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克敏
(1.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2.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桂林 541004)
以时间和形态特征为节点,根据本·阿格尔的观点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概念的界定,西方大概经历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英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后马克思主义(1)后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自1980年代以来就以一种不太准确和规范的方式被使用着,它并非描述一个学派而是描述一个趋向。后马克思主义倡导一种偶然的话语逻辑,它主张把意识形态和经济及阶级要素完全剥离开来。然而,对于后马克思主义自身的"发生学"分析,后马克思主义的话语理论却无能为力。后马克思主义不论作为一种思想倾向还是作为一种确定的理论立场,它的生成、确立和盛行都不是脱离社会文化环境的纯粹话语运作的结果,就象后马克思主义本身不能够完全拒斥马克思主义一样,对后马克思主义社会和思想根源的理论透视也离不了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式。文学批评等阶段[1],每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理论特质与复杂多样的思考路径和学术走向。
作为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延伸、拓展和再阐释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肇端于20世纪20年代德国法兰克福学派。其重要理论源于马克思的“异化”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并认为这是马克思学说中的核心思想,强调异化的“多面性和无所不在性”[2],其批评形态表现为美学批评与政治批评的结合。主要代表人物有卢卡奇、阿多诺、马尔库塞、本雅明、阿尔都塞、哈贝马斯等人,经历了一个由“革命”到“批判”再到“改良”的演变路径[3]。
革命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认为文学属于间接政治,聚焦文学形式以及它阐明意识形态的方式,强调批评的自反性和总体性。如卢卡契论文集《心灵与形式》中探寻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寻找一种调解或克服形式的完美抽象与人类心灵残缺细微之间的对抗。《小说理论》中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学的视角,分析小说的功能,认为史诗文明中社会总体性处于非异化和非物化的内在调和与感性存在的统一状态。到了《历史与阶级意识》最终形成卢卡契马克思主义立场,强调一种以总体性范畴为前提的辩证方法,并使“物化”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概念。卢卡契用西方现代文艺观、美学观对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和美学观进行补充和完善。
革命时期的另外一位大将阿多诺的文学批评带有对二战后德国文化状况批判的明显现实指向。其在《文学批评的危机》《启蒙的辩证法》《否定的辩证法》等著作中,借助于“物化”概念,批判了“文化工业”中一种压抑的、控制性的意识形态成为物化意识的统治形式。在《美学理论》中指出,美学需辩证地沟通哲学反思和审美经验,并由此达到艺术真理内容。审美与现实的“非同一性”原则和艺术的“否定现实”特性,作为一种“内在批判”[4]的文学批评,从强调文本出发,在艺术形式的自律中寻求艺术作品的真理性内容,展示艺术批判中蕴含的救赎功能。
此时的文学批评将审美和艺术感受作为哲学运思的对象,往往将文学、美学和政治、意识形态斗争的分析放在同一问题域中进行研究。代表人物有马尔库塞、本雅明、阿尔都塞等。
马尔库塞面对现实资产阶级中人的“异化”现实问题,在《单向度的人》中指出艺术的大众化和商业化成为了压抑性社会的工具,进而主张审美运动和艺术革命,提出新感性理念。在《审美之维》中,面对现实中“虚假需要”对人的“强迫性消费”控制,主张通过美感的“快乐原则与非操纵性原则”让“人类的特性”走向艺术革命和自身救赎,发挥艺术的革命性和否定性功能[5]。美与艺术作为现实中帮助读者消除压抑与异化、实现解放的力量,艺术形式成为大众超越现实的重要武器和力量,成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连接艺术、理想与灵魂的核心转换机制。
本雅明的文学批评属于多维的变化视野,在拯救与颠覆的游动中,将其思想渗透到各种政治立场里。在对歌德小说《亲和力》和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等作品的分析和评判中,其推崇的文学政治批评,采用一种经验体的寓言批评的视野看待世界。将文学经验通过寓言阐释的方式“还原”为现实生活的真实处境,唤起公众的政治诉求,进而摆脱了反映论、审美论、学科化和学院派的文学批评模式。而其寓言体批评的当下性特征,让文学批评和生产深入现实社会,其“轰动效应”“震撼效果”和“多重立场”[6],通过震撼性的效果暴露真实现实矛盾,成为历史意义真正表达,最终达成一个总体的历史化的图景。
阿尔都塞认为文艺通过自身的文化活动与艺术表达,成为拆解和离散现存主体意识形态的革命性实践活动。其指出哲学是理论层面上的阶级斗争,作为上层建筑因素的文学艺术可以催生革命。在其《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提到“大量灌输的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包裹起来的各种本领,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被大规模地再生产出来,被一种普遍盛行的意识形态掩盖和隐瞒”[7],意识形态通过人们的信任,将个体转化为社会所需要的主体。而文艺通过自身的文化活动与艺术表达,让读者在“症候式”批评阅读中,体会到文艺批评所蕴含的宏阔视野与强烈的批判力。
