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左传》鲁昭公悲剧性

2023-10-28 01:20:33杨光皎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季氏晋国左传

春秋年间,“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作为世秉周礼的东方大国,如何书写鲁昭公的出奔无疑是个难题。《左传》对于这位流亡客死的君主给予了高度关注,以多种手法整合多国“事语”和鲁史笔记,塑造了一个独特的悲剧形象。

一、命运悲剧性

(一)出身低微,无奈即位

在十二位国君中,以“事语”体对其即位合法性深入论证的唯有鲁昭公。结合襄公三十一年传文,我们可以发现,不同于《穀梁传》对昭公“继正即位,正也”的强调,《左传》一开始就否定了昭公即位的合法性。首先,昭公即位非顺承襄公。传文以曲笔暗示,太子子野之卒极有可能是政治阴谋。“立胡女敬归之子子野,次于季氏。秋九月癸巳,卒,毁也。”[1]1185虽《礼记》等礼籍一再强调不应过于“哀毁”,而有典可据春秋间因毁而卒者,实子野一人。子野在季氏守丧三月竟以哀毁身亡,实在疑点重重。用“次于季氏”四字,《左传》史笔道尽机关。结合季氏前后行径,后人均以为:“此必季氏因子野贤,忌而图之,而以毁言之于朝。”[2]1495当时社会,君主被弑不罕见。季孙专横,弑子野而以哀毁掩盖,这直接导致昭公即位建立在太子非正常死亡的基础上。

再者,即使子野亡,鲁昭公的身份也于礼不合。据经传,子野之母胡归为襄公媵妾,昭公之母齐归则是胡归陪嫁之娣,身份极低。以礼法论,非夫人嫡出太子去世,当立庶长子。由传文可推,庶长子应为贤德之人,季氏出于自己专权的便利考虑,心存忌惮,强行改立昭公。宗周礼法强调“正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昭公原本完全与君位无关,却阴差阳错被推上历史的舞台。悲剧的是,这名不正的背后,既有兄弟的死亡,又有对其他兄弟的剥夺,皆非昭公主观谋求,只能被迫接受。

(二)二十五年,屈辱图强

昭公即位时,鲁国已沦为中等诸侯国,常年在齐国侵略的阴影下。晋国和楚国当时并称霸主,而作为邻国,晋国于鲁尤为重要。出奔前二十五年中,昭公前后七次朝晋,几乎是三年一朝,诚意十足竟至刻意讨好。然只有五年和十五年到晋,另外五次均在途被拒,只能中道而返。在拒绝国君的同时,晋国和季孙却来往密切。六年传文曾详叙季孙在晋所受礼遇,称“晋侯享之,有加边”。对比之下,昭公屈辱求晋实为徒劳无功,只自辱也。

正由此徒劳可知,昭公虽被季孙挟持,实不甘始终充当傀儡,希望获取晋国支持。对于驱逐季氏,后人多讥昭公无识莽撞,实非公论。从二十五年“初”字追叙,我们可以推断,昭公一直在蛰伏等待机会。二十五年正是绝佳时机,此时三桓内部矛盾、季氏内部矛盾、三桓和公室矛盾同时交汇,季氏之不得人心达到頂点,而“其众万于季氏”更是季氏麻痹、骄纵之顶点。即便如此,当公果通过侍人传达“谋去季氏”信号时,昭公的假意回避和呵斥依然显示了他的审慎。最终,昭公未从子家羁维持原状的劝导,铤而走险反被季氏驱逐。从长远看,昭公的决策没有问题。公室和三桓此消彼长,畏惧失败只能永远苟且,公室衰败大势已成。彻底“失民”后,必然是三家分晋和陈氏代齐的下场。

