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白的用意
——例谈对启功题字题诗用意的解读

2023-10-27 08:56魏暑临天津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8期
关键词:渔阳石涛调皮

◆魏暑临( 天津 )

《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但他人的心思是否可以轻易揣摩得到呢?近人的内心尚且无法具测,古人的情志就更难以寻思。即便因循“以意逆志”的古训,也常不免于以自己的意,错会了古人的志。生人的情志,当面咨询也未必能得到坦诚的解答;亡者的故实,就更难追考。古往今来的读史论世,“知人”也许正是最难的关节。《左传》说人有“三立”,历代士人自然以“立言”为永存的依托,至于“功”“德”,其实也多通过“言”的方式记入史册。而这“言”中的用意,或其背后的用意,又大有学问。

启功先生为人幽默,他的轶事和隽语常为人津津乐道,但他阅历复杂、学养深厚,常人所知恐仅是粗浅表象,甚至竟把他的幽默看成调皮,把他的智慧看成狡黠,把他的通达看成油滑。调皮本不是缺点,童心往往可爱,但“调皮”的标签不能乱贴。

近年常见有人举出他为张大千纪念馆题写的匾额,因为“念”“馆”二字原纸涂抹改写,并未换纸重写,这便成了他“调皮”的证明。其实,题匾题签,因为要制版刻印,原纸改涂,并不鲜见。张大千纪念馆工作人员曾撰文声明,当初这两个字写得略显紧小,故而涂改。但人们更愿接受“调皮”的别趣,这姑且还不伤大雅,更有甚者,竟揣测这是他另存深意,乃是刻意暗讽张大千当年涂抹损坏敦煌壁画,替敦煌遗产一逞报复。果真如此,这种对故人的“调皮”,不显得阴损些吗?这是文化大师能有的作为吗?就常理来说,会有这么明显的阴损吗?就文化大师来说,又会有这么庸俗的调皮吗?

曾有人问我,启功为该纪念馆题写的对联“山川自逊神工笔;魂梦长悬故宅心”,上联是否暗含讥讽?问其理由,答曰:上联似可视为“自逊山川神工笔”的倒装,其实本来是想说大千的画笔作为“人工”,逊色于山川的“神工”。我想,由猎奇的揣测变成无理的怀疑,这是我们理解一切文艺和人事的时候都应该尽量避免的。

启功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即在溥儒的寒玉堂与大千相识,至四十年代又曾在马衡府上会面讨论书画鉴定。1994年他在题大千画卷时说“大千先生乘兴之作,意在青藤、白阳之间,而清茜过之”,并题诗云:“游屐燕门盛一时,墨华璀璨上林枝。最奇一卷空香色,却听声声画里诗。”“寒玉诗怀近六朝,五言佳句咏葡萄。当时何惜同挥洒,日观玄珠并一抛。”既赞美大千清新葱茜的画风超越徐渭、陈淳,又引起当年京华艺盛的美好回忆。九十年代他还购藏过大千的画作,素壁高悬。柴剑虹《我的老师启功先生》,记录1982年启功拿着大千的彩色标准像“高兴地说:‘大千先生还记得我,特地题了字托人带来的。’”如此珍视旧情的他,会以八十高龄故意在大千纪念馆的题字上玩弄阴损吗?

又有人曾与我讨论启功题大千画作的另一首诗:“超妙入神知不尽,大涤翻身谁得省。此是清雄绝世人,燃犀鉴目千秋冷。”诗前有序:“东坡赞米元章曰: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元章答曰:更有知不尽处。吾于大千先生之画亦欲云然。盖先生鉴目亦独绝也。此卷乃先生早岁戏拟石涛济师之作,即署济师之款,故尤为可贵。石涛之笔世所共珍,而大千先生故弄狡狯之笔,吾以为其可珍不在石涛之下,因次画中原韵,附于卷尾,敬告赏音其慎藏之。”因为序言中提示了大千早年模仿石涛,实际是“狡狯”作伪,且言“慎藏之”,却没说“宝藏之”,于是这位朋友就怀疑此诗是似褒实贬,再看诗的末句,着一“冷”字而显得十分严峻,似乎真的是在皱眉批判了。

