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耀
金元文坛对《长恨歌》题材的重视,首先自金章宗发起。元好问《中州集·杜佺小传》云:“马嵬太真墓过客多题,其诗甚多,道陵诏录其诗,得五百馀首。”“道陵”是章宗庙号,也即金章宗派人把马嵬坡题咏杨贵妃的诗抄录回来,竟然有五百多首。章宗还让词臣对搜集回来的题墓詩进行排名,陕西武功人杜佺诗在“高等”,得到表彰。杜佺《马嵬道中》诗云:“垂柳阴阴水拍堤,春晴茅屋燕争泥。海棠正好东风恶,狼藉残红送马蹄。”诗歌化用了《太真外传》中贵妃醉酒如同海棠睡去的典故,以海棠借指贵妃,既写出了她的美貌,又引出末句马踏残红的景象来象征贵妃之死,将伤春与怀古伤逝融为一体,含而不露,确为上乘之作。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金章宗的诗歌鉴赏水平。
在金朝历代帝王中,章宗不但才华特出,“天资聪悟,诗词多有可称者”(《归潜志》卷一),还擅长绘画,通晓音律,又因为是宋徽宗的外孙而颇具话题性。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引燕南芝庵语云:“帝王知音者五人:唐玄宗,后唐庄宗,南唐后主,宋徽宗,金章宗。”将其与唐玄宗、宋徽宗等人并举。金章宗在位期间,奖用士大夫,还经常向身边文人“索诗”,或出题让他们即兴创作,推动了金代文学的发展。章宗现存诗歌七首、词两首。金亡后,曾为太学生的刘祁称赞说章宗时期“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归潜志》卷一二)。
当时与题墓诗同样兴盛的是题画诗。大定二十五年(1185)进士赵秉文《题王摩诘画明皇剑阁图》即是对唐代王维所画《明皇剑阁图》的题咏:
剑阁森危隔锦官,云间栈路细盘盘。天回日驭长安远,雨滴铃声蜀道难。当日六军同驻马,他时万里独回銮。伤心凝碧池头句,有底功夫作画看。
这首题画诗完全脱离了对画作艺术水准的品评,而将重点放在对画作内容的题咏上。诗人从唐玄宗逃往蜀地的艰难写起,高耸森危的剑阁,长路盘盘的栈道,回首离长安越来越远,雨滴音和车铃声混合带来的内心的沉重和悲伤,以及攀登蜀道的艰难,都使这幅行军图呈现出阴森凝重的色彩。后四句由绘景转入议论:正是在行军至马嵬坡时,六军驻马不前,杨贵妃于此殒命;而长安收复后,玄宗孤独回京,没有了杨贵妃的陪伴;回到长安后,也只能悲伤地看杨贵妃的画像了。
金代画家任询也画有《华清宫图》,赵秉文题画诗《南麓画华清宫图》则以四十句长诗对此事大发议论,中间二十句云:
明皇初心小姚禹,肯比金陵一孱主。一盼聊为妖姬留,奈何坐此覆神州。太白西去有鸟道,蜀山秦树令人老。浮云一蔽渔阳城,禄山马饱宫前草。恩流四海一玉环,胡儿不合窥潼关。至今脂泽下蟾口,时有饮鹿疑神奸。岂知水洗凝脂滑,一掬伤心马嵬血。多年鬼火化为碧,还绕离宫送行客。龙岩几度过华清,笔端山高水泠泠。呜呼兴废今已矣,只有丹青留典型。
因诗歌后半部分有“今年盗入妫川东,火烧塔寺一洗空”二句,王庆生《金代文学编年史》将此诗编于卫绍王大安三年(1211)。这一年,蒙古军队起兵南下,金朝陷入战乱。赵秉文以安史之乱隐喻蒙古的入侵,而将战乱的起因归结于唐玄宗对杨贵妃的宠幸。全诗充斥着悲愤急切的情绪,甚至将杨贵妃比作“妖姬”,是“覆神州”的罪魁祸首。
而以此为界,对《长恨歌》题材的题咏,情感发生了质的转变:原来的淡淡惆怅变成了强烈批判,诗歌中再也看不到对杨贵妃的怜香惜玉和同情哀婉了。
