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淑华,张旖然
(长沙理工大学 文新学院,湖南长沙 410114)
敦煌曲子词是在敦煌石窟中发现的一批民间词,多创作于唐五代时期,作者不详,具有清新明快、通俗活泼的特性,其题材范围广大,反映了民间生活的方方面面,蕴含了真挚浓烈的个人情感,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后世词的创作。尤其引人关注的是,敦煌曲子词中出现了很多或以女性视角或以女性口吻创作的词作,与宋代“男子作闺音”的词作有着显著的区别。而李清照作为宋代词作成就最高的女词人,其创作是真实的“闺阁之音”。本文对两首不同时代的女性词作进行比较阅读,分析二者之间的差别及背后原因。
思妇形象在诗作中可谓源远流长,《诗经》中的《周南·卷耳》[1]就是一首征夫思妇诗,而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说:“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2]故而曹丕的《燕歌行》则正式确指了思妇为怀念远出丈夫的妇人。敦煌曲子词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和《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也同属这一题材。不过二者之间除了题材相似之外,各有异同,而且具有一定代表性,在词史发展上具有揭示意义。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
朱明时节樱桃熟,卷帘嫩笋初成竹。小玉莫添香,正嫌红日长。四肢无气力,鹊语虚消息。愁对牡丹花,不曾君在家。[3]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4]
相较于《周南·卷耳》和其他一些征人思妇诗,很明显的是这两首诗中思妇的形象都是贵族妇女。一个家中种满各色花卉植物,有侍女添香;一个着力描绘了“瑞脑销金兽”,豪华的香炉和名贵的熏香,有着玉枕和纱橱的雅致。同时两首词作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香”,而熏香在唐宋时期有着非常重要和广泛的作用,在贵族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故而都被此时两位寂寞无聊的词人注意到并写了下来。
而在结构上,这两首词都在一开始交代了时间,一个是朱明时节的夏季,一个是重阳佳节的秋季,并且全篇都在不断加强时间上的特点。前者通过“樱桃熟”“嫩笋初成竹”“牡丹花”强调了夏日的慵懒氛围,后者则通过“半夜凉初透”“黄花”强调了秋季的愁杀基调,使得全词的情感氛围保持稳定,在此也配合了思妇“感时而发”的形象。
此外,两首词在抒发思妇愁怨的同时还共同关注到了主人公在低落情绪下对外界的感知。欢乐的时光是短暂而迅速的,愁苦的时光则是漫长而缓慢的。虽然两首词的感情表现形式不同,但是都将重点放在了难熬的时光——一个“正嫌红日长”,一个“愁永昼”,这是两个性格迥异的思妇感知上的共同点。
虽然二者都描写了丈夫出门后的思妇形象,但是二者有着以下四点的显著区别。
首先,《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在情感表达上有着显著的差别,一个直白热烈,一个含蓄深沉。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以女主人公的视角与口吻,描述了她在立夏时节的所见、所闻、所感。从窗外的樱桃、帘外的竹与笋引入季节风物,再到指挥侍女起居、宣泄对夏季时节的不满和自己的不自在,最后甚至抱怨喜鹊、愁对牡丹,前两句交代了时间,后五句则句句都在写主人公的闷闷不乐,最后一句则直接点明了原因——不曾君在家,点明是因为丈夫出门不在家,自己思念丈夫故而事事不顺心,表达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炽热的感情。其中“正嫌”和“不曾君在家”的口语化表述体现了直白的情感。
而《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所表达的感情则显得含蓄深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曾评:“此首情深词苦,古今共赏。起言永昼无聊之情景,次言重阳佳节之感人。换头,言向晚把酒。着末,困花瘦而触及己瘦,伤感之至。”[5]全词似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徐徐展开,薄雾浓云的秋季环境渲染整日环绕的忧愁,又一个重阳佳节时燃烧的熏香,玉枕纱厨侵袭的寒意,尔后黄昏与菊相伴饮酒,忧愁让帘后的人如黄花一般消瘦。全词节奏舒缓,情感通过环境和季节层层递进,相互交融。秋季的萧瑟定下忧愁的基调,重阳佳节的孤独加重对远人的思念,也放大了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最终落到“人比黄花瘦”的结果,含蓄而深沉地表达了对丈夫的思念。这首词的直接抒情词只有“愁”“销魂”,但为什么“愁”、为谁“愁”并没有明说。需要透过意象和典故去抽丝剥茧才能找到。“佳节又重阳”指向“每逢佳节倍思亲”;“半夜凉初透”指向孤枕凄凉;“暗香盈袖”指向摘花寄相思而不达;综合起来,就能推测乃是思念“负笈远游”的丈夫,思念之深达到了“人比黄花瘦”的程度。比起柳永的“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表达更为含蓄,也更为唯美。所以邓星明在《李清照<醉花阴·重阳>赏析》里解释:“但为什么愁?全词却并未挑明。原因有二:其一,文学贵在含蓄,诗词更讲究内蕴,诗词的主旨不宜直言,要靠读者慢慢品尝,才有味道。其二,古代社会,妇人思夫不便直说,只能婉转地表白。”[6]
