋内与鸡抱之三七,取出,乳和为丸,如梧桐子大。每服三丸,五更时人乳送下。稍有汗出,不可见风。”(龚廷贤《万病回春》卷四《补益》)服用方法、药后反应与前文所述如出一辙,可以确定李可灼所进红丸当即据此方炮制无疑。

李可灼积极来进红丸,在于他认为红丸“每试辄验”(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五《红丸》),而他能如此深信,除了亲身经验外,应该和此类方子或修道法门在当时的流行密不可分。明代成书的《西游记》中,菩提祖师曾向孙悟空提到过一种“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的“动”字门中之道,但也指出以此道求长生最终只是水中捞月,“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回)。书中描写的修炼之方与红丸药方很是接近,从此一来可知这种修炼求长生之法在明代很是盛行,二来可知明代人也已经认识到此法并不靠谱,不少人对其持否定态度。

红丸药方来源已知,成分也已查明,且李可灼曾亲身试药,社会上流传也甚广,此药虽明显含有重金属成分,但应当无急性剧毒,不至于让光宗短时间内暴亡,那么为何光宗在服用两丸后还是很快死去了呢?死因还要从人和药两方面来考察。

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欲查明光宗死亡的真正原因,只能从历史记录下手。幸运的是,光宗生命中最后时光的一些症状比较具有指向性。光宗在世的最后一天,李可灼为他诊脉时发现:“先帝形瘦神脱,气喘声喑,语不能辨。”光宗服用第一丸药后曾言:“先时心慌,时刻不能待。朕今心上宁帖,喉中亦不痛,身上觉温和,或颜色亦不同。”(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五《红丸》)御史王安舜在光宗驾崩后曾上疏描述光宗病状:“先帝之脉,雄壮浮大,此三焦火动;面唇赤紫,满面火升,食粥烦燥,此满腹火结。”(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八《三案》)再加上前文所言的痰喘、失眠、乏力、眩晕等症状,和中医上的心衰气阴两虚可以完全对应,基本上可以确定光宗是死于心力衰竭(于清华等《心衰中医辨证中存在的问题与对策》,《世界科学技术—中医药现代化》2020年第22卷No.8;何孝荣《明光宗死因探析》,《紫禁城》1993年第5期)。

导致心力衰竭的原因有很多,结合光宗的成长经历和病状分析,心脏血管类疾病应该是导致他心衰的主要原因。何孝荣教授比较早就提出了相似观点,认为光宗极有可能得的是心脏病或者肺痨。因光宗自幼不得父亲喜爱,从争国本到梃击案,无时不让他提心吊胆,即便在贵为太子的十九年里,也時刻处在危疑之中。按照中医理论,长期的精神压抑和伴随而来的焦虑、忧郁、悲观等情绪对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并最终伤及心脏,“心脏的长期损伤,势必导致心脏病,憋气、呼吸不利,出现痰喘。中医理论还认为,精神压抑也使人食欲不振,纳呆,造成人体抵抗能力的下降,长期即发展为肺痨。其明显症状也是痰喘”,而这与前文所载光宗发病症状十分相似,所以光宗极有可能早就患上了心脏病或肺痨,或兼而有之(参何孝荣《明光宗死因探析》)。

在更加详细地分析了光宗的病状后,经过咨询相关医学专家的意见,专家们更加倾向于光宗是得了先天性心脏病、风湿性心脏病或肺源性心脏病的一种,致病原因也能得到相对合理的推论解释。如光宗有一定可能是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即可能和他母亲怀孕期间的状态有关。光宗生母王氏本为宫女,被万历帝偶然临幸怀孕,但却迟迟得不到皇帝的承认,在皇太后的干预下半年后才获封恭妃。可以推想,在那种冷漠的环境中,恭妃孕期的心理很难健康,精神长期处于低落压抑状态,如此则会对胎儿发育造成不利影响,现代医学研究也支持这一说法:“母亲孕早期精神受刺激可能增加先心病发病危险,且在所有危险因素中作用最强。”(高燕等《先天性心脏病病因及流行病学研究进展》,《中国循证儿科杂志》2008年第3期)而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常见的体弱、气喘、心悸、乏力等症状,光宗病状中也都可以见到,患病可能性是很大的。而光宗心慌、乏力、下肢水肿(不能动履)等症状也与风湿性心脏病和肺源性心脏病颇符合。尤其是风湿性心脏病,是由于风湿热活动,累及心脏瓣膜而造成的心脏瓣膜病变,多发病于潮湿、寒冷的冬春季节,光宗在东宫初得病之时正是冬春之交,感染此病也有较大可能。

