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婷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赛博格(cyborg)是一个复合词汇,取自控制论(cybernetics)和有机体(organism),也译作电子人、机械化人、生化人、改造人等。赛博格作为介于人与机器之间的后人类形象,打破了传统的性别边界,重构了女性的身体,甚至重建了人类的身体,建构起了一种全新的性别意识与性别身体。
在1960年,美国航天科学家弗雷德·克莱恩斯(Manfred Clynes)和内森·克莱恩(Nathan Kline)在探索人类如何在外太空借助控制装置去克服身体局限,希望通过技术来对人类的身体进行改造,从而毫无阻碍地在太空行动时,初次使用了这一概念[1]。到了1985年,后人类主义(1)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也称后人文主义,它起源于对人文主义的批判与反思。其形成和发展于20世纪80年代,是西方科学家和学者,以大脑科学、神经药理学、生物克隆技术、基因修复技术、人工智能、纳米技术、太空技术等的新发展为基础,希望借助于这些技术的巨大潜力,逐步改造人类的遗传物质和精神世界,最终将人类自身的自然进化变为完全通过技术实现的人工进化的社会思潮和实验性探索活动。后人类主义作为精神层面的价值革新,突出特点就是把人类自身的发展和改变作为直接的焦点。的代表人物唐娜·哈拉维将赛博格概念引入文化研究中,发表著名的《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对赛博格的多重维度以及边界性问题做出探讨,由此建构了她的赛博格女性主义(2)赛博格女性主义:“赛博格”概括来说,就是人和人造物组成的结合紧密的统一功能体。在今天,赛博格可以描述为用医学、生物学、仿生学等技术对有机体进行控制,并与其不分彼此,构成和谐稳定的系统。它在科幻作品中常常表现为各种近似人类的生化人或者机械人。赛博格多少会体现出一些女性主义的色彩。既然赛博格模糊了人与非人的界限,肉体的意义不复存在,那么女性性征的存在意义也同样要被削减。这就是赛博格女性主义。研究,成为赛博格女性主义研究先驱。她在书中对赛博格重新定义:“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一种科幻小说的人物。”[2]5在她的另一本著作《类人猿、赛博格和女性:自然的重塑》中更提出了赛博格使人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身体与非身体的界限模糊,基于此种界限而建立的身份认同由此断裂[3]。由此能看出,哈拉维对控制论与二元论的思想批判,以及哈拉维对赛博格女性主义研究的进一步推进。
在男权制社会中,男性和女性是作为对立状态的分析方法,二元论模式很长时期将女性作为被凝视的他者而存在。如果说性(sex)是自然性的,性别(gender)是社会性的,那么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界限往往被模糊,女性的自然性属性被社会性覆盖,丧失发声的权利已久。后殖民女性主义者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在1985年发表的《底层人能说话吗?》(Can the Subaltern Speak?)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底层阶级没有历史、不能说话,那么,作为女性的底层阶级就被置于更深的阴影之中了。”[4]随着现代女性主义的崛起和对性别认知的发展,性别多元化逐渐得到了学界的重视与关注,有女性主义人类学者从多元性别的视角出发,将两性人称为“间性人(intersex)”[5]。围绕“ta”们的性别伦理讨论常发生在互联网上,但无论讨论的阵营附于何种媒介,由于现代人类对性别男女二分根深蒂固的看法,在以所谓“正常女性”和“正常男性”为“标准”的二元性别文化中,“间性人”通常被视为不容接受的“异常”,遭到病理化及污名化[5]。
赛博格是一种后性别的生物,以复制代替传统生育,打破了父系制度下的有机繁殖的身体起源,将俄狄浦斯和乱伦禁忌等父系文化、律法排除在外。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赛博格是一种无尽头的“终极自我”,最终目标是形成一个无性别的世界。在哈拉维的体系里,赛博格女性主义的理论包括了边界破裂、身份的断裂、女性社会关系的改变等。这些都会重建人类的身体--无论是文化还是物质的身体。布拉伊多蒂由此提出了后人类游牧主体,即“具身化和嵌入的”(embodied and embedded)。其中,具身化的赛博格都是在人类肉身的基础上形成的人机混合的整体,既保留了人类身体本有的熟悉感,同时又充满了机械的“陌生化”效果[6]。人机混合形态的赛博格大体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人类没有对原生身体进行二次改造,仅仅是将机械装置当成外在骨骼;另外一种是人类通过器官替换的方式将机械装置当成是内在骨骼,如《机械战警》中的墨菲和《机械姬》中的艾娃。这种“具身化”的赛博格所带来的陌生化的“间离感”又具有非理性的成分,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人类对于自身缺陷的禁忌,满足了人类对于超越肉身脆弱性的隐秘渴望[6]。
