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美君,王雪晴
(1.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 411105;2.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学界关于“有+NP”的研究起步很早,最初开始 于对“有”字句的研究。关于“有+VP”结构的研究较多集中在对“有”和“VP”性质的探讨上,但对“有被X到”结构式构式化历程还鲜见研究,本文将分析结构式的源形结构,理清结构式构式化的路径,以求加深对构式“有被X到”的认识。
“有被X到”结构的历时构式化演变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从最初的“有+V/VP”结构,到“有+无被动标记的V/VP”结构,再到“有+有被动标记的V/VP”结构,又经历了隐退、复现阶段,最终演变成一个形义配对的“有被X到”构式,从历时的角度来看,“有被X到”结构的构式化演变分为以下两个阶段:“有被V到”结构的形成阶段;“有被X到”结构的构式化阶段。
在殷商甲骨文中,同时存在“有+NP”和“有+VP”结构,如:
例(1):辛巳卜,我贞:我有事? (《甲骨文合集》)
例(2):王福勿有伐。 (《甲骨文合集》)
例(1)是“有+NP”结构,“有”表示“确实存在NP”;例(2)是“有+VP”结构,这里“有”无实际意义,主要起强调存在、标记信息焦点的作用,信息焦点就是“有”后面的“VP”。在先秦汉语中,“有+VP”结构内部也存在差异,有些“VP”指称化了,有些却没有,如:
例(3):旧有丰有省,不知所从。 (《左传》)
例(4):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韩非子》)
例(3)、例(4)画线部分都属于“有+VP”结构。 其中,例(3)中的“有”意义较为实在,不可省略,“VP”指称化了,“丰、省”自指为与“丰、省”相关的事物。但例(4)中的“有”意义较虚,只起强调作用,可以省略,“VP”没有指称化,这与甲骨文中的“有+VP”结构一脉相承。兰碧仙将先秦汉语中的“有+VP”分成了两类[1]。 一是“VP”发生了自指或转指的“有1+VP”,“VP”实际上名物化了,因此“有1”还是实义动词,表“存在”义;二是“VP”没有指称化,仍表示动作行为的“有2+VP”,“有2”是虚词,意义虚化为“强调存在”,能标记焦点、强调动作行为。
在现代汉语中,上述3种结构都存在,“有+NP”结构如“有钱、有机会”,“有1+V/VP”结构如“有个交代、有些喜欢”,“有2+V/VP”结构如“有去过北京、有复习功课”。“有被X到”结构(包括“有被V到”)的“被X到”是谓词性成分,且结合紧密可视为“VP”,“被X到”没有指称化,因此“有被X到”结构属于“有2+V/VP”结构,如:
例(5):看到这一段感觉自己好像有被冒犯到,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的话……
例(5)画线部分“有被冒犯到”的“有”强调“被冒犯到”这个行为,“有”与“被冒犯到”结合紧密,且没有自指或转指,在句中仍然表示动作行为本身,“有”意义较虚,仍表动作行为本身。我们研究的“有被X到”结构,是“有2+V/VP”结构的子构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的甲骨文。
“有2”与无被动标记的“V/VP”结合,此时“有2”仍然起到强调存在、标记重点信息的作用,而此时“V/VP”开始含有被动意义,如:
例(6):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
例(6)中“至于犬马,皆能有养”意思是“但是狗马都能够得到饲养”[2],即“但是狗马都能够被饲养”,这里的“犬马”就是受事,句子是无标记的被动句,“有”强调动词“养”,“有2+V/VP”中的“V/VP”都是无被动标记的“V/VP”,其被动语义的析出依赖于语境提供的信息。