改良时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以哈贝马斯为代表,注重感情领域批判之后的理性反思,主张重建认识论。哈贝马斯认为主体的先验性和科技的意识形态性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关注并诠释科学技术政治化。认为“技术和科学具有双重职能,它们不仅是生产力也是意识形态”[8]。其通过对科技异化和理性异化的批评,将社会批判理论从社会日常生活层面、一般文化层面和人文层面转向政治哲学层面,分析政治统治及意识形态统治中的新变化,揭示新的压抑和不自由。针对上述危机,他在《交往行为理论》中主张通过“交往行为合理化”建立一种新型的话语政治模式,重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合法性,但无法摆脱“乌托邦”的困境。
总之,除了上述这些主要代表性人物,还有很多学者使得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文学批评领域向前发展。虽然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观点、标准和方法众多,但基本未脱离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原典中基本理论、观点、方法等被凸显或减弱或重释或与其他学科的异质性理论融合、嫁接与派生,不断产生新的理论,呈现出复杂多样的理论形态,焕发出极强的生命力,极大增加了学术生长点。
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经历了40-50年代的消沉之后重新振作的时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走出欧洲学界,广泛传播至英美等国家。本文以当时影响力较大的英美为例。
英国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当代发展处于文化唯物主义历史视域中,深化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实践领域。在《文化与社会》中,文化被认为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概念,一种知识与精神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任何对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现代理解都必须从考察关于决定性的基础和被决定的上层建筑的命题开始”[9],其将文学批评理论范式植根于文学、社会、审美和现实之中,是意识形态与审美话语之间复杂的表达逻辑与运行机制的展现,也是内在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有效实践方式。
英国另外一位代表性人物伊格尔顿,在威廉斯的启发下走上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道路。伊格尔顿在《批评与意识形态》中认为作品并不反映历史现实,而是对意识形态发生作用,使之产生一种“真实的”效果,文学批评则尤需注意作为文学的意识形态话语的生产规律。而其《审美意识形态》中,则有意识地将美学与意识形态问题的思考与更广泛的政治联系起来,在文学和社会权利的形成中探索文学批评蕴含的政治内涵,并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政治实践形式[10]。
美国新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核心人物为詹姆逊,其文学和文化阐释学属于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政治诗学。其《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中提出文学文本的分析和批评,主要使用“辩证的批评”观点,淡化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辩证批评的目的在于揭开作品的内在形式,发掘出文学形式与具体内容深切相关的底层,探讨文学形式如何与某种具体现实深刻地结合在一起。另外,在《政治无意识》中,其认为任何一个文学文本经由一个中介体系,均可追溯至阶级斗争视域中,文学是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象征行为”的存在。而其提出的内在分析、社会话语分析、历史阅读的时代三层次批评方法,是对马克思主义社会模式的新的综合思考[11],主张文本与外在的社会和文化的异质因素与多相性联系起来,为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保留必要空间。
总之,英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价值和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其局限性也不容忽视。例如,在理解文学问题的过程中存在将文学实践主体取消的倾向,使“文学活动”成为“理论活动”的附庸;其对意识形态泛化的特征虽扩大了意识形态概念范畴的内涵和外延,同时也夸大了意识形态的社会作用。这两个特征共同构成了其“去唯物主义”的特征,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说“反映论”的取消,这些都需要我们用辩证和审思的眼光来看待。
20世纪7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进入新的历史阶段。以倡导差异与多元的后现代政治为思想旨趣,解构传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及领导权的经济还原论和阶级本质主义。代表人物有拉克劳、墨菲、福柯、德勒兹、朗西埃等,他们借助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思想、理论和方法,对现代资本主义和后现代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等进行批判,剖析各种问题、弊病和危机[12]。
