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昕
(华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州 510631)
“整个所谓的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1]劳动作为人之为人最基本的存在方式,是人得以确证自身本质力量的重要途径,是实现人类社会发展以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前提基础。正因如此,劳动教育也成为各国教育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由于社会历史条件、自身文化传统等因素的影响,各国劳动教育的内容、方法、课程体系甚至教育成效不尽相同。
德国劳动教育历史悠久,经过几个世纪的稳步发展,无论在其“育人”方面还是“社会经济教化”方面,如今都已取得瞩目成效。基于德国自身的社会历史条件,其劳动教育也极富本国特点,这些被实践检验成功了的教育经验为他国的劳动教育发展带来了新的思考点。
德国的教育系统主要包括中小学教育即基础教育、职业教育和高等教育三大领域。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作为两个独立的教育体系,德国职业教育在整个教育体系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甚至被誉为德国“经济腾飞的秘密武器”。由于德国本身发达的实业经济导致国家对高质量劳动技术型人才的需求较大,使得德国高度重视本国劳动技术与职业教育的发展。在重视劳动的社会氛围下,劳动教育贯穿于德国从基础教育开始的整个教育系统,是全面素质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在非义务性、强制性的家庭教育当中也有所体现。
具体设置如下。小学时期,德国各个州的劳动教育一般通过“常识课”来进行,通过制作产品以帮助学生掌握知识、发展技能进而培养一定劳动习惯。中学时期开设劳动课程,包括技术、经济、家政和职业四大方面。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就能够接触各类技能,激发潜在的职业兴趣,更传递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同样重要的价值观念,为日后的发展道路选择扫清观念上的障碍。同时,从法律角度保障劳动教育在家庭生活中践行。德国法律规定了学生在不同年龄段在家中所需履行的劳动义务,若不愿意履行劳动义务,家长有权向法院申诉。
德国劳动教育一方面致力于实现受教育者的“教化”(Bildung)目的,另一方面其“教化”理念亦反过来指导劳动教育的实施。它以受教育者为主体,强调受教育者在这一教育活动中的能动性。作为一种教育过程,“教化”更偏指一种被唤醒的有意识的自我塑造、自我教化、自我教学、自我规训、自我训育、自我强迫、自我生成和自我创化(Sich-Bilden)[2]。
“教化”被认为是沟通个体与世界的桥梁,其目的是实现个体的一种全面性的发展,而实现这一目的的途径必须通过与外在世界相交互才有可能实现。“教化”强调实践性,而劳动与“教化”理念的目的及实现方式不谋而合。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劳动着的意识的自我感包含着组成实践性教化(Bildung)的全部要素。”[3]无论从目的还是手段来看,德国劳动教育一直与“教化”理念相呼应、相成全,致力于个体通过与外在世界建立联系的同时,达到个体内在的和谐完满。正是此种兼顾着内在精神世界与外在物化世界的理念赋予了德国劳动教育独立、重要的学科地位。
无论是德国劳动教育的目标还是其内容设置,都体现出较强的服务社会的现实指向。德国劳动教育紧贴生活世界展开,以服务社会为价值指向。例如,学校设置关于社会生产生活的课题,学生全过程参与,模拟真实市场环境,积累有效经验。此外,德国劳动教育目标和内容随当下德国经济社会变化而不断更新。在18世纪60年代德国刚经历第一次工业革命进入机器时代后,德国就通过增设工业课程,赋予公立学校以推动德国工业发展的使命。进入电气时代,为追求生产效率的提高,综合技术课程应运而生,便于满足大工业生产对高质量劳动力的大量需求。今天进入数字信息时代后,德国工业在面向未来的同时也开始了技术转型,于是对于数字化技术和信息化工具的使用就成为新一轮劳动课程改革的重要内容[4]。
