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媛 宋 宇
(河北大学 文学院,保定 071002)
《萧萧》是沈从文(1)沈从文(1902-1988),男,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县人,中国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萧萧》《长河》《边城》等小说。1931年-1933年在国立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5月10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6岁。1929年在中国公学执教期间创作的小说,最初于1930年1月10日发表在《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署名沈从文。后沈从文四易其稿:1936年7月1日发表于《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7月号,署名沈从文;1936年11月重新修改后,被收入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新与旧》;1957年,面对新的形势氛围,小说经沈从文再次修改后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1983年,经过编校修改,《萧萧》被收入广州市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文集》第六卷。2002年,编辑以1936年11月出版的《新与旧》中的版本为底本,将其收入太原市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全集》第八卷。为阅读方便,文中将其依次简称为初刊本、再刊本、初版本、选集本、文集本和全集本。1986年编剧张弦将小说改编成剧本,由第四代电影导演谢飞(2)谢飞:中国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1942年8月14日出生于陕西省延安市,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1978年,执导个人首部电影《火娃》,从而正式开启其导演生涯。1986年,执导的剧情片《湘女萧萧》获得第36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堂吉诃德奖。1990年,执导的剧情片《本命年》获得第4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1993年,执导的剧情片《香魂女》获得第4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1995年,执导的剧情片《黑骏马》获得第19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2001年,担任第5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成员。2008年,担任第32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评审团成员。2010年,担任第4届亚洲电影大奖评审团成员。2013年,获得第4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杰出贡献导演奖。2014年,担任第8届FIRST青年电影展评审团主席。2018年,获得WeLink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2019年,获得第3届荔枝国际电影节终身荣誉奖。执导,拍摄为电影《湘女萧萧》,于1988年在中国大陆上映。
从小说诞生以来,“萧萧”的人生故事被不断改写,特别是小说被搬上银幕后,“萧萧”故事的创作题旨和叙述方式均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半个多世纪来,“乡下人”眼中的湘西风景越来越难以自足,现代文明的审视不断侵入。创作意图的变化使故事的叙述方式随之而变,小说初版本多是对“湘西风景”的“现象”还原,接近于客观的白描叙述,小说的版本修改凸显了“现代人”的身份介入。到电影中,导演的创作意图,也就是现代启蒙话语成为了故事的主导声音。“乡下人”与“现代人”这两种不同视角,促使小说与电影形成了两种对生命的思考路径,一个是从情出发而兼顾理,一个则从理出发而注入情。同时,版本的修改与叙述媒介的变化不断为“萧萧”的故事注入新的活力,促使读者形成了对湘西的多元化的理解和个性化的湘西情结,这成为“萧萧”故事能够长盛不衰,博得众多读者喜爱的重要原因。
1936年沈从文在《习作选集代序》中曾说到:“我实在是个乡下人……乡下人永远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老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1]《从文自传》中也这样说到:“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2]58《萧萧》中所展现出的湘西世界,实为“乡下人”眼中的湘西世界。这里的“乡下人”视角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沈从文以湘西人的视角来看待湘西,二是“乡下人”的成长经历使得沈从文“看”的方式有所不同。