(三)求复无门,远葬恶谥

昭公流亡八年期间,二十六年在齐帮助下曾于炊鼻发动复国之战。因权臣被季孙贿赂,齐军皆无战心,此战以失败告终。作为霸主,晋国看似有两次行动。首次在二十七年戍周大会,因季孙之赂,徒口头谋纳实无行动。二次在三十一年,晋定公新君即位,“将以师纳公”。季孙和士鞅串通,姿态极尽谦恭,昭公误以为大势在握,不肯退让,亦无疾而终。八年间,昭公于国内无援,于国外无助,以寓公身份长期盘桓于齐、晋之间,终至颜面扫地,沦为“主君”。虽有卫国和宋国亲昭公而为之大声疾呼,然国小言微。更兼热心奔走的宋元公中道而卒,竟成昭公为天命所弃的罪证。

三十二年昭公薨于乾侯,季孙终于撕下伪装,公然从各方面对昭公施以最严苛的惩罚。首先,缓葬昭公。于礼,诸侯五月而葬,季孙故意怠慢,拖足八个月方下葬。其次,变更君位继承人。季孙诬赖昭公指定的太子公衍挑起出奔事端,改由昭公之弟公子宋继承君位,昭公子公衍、公为则继续流亡。再者,借由葬地和谥号发泄对昭公之愤恨。在葬礼安排上,欲沟绝昭公之墓,虽经荣驾鹅劝阻,仍葬昭公墓道之南,远离诸先君墓。这实际造成了昭公不入兆域,从礼法上否定其国君世系的身份。且未葬之前,季孙便急于恶谥,虽经劝阻,终谥之以昭。从先秦实际谥法看,昭字绝非美称,谥此均为不得善终之君。

二、悲剧之根源

(一)内外交困

昭公时代,传统霸主纷纷式微。春秋前中期,霸主对参与盟誓诸国内政有相当的权力。当会盟国出现不合礼制的政权变故时,盟主有责任协助该国恢复秩序。在齐桓公的大力帮助下,“邢迁如归”“卫国忘亡”,传为美谈。桓公辞世后,五公子作乱,宋襄公即发兵助齐太子平乱即位。齐国一蹶不振后,至鲁昭公时,继齐而霸的晋国已无力维持百年独霸,楚国通过战争和盟会等手段实现了和晋国共霸。晋国长期以来军政合一,靠武力称霸,信奉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对自己的公族尚且屠杀驱赶,遑顾他国内政之合理合法。新霸楚国公然宣称“唯利是图”,更没有传统礼法和秩序的概念。总之,中原诸侯无论齐、晋,均近季世,权臣篡国都在酝酿预备中。各国权臣更是利用盟会相互勾结,培植势力。晋国和齐国实际掌权者,本质上都和季孙同属“窃国者”。价值观的崩塌,加上季孙大量行贿,最终导致无论是齐国还是晋国,对鲁昭公的帮助只能是装装幌子、流于口头。

从鲁国内部来看,自桓公弑隐而代,经由庆父杀嫡立庶,季友拨乱反正等一系列事件,公室日卑,三家专国。及至昭公之父襄公十一年,“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更是三家兼并公室的实质性一步。三分之前,民皆属公,三分之后,所分得者即归三家分配。结果是“分国民以为十二,三家得七,公得五也”。 [3]4233襄公四岁即位,及年长,公室和三家的矛盾愈演愈烈,二十九年,襄公送楚庄王葬返国,季武子取卞后使公冶问,骄横无礼,藐视国君。“公欲无入,荣成伯赋《式微》,乃归。”《左绣》评价:“今至自楚,不危于楚,而危于见疏之臣,自非动心于《式微》,襄且先昭而不入矣。”[2]1413是谓灼见。正在三家和鲁君关系惊心动魄的转折点,昭公被迫即位。五年果然“四分公室”,公室彻底无民。正如顾栋高所见:“桓公为三桓所自出,至僖公而兆其毒,成、襄而养其痈,至昭公则溃矣。”[4]1436