我认为这不符合启功诗文的原意,也许这里的确有提示藏者勿以此画卷为石涛真迹的意思,但是这种提示既然已经明确指出,也就不再有“明褒暗贬”的可能性,因为鉴定的意见和艺术的赞美,都说得非常明确,符合他一贯的褒贬分明的态度。他有论李清照词绝句云:“毁誉无端不足论,悲欢漱玉意俱申。清空如话斯如话,不作藏头露尾人。”他自己的诗文,不也正是明白如话的吗?曲解其意,深文罗织,把他当成借着诗文和题字云山雾罩、藏头露尾的人,这能得到知人论世的正解吗?

文艺理论中,常有一股过度解读的洪流,自古不绝;文字狱的产生,恰恰借用了这潮流的一种浪头。诚然,人生本就不是线性单一的,很多大师级别的人,阅历更为复杂,评价起来往往也就不能一概而论。他爱你的画,未必就同意你的人,他表面上对你回护,心里也许另有一笔账,但,严肃的学者和诗人,对自己的表述负责任,就不会做藏头露尾之人,这与特殊情况下委曲求全是大为不同的。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另有友人和我讨论过启功写赠徐邦达的诗。

这是题徐邦达艺术馆的绝句:“书画楼高欲拂云,宣和鉴目定千春。人文东海秋潮远,岁岁涛声万里闻。”友人提示,这里说的“书画楼高欲拂云”,让人联想起钱谦益的绛云楼,“绛云”被认为是该楼最终不慎焚毁的先谶,启功借之以寓褒贬,足见他对徐邦达意见很大,毫不留情,痛下狠手。其实,古今的人在读诗时,得到了诗无达诂、诗有别裁的解放,也受到了其中的流毒,而正解和曲解的边界,往往细小得非常微妙。曹鹏《启功说启功》记录了启功对本诗的自述,原本确是想写绛云楼,但求题诗的是徐邦达的学生,不同意这样写,就写成了“楼高拂云”。其用意,从启、曹的谈话内容看,是因为他反对那种捐藏品建艺术馆的行为,因为有不少人捐献的藏品最终被倒卖,而徐也是“傻得可怜,傻得可爱,老了当一回钱谦益”。所谓“当一回钱谦益”,当然也有对所谓“柳如是”的看法,但是主要还是觉得那种建馆留名的行为不够明智。启、徐是老友,即便在很多问题上态度不一样,但可以在诗中批评、劝谏,却绝不会诅咒。讽谏和诅咒之间,看上去仅有一线之界,却大不相同,这是心理上直诤与阴损的区别。难道他希望徐的艺术馆最后焚烧灭尽吗?若真有这想法,能写在诗里吗?他是怕老友天真捐出的心血被糟蹋了,被别人变相地毁掉。

与直言其意的表达相比,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常更让人觉得高明。曹鹏《话里有话与话外之音——启功应酬诗文题词的一个特点》就曾举启题沈鹏书法的诗句“世纪无前近可超”及跋文“所作行草,无一旧时窠臼”云云,看似表扬,其实是对沈鹏书风的批评。但,我总觉得直言其意的坦诚之作,也未尝就不如这种以言外之意取胜的作品。当然,古今不是所有文章都出于真诚,文不如其人的现象也不胜枚举。但,口是心非的面具容易被揭穿,“别存深意”的帽子却难以摘去。对于那些严肃真实的作家,读者的态度最好也能尽量谨慎诚恳。启功作诗的态度是否严肃真实呢?这里举启功写给谢稚柳的诗为例。