首先,“乡下人”眼中的湘西世界体现在小说的自然环境中。沈从文用散落在叙事中的白描勾勒了一个恬淡自然的乡村生活图景,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与人物的活动特别是萧萧的成长历程是相互融合的,自然成为孕育萧萧的一个重要因素。萧萧在“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3],“又是降霜落雪,又是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4]。萧萧的成长显得天然而富有生命力,她是湘西的山水所滋养出的精灵。
自然环境孕育人的成长,人同时也遵从着自然的规则。萧萧被花狗引诱而怀孕这一情节是萧萧成长的使然,人性欲望的使然,但在沈从文看来,这不仅是在人性发展的维度上对于社会习俗的反抗,同时是对自然规则的另一种顺应。在沈从文及湘西的价值观念中,生育是女性的义务而非权利,萧萧的怀孕,既是人为的,也是在履行“自然派定的那份义务”[5]。与此自然伦理相应的,还有一家人对萧萧的处置态度。小说的初版本写到:“这真是了不得的事,一家人皆为这一件事弄乱了”,但是“事情说明白,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大家反而释然了”,“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3]。即使在版本修改过程中,对萧萧的惩罚被加重为沉潭或发卖。这一细节仍沿用了下来,且选集本中还加上了:“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甚么要紧”,“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6]21。选集本在短短的一句话中提到了两次“规矩”,一个是“乡下规矩”,另一个显然代表着封建社会的传统礼法。两种“规矩”的交织和碰撞,使小说塑造了一个杂糅了民间朴素观念与正统儒教的湘西,展现了一种以礼教为表,而根植于生命本位的生存规律。
其次,沈从文以“乡下人”的眼光看湘西世界,意味着他“看”的方式有所不同。他的“看”和“写”是对“现象”的还原和再现,如同福楼拜所开启的“上帝的眼光”。《从文自传》中写道:“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2]75。从眼前所见而不是观念出发,是沈从文感知世界和创造文学的源泉。
正因如此,在《萧萧》的初版本中,现象的自由绽放主导着文本,小说中的现象是枝蔓横生的,其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并不构成情节的链条,因此也不直接指向故事的主旨或结局。小说虽然可以概括为描写了一个乡下童养媳的悲剧命运,但这种概括是很勉强的,文中描写了许多与此并不直接相关的“闲笔”,如萧萧的梦境:“梦到捡得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3],又如一家人乘凉的夏夜:“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悠悠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3]。这些细节描绘出了萧萧日常且具有真实感的生活情态,构成了一种悠远朦胧的意境。小说虽然蕴藏着沈从文对于落后习俗和湘西现状的思考,但他却以平视万物的心态和不动声色的旁观者视角去讲述故事,作者的情感和思想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节制,这使得语言所承载的现象本身具有直达文章深层结构的功能,从而产生了“言不尽意”和“意在言外”的效果。在小说的版本修改中,虽然沈从文对文本的介入程度不断增强,但这种叙事方式一直处于主导地位。
沈从文虽然自诩为“乡下人”,但《萧萧》是其离开家乡六年后创作的作品,此时的他毕竟是一个身处城市中的现代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带有“现代人”的视角。在电影改编中,城市长大的谢飞导演则完全以现代文明为标杆,形成了现代价值与边地落后观念的两相对照。因此,“萧萧”的故事在版本修改与银幕呈现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现代人”的审视,且这种现代观念与时代变化密切相关,“萧萧”的故事也相应的被赋予了不同的时代内涵。
沈从文的“现代人”视角体现在《萧萧》的版本修改过程中。在其四次修改中,最明显的变化是萧萧的身世和结局。关于萧萧的身世,在初刊本中,萧萧是有母亲的,“看到母亲伤心哭,眼泪多到岂有此理,这女人她笑”[3]。而从再刊本始,萧萧的身世都被改成了从小被寄养到伯父的庄子上,无父无母。沈从文明显以现代人的身份介入文本,以童养媳为叙事焦点,从故事开头就赋予了萧萧悲剧性的命运。关于萧萧的命运,初版本为“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3],结局为“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儿子有十岁,已经能看牛,他喊萧萧丈夫做大哥,大哥也答应,不生气”[3]。同样从再刊本始,萧萧的结局都成了沉潭或发卖,并增添了为十二岁的牛儿接亲,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4]的情节。这种改写强调了萧萧的麻木和童养媳命运的重复,是典型的“五四”式的启蒙话语,包含着鲁迅“忠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7]的批判性,使一个静止自足的湘西被撕开了一道现代文明审视的口子。但联系上文论述到的,所有版本中都保留着湘西人民的“莫名其妙”和其所信奉的“乡下规矩”,这一细节带着为湘西人民开脱的意味,又消解着作者的批判意图。
