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诗十九首》中涉及季节的诗歌有十五首,诗人们敏锐地捕捉到了四季的变化,展现时序更替的自然景物图,使得大部分作品中的季节与情感产生了微妙的互动。诗人多用具有物候特征的事物来暗示事件发生的时节,在渲染诗歌感情基调的同时,为后文情感的抒发埋下种子。物象随季节而变更,诗人的心绪随四时的变化呈现季节性特征。在不同的季节,诗人抒发不一样的思想情感,在春夏时节多抒发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在秋季多表达沉沦失意的痛苦,冬季则多是闺怨相思的诗作。在这些复杂的情感当中,以悲情为诗歌的基调,这也是季节性抒情的另一特点。诗人们对生命的体悟、对人生的追寻,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季节不仅影响着诗人的情感,也成就了《古诗十九首》独特的抒情特色和艺术魅力。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季节;抒情;悲情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20-0-03
学界历来对《古诗十九首》的研究层出不穷,有对内容的独到阐释,也有对表现形式的深入分析。近来,《古诗十九首》中的时序观引起了学者的关注,即《古诗十九首》的诗人对季节变化的敏锐捕捉,使得大部分作品呈现出季节与情感之间的微妙互动,这也成为《古诗十九首》的魅力所在。
对于季节与抒情之间的关系,古人早深有研究。《文心雕龙·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1]刘勰清晰地阐述了诗歌中季节与抒情之间的密切关系,深入分析了自然现象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情绪受四时景物变化的影响,目之所及,触之所兴,终归诗人之所感。因此,研究《古诗十九首》中季节与抒情的特征,分析《古诗十九首》季节书写的独特效果及《古诗十九首》的抒情特色,有助于从不同的角度分析文本,从而达到对文本的深度理解。
1 抒情的季节性
借自然之物象,浇胸中之块垒。诗人把季节当成抒发情感的媒介,将自己内在情感熔铸于景物之中,而沟通两者的桥梁则是诗歌中的季节。《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多用具有物候特征的事物来交代时节,在奠定诗歌感情基调的同时,为后文情感的抒发作了铺垫。诗人将春夏秋冬的自然物候写进诗歌中,创作出了“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等佳句。自春至冬,生命由旺盛转向衰败。《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敏锐地抓住了四季的变化,为人们绘制出了一幅时序更替的物象图。物象随季节变更,作者的心绪也呈现出季节性的特征[2]。
从一年的起始到终结,《古诗十九首》描写了不同季节事物的变化,展现了时间的流逝,以及诗人对生命的感悟。在描绘春天时,诗人们多用花、草、柳等植物意象。如“含英扬光辉”里鲜艳的花朵,“绿叶发华滋”中茂盛的绿叶,“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中葱郁的春草及垂柳。此外,还有“越鸟朝南枝”中北飞的越鸟,“东风摇百草”里和煦的东风。这些事物无不彰显出春天的生机与活力。面对这些美好的事物,詩人的心情本应是舒畅欢快的,但实际上,其内心的情感却是低沉的。仕途上的苦苦追求与现实中时不我待的无奈使得他们对时间的流逝更为敏感,如《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东风”点明了诗歌创作的背景为春季,诗人在求仕的路上四处奔波,眼前一片万物复苏的新气象,却从草由荣到枯联想到人由少而老。春季的到来也暗示着诗人年岁的增长,诗人还未能建功立业就逐渐老去,而人的生命又很短暂,这加深了诗人对时光流逝的忧虑。又如另一首诗《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春日的美景使诗人欣喜,诗人想攀树折花赠给所思之人,却因路途遥远而无法实现。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诗人在折花思念所怀之人的同时,也抒发了伤春的无奈,以及对时光流逝的不可把握之感。《古诗十九首》中关于夏季的诗歌只有《涉江采芙蓉》一首,其保持着与这首诗相同的基调。
春夏属于思乡的游子,秋冬则属于失意的文人。秋季草木凋零,大雁南飞,对于失意的文人来说,秋季已超越了时节概念,成了仕途失意痛苦时真实的情绪写照。《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大多出自寒门,为了求取功名漂泊在外。他们见识过社会的黑暗,如“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青青陵上柏》),以上层统治阶层的腐败荒淫与下层平民的苦难心酸相对比。他们也饱尝了世间人情的冷漠,《明月皎夜光》就展现了对人情淡薄的愤懑及对自身处境的无奈: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马茂原先生说,“‘东壁促织和‘树间秋蝉的鸣叫,都是生机没落的象征,正如何焯所说,是‘自比如蟋蟀的悲吟;至于‘玄鸟的去寒就暖,和‘秋蝉对比,则使诗人进一步联系到自己和‘同门友的现实处境。这一切重见迭出、纵横交错的现象,都统一于诗人情感的渗透而成为有机的整体,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3]123。秋季的凄清冷寂、景致的衰败在诗句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人在萧瑟的秋季里愈发苦闷。前四句先对所处季节的景物进行描绘,以凄清寂静的氛围引发出诗人对自身处境的感慨。曾是同道人,如今“我”仍在原地,寻求功名,而朋友却“高举振六翮”,身居要职,两者之间的地位变化自然引起了诗人内心的不平。诗人想策高足,却得不到同门的帮助,往日的感情随着世态的变化变得不堪一击,令诗人深感孤寂与悲凉。深秋时节、落寞的景物、苦闷的诗人三者基调和谐又统一[4]。