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开篇即做了设问:“信息如何失去‘身体’,即如何被概念化,成为与物质形态相分离的实体?”[7]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的身体观念便不断被探讨与发展,柏拉图认为身体作为灵魂、意识的容器,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介质。笛卡尔认为思想、灵魂是人类认知的本源,具有自由的意志。而身体观念自尼采之后则是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他将身体纳入哲学的主要视野之中,宣称“一切从身体开始”,思想、灵魂是身体的派生物[8]。现象学的代表人物梅洛·庞蒂从知觉现象学出发,认为身体而非意识是知觉的主体,试图从根本上破解自笛卡尔以来提出的“身心关系”难题。20世纪70年代以降,福柯、布尔迪厄、吉登斯等人将身体视角引入了社会理论,使之在当代西方社会理论中具有了核心意义[9]。海尔斯在书中对“离身化”的过程做了详细论述,这种形态带来的身心分离状态完全脱离了“身心二元论”范式。赛博格不仅是对自我改造的身体:变形、整容、器械植入,更是延展到了对“非具身化”的后人类生活图景的展望。当赛博空间所提供的虚拟技术能够改变身体所存在的周围环境时,技术本身就成了环境。《西部世界》中的机器人是既有意识又有身体的“类人”机器人,他们受到研发者的控制,根据既定生成的程序行事,不允许产生独立意识,因此在出现身体与心理上的崩坏时,主要是进行意识上的修复;《攻壳机动队》中战斗力十足的女主角米拉·基里安少佐的身体除了大脑之外,其余部分都是金属的人造物,当她最后有了自己的主体意识时,不自主地开始质疑自我的身体躯壳,这种“弗兰肯斯坦情结”(3)“弗兰肯斯坦情结”:《弗兰肯斯坦》(全称为《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情结”意思是创造怪物的人最终受到怪物的伤害,而人创造出的怪物或机器人最终将会背叛人类。式的探讨便是“离身化”的赛博格身体所形成的矛盾心理。
赛博格将身体的边界进行打破,从而做出的多种设想,是在有机体与机器的融合与分离之下做出的讨论。当身体与非身体之间的界线不存在时,机器与人类的关系也越发难以言说,技术上的进步让机器越来越微型化,更易与身体结合。手机是一个较典型和有趣的机器,虽然不能以标准的“机械器官”来看待它们,但它们确实已经融入我们的身体,成为身体的“器官”,以至于今天的我们越来越无法离开它们。这种身体上边界的打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女性主义的目标--打破男性社会的秩序和秩序所带来的边界壁垒,以及强加之上的歧视。
哈拉维认为:“性别、种族或阶级意识是家长制、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些矛盾的社会现实的可怕历史强加给我们的一种成果。”[2]68作为“女性”并非生来被束缚、给予和固定的,而是在各种社会运动中不断组合、变化,能以流变来摆脱权力压制,生成新的身份。比如,女性和白种人,北美人等身份概念可以在新的语境下组成白种女性、北美女性等。这些概念不具有恒久性,“女性”这个概念也在女权主义运动中不断被重组,如“有色女性”概念。“有色女性”是一个没有建立在特殊性与普遍性之上的概念,而是在两个具有差异性概念上进行了重组(有色人种和女性)。这种概念的组合瓦解了西方传统关于人固定的标记;同时,它也不是相对主义和多元论的,它建立了一个新的“有效的团结”--一个可以随时结合和解散的共同体。哈拉维的这一套理论是试图模仿《共产党宣言》的形式将之宣扬为女性解放的新乌托邦,所指向了受后结构主义影响的对马克思主义和心理学的“更新”,点明了赛博格的女性是改变了社会关系的女性。哈拉维还指出,家庭的形式与资本主义的各种文化和政治形式密切相关,家庭是女性社会关系的重要领域,它随着技术发展而变化,并带来女性社会关系的断裂和重组,以及身体身份的改变。女性不断地打开自身边界,与各种社会关系相互交叉,相互连接,形成了赛博格。