一是谢稚柳生前,启功作《与稚柳先生辩〈上虞帖〉真伪戏作》:“世称善眩有黎靬,宋刻唐摹竟异源。岂独蚓长无二目,声宏亦自逊蛙翻。”“世称卤煮有寒鸦,肉烂居然嘴不差。敬与老兄同不伏,试看启写胜王爬。”这是九十年代所作。《上虞帖》是七十年代经谢稚柳鉴定为唐摹王羲之书,成为他鉴定生涯的光辉一笔,现虽不能知启、谢二公当年辩论的细节,但显然二人意见不一致,所以启在诗里开玩笑,所谓“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总之是心中无文,外形可笑,就算输了,也像煮熟的鸭子,嘴硬。谢在鉴定时,有时不免主观,却善于大喊压人,而且嘴硬,这屡见于记录。他热爱《古诗四帖》,断为唐人张旭书,但启功通过学术考证,断为宋人书,却无法改变他的审美臆断。再如《蒙诏帖》,谢断为柳公权书,但是从张伯英到启功,都知是伪作。《启功口述历史》中记载,某次与谢同乘车,启说:“你看它像柳公权这也许不错,但这次你要听我的,这是铁证如山。”谢说:“好,我听你的。”但过几天却又说:“我又看了,觉得还是柳公权的。”弄得启功也没辙。黄裳《来燕榭文存》说:“这是很有趣的一则小故事,记鉴定经过如绘。但也反映了一种事实,一件书法重器的真伪,竟自在‘你听我的’‘我听你的’情形下定案,不能不使人担心国家级鉴定成果的科学性。”兼听则明,且科学的鉴定已经存在,这种担心其实多余;而所谓的“记鉴定经过如绘”,也似乎体现了谢稚柳某种程度上也多少有点儿“痴得可怜,痴得可爱”,执着得过于天真了。

启功给谢稚柳的这两首诗,用意非常明显,不是话中有话、话外之音,但是玩笑之中,毫无阴损之意,反而是在轻松的语气中批评了,也无奈了,这就是老友之间的直言不讳,不也是很可贵的吗?估计谢稚柳看了也是没辙,反而会哈哈大笑起来。

谢稚柳去世后,启功写有《壮暮翁哀辞》:“论交半世纪,揽古溯西清。辨伪童心赤,输诚老眼青。凭君亏一痛,铸像慰平生。面目堪相见,泉程剩几程。”可谓感人深挚。其中“辨伪童心赤”一句,与上文“记鉴定经过如绘”相参看,则格外真实,但这是一种怀念中的感叹,不是所谓“盖棺定论”式的批评和挖苦。有人说这是启功对谢稚柳鉴定歧见的耿耿于怀,我觉得是不现实的。

启功曾为徐邦达书法展题诗:“法眼燃犀鉴定家,兴来挥笔现龙蛇。眉山体势渔阳胆,添得维摩丈室花。”所谓“眉山体势渔阳胆”是赞颂徐邦达书法具有苏轼的体势、鲜于枢的胆魄。但有一种说法,指出他在正式落笔时又改为“渔阳体式眉山骨”,不知有何依据,因为该诗现在仍能见到硬笔诗稿和题字原作,且收录于《启功全集·三语集外集》,都作“眉山体势渔阳胆”。那么,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这两句哪一种更符合实际呢?细察徐书,体式与鲜于枢不甚相合,倒是气魄相似,而从骨力上讲,与苏轼也有一定距离,所以,两句相比,似乎仍以“眉山体势渔阳胆”更接近徐书的实际。无论如何,启功题此诗的用意,仍是要客观地评价老友书法的造诣,而不是率意地溢美塞责。

启功先生去世时间不长,既有文章和口述历史存世,又有很多亲友写了不少回忆文章,而他的诗文题记尚且不免遭到读者的误解,可见误读来得何其容易,解读的边界何等模糊。误读是常见的,也未必可怕,却常见得丰富;可怕的是,他人的心是红的,忖度者的心是黑的,却自以为高明。

历史有时如同小说,在读小说时,人们有感于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文艺常抱有猎奇的“索隐”心理,但读小说自然不可不结合生活,却不宜把生活反过来径直当成小说,不宜把诗文径直当成传奇,否则诗就不是无“达诂”的问题了,是根本没法儿读了,或者说,诗仍不废其读,而那些解读的言论,却真的是没法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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