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寒
(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安德烈·巴赞在他的著作《电影是什么?》之中,就两种现实主义创作的真实性进行了探讨。在《法勒比克村》这部影片之中,真实性体现在画面中的所有元素都坚持运用最原始且真实的素材,而电影《公民凯恩》中的真实性则归功于对电影技术的合理运用。巴赞认为这两种形态的现实主义都体现了电影的真实性。认为这两种真实性相互对立,但同样纯粹。那么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真实性悖论。在2018 年出版的《电影是什么!》之中,作者达德利·安德鲁在书中对电影中的真实性悖论这一概念进一步拓宽,他认为“真实”不是局限在现实主义创作之中,而是包含在各个领域。不仅包括自然与人类世界,同时也包括各类显示屏和大数据,甚至包括“人工智能”的神秘世界之中。作为电影的分支,真实性悖论同样适用于动画电影。达德利·安德鲁认为“‘动画’(animation)这个词也可以用来指称只包括故事板内容的真人演出的景观”。并且认为“动画与演员演出的混合不应该使我们庸人自扰,而应当引领我们探索未知的关于’真实’的领域。”在数字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对于动画电影的认知在被不断重塑。如果说巴赞时代所追求的“把摄影机扛到大街上去”和镜头畸变之间真实性悖论不再被关注的话,那么动画电影中运用数字技术所构建的虚拟情境和导演的真实性主张之间的对立统一,或许才是我们应该着重关注的领域。
今敏导演在Behind The Scenes. Making Of Paprika(《红辣椒》制作幕后)中接受采访时表示了自己对于影片的真实性主张:“以参考现实生活的方式,想将原著作品中的真实感表达出来。”在被问及为什么用动画,而不是实拍的方式去挑战这部“几乎不可能被翻拍”的作品时,今敏也表示“动画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原著作者筒井康隆也主动承认动画电影版的《红辣椒》比原著要“更清晰、更简单易懂”。筒井康隆的高度评价也充分体现了相较于实拍电影和文学作品,动画在强化真实性悖论的时候所拥有的独特的魅力。
巴赞的悖论真实性是建立在现实主义创作之上的,达德利·安德鲁结合时代和电影数字技术的发展,表明“真实”蕴含在各个领域的创作之中,对巴赞的理论范围进行了扩充。
如果说动画电影中的悖论真实体现在动画技术所构建虚拟空间和导演的真实性主张这两个因素之下的话,那么以《红辣椒》为例,分析影片在动画技术之下构建了哪些虚拟的形式和今敏导演对于真实性的主张,是我们厘清《红辣椒》中所蕴含的悖论真实性两个重要的节点。
动画影片《红辣椒》中让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有很多,其中许多的精彩段落也一直为今敏动画作品的研究者们津津乐道。今敏导演在索尼影视娱乐有限公司的采访中向记者提及:“梦境之中的‘扭曲’ 究竞要用怎样的线条来表现,这是令所有制作人员头痛的事情。”导演将“虚幻”作为梦境空间表达的基本规则,并认为“扭曲”等抽象的概念也应该在梦境之中呈现。于是想法反映在了影片之中:在梦境内容的设定上蕴含了“扭曲”的心理因素。比如心脏有问题的观众会在自己的梦境中有关于“坠落”和“空间扭曲混乱”的感受,于是在梦境中坠落过的粉川因心脏问题倒在方向盘上面的时候,部分观众就会产生熟悉的情感投射;而相对于普通的观众,在梦境中产生偷窥、追逐等相应心理也属于熟悉的情感经验。所以即使导演不告诉观众“这里是在某位主角的梦境区域”,观众也依旧有“被追逐和不合理的扭曲感”等相似情感。
梦境空间的虚幻不仅仅体现在它的表达情感里,也体现在了相应的视觉表达上。以在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扭曲走廊”视觉制作为例,制作人员首先以三维建模为基础,通过计算机运算出合适的运动波纹,在走廊的运动动态符合逻辑以后,再将人物跑动的动态逐帧绘制在制作好的场景的节点上。有意思的是,制作人员尤其提到人物跑动时落点处与三维波浪运动的曲线高点处的绘制细节。制作上与三维技术的结合使导演得以将虚构折叠的梦境空间和严谨写实的曲线运算融为一体。于是梦境空间作为影片中重要的空间之一,画面内容奇幻但是逻辑严密,为影片塑造特定的悖论真实性奠定了空间基础。