选集本是沈从文为适应建国后的道德规范所改写的,为贴合新的社会环境,作者在结局中改写了原来的环形结构:当萧萧抱着新生的毛毛看新娘子时,她说道:“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6]11这预示了童养媳的旧社会将要结束,给予了文本一个开放式的光明结局,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萧萧此前懵懂的认知状态,成为了一个向往“明天”的人。而“明天”一词在1957年的社会语境中,连接着社会主义式的光明未来,沈从文由此为文本增添了符合时代要求的“现代”内涵。但联系前文对于女学生的描述:“她们咬人,和作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6]11,又表现出了叙事者对于女学生态度的前后矛盾。如果说前文代表的是主流声音对女学生的批判,那结尾处萧萧的心声则暴露出沈从文对新的社会价值的犹疑。
因此,从小说整体来看,有时过于外在的启蒙意图与小说的审美意蕴并不相融,显示出沈从文在自然伦理与现代价值之间的犹疑,也显示出他对古老湘西在时代中飘摇的焦灼。尽管萧萧最终指向的是人性的进步,是民族的改造,但作者却没有给出一个坚定的价值判断与实现路径。
与小说相比,《湘女萧萧》显现出共通的隐忧与希冀,并给予了确定的价值与路径。谢飞导演以湘西社会的外来者、现代文明的代表者身份来审视湘西,使其始终处于被改造甚至被摧毁的位置上,并为之提供了一条确切的启蒙之路。因此,导演以“现代人”的眼光塑造了一个被儒教同化了的湘西世界,以此控诉此种环境下女性的悲惨命运。与小说最大的不同是,电影还讲述了其他三位女性的故事:被沉潭的巧秀娘、被遗弃的婆婆及痛失七个子女的婆姨。这些情节如一张大网罩住了萧萧未来的多重可能性,暗示着她将逃无可逃:一个比丈夫大十岁的童养媳如若出轨,则有巧秀娘作为前车之鉴,如若能顺利与小丈夫圆房,今后也可能如婆婆一样被遗弃;即便婚姻美满,边地残酷的生存条件是礼教枷锁之外的另一层寒霜。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鲁迅将祥林嫂的悲剧“写”了出来,而谢飞则将祥林嫂的故事“藏”了起来,《湘女萧萧》中蕴含着一个《祝福》中的世界。由此,谢飞实现了他的创作使命--“再造民族灵魂”。
沈从文与谢飞具有相似的“现代人”视角,但从作品风格和叙述方式来看,《萧萧》与《湘女萧萧》迥然不同,原因不仅在于两者的“现代人”身份介入程度不同。更在于两者“看”故事的方式有所不同。
上文提到,沈从文的“看”和“写”是对“现象”的还原和再现,我国台湾作家朱天文曾将沈从文的这种观察视角形象地表述为“天”的眼光[8],这背后是一个像上帝一样的超然又充满爱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主体。概而言之,“天”的眼光最大的特点是“远”,因为足够远,才能观察到散落于各处的纷繁小事,也因为足够远,才能不动声色地将复杂的“现象”组合成一个具有真实感的世界。与沈从文笔下的“现象”无分尊卑相比,谢飞导演则有选择地“看”。电影的拍摄依靠的是创作团队理性的思索,情节的衔接与镜头的转换都为导演意图服务。如果说沈从文讲故事的方法像电影的长镜头的话,那谢飞导演则将蒙太奇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蒙太奇的使用让导演随时可以介入文本,每一个镜头,每一个情节都被纳入了故事发展的网络中,各居其位,一步一步导向主旨,导向结局。与之相应的,导演将镜头拉近,再拉近,聚焦于故事的矛盾、高潮与结局,让观众将注意力集中于电影制作者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而无暇去思考镜头外的内容。
《湘女萧萧》中蒙太奇的运用鲜明地体现在对电影副线巧秀娘故事的讲述中。巧秀娘的故事出自沈从文1946年10月发表的小说《巧秀和冬生》。在原作中,作者营造了由近及远的几重世界:置于文章前景的是“我”所描绘的朦胧清冽的雪后图景和“我”飘渺的意识流动,变动不居的乡村生活在此意境中缓缓铺开;随后,巧秀的出走为平静的叙述拉开了另一个豁口,从而让叙述者窥探到了18年前巧秀娘的悲剧,巧秀娘的故事位于叙述的最深处,如梦境般深远。而在电影中,巧秀娘的悲剧被直接放置于特写镜头下,并与萧萧的日常生活并置讲述:电影一开头,萧萧与春生间的温情日常后,镜头对准了巧秀娘丈夫的葬礼,特写镜头在萧萧与巧秀娘之间来回交替。巧秀娘的第二次出场,再次紧跟萧萧看月亮唱童谣的温情画面,两人对话的近距离特写显示出巧秀娘对萧萧未来的忧虑。萧萧怀孕后,电影紧接着上演了乔秀娘被沉潭的情节,镜头对男女两性围观者的不同面部表情的特写,对祭祀仪式和巧秀娘裸体的多次俯拍,造成了强烈的压迫感。镜头语言成为一种强行闯入的统摄性叙事声音,不由分说地揭露和批判。最后,巧秀娘死去了,但对她的叙述仍没有结束,她成为一种道德符号,被内化进湘西社会的伦理体系中,又外化为萧萧所看的戏剧人物,让生者不断感到恐惧与禁锢。通过此种镜头语言,电影以“现代人”的视角完成了对“萧萧”故事的重新讲述。