可以看出,劳动教育在德国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与德国传统的严谨、踏实精神一脉相承,德国人对于劳动一直饱含情感,这种情感延伸至家庭、学校以及整个社会,劳动与穿衣、吃饭无异,构成了每个人的日常生活,贯穿始终的劳动教育又延续了德国人对劳动的这份情感,相互成就最终成为德国社会发展的重要武器。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社会的曲折发展直接影响中国劳动教育的理念与走向。在改革开放后,尽管中国经济社会繁荣发展,但中国劳动教育又陷入新的困境,学科的表面化、边缘化和教育目标中人的价值缺失以及与社会生产脱轨,这些问题导致的后果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显现。
中国劳动教育的发展已历时70年有余,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劳动教育在不同时期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政策的导向继而显示出不同特点。
新中国成立后,众业百废待兴。在1950年颁布的《中学暂行教学计划(草案)》和1952年《小学暂行规程(草案)》中提出了将劳动作为课外活动内容,并规定每天30分钟的活动时间[5]。但现实中更重视系统知识,教学时间紧任务重,频频出现挤占学生课外活动时间的现象。直到1955年开始提出减轻学生的课业负担,并在同年9月颁布的《小学教学计划》与《关于小学课外活动的规定》中明确将生产劳动作为课外活动的重要内容,并规定小学每周需开设1节手工课[6]。这一时期起劳动课程逐渐系统化,以劳动为主题的课内外活动也逐渐丰富,带动社会树立起爱劳动的精神风气。在1966年到1976年的社会动荡不安的时期,受当时教育全盘意识形态化的影响,学校教育被全盘改造,原本的教育教学方式被生产劳动取代。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劳动教育的初衷,不但不能发挥出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作用,反而使人片面化。
随着社会秩序的恢复以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起步,劳动教育此时也开始了新的转变。学校教育重新回到文化教育的重心上来,劳动教育多以集中学工、学农的方式进行,来培养学生的劳动情感、态度、价值观及基本劳动技能。例如,1992年国家教委印发的《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初级中学课程计划(试行)》中规定小学开设每周一课时的劳动课,四年级以上可增为两个课时[7]。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呼唤高质量人才,这又进一步助推文化教育在整个教育活动中的优先地位,忽略音、体、美、劳等其他学科成为教育常态,此时的劳动课程内容缺乏了以往那种生产性、实践性,多以课堂内的基础手工操作或是简单体力劳动为主。但自2013年开始,在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继续完善中国劳动教育的号召下,2015年教育部、共青团中央、全国少工委颁布了《关于加强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强调劳动的“育人性”,将劳动教育提到社会秩序建构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意义上来。
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逐渐形成的重文化课程的应试教育体系,使得劳动教育一直属于边缘学科,当下劳动教育问题依然尖锐。
第一,劳动教育存在广泛的认知偏差。无论是学校、家庭还是社会,都不断将劳动教育边缘化,有的将劳动教育简单化为体力劳动的实践,有的甚至忽略或否认劳动教育对人全面发展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劳动教育呈现边缘化趋势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当下学校、社会及家庭中劳动观的错误认识,对劳动的理解扁平化为体力的支出,认为与学生未来的社会生活和人生规划相距较远,进而忽视对学生劳动方面的教育。