实际上,赵秉文对唐玄宗的批判中,暗含着他对金章宗“婢宠擅朝”(《金史》卷一二)导致国力衰微的批判。世宗、章宗时期是金朝国力最为强盛的时期,也就是元好问诗中所说的“大定明昌五十年”。但到章宗后期,国力开始衰败,也就是元初郝经《哀三都赋》中所说的“驭失其道,潜朽其索”,也就是刘祁《归潜志》中所说的“启大安、贞祐之弱”。尤其他对元妃李氏的宠幸,成为当时导致君臣失和的一个著名事件。《金史》记载,李妃出身微贱而受到专宠,一门皆荣,章宗甚至想要立其为后。元好问《平章政事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记载:“元妃李氏有宠,上欲立为后,台谏以为不可,交攻之。监察御史宗端脩、右拾遗路铎、翰林修撰赵秉文皆得罪去。”赵秉文正是因此被贬出朝廷,先后任同知岢岚军州事、宁边州刺史、平定州刺史,直到大安三年战事突起后才被召回。《金史》还记载李妃干政,与宰相胥持国内外表里,章宗去世前与黄门李新喜、平章政事完颜匡联手策立卫绍王,章宗去世后又炮制后妃假妊娠事件,事发后被卫绍王赐以自尽,家族被流放。赵秉文在《唐论》中批判唐玄宗:“或者以为祸始于妃后,成于宦竖,终于藩镇;向使明皇无侈大之心,则妃匹宦竖之祸不作。”应该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随着卫绍王被弑,金宣宗在贞祐二年(1214)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北方大部分土地进入蒙古治下。处于战争危机中的金朝,对华清宫遗址的题咏依然是重要的题材之一。如权刑部尚书冯延登的《华清故宫》:“宠贵羊羔退曲江,华清雾阁对云窗。层峦未了霓裳舞,迁客俄惊羯鼓腔。”又以同知集庆军节度使致仕的冯璧有《明皇击梧桐图》:“三郎耳谱趁花奴,风调才情信有馀。天宝错来非一拍,霓裳中节亦区区。”前者为即景怀古诗,后者为题画诗,但所体现的批判情绪如出一辙。
天兴三年(1234),金朝在蒙古和南宋的夹攻下灭亡。冯延登天兴二年被蒙古骑兵俘获,“辞情慷慨,义不受辱,竟自投城旁近井中”(元好问《冯君神道碑铭》);冯璧微服北渡,于九死一生中逃回北方。而如元好问等一批朝官则选择了束手就擒,被押往山东聊城统一羁管。在聊城,元好问想起了汴京皇宫御屏上宋徽宗所画的《明皇按乐图》,所作《俳体雪香亭杂咏》其中一首云:“天上三郎玉不如,手中白羽趁花奴。御屏零落宣和笔,留得华清按乐图。”宣和是宋徽宗年号。汴京是北宋故都,金朝的灭亡叠加了宋朝的灭亡,而唐玄宗逸乐亡国的故事,正串起了历史的感伤。
对唐玄宗逸乐亡国故事的题咏,在元初诗坛依然是主题之一。如以下几首:
一旦妖姬属乱兵,当时私语竟何成。只应蜀道蒙尘日,悔不终宵问贾生。(郝经《题明皇私语图》)
三郎年耄夸精健,岁岁华清事游宴。玉莲汤殿浴行云,倾城几顾环儿倩。一掬游尘散马嵬,馀波不涴香囊怨。龙岩画笔写兴亡,墨花晕出真妃传。谪仙辞翰两超色,媲以任公世三绝。(王恽《题任南麓画华清宫图后》)
只见欢娱不见哀,龙楼翻作凤凰台。枕中一曲声多少,能引渔阳万马来。(张之翰《明皇吹箫图》)
郝经和王恽都是元好问的弟子,金亡时郝经十二岁,王恽八岁,艰难混乱中的颠沛流离与父辈师长对金朝亡国的痛惜感怀对他们影响至深,因而他们的文化结构中,天然有着对金源故事、故人、故物的敏感关注。张之翰虽然在金亡后十年(1243)出生,但他生活的河北聚集着大批前金士人,他也正是在元好问挚友李治的教育培养下成长,对金朝事迹同样有着深切感怀。除了《明皇吹箫图》,张之翰还写了《题明皇击毬图》。这些对明皇故事的题咏,无不指向对逸乐亡国的批判。