(二)性格使然

昭公之性格,于其父丧已奠定了基调。先者,穆叔即向季孙指出,昭公“居丧而不哀,在慼而有嘉容,是谓不度”。居丧不哀戚,在传统礼法看来极为无礼。虽然结合春秋实际情况而言,当时“丧葬违礼现象已较普遍,且涉及领域较广泛”[5]315。但作为唯一保存周礼的东方大国,国君违礼的舆论意义很大。况且季孙善于权谋,子野被弑可以打造成“因毁而卒”的过礼现象,揪住昭公父丧不谨进行舆论炒作符合其一贯风格。随后,传文特别强调了“比及葬,三易衰,衰衽如故衰”。五个月中,昭公竟然三次更换丧服。对于诸侯而言,十二岁即行成人冠礼,十五岁即可成婚生子,昭公的幼稚显然与君位不称。至此,一个不成熟的孩童形象跃然纸上,“犹有童心”于君主实为致命弱点。昭公性格后期微有发展,本质只此四字。最后八年的政变和流亡中,昭公种种,传文常以之为“不忍”。所谓“不忍”,正是昭公“童心”作祟。关键时刻,昭公始终像孩童一般,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

不止于此,为君后昭公又有谋求进取、不安现状的一面。在父丧的无礼表现后,昭公于五年朝晋,晋平公为他表现的娴熟礼仪所折服,惊呼:谁说鲁侯无礼?可见,昭公性格亦有进取处。有鉴于自己即位前的不学无礼,昭公专门学习礼制,可谓过而能改。然而,纯粹学礼于公室衰微没有实质助益。在季孙之流眼中,所谓进退有礼或者是用来评价他人的舆论手段,或者是用来装饰自己门面的舆论工具。所有权臣谋夺政权的抓手无一例外均为刑、赏,尤其在未上位時,特别注重以多赏收买人心。四分公室后,昭公即无民,无民即无财,自身且须仰人鼻息,何能赏民以贾人心?即便如此,昭公性格中自尊的一面又不允许他长期充当傀儡。昭公失败后能不出而出,其实是主动选择了流亡。

三、悲剧之表现

(一)反复预言

作为早期史传文学集大成者,左氏好以预言预示历史人物的命运走向。在鲁昭公身上,《左传》最大限度运用了预言辅佐叙事。昭公二十五年前,有四条“事语”指向了同一出奔主题。第一条在襄公三十一年,传文在描述了昭公的无礼行为后,以穆叔口吻断言其“必为季氏忧”,再借君子的口吻预测“是以知其不能终也”。第二条在昭公五年,昭公朝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虽然礼仪标准,女叔齐却毫不客气全面批评了鲁国政治的失败,随后无情预测其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第三条在昭公十一年,再次记录昭公母丧不戚,运用史官之杂占手法,通过昭公母姓双关归来之归,借史赵之口判断昭公“必为鲁郊”。第四条在昭公二十五年春,宋臣乐祁听闻鲁国将逐季氏,在客观分析鲁国局势后断言“鲁君必出”。

更绝妙者,昭公出奔之年以一则童谣总起全文。鸜?为不渝济之鸟,今渝汶,经文原为记异,而师己却解为鲁君孙齐之兆。童谣以“鸜之鵒之”起兴,一派天真烂漫,六章以二三三二二二起伏变化。随时间的流动,空间由近及远。以“往歌来哭”收尾,叙述结构形成回环。“鸜?”二字凡写六遍,却不觉堆垛,成如天巧。传文借此童谣总摄全篇,与后昭公出奔形状一一相应。童谣远在文、成之世已有,更显天命所在,不可抗衡。这些预言,无论是“事语”,还是童谣,本质上都带有神秘色彩,和后世小说的附会笔法一致,为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增添了传奇色彩。