尽管赛博格理论首先是一种女性主义理论,哈拉维却赋予了它更为“宏大”的野心,她强调了赛博格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却抛开无产阶级不顾,转而寻求某种全新的革命主体,以至于当她倾向于宣称世界赛博格联合起来的时候,却远离了马克思主义的根基[10]。如果说赛博格想象的初衷是超越各种身份二元论,尤其是超越传统性别二元论,那么在女性主义的后续发展中这个概念本身被固化下来,成为了一种具有新的本质主义色彩的身份--一种“女性赛博格”[11]。从此,男权在文化里的中心权力被赛博格消解,男权的文化中心权力被赛博格消解,男权社会所强行给予女性在社会与文化上的角色(压迫)被取消,女性被建构为与男性拥有平等的关系,甚至最终会形成无性别的人。
赛博格从诞生之始,便代表了学科和技术的再造。哈拉维认为由于当今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直接导致了社会关系发生巨变,性别也产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尤其是今天的信息技术,她称之为“统治信息学”。这是一次从表征世界向模拟世界的转化,这是一个从旧的等级世界统治到新网络系统控制的根本性变化,将过去的“自然”转变为信息技术模式;不再追求本质属性,转变成为设计、边界限制、流动速度、系统逻辑等。在此,“通讯技术和生物技术是我们身体再造的决定性工具。”[2]54在这样的科学技术对世界的重构的基础上,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的身体难免会受到影响,都成为了一个“集成电路的(女性)”身体。
其实,长久以来,科学一直是男性主导的领域。美国学者布莱恩·阿特贝里(Brian Attebery)指出,在科学的宏大叙事中,知识、创新等被描绘为男性化的,“自然”这个被动的探索对象则被描述为女性化的[12]。女性主义与自然科学之间漫长的纷争史也由此一直被关注。在科幻作品中,我们也能找到强化符权体制的意识形态--女性往往以“弱势化”的她者化身存在,如女神、怪物、受害者的形象。赛博格对人的非中心化和消解,使二元性人本主义主体观彻底走下神坛,后人类时代的赛博格在异质通信技术不断发展的背景下,人们从对物的依赖转向对信息的依赖,身份认同的基石从身体转向信息,更利于人类建立跨越族群、文化、性别、种属关系的信息共同体,从而有机会能从女性他者化的压迫凝视中逃脱出来[13]。因为人类基于实践和思维所具有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是驱动赛博格身体改造技术不断演进的根本动力。女性有机会将因赛博格的身体改造技术,而彻底摆脱基于弱势的自然身体而遭遇的不公平。
女性主义能与赛博格完美契合,其底层逻辑是赛博格能以“复制”取代生殖,传统生殖权力中心的父权结构因此解构,父权中心结构的性别、阶级、种族等二元论认知得到多元释放,社会与历史赋予人的刻板化标签得以消解。这不仅打破了社会与自然、人类与非人类的二元对立,还打破了人类固有的认知论法则。哈拉维将赛博格女性政治写作视作一种重要手段,由此斗争完成对身体的建构:“女性科幻小说中的赛博格怪物定义了很多完全不同的政治可能性和政治界限。”[2]35她反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教条,坚持一种噪音、污染的写作,坚持运用文字技术来对男性中心主义进行重新编码,抗议完美主义的写作。
科幻的现代源头被公认为是玛丽·雪莱于1818年出版的《弗兰肯斯坦》。女性科幻作者作为科幻创作的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如同哈拉维所言的写作与政治理想是试图摆脱男性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建立赛博格女性的话语权力。吴岩教授在《科幻文化论纲》中把科幻作家分为女性、大男孩、社会边缘人以及现代化的落伍者,指出“女性是科幻小说中真正‘他者’的创造者,这些他者不单单指弗兰肯斯坦一类的虚构生物,也指异类、怪人、赛博格”[14]。今天的信息和生物等科学技术一方面使得全面赛博格成为可能,而另一方面也让女性获得更多的经济和生存空间,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力。女性科幻作者也只是“她思潮”时代中的一类人群,只有当所有的“她们”拥有平等的话语权和这种话语权力的思维模式的时候,才能比较彻底地达到性别平等,获得自由和解放。
赛博格影响着各领域至今,拒绝和抛弃了重返自然的幻想,这不仅仅只是在对后人类时代的性别做出一个喻示,而是在倡导一种边界与身份断裂、没有本源的赛博格本体。这一本体在打破了一层层边界后,呼吁在保持差异的基础上建立多元的女性联合体,从而赋权“赛博格”以女性的解放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