郝经诗所写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夜半私语”的典故,而王恽的题画诗是在赵秉文题咏任询《华清宫图》之后的续题。诗中写到的“香囊怨”典出《旧唐书》,是说唐明皇从蜀地还京后,下诏改葬杨贵妃,礼部侍郎李揆以“改葬故妃,恐将士疑惧”为谏,葬礼未行。唐明皇密令宦官改葬到别处,“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惋,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旧唐书》卷五一)。
其实在王恽之前,他的另一位老师姚枢就已用到这一典故:
君王游荡堕声色,不知声色倾人国。开元无逸致太平,天宝奢风生五兵……四海苍生半鱼肉,归来岂为香囊哭。(《被顾问题张萱画明皇击敔按樂图》)
姚枢是较早进入元朝政权的中原文士,诗歌就玄宗事件发表议论,认为玄宗归来之哭,并不仅仅是为杨贵妃,更为四海苍生而哭。姚枢诗题中的“被顾问”,是指受到忽必烈召问,由此也可知,对于明皇故事的批判已经进入对元初帝王的讽劝之中,具有了政治意义。姚枢又有《题虢国夫人夜游图》:“马嵬脂粉暗,岷山涕泗滂。明年虽幸还,大海翻田桑……女宠祸何酷,百悔不一偿。”写到唐明皇虽然侥幸从蜀中归来,却已沧海桑田,国运大衰。
但这些诗歌是否指向金章宗,并不能明确看出,应该说是一种隐含情绪。将这种隐含情绪浓墨重彩加以揭示的,是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他写了一篇三千馀字的《龙和宫赋》。龙和宫是李妃的宫殿,赋自注云:“道陵事迹甚肖明皇。”正是对二者题材本事关联性的揭示。赋作开篇由责卫绍王无能引发蒙古入侵,反推李妃参与定策立卫绍王之事,再反推李妃平日行为及章宗的宠幸纵容,最后归结于对章宗的批判:“究其颠覆之所自,道陵亦不得无让。”赋云:
倾四海之殊欢,买嫣然之一笑。态浓意远,容华可掬。咳唾随风,径生珠玉。珠幌烟雾中,海棠睡未足。挺绝代之瑰姿,抱梦兰之心曲。谅赤乌之失气,将飞燕之无悰。鱼何入乎深渊,鸟何飞乎高空。冰肌绰约,蕙气冲融。含颦冶艳,捧心为容。就处月姊之桂窟,冀主星娥之璇宫。特酿巫峡之云雨,嬛倚兰台之雄风。飘若神仙,侨处温柔。悬居绵历,玉鸾啾啾。布金莲于宝地,散琼华于蓬丘。典长春之花界,颛不夜之珠楼……佳人倾国,天子无愁。
赋中对李妃的专宠娇态进行了铺陈摛绘,在丰富的语汇中构筑了一个典故迭出的文学世界。褒姒、杨贵妃、赵飞燕、西施、巫山神女、冯小怜,都是李妃的前身;周幽王、楚怀王、唐明皇、北齐后主高纬都是章宗的对应。而赋文的主题与风格,颇可看出受《长恨歌》本事之影响。耶律铸与前金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他的祖父耶律履在金世宗时官至尚书右丞,父亲耶律楚材因受到金章宗的赏识而走上仕途,伯父耶律辨才、耶律思忠都是抗蒙主将,思忠至死都不愿降蒙,后投汴京东城濠中而死。家族因素使耶律铸对金朝历史投入了更多关注,他对金朝失德帝王的批判严辞重讽、文笔犀利。
章宗与李妃之间还有一则“妆台”典故,有些类似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夜半私语”,在元代文学中也成为被嘲弄和批判的由头。柯九思《酬陆友仁城南杂诗十首》第十首题为《妆台》,自注:“妆台者,金章宗所筑,以贮李宸妃。章宗尝曰:‘二人土上坐。宸妃应声曰:‘一月日边明。章宗大悦。”诗云:“尺五城南话往年,妆台明月媚华筵。欢娱未了闻笳鼓,岐国双蛾锁翠烟。”主题与金元之际咏唐明皇的题画诗如出一辙。比柯九思较早北上任职的浙江人陈孚作有《李妃妆台歌》,对章宗与李妃的传奇故事进行演绎。全诗共四十八句,主体部分云:
一月日边明炯炯,六宫珠翠无光辉。恩礼殊绝与后等,但无副笄翚翟衣。少尝没入宫籍监,论妃家阀何卑微。腐木作柱古所戒,胡乃重色轻国为。斯台实昔汤沐地,琼台开镜迎朝曦。想见双蝉绿委地,兰钗半堕湘云垂。麝脐龙髓娇不尽,腰肢柳袅一尺围。雪艳透肤腻红重,仙姿何待铅华施。妆成独对东风笑,藕花一朵开涟漪。君王浓香梦魂里,紫宸晏朝酣不知。谏臣当时尽结舌,空有伶者为嘲讥。一朝房山弓剑坠,燕飞啄矢不复遗。卫王有诏下永巷,太阿无情血淋漓。妖容寸斩何足惜,金源自此鸿图衰。宝钿零落今安在,露桃犹似湿胭脂。
诗歌几乎全仿《长恨歌》基调,李妃酷似杨贵妃,章宗也酷似唐明皇。“六宫珠翠无光辉”用白诗“三千宠爱在一身”诗意,“君王浓香梦魂里,紫宸晏朝酣不知”则与“君王从此不早朝”意同。而李妃被卫绍王诛杀,也颇似杨贵妃缢死马嵬;“宝钿零落今安在”,也与白诗“金钗委地无人收”意同。可见陈孚诗歌是完全将李妃当作杨贵妃来塑造的,并道出了“妖容寸斩何足惜,金源自此鸿图衰”的“女祸亡国”主题。
然而去除文学的遮蔽,我们发现章宗爱幸李妃并非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有才,“性慧黠,能作字,知文义”(《金史·章宗元妃李氏传》),正是在章宗的培养下,她的汉诗水平获得了提高。这里折射的是非汉族帝王对汉语文学的热爱,也是章宗重视文治的一个方面。《金史·完颜匡传》说李妃是被“构杀”,后来宣宗以“其事暧昧无据”为其平反并放归族人,也可看出她或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元好问也有多篇文章写到因李妃受宠而生的君臣矛盾,宗端脩、路铎、赵秉文、张万公等人都因反对立李妃为后而被贬出朝廷,但并未说李妃干政。刘祁《归潜志》也记载了李妃一门“灰灭”的过程,并说:
当其盛时,不减唐开元杨贵妃家,然止于奢纵,不能害政蠹民也。世言李氏姿色不甚丽,性慧颖,能迎合人主意,以此幸于章宗。初不知书,后见上好文,遂能作字知文义,妇人女子变化有此哉。(《归潜志》卷一〇)
刘祁虽将李妃与杨贵妃作比,但认为李妃“止于奢纵,不能害政蠹民”,只是感叹于女性之变化,显然与耶律铸、陈孚们的夸饰有极大不同。但这两个故事的关联,无疑增加了《长恨歌》题材的传播热度。
金章宗当年发起马嵬征诗,应该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此后关于这一题材的题咏,会和他自己有关,他成为了唐玄宗的化身。
金元诗坛是《长恨歌》题材演进的高峰,便是元杂剧。目前保存完整的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对《长恨歌》题材故事进行了放大性改写;而唐明皇哭香囊的典故还衍生出了关汉卿的杂剧《唐明皇启瘗哭香囊》(佚)。杂剧具有诗、词、赋等难以达到的表达效果,剧作家也往往会借剧中人物之口道出自己的心事。如白朴在《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便借唐明皇之口为杨贵妃辩白云:“他又无罪过,颇贤达,须不似周褒姒举火取笑,纣妲己敲胫觑人。”“他是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这是金元之际《长恨歌》题材衍化中在史观上最具进步性的一面。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