沈从文在1952年赴四川参加土改时,读《史记》有感而发,谈到中国历史发展的两条线索--“有情”与“事功”。他说《史记》:“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9]318。这种“有情”“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的东西……即必须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体会,深挚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9]319。《萧萧》即是此种“有情”的书写。
首先,沈从文的“乡下人”视角为他的“有情”书写提供了最初的源泉。在乡下人的眼光中,自然之物给了他发现美的最初的灵感。从山与水,光与色,到有生命的草木虫鱼;从微小生命出现与消逝的瞬间,到江河山川千百年来的流转,都引起作者的万千思绪。“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伟人巨匠,一样在它的怀抱中,和光同尘”[10],作为生命之一种的人,也只是自然之一。沈从文从纷繁复杂的自然中,发现了神秘,发现了美的各种姿态,感受着美与恶的交织,也感受着承载了流动变幻之美的生命。在《美与爱》中,沈从文写道:“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点光与色,形与线,即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11]359。萧萧即此种生命之一,在萧萧身上,生命的“神性”在于她与生俱来的蓬勃的生命力,在于她与自然天地融为一体的纯粹和灵动。萧萧的幸与不幸,来自于沈从文对记忆里故乡的眷恋,对生命“神性”的赞扬与对真实湘西世界的忧虑与哀悯所形成的复杂情感,这形成了独属于沈从文的“有情”书写。
其次,“有情”书写也是沈从文实现其美育理想的阵地。沈从文在1936年《习作选代序》中写道:“我知道没有人把它看成载道作品……先生,你接近我这个作品,也许可以得到一点东西,不拘是什么;或一点忧愁,一点快乐,一点烦恼和惆怅,多少总得到一点点”[1],并说他存心放弃那些想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的读者。这正符合《萧萧》所带给读者的印象,并揭示了沈从文对小说创作的另一重追求,那就是以饱含人类深切感情,体现生命最高形式的艺术来净化和提升国民的灵魂,用一种“爱与美的新宗教”“来焕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11]362沈从文在多篇文章中也提到对蔡元培“美育代宗教”观念的崇尚,这种文学主张或者说民族改造理想在小说中的表现便是“抒情”,以情绪来感染以至启悟读者,以“有情”的书写创造对历史的独特记录。
与此种“有情”书写相比,沈从文与谢飞对“萧萧”故事的“现代”审视体现了文学创作的“事功”一面。沈从文的不断改写体现出他对“五四”启蒙精神的回应。谢飞导演面对文革所造成的文化艺术的荒芜局面和国民灵魂的满目疮痍,重拾“五四”精神以对抗现实。相比之下,电影在“事功”的道路上走的更远。按照此种创作理念,萧萧与湘西的自然不再是融洽的,萧萧也不再是一个懵懂的少女,导演以现代人的女性观念塑造了萧萧的个体意识。这突出表现在电影对萧萧的女性身体和欲望的书写中,电影“确立了以萧萧这个山村少女的性欲的萌动-觉醒-爆发-泯灭为全片的心理活动线”[12],因此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萧萧和花狗的情爱场景,展现了萧萧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因为“这正是她一生中唯一光彩和幸福的时刻。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获得了生命自身所具有的价值,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自由的人”[11]。这种改编直观化地展现了萧萧从孩童成长为成熟的女性,再到泯灭为一个异化者的过程。与沈从文的美育观念相比,萧萧的巨大转变使得影片更具情感冲击力,不容分说地向观众传达了必须以现代文明改造湘西社会的价值理念,从而完成了影片所被赋予的教化功能。
沈从文在1961年创作的《抽象的抒情》中这样总结他的文学创作动力:“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13]。时至今日,《萧萧》已走过了将近一百年,仍被众多读者津津乐道,实现了沈从文的文学理想。《萧萧》不仅还原了沈从文心中的湘西,也让每个读者心里形成了个性化的湘西印象。特别是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让古老的故事重新焕发活力的同时,也带给了当代读者/观影者更多的思考:湘西究竟是一个自足的原始民间群落,还是一个被儒教同化的封建社会,如何看待乡土社会与现代文明的关系,何以是“自然、健康、优美”的人性?相信在不同时代和地域下的读者心中,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希腊小庙”(3)“希腊小庙”:“希腊小庙”一词出自沈丛文的《习作选集代序》,最直接的理解就是,他的人生、他的文章,不为实物的利益所羁绊,构建的是美丽人性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