此外,还有听曲而作的诗歌《东城高且长》:“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事件发生在萧瑟落寞的秋季,诗人写下听曲之后的感悟,悲伤的琴音使其产生共鸣,成为失意人的内心写照。《西北有高楼》也同为秋季听曲感心之作: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对“清商”进行了注释:“《清商》大概是汉代民间最流行的乐调。‘商,五声之一。古代以羽、徵、角、商、宫五声,配合水、火、木、金、土五行,而五行又分属四时。商是金行之声,属于秋的季节。《吕氏春秋·孟秋纪》、《仲秋纪》和《季秋纪》都说‘其音商。《管子·地員篇》又说:‘凡听商,如离群羊。足见清商的声音,清婉悠扬,适宜表现忧愁幽思的哀怨情调。”[3]63由“清商”的曲调推出弹奏的季节,点明本诗写于凄楚萧条的秋季。“西北”“高楼”“浮云”,空间上的凄苦意象融汇在秋季的苍凉之中,深婉且和谐,悲情而浓郁,使诗人所表达的壮志难酬的失意苦闷比以往更为强烈。
在春天远走他乡的游子,到冬季仍未归来,只留下独守空房的深闺女子日日思念着丈夫。《凛凛岁云暮》和《孟冬寒气至》是《古诗十九首》中为数不多的以思妇为主人公的作品,《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大多不可考,这两首诗作者或是女性,或为男子作闺音。两首诗都以寒冬为背景,抒发女子闺怨相思之情[5],以《凛凛岁云暮》为例: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诗开头就展示了严冬寒冷的自然环境。凛冽的寒风呼啸,恶劣的天气令思妇担忧他乡的丈夫是否有保暖的衣物。在寂静的寒夜中,思妇独栖独宿,不由得思念游子,悲伤不能自已,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冬季本就日短夜长,思妇内心波荡的情丝使其越发觉得夜晚漫长,思念难熬,最后在梦境中与丈夫相守相伴,可谓思之入骨。再如《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古人对冬季的描写多由风开头,本诗也不例外。惨烈的北风呼啸而来,深冬寒气刺骨。此外,这首诗还添加了对星宿的描写,一来点明具体的时节,二来以星宿的归位与游子的漂泊作比较,以明月的圆满与思妇与游子的分离相对比。酷寒的冬日,思妇只能闲居在家思念着远在他乡的丈夫,读着丈夫从远方寄来的家书。这两首闺怨诗都从写冬日到写思夫,以环境的恶劣衬托出思妇的相思之苦,饱含深情。
2 季节中的悲情色彩
整体而言,《古诗十九首》沿袭“伤春悲秋”的传统。无论是对美好事物的描写还是对衰败事物的展现,都带有浓郁的悲情之美。特别是写到明媚和煦的春天、万物生长的夏季时,总带有明显的伤感色彩,这与诗人的经历高度一致,他们对生命的感悟、对世间情感的感受、对人生的追寻,都被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在勾勒春季美丽的景色时,回归到情当中,借春景抒发年华易逝、生命短暂的感慨。如“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花朵、绿叶等美好的事物都不能治愈诗人内心的感伤,明媚的春景反而令诗人不由得感叹年华的流逝,对他乡之人的思念之情更加浓烈。《回车驾言迈》本描绘了春和景明的画卷,诗人却笔锋一转,“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发出了新草代替“旧物”的感慨,“东风”成了时间的推动者,从客观景物的更新,想到人生命的短暂。同时,诗人也借春景寄托相思之苦、念乡之痛。如《青青河畔草》以青草、绿柳来表现春天的季节特征,表达了诗人缠绵悱恻的无尽思念;又如“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中对伤春思归的叹息。诗人们继承了古典诗歌里“伤春”的诗歌传统,诗歌感伤却富有春意[6]。
在《古诗十九首》中,秋冬季节出现最多。以秋冬为背景,更契合诗人对故人的追思与怀念,能渲染出落寞之情。如“秋草萋已绿”(《东城高且长》),用枯萎的秋草来比喻年华的流逝、容貌的衰老,实现了诗人主观感情的物化。在“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明月皎夜光》)中,深秋的寒冷寂静无疑与诗人内心愁苦和寂寞的心境相适。“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驱车上东门》),“白杨”和“松柏”意象常与死亡和坟墓相伴,大多出现在挽歌、怀古的古诗中,以表达及时行乐、人生无常的感叹[7]。“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去者日已疏》),以冬季北风的惨烈强调了思妇对游子的思念。“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凛凛岁云暮》),表现出诗人心里的羁旅愁怀之情如冬天刺骨的寒风一般。“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孟冬寒气至》),惨栗的何止是北风的呼啸声,还有女子在寒冬对所思之人的呼号[8]。
3 结语
在《古诗十九首》中,诗人们通过对季节的敏锐捕捉、对时序的精准把握,构建了别 (下转第页)(上接第页)具一格的抒情模式。以心绪牵动对时节的感知,以自然物象的特征触动情思的泉涌。他们用平易浅白、质而不野的语言风格,表达了最朴实、真挚的情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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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412.
作者简介:陈文瑶(1997—),女,贵州黎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