在意象的选取上,两者也有着显著的区别,这种区别也符合两位主人公的性格特点和词作的季节特色。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以浓艳明丽的夏季白天意象选择为主,且意象多为自然景物。开头成熟的樱桃、初成的嫩竹、红日、嘈杂的鹊语、牡丹花,彰显的是色彩的鲜艳。樱桃在古代是一种珍贵的水果,除了是富贵人家庭院的重要装饰外,它还寄寓了一种时光流逝、盛极而衰的感慨。樱桃往往在春末夏初成熟,尔后就零落殆尽,在此引人自伤。同时樱桃和笋都是在阳春三月上市,古代有“樱笋”或“樱笋时”来代指农历三月,而本词中樱桃成熟,嫩笋成竹,三月已过,朱明时节,暗示了所思之人不在家久矣。以红艳碧绿的意象生机反衬了寂寞心情。红日高升,喜鹊是报喜的象征,牡丹也是富贵雍容的吉祥花朵,这些意象都遭到了女主人公的嫌恶,热闹与明丽都没有让主人公欢愉,意象的明丽反衬出思念的浓烈。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与之不同,其采取了秋季一日的意象,略写白天,重点刻画了半夜和黄昏,这些意象整体风格精致淡雅。其中有自然意象的薄雾、浓云、黄昏、西风、黄花,也有瑞脑、金兽、玉枕、纱橱、酒、帘。这两类意象共同营造出淡雅环境下的哀伤氛围。薄雾与浓云,在朦胧中衬托愁绪的恒久,兽状香炉里的香熏也是雾状的,室内室外的环境浑然一体。玉枕和纱橱的室内陈设和体感之凉,实际上是孤独的心凉。黄昏饮酒,又是佳节,更显得孤单。西风是肃杀凄冷的意象,黄花既对应时令重阳的菊花,又与主人公相对比,借黄花的孤高自清又映衬人的相思憔悴。黄花自晋代陶渊明以来,因其淡雅、高洁的形象为文人所推崇,它虽清秀却不失傲骨,恰恰是作者的自比,代表了女主人公淡泊而清高的形象,更与《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的牡丹形成对比,其意象选择在色彩上鲜明亮眼,但是缺乏意象之外的内涵。“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孤独而清傲的花与人交错,共同构成了雅致清超的意境。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以白描的手法,抓住主人公的环境特色和人物特色进行简洁朴素的描写。排列了时间和景物,三两句就勾勒出夏季风物下的环境,再直接交代人物,通过主人公语言和心情的烦闷,直接交代了烦闷的原因——丈夫不在家,是一位思君之妇。全词直来直往,一气呵成,简洁明了地塑造了一个心烦意乱、想念远人的少妇形象,突出了她夏季孤单生活的相思之苦。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则层层渲染,多处用典。首先是“佳节又重阳”,借用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每逢佳节倍思亲”[7]之典叙说在此重阳思念亲人之感。其次是化用东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呼应了重阳节气,显示了主人公高雅的生活情趣。而后面“有暗香盈袖”则是借《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8]的典故,此诗句中花香盈袖却因路远无法送人,借着花表达相思之情的无从排遣。在此,作者连用3个典故,“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9],以重阳名句类比现实,烘托了特定的节日氛围,创设了思念的意境;以陶渊明采菊之事塑造了志趣高雅的女性文人形象,简短的词句中融入了幽深的内涵;以《古诗十九首》为基础,在化用的同时加深其内涵,将现实的黄花自比,在相思的基础上展现了黄花代表的高洁精神,升华了主题,增加了词作的表现力。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价:“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沈博。”[10]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都是贵族女性的思人之作,但是塑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的思妇显得十分娇憨任性。尤其是那句“小玉莫添香,正嫌红日长”,通过向侍女发泄情绪抱怨时日难熬,非常生动可爱。她思念丈夫到了触景生情、时时刻刻的地步,精神不振,四肢无力,是一种处于热烈情感的状态。这种思念占据了她的大部分热情,导致她感觉其他事情的时候索然无味,“不曾君在家”一句除了点明其闷闷不乐的原因外,还含有对丈夫的娇嗔。女主人公失去了正常的情绪感知,周遭事事都变得不顺心,她只顾得上一心一意地思念远人,全部心意都随着丈夫而去。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思妇则在行动上显得理性。她正常地度过重阳,焚香、睡眠、把酒、赏菊,但正是这些常规动作的背后,体现着非常规的相思之情。焚香却“愁永昼”;佳节重阳却“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却“人比黄花瘦”。《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里的女主人公能让人想象出一颦一笑、活泼明艳的样子,这里的思妇形象非常朦胧,直到最后才显露出一个消瘦的、看不到正面的身影。但是“人比黄花瘦”的不说思念已经写尽思念,这个身影就是深深思念的表现与结果。“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出场方式既和前文平静的描写形成对比,又富有女性半遮半露的含蓄美,以文人的审美角度成功塑造了一个清雅、深情、幽怨的女性形象。