虽然光宗具体得的哪一种病还是不能确定,但总归心脏出了问题应是最大可能。众所周知,有心脏疾病的人平时要注意预防感冒,不能过度劳累,保持情绪稳定和精神愉快。但光宗在去世前的几个月把这几点全都违反了,光宗未即位前就有可能感冒了,前文已言他在东宫就“感寒症”,杨涟也曾记光宗自言:“朕在东宫饮食不调,至今四五月始愈。”(杨涟《杨忠烈公文集》卷三《两朝登极始末揭》)而保持心态平和,避免过度劳累也没有做到,光宗要拖着虚弱的病体应对帝后大丧,处理军国重务,整个国家的重担瞬间转移到他的肩上,足以把他压垮,对此光宗自己也明白:“登极后劳着些,又未得静一静,今大病服药不效。”(同上)丧事和登基带来的情绪起落,国事操劳,再加上进御不节导致体虚,又加重了病情,最终因心力衰竭导致

不治。

如果说光宗最终是死于心衰,那么在其治疗过程中大黄和红丸这两种药物又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大黄是有名的虎狼之药,一般将其视为泻药,这也是崔文昇为光宗开方服药后备受朝野斥责的主要原因。但若从光宗心衰的病症以及医学的角度看,崔文昇下通利药是有据可依的。中医认为心衰是心气亏虚,伴随血脉瘀滞,五脏功能失调,治疗心衰的常用方法是“益气活血法”“补虚泻实”,“即治疗的首要方向是补益心气,养心为本,兼顾五脏。其次,活血化瘀法贯穿治疗的全过程,常联合多种治法如理气、化痰、利水等泻浊豁痰”(吴昱杰等《益气活血中药改善慢性心衰心气虚证作用机制研究进展》,《中药药理与临床》2021年第1期)。而大黄有泻热通肠、凉血解毒、逐瘀通经等功效,是化瘀、利水常用药,现代医学研究也证明:“大黄水煎液对充血性心力衰竭患者有较好的治疗和保护作用,能改善患者心功能。”(秦志平《大黄对充血性心力衰竭的疗效及作用机制研究》,郑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从这些研究来看,针对光宗之病,在益气、化瘀、利水的基础上,酌情使用大黄是可行的,“大黄能强心,减慢心率,扩血管,降低心脏前后负荷,改善血液循环而有利于心衰的控制”(李庆海《大黄在心血管疾病中的应用》,《中原医刊》1994年第21卷第3期)。但是从光宗服用大黄后的实际反应来看,崔文昇可能没有把握好剂量,从而导致了严重的腹泻,半月后光宗崩逝,崔文昇虽遭到百官痛诋,但受罚不重,考虑到前文提到的宫廷进药制度,崔文昇开方下药应该是得到了御医們首肯的,天启帝近侍榻前,知晓内情,最后才轻罚了事。