(二)细节描写

细节是塑造人物之不二法门,传文颇有几处闲笔堪称经典。丧礼是最重要的礼典,服制更是重中之重。据《礼记·曲礼上》,童子平日所穿不得为“裘裳”,而当为“缁布襦袴”。昭公父丧服斩衰,下体为裳而分片,所谓衽是拖在左右两边遮掩裳际的带子。从年龄看,二十而冠,昭公已年十九,为成童而非成人。相比成人,童子丧礼要求较为简单。但据《檀弓上》,服衰者“不以边坐”“不以服勤”,即坐要端正,避免劳事,体现慎终之意。在这样的礼制环境中,传文“比及葬,三易衰,衰衽如故衰”可谓神来闲笔,一个半大不小、不守礼制、行动飘忽的跳脱童子形象如在目前。

二十五年之乱时,当侍人以“谋去季氏”告诉当年的“童子”,传文笔法一变:“公寝,将以戈击之,乃走。公曰‘执之。亦无命也。惧而不出,数月不见,公不怒。又使言,公执戈惧之,乃走。”昭公已非当年“童子”,行为举止看似沉稳很多。公寝,避人耳目也,即使私处仍两次执戈,盖深惮季氏也。既不知真假,更生怕泄密。但同时先写无命,后写不怒,仍重在透露昭公真实意图,深有驱逐季氏之心,不敢宣之于众而已,昭公的矛盾心理可谓入木三分。战争发动后,双方一度僵持,当叔孙氏攻入时,竟然看到“公徒释甲,执冰而踞”,八字写尽公徒之懈怠,昭公之无兵。

(三)对比反衬

纵观传文,昭公悲剧形象的塑造,很大程度得益于两位历史人物的陪衬。一位是昭公之死敌,季孙之主。写季孙在晋礼遇有加,可衬托昭公五次被晋半途而拒之奇耻大辱。以“平子每岁贾马,具从者之衣屦,而归之于乾侯”极写季孙以忠臣自居打舆论战,可衬托昭公“执归马者,卖之”的幼稚浅显,没有城府。三十一年,晋国召季孙,季孙“练冠麻衣,跣行”,以类似亲丧之礼,表示自己不得侍奉国君,内心忧戚。言语上更是以四个“若”字句铺排心迹,表示赐死、流亡、从归皆由昭公裁决,自己“敢有异心”!步步为营却故作谦卑、忠厚之态,季孙之奸诈令后人叹为观止。相形之下,昭公只一味坚持必去季氏,则显得毫无章法。

与季孙不同,一心忠君的子家羁,则从另一面烘托了昭公的悲剧。子家羁对昭公忠心不二,从一开始的闻公谋而“馆于宫”,劝昭公勿出,到追随昭公流亡,从昭公临终先受公赐后返赐,到君薨后“易几而哭”,再到面对拉拢坚决流亡,子家羁之冰姿铁骨,千百年来无人不赞。然子家羁越高洁,昭公之悲剧越深刻。一方面,通过这样一位高士的不离不弃,我们可以确定鲁昭公绝非季孙舆论打造的无礼、愚蠢之君,必有过人之处。另一方面,即使如此良臣,也无法改变昭公客死的命运。仅以子家不得重用无法解释,因为从昭公临终重赐等传文,可知子家实为流亡队伍核心。如此写法,合理中带有不合理,昭公悲剧更显扑朔迷离,令人掩卷叹息。

作者简介:杨光皎(1977—),女,江苏溧阳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李卫军.左传集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3〕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顾栋高.春秋大事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5〕万丽华.左传中的先秦丧礼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

猜你喜欢
季氏晋国左传
《左传》“其无晋乎”补证
江海学刊(2024年1期)2024-03-14 09:09:58
有话如是说
乡音(2022年6期)2022-12-15 19:41:19
季氏姐弟:华人中的翘楚
华人时刊(2022年17期)2022-02-15 03:07:10
《左传》“摄官承乏”新解
师旷劝学
《左传》疑难考辨一则
《左传》“讥失教也”句献疑
翳桑之报
三十六计之假道伐虢
探究“称谓”背后的深意
——以称谓为教学切入口解读《季氏将伐颛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