随着隐性的被动语义被显性的被动标记“被”所承继,“有2”开始与有被动标记的“VP”结合,同时无被动标记的“VP”还是可以与“有2”结合。此时两种情况共存,“有2”的意义和功能都没有变化,还是表“强调存在”,用来凸显“有”后的已然焦点信息,例如:
例(7):想念之心,无日有忘。 (《朴通事》)
例(8):芍药已付春梦远,杨花有被东风误。(夏完淳《满江红·惆怅》)
例(7)整句的意思是“思念的心,一天都没有忘记”,“想念之心”是受事,整个句子是无被动标记的被动句;例(8)“杨花有被东风误”中,“有2”与有被动标记的“V/VP”结合,出现了“有2+被 V/VP”结构,被动语义由显性的被动标记“被”字来表示,“有”表强调,凸显“东风误杨花”这件事已经完成。
明代开始,“有2+被V/VP”结构形成,同时期“到”也融入了被字句,出现了“有2被V到”表层结构形式。元明时期,有很多“到”与被字句结合的例子,如:
例(9):却说陈武与庞德大战,后面又无应兵,被庞德赶到峪口,树林丛密。(罗贯中《三国演义》)
例(10):兴终是胆寒,抵敌不住,望涧中而逃;被越吉赶到,一铁锤打来……(罗贯中《三国演义》)
例(9)的画线部分的“到”后出现了处所宾语,“到”带有“位移义”,表示“到达某地”。而例(10)“到”后没有处所宾语,“到”的“位移义”虚化,表示“动作行为达到某种结果”,“越吉赶关兴”这个行为有了结果。从例(9)、例(10)可知,明代被字句中的“到”语义发生了虚化,即从表位移结点虚化为表动作结果,“到”后的处所宾语可以省略。
既然“有2+被V”结构在明代已形成,同时虚化了的“到”也与被字结构组合起来,为什么直到现代汉语中才出现“有2+被V+到”结构形式呢?我们穷尽检索语料库,发现明代以后“有2+被V”结构就没有用例。我们认为阻碍“有2被V到”结构形成的主要原因有:第一,构件“有2”在主流语言中隐退;第二,构件“到”的虚化用法使用频率不高。首先,构件表完成体的“有2”与专职的体标记完成助词“了”发生竞争,“有2”在竞争中处于弱势[3],在主流语言中隐退。笔者认为“有2”隐退的主要原因是,表完成的“了”字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形成,宋代定型成为完成体标记,在元明时期发展成熟[4]。宋元明时期,“有2”与“了”都可以表示完成。相比于“有2”,“了”表完成体有两个优势。其一,就语义关系来看,“了”与完成体的意义相关度更高。“有2”表完成体是借助了动词“有”的“存在义”,动作行为存在,往往就可以推导出动作行为完成了。而“了”作为动词时表“完了、终了”义,与完成体的表达有很大的适配性,相关性更高,无需推导就可以表示动作完成。其二,“了”的虚化程度更高,句法特征更单一,信息处理更容易。“有2+V/VP”结构除了表示完成体,还可以表示未然或将然以及表示强调。而“了”只表示实现了的“完成”语法意义,没有其他的附加意义和功能。表达相同的语义,越简单、越不需再次分析的结构,越容易被识别,越容易被人们采用,这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其次,关于构件“到”的虚化用法使用频率不高。“到”在先秦时期是在句子中独立做谓语,之后逐渐有了做补语的用法,元明时期“表示动作行为有了结果”的用法开始萌芽。但是,直到近代这种虚化用法才普遍使用[5]。由于“表动作行为结果”的虚化用法不够普遍,加上“有2”在明代后隐退,“到”融入“有2+被 V”结构的可能性就很小,很难形成“有2被V到”结构式。
“有2被V到”结构的形成虽然被暂时阻碍,但是随着“有2”在现代汉语中复兴,“到”的虚化用法得到高频使用,“有2被V到”结构式还是在现代汉语中形成了。首先,受到方言接触和英汉对译等语言外部因素的影响;其次,语言类推的作用。在东南沿海的粤方言、闽方言中“有2”还保有很强的生命力。主流语言与方言通过人们的交流沟通互相影响,此外还有外来语的促进作用。在汉英翻译的过程中,含有“have”的句子大多被直译成“有”,“have”作为实义动词时被翻译成“有+NP”结构,而疑问句中的助动词“have”会被译为“有没有+VP”,用“have”回答时可译为“有2+VP”。如:
例(11):—Have you ever thought of publishing a book?你有没有想过出本书?