对于大黄药有方可依以及非光宗致死之因这件事,明朝人也有一定的认识,他们后来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红丸上,在天启朝曾任内阁首辅的朱国祯就言道:“贞皇之病止是虚弱,尚能视朝,大黄劫泄后,犹能延见群臣,传宣取药,亲举玉盏,若以温平之剂缓缓滋养,自然平复,乃进红铅助火之物,一夕遂至大故。”(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五《太医用药》)光宗能否“自然平复”姑且不论,但将光宗死亡责任全推到红丸上,仍有不妥。李可灼所进红丸,即三元丹,标榜有治诸虚百损、补气生精、安魂定魄、益寿延年等效力,李可灼更曾吹嘘说:“今药内红铅乃童女元气,秋石乃童子元气,乳乃妇人元气,惟人身真元气能补人真气,正气生则邪火退,是以有效。”(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五《红丸》)但从其成分来看仍属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春药一类。这种药方早就广泛流传,如嘉靖时,“若邵(元节)、陶(仲文)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炼之,如辰砂以进;若顾(可学)、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一《进药》)。万历时,谢肇淛亦曾记载炼制红铅丸之法,与《万病回春》所载基本相同,但他指出:“况服此药者,又不为延年祛病之计,而藉为肆志纵欲之地,往往利未得,而害随之不可胜数也。”(谢肇淛《五杂组》卷一一)可见三元丹必为春药无疑。

正因为此类药物在明代社会上流传十分广泛,朝中大臣自然也识货,当李可灼进药时,诸臣曾言:“此药性热,恐圣体虚弱,受不得补。”但光宗不顾劝阻,服下第一丸后,却有好转迹象,光宗言:“先时手冷,今渐温热……身上和润,宁帖安寝……颜色亦不同。”(顾秉谦等《三朝要典》卷一〇、卷一五《红丸》)其实这正是春药生效的表现,春药的作用机理就是扩张局部血管,增加局部血流量,这就客观上给心脏降了压,对心衰有一定缓解。但这种春药却不能短时间内连续服用,因为降压要维持在一个合理的水平,如果血压过低,反而会导致血氧和组织灌注不足,最终引起多器官衰竭。而光宗本就已到心衰末期,徘徊在死亡边缘,再加上如此折腾,焉能不亡。所以综合来看,光宗之死,根本原因还是心力衰竭,但超量服用的红丸加速了死亡。

尾声

光宗之死虽由宿疾,但和红丸仍有脱不开的关系。而在明朝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唯一,“孝宗崩,时中官张瑜等以误用药下狱……世宗晚年,服方士药,及崩,法官坐方士王金等子弑父律”(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五《三案俱有故事》)。其实明朝诸帝,其他如仁宗、宪宗、孝宗、世宗、穆宗、熹宗等皆服食丹药,但不乏在位长久者,能享尽荣华,而光宗确实悲惨,创造了明朝皇帝在位时间最短的历史。在明朝,为太子时间久者,首推仁宗,次则光宗,而做皇帝时间短者,亦此二帝。但仁宗尚在帝位十月有馀,而光宗八月初一即位,九月初一便驾崩了,在帝位上只有短短二十九天,算上登基为帝前的执政时间也不过三十九天。也正因为践祚日短,陵寝未遑修建,所以临终前光宗还牵挂着此事,但时间紧迫确实难办,只好将景泰帝建好未能使用的旧陵园修补一下拿来使用,是为庆陵。如今光宗已在庆陵地宫沉睡了四百年,若墓有重开之日,世人或许能知道更多红丸案的真相吧。

光宗去世后,儿子登基为帝自不待言,但他还留下了一件棘手的事,那就是年号问题。万历四十八年大明朝有三位皇帝,神宗、光宗父子同年而亡,光宗尚未等到新年改元,若“万历之后天启继之,则泰昌之号虚而无寄”,所以光宗的年号如何安排也成了一件头疼的事,最后群臣议定:“今年七月以前宜仍万历之号,八月初一日先帝登极以后应称泰昌之年。”(《明光宗实录》卷三)公元1620年至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拥有两个年号的年份。

天启帝继位后,围绕三案的政治斗争进入一个新阶段,但红丸案作为三案的枢纽,它上承梃击,下启移宫,地位最为重要。尤其是在此案中,三案的核心人物明光宗朱常洛身亡,对三案甚至明王朝的历史走向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是值得后人特别关注的。

北京友谊医院赵宇大夫、北京大学国际医院肖萌萌大夫帮助我对光宗的病情和死因进行了详尽分析,对撰写此文有重大贡献,特此鸣谢!

(作者单位:人民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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