从中国传统文学审美的角度来说,《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含蓄朦胧的女性形象无疑是更成功的,不仅因为朦胧的表达增加了意境的韵味,还符合传统的贵族女性形象:沉默、柔顺、忧郁、痴情地等待而毫无怨言。不难看出,娇憨的《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最后表达出的情绪带有嗔怪的撒娇,而清雅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则如杨慎在《草堂诗余》卷一中评价的那样:“(末两句)凄语,怨而不怒。”[11]另一方面,因为“东篱把酒”的行为和“人比黄花瘦”的形象,使得词作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超越了传统的大家闺秀形象,而带出些“林下风致”清超特质,从而使得本首词塑造的女性形象别具一格。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和《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比较,体现了思妇词的初创与成熟的典范映照。
时代背景上,敦煌曲子词多成于唐五代,受到唐朝时期开放民风的影响,女子参与词作并不罕见,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前言》中说到“以作者而论,不限于文人诗客”[12],足以见得当时词作群体的广泛。民间文学的创作本就大胆直白。敦煌曲子词是唐朝的民间词,反映了唐朝的社会现实,在词初期的历史上,艺术手法较为粗糙,但是仍有着重要的地位。阴法鲁在《敦煌曲子集序》中赞扬敦煌曲子词:“真正生动活泼而能反映一般社会生活的词应当是出于民间的作品。抒情的作品,缠绵坦率,幽思洋溢;一般的作品,信口信收,出语自然。”[13]龙沐勋《词体之演进》评价敦煌曲子词,认为“其曲词中所表之情绪,乃往往与盛唐诗人之‘闺怨’、‘从军行’等题目相契合……词俱朴拙,务铺叙,少含蓄之趣,亦足为初期作品,技术未臻精巧之证”[14]。除去征夫闺怨外,“其他亦为一般儿女相思之词,无离忧生念乱之情,亦无何等高尚思想”。没有格外高雅的排遣和情绪控制,也没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无穷,这是思妇词的初创的不足之处。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虽有其初创的不成熟之处,也有自然、活泼、真挚的情感表达。而宋词,尤其是李清照词作时期已在北宋末年及南北宋之交,词的发展已经完全成熟,尤其是婉约词已经达到了最高水平,而李清照正是北宋婉约词的代表之一。
唐五代词到北宋词的发展过程,基本是早期民间词的俚俗到宋代文人词的雅化或者说诗化过程。到了北宋,经过几代词作大家如晏殊、欧阳修、苏轼、柳永等人的发展与提倡,词的地位已成为主流创作,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情感抒发都走向了高雅,婉约词的顶峰已经出现。王士祯《花草蒙拾》评论:“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居士为宗”[15],李清照乃婉约派的宗师人物,其词作水平造就了她的卓越地位。朱彧在《萍洲可谈》中说:“诗之典赡,无愧于古之作者。词尤婉丽,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见其比。”从这一角度来说,李清照作为婉约派之宗,其《醉花阴》代表了北宋婉约词所达到的最高水平。
而从性格才华方面,李清照是毋庸置疑的才女,其受到的教育和个人的文学修养可谓独树一帜,她是才华横溢的女词人,在性别之外,男性词人能够超越她的也不多。《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是经典,是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的佳作,所塑造的思妇形象也清冷孤高、格调高雅,排解愁绪是文人行为,表达思念是含蓄笔墨。另一方面,作为婉约词代表之一的李清照,有着不同于秦观、周邦彦等婉约词人的独特性,这首词也堪称代表。首先,其本身的女性性别,比起“男子而作闺音”的其他婉约词人,李清照可谓女性本位言情,而不是代言体,所以对于词作情感的表达更为真切深沉,符合女性心理。其次,李清照有堪与男性媲美的才情,这与敦煌曲子词里的俚俗的自我言情,有明显的高下之别。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称赞:“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又云:“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李清照在含蓄笔墨之外扩展了词的意境,虽含蓄以菊花自比相思消瘦,又蕴含菊花孤高清雅,使得全词境界提升,多了一重韵味。《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更符合普通思妇的现实情况。没有格外高雅的排遣和情绪控制,也没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无穷,这是思妇词初创的不足之处。
两首思妇词的对比,是思妇词初创与成熟的典范映照,从中折射出词史发展的消息和路径。
《菩萨蛮·朱明时节樱桃熟》在词的初创时期,反映了早期词作的直白感情与素朴风格,展现了民间词作的特色。而《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诞生于词的繁荣时期,以含蓄凝练的笔法和流畅的表达,抒写了深沉细腻的情感。畅达与深沉相结合,展现了词作大家的高超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