1991 年的雅各布森在语言学论断中提到了借喻:“现实主义作家依靠借喻手法从人物性格塑造中偏离出来,转入时空背景的营造。”且在他看来,借喻的手法不局限于文学作品,在西方绘画史中也有所反映。那么我们可以大胆地将动画电影纳入雅各布森的借喻理论中进行解读——在《红辣椒》中对虚拟梦境空间的营造之前,依靠借喻历史现实的手法,在人物之上以反派历史人物为喻体,完成对虚拟动画人物的设定之后,进而塑造特定的动画虚拟空间。动画人物设定的历史感最终强化了影片之中的悖论真实。
与电影中人物的设定不同,一般动画角色的塑造都摆脱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视角、视点、运动方式和造型方式等视觉经验,虽然这样的画面和人物都能够产生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新鲜感,但大量使用会消损影片的真实感,同时降低观众对影片产生置入感的可能。但是今敏在《红辣椒》之中插入了大量夸张怪诞的人物形象:下身化成扭曲树枝的理事长、主妇们牵着孩子一起变成招财猫……一系列荒诞的“梦境”场面却正切彼时社会的真实内核,使得观众也可以明白导演对于彼时社会的批判情绪。今敏导演反而利用动画技术的主观性描写了梦境的怪诞,来映射现实的怪诞,进而强化了影片的悖论的真实性。
如果要分析《红辣椒》中的真实性主张,就不得不结合1948 年东映动画(剧场谱系)的成立作为历史背景,宏观地看待“动画电影”这一门类的定义。东映动画成立之初即宣布专注发展高质量,海外竞争力的动画长片。确定主要地点为“剧场”,即动画依然是一种“电影”。主张与欧美动画区隔,强调“复杂的故事”,“青年向的内容”“让人有情感代入的角色塑造” 。至此,出现了一批如宫崎骏、押井守、大友克洋等“巨匠”动画电影导演。那么在历史背景之下再结合导演本人职业经历不难得出,《红辣椒》由动画绘制带来的视觉真实是必然会出现的:他为押井守策划的连载漫画《六翼天使》担任作画工作,也出版过根据大友克洋同名实拍的电影改编的漫画《国际恐怖公寓》(又译《恐怖桃源》)。
过于抽象的台词如果辅以同样抽象的画面内容就会给观众带来陌生感,但是如果绘制写实且现实生活令人熟悉的场景的话则不会。今敏导演用带有严谨透视关系的造型去诠释带有强烈虚构特质的梦境,用具象的物品模拟抽象的思维,让观众进入梦境空间以后,依旧可以凭借写实的造型关系去熟悉并进入梦境空间,不会对影片所表达的悖论真实性产生抽离感,与此同时,属于动画的真实性的那一部分,也在具象—抽象的重组之中迸发更多的可能。
带有镜头语言的视觉呈现,是电影表达的主要途径,电影的魅力也存在于此。如果动画中对人物对话的处理回归到人们习以为常的影像化视听语言的表达的话,就不会削减动画中因人物变形而消失的真实感。
以剧中千叶敦子、粉川、时田浩、岛四人对话的场景为例,可以很好的看到导演对于对话场景的精准把控。今敏用观众常见的角度进行叙事,模拟现实生活中拍电影存在的摄像机机位,以动画为手段对影片中的对话场景进行“影像化”的表达,增加观众对影片中位于“现实空间”的对话真实的感受。
图1 千叶敦子、粉川、时田浩、岛四人对话的场景模拟机位图(笔者绘)
在音响方面除却必要的自然音响的配声,在对白上导演也颇具匠心。比如,在片中红辣椒和千叶墩子是同一个人,那么导演在配音演员的选择上也将红辣椒和千叶墩子安排为同一个配音演员。据配音演员解释,她在配音的时候一开始会在声音上有效区分两个角色,随着剧情推进有意将二者声音风格进行融合,且区分和融合更多的是在情绪上面而非音色上面。男性角色的配音会考虑主角的外形有意将音色向单纯的高音色上去靠拢,利用对白声音与角色外形形成反差,让最后男女主的相爱相知不会有太多突兀戏剧性。对白在这里也在配合导演在为影片实现悖论真实性服务。
动画的创作形式越来越多,其种类也越来越复杂。无论是对动画作品的理论性分析还是其美学性品鉴,都表现出一种作品“内在主义”的思考倾向——这也是一种悖论真实性的思想方式:就像2023 年伊始,观众将自己“打工人”的情感投射到《小妖精的夏天》中“小猪”的身上一样,《中国奇谭》系列动画短片上映以后确有破亿播放量可以说明,动画中的悖论真实性和这样“内在主义”思考倾向的优秀作品,将会是未来中国动画短片一个重要的突破点。
在动画的悖论真实中,就像保罗·沃德所说的那样:“现实世界的人和事与他们的动画形象之间的巨大差异, 恰恰应该被理解成动画的力量所在:超越自然主义表象层面的表达, 在各种量级的层面上拥抱现实的能力。”动画之中的悖论真实性会让观众对动画的认识更加多元。知识是关系到认识的根本性基础,悖论真实性的诉求是艺术知识的一种新变。在过去的几十年内,人类科技与社会科学知识都产生了巨大进步,“元宇宙”“NFT”等各行业的新变的思维方式,甚至新兴的社会形态也都相继涌现。正如本雅明将艺术新变的更变根源归因于社会生活状况的变化那样,未来的动画悖论真实性在多元技术的催化之下,会像今敏在《红辣椒》中所呈现的梦境一样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