—Yes,I have。有想过。(《网上情缘》宁夏文化音像出版社)
事实上,在正反问这一特殊的语法环境中,汉语普通话完成体的表达由不对称向对称发展。“有2+V/VP”结构最初就作为完成体的肯定表达在现代汉语中复兴[6]。在言语交际中,人们往往借助标记或是重音来突出信息重点,而“有2”结构具有凸显焦点信息的语用功能,契合了人们的表达需要,促使“有2”在现代汉语中被重新激活。再有,构件“到”的虚化用法已经高频使用,有利于“有2+被V+到”结构表层形式的形成:
例(12):小懒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虽然中间有被人吵到。
例(12)画线部分的“有被人吵到”中的“有2”强调动作行为的存在,“到”表示动作有了某种结果。这样的结构首先在网络环境中大量使用,随着大众传媒的影响力,“有被V到”结构被大量使用。
“有2被V到”结构形成之后又进一步发展凝固。在结构上,进入此结构式的动词“V”扩展到心理活动动词;在意义上,结构式“受到处置”的客观被动义弱化,主观评价义增强。构件“有2”还是起到标记焦点信息,强调动作行为的存在的作用,“到”表示“动作行为有了某种结果”。如:
例(13):“第一季的那个小姑娘的最后一幕是真的吓到我了,讲道理我是那种看鬼片都不怎么害怕的(人)。”
“我当时看到这里也有被吓到。”
例(14):虽然是很老套的剧情,但是有被感动到。
例(13)画线部分“有被吓到”中的“吓”是动作动词,结构式的主语“我”是受事,此时动作的施事是隐含的“NP”——“那个小姑娘的最后一幕”,在这里构式“受到处置”的被动义还很明显,动作动词“吓”对“我”产生影响,表达了说话者对动作“吓”的客观感受。而例(14)中,画线部分“有被感动到”中的“感动”既可以看成是心理活动动词,也可以看成是形容词。当“感动”作心理动词时,虽然相比于动作动词其动作性减弱,对隐性受事的影响减弱,“说话人”受到处置的语义也减弱,但是从整个句义上看,我们可以理解为“剧情感动说话人”,此时“说话人”还可以看成是受事。当“感动”理解成形容词时,从句法层面上看,形容词只用来说明、描述事物的性状或特征,起修饰或限制事物的作用,没有支配能力,不能带受事宾语,此时“说话人”不能理解成受事。整个句子凸显隐性说话者的主观感受,表达说话者对剧情的一种心理主观评价。形容词既可以描述事物的性质和状态,亦可以表达主观的评价,体现说话人对识解对象、识解方式的主观感受[7]。当V是心理类动词时,临界构式“有2被V(心理类动词)到”具有了既能表达客观感受又能表达主观评价的语用功能。当构件“X”由形容词填充时,结构式“有被X到”发生进一步构式化演变。构式化是指“新形式—新意义”配对的形成过程,它在构式网络中形成新的类型节点,这些节点具有新的句法或形态,以及要编码新的意义[8]。Goldberg一书中对构式做了进一步解释:构式是业已习得的形式和意义或者话语功能的配对[9]。当具有描述、修饰功能且带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可以用在“有被V到”结构式中动词V位置上时,该结构式具有评价性语义特征同时被动意义已弱化,我们认为此时“有2被X(形容词)到”结构的“新形式”与“新意义”(新语用功能)配对,“有2被X (形容词)到”已是一个构式,如:
例(15):张子枫小时候就那么温柔可爱,好懂事啊,真的有被甜到。
例(15)画线部分“有被甜到”的“X”都是形容词,“有被甜到”的“甜”是说话者对“小时候的张子枫”的主观感受,而整个短语表达说话者对“张子枫”的一种主观评价,这种评价侧重表达说话者的心理感受,此时“被”动意义弱化。由例(15)可以看出,“有2被A到”已经是一个具有[+评价]语义特征的构式,评价义不能从“有2被A到”结构的构成成分进行简单的推导。
“有2被X到”构式变项X扩展到名词、英文词、网络流行词(虽然网络流行词也包括名词、数词、英文单词等,但是我们论文的目的是要强调语言的类别,如官方语言、外来用语和网络语言等,故而把名词、英文词以及网络流行词作为平行结构,看成变项A可以扩展的语类)等,构式的能产性、图示性又进一步加强,构式的构式义可以概括为“言者利用X表达对事件(事物)的主观评价”,如:
例(16):朱亚文出席活动,寸头造型真的是有被帅到,不愧是行走的荷尔蒙,表示有被A到。
例(16)画线部分中的变项“X”是英文单词“alpha”的简写“A”。即使不具有[+评价]语义特征的词也能进入此构式,具有了表达说话者主观评价的语义,我们认为“有被V到”结构已经完全完成构式化演变。
从“有被X到”结构构式化过程来看,语言现象的演变会受到整个语言系统的影响,完成体标记“了”的主流化使用、语言接触、外来语的影响以及交际表达的需要都会阻碍或促进语言的演变。正如雷冬平指出构式不是生来如此,其语义也同样不是生来如此,它不是一种自在存在,而是一种自为存在的意义,它的存在有其形成过程[10]。“有被X到”结构构式化演变也是一种自为存在的过程,有其特殊的演变路径。
从历时角度来看,“有被X到”结构的构式化演变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 “有被V到”结构的形成。源形结构“有2+V/VP”自殷商时期就已有用例,但直至明代才出现“有2+有被动标记的V/VP”结构,与此同时,“到”发生虚化,可用于表达“动作行为达到某种结果”的语义。但此时与“有2”有相同语法功能和语义特征的完成体标记“了”成为主流语言,直到21世纪初,“有被V到”结构在普通话中才得以形成并得到迅速发展。第二个阶段是“有被X到”结构构式化阶段。当“有2被X到”结构变项X扩展到形容词、名词、英文词、网络流行语时,并且整个结构式表达“言者利用X表达对事件(事物)的主观评价”构式义,“有被X到”构式形成。构式的能产性、整体性和不可推导性都进一步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