第二,劳动教育在教学中完成度低。教育内容未形成系统,与社会生活联系不紧密;劳动课程设置不连贯,多以集中学习为主,无法衔接日常生活;实施方式单一,不能很好调动学生吸引力。目前,劳动教育内容主要由学校的学军、学农、学工以及寒暑假中学校规定的社会实践活动构成,集中时间的方式与日常生活的劳动割裂开来。虽然现在也陆续围绕日常生活开展劳动教育,如规定每周做家务的内容和时长,但实践情况也要依赖于家庭的监督与支持,如果只是为了考评则容易陷入形式主义,而未见其效。
第三,劳动教育无法获得有效反馈。关于劳动教育的考核机制,目前尚未形成一套科学、健全的体系。劳动教育与其他文化学科的重要区别在于,其他学科可以依靠考试成绩进行评定,但劳动教育本身更偏向体验和过程,在过程中习得一定劳动能力,在劳动中收获积极的情感体验,但这种能力不需要全体学生有着相同的标准,个人情感体验也无法标准化衡量,用考试的形式进行考核明显不符合劳动教育的初衷。
如今劳动教育在中国越来越受重视,但如何开展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总结经验。德国的劳动教育用实践证明了其有效性,对探寻新时代中国劳动教育如何发展具有极强的借鉴意义。
德国传统“教化”强调通过实践将外在世界与个体内在联系起来以实现自身的完满和谐发展,“教化”不是任何其他目的的手段,而是以人自身发展为目的。从本质上说,这一理念与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年全国教育大会上多次提到的“立德树人”有着共通之处。
“立德树人”是教育的根本任务,强调教育要围绕着人的发展来进行,教育的首要目的也是将学生培养成一个真正的有道德的人。教育第一目的首先是人作为人的实现,即人本质的发展,这样自然会为社会的发展提供不竭的动力源泉。劳动作为实现人全面发展的重要途径,理应得到人们的重新认识,劳动教育也应作为“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落实方式之一,受到学校的高度重视。同时这也符合新时代下对劳动教育提出的新要求,这是对劳动教育本质的复归。
德国劳动教育的成功是全社会各方共同促成的结果。从横向来看,劳动从未离开过人的日常生活,并且学校的劳动课程与实际生活紧密联系。课堂教授的内容也能在实际生活中得到重复和深化。从纵向来看,劳动教育贯穿从低到高的全部教育层次,不同层次之间的劳动教育还能够有所呼应,在发展中建立起较为完整、科学的劳动教育体系。无论是横向的延伸,还是纵向的贯穿,劳动教育都依靠各方、各业的帮助。在家庭中,父母从小帮助孩子形成一定劳动习惯,注重培养孩子的家庭责任感。在学校,劳动教育的实施不仅有专业的师资作为前提,还拥有配套的教育设备。加上政府与各行业协会签订协议,确保学生能够接触到社会具体生产实践。
中国劳动教育目前在横向上没能延伸至学生的日常生活,在纵向上,劳动教育在各年级、各学校类型衔接度一般,劳动教育的实施较为零散,体系不够坚实。参考德国的经验,我们也应从横向与纵向两方面来考虑,调动各方力量,使劳动教育不仅在学校中开展,而是以全社会为范围形成系统,辐射在学生的各个时间、各个空间,还原劳动的日常生活背景,伴随人的全部发展历程。
劳动教育本身就具有多维的价值属性。德国劳动教育在为实现人的“教化”的同时,也强调其”社会经济教化“功能,与社会生产实践紧密结合,为德国社会源源不断提供“适才”。中国劳动教育在发展中多以社会需要为导向,过于强调劳动教育指向外部世界的价值,单纯将劳动教育作为实现某一阶段发展需要的工具,当社会需要的风向有所改变,劳动教育就要让位于其他活动。劳动教育异化为政治驯化和经济建设的工具,脱离了促进人全面发展的价值指归[8]。
但在新形势下,劳动教育的“立德树人”功能被重新提起,并且在“立德树人”的前提下,还要关注其现实价值,将其作为连接学校与社会的又一重要途径,有效发挥出劳动教育对于个体、社会乃至国家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劳动教育要摆脱表面化、体力化的问题,让劳动不再只与劳苦、疲倦相关,激发出劳动的乐趣和成就感。另一方面,劳动教育要紧密结合时代需要、社会发展状况,适当增加新的课程内容,并与社会各行业合作,引导学生了解社会经济、技术等领域知识,帮助学生更好地融入经济社会,减少初入社会的不适感,让每种劳动更加富有尊严。
德国的劳动教育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效。当下,我们正站在构建新时代劳动教育这一重点任务的时代节点上,需要在了解本国劳动教育发展现状的同时充分借鉴德国劳动教育的成功经验,为中国构建新时代劳动教育寻找新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