后马克思主义早期代表人物有福柯,其强调解释的多元性与冲突性,从去政治化、去体系化角度充分关注马克思主义文论话语非连续性[13]。其对多元、主体、差异和民主思想的强调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历史现象的解释,注重从物质实践来解释观念的形成。其《知识的考古学》针对现代社会对西方文化无所不包的权利批判,从话语与陈述的维度提出对传统思想史概念和新型历史观的重构。其在《规训与惩罚》中对处于知识、权力和话语控制下反常个体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关注,认为主体只是各种知识、话语实践、权力机制的效应和功能。而在《性史》《自我的关怀》和《肉欲的忏悔》中,通过谱系学的方法揭示历史的真相,以知识改变自身的斗争方式,或通过自我伦理学的生命政治,用微观层面的政治抗争帮助现代人重获自由。总之,福柯的微观权利学研究的是边缘、局部、底层的效力关系,强调个体性、差异性、无中心的微观政治。
后马克思主义最具代表性的两位大家分别是拉克劳和墨菲,他们的后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实践思想深受福柯的影响,将后结构主义应用于自己的分析框架中。作为一种反对本质主义的后马克思主义,其在《霸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和《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中,用解构传统的“大写的”马克思主义与建构新的社会主义激进的多元民主政治相结合,以不确定性为代价,为欧洲左翼找到了革命使命。“澄清了当代社会斗争的意义,而且也赋予了马克思主义以理论尊严,来自对它的局限性和历史性的认识,马克思的著作在我们的思想传统和政治文化中常在常新”[14]。在解构与建构的双维并重上,后马克思主义的拉克劳和墨菲努力将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女性主义等当时的流行理论嵌入马克思主义,实际上其所推崇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仍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历史高度和理论深度中[15]。
法国的后现代思潮对于后马克思主义产生了重要意义,曾枝盛教授曾主张,与拉克劳和墨菲一样,采用后现代主义思想范式“解读”或“修正”马克思主义的,一些法国的批评家必不可少,代表性人物有德勒兹、朗西埃等众多批评家。
德勒兹承续了马克思批判精神,在秉持后现代立场上解构了马克思的社会矛盾论,阶级学说等理论。其在《千高原》《差异与重复》等著作中,建构了差异与重复、生成论、解辖域化、光滑空间、条纹空间与多孔空间、千高原与块茎、褶子与游牧美学等系列理论,力求为后现代主体寻找一条走出资本主义、现代危机与困境“逃逸路线”,构建新的“意义超验场域”[16]。《批判与临床》中将生命哲学和符号学作为主要切入点,建构德勒兹的症候学批评方法,认为在文学中症候的形式是符号,形式是语言的逃逸,改变语言就是改变世界,将文学推向生命政治阐释症状和政治的关系中。而在《卡夫卡:为了少数文学》中认为文学应该成为“少数文学”,认为少数文学本身天然背负着潜在的反抗性和解域性,永远在生成的过程中,提供了一种新的具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文学批评路径更多的可能性。
雅克·朗西埃在弥合大众与精英的鸿沟中提出了文学政治和美学政治。《文学的政治》中,认为文学的政治与作者个人政治倾向无关,也不是对“文学服务于政治的”的强调,是“介入了可见性的实践及形式与言说方式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划分出一个或多个共同世界”,“特殊形式的政治和作为写作艺术的确定实践的文学之间存在一种固有的联系”[17]24,让文学对既定等级秩序的扰乱中将现行体制下不可见、不可说的部分转化出来,揭示文学所固有的类政治性。其审美政治始终立足于时间观,在《时代错误概念和历史学家的真理》中,从时间错位的裂隙间,抹除了分隔异质元素的水平界线,构建与时间错位同构的审美共同体,发挥自下而上破坏等级秩序的革命潜能,以此践行平等的政治。而其“歧感”作为“对感知和意义之常规关系的扰乱”[17]38,通过虚构时间错位来重构所处世界的可见性,是践行其审美政治的关键。
总之,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试图改造、颠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理论,以牺牲对政治经济策略和物质利益的深刻解读来批判资本主义,赋予未来社会不同于传统的构想,重新激发和唤起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在生命力,但又存在批判上的不彻底性以及立论基础与方法论上的局限性。目前,学界对待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态度差异明显,我们对该理论得失的了解和把握,深入透析其本质,仍是我们当今面临的时代命题。
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并没有脱离辩证唯物主义、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以及阶级斗争等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其从人类学、意识形态、艺术生产、政治学等多维度探讨西方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发展状况,揭示其观念、风格、形式、价值等要素,并形成相应的批评视野[18]。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是一个不间断的挑战者,也是一个对话者,其在不同时代、社会、历史、文化的激荡之中不断呈现出新的理论形态,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当今,面对“西马”文论“意识形态”语境中的各种批判情景,如何将“西方马克思主义总体性批评”进行吸收、接纳和对话仍然是现在我们需面对的一个新课题[19]。作为文学研究者我们需及时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动态和前沿发展,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的产生、发展及理论得失。在会通、学习、借鉴、思考、对话中构成探讨的问题框架,同时也对于探索和建设有当代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态寻找富于启迪性的理论增殖空间。这既是马克思主义发展之所需,也是文学批评繁荣的一个重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