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心
去汴京,走水路无疑是最方便、最省力的。
作为当时世界上拥有最庞大人口的都市,汴京所需的巨量城市供给主要依靠发达的水运完成。在汴河之上,舟船昼夜不息地穿梭往来,“一万斛、七八千斛”的巨舰“多多庄严”,至于常见的大船“不知其数”。这是日本巡礼僧成寻在宋神宗年间抵达汴京时所看到的壮观景象。
在《梦华录》中,赵盼儿听闻自己的婚约有变后,也是乘着漕船沿运河从杭州一路直入汴京的。在《清明上河图》里,逶迤流淌的汴河贯穿了近乎一半的画面,二十余艘货船、客船和小艇往来其间。河两岸满是垂柳,这些柳树虽老干粗壮、木瘿斑斑,但依旧抽枝吐绿,叠翠成行,这正是“汴京八景”之一的“隋堤烟柳”。
舟行水上,天光云影尽收眼底。突然,一阵喧哗叫嚷声传来,但见一弯朱红色的“彩虹”横跨汴河两岸,正是大名鼎鼎的虹桥。常年往来于水路的船夫会告诉你,此桥正名为“上土桥”,是城外东南角的水陆交通要冲。
此刻,一艘正要穿过虹桥桥洞的大船失控打横,船上的舵师、篙手正手忙脚乱地扳舵弄杆、拔篙抛绳。不巧的是,上游一只航船顺流而下,眼看就要发生两船相撞的事故。桥上的市民也注意到了险情,一个个大声呼救,还有两人跨到桥栏外,向遇险船只抛出缆绳,以助一臂之力。好在船头是个“老水路”,沉着应对,总算是有惊无险。
过了上土桥,还未进城,汴河两岸已是一派熱闹景象,货栈、客栈、酒肆、茶馆、杂货铺等鳞次栉比。清晨刚过,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各色人等早已忙碌不休。此时离舟登岸,一家门前搭着“彩楼欢门”的“十千脚店”进入眼帘,正好可进去一解饥渴。
这家脚店虽不如城内的七十二家“正店”奢华气派,但也有二层楼宇,装修齐整,饮食洁净。店里不仅提供猪羊荷包、胡饼、百味羹、金丝肚羹、煎西京雪梨等茶饭,还有香药饮子,大快朵颐一番,真是饥困全消,浑身舒坦。
店家的服务很是到位,还帮顾客代雇马匹。这一路上,跨桥穿街,沿途尽是酒楼、茶肆、肉铺、药铺、点心铺、香铺……让人目不暇接。
就在天禧三年(1019年),宋真宗将都城市民正式划为“坊郭户”。有了“城镇户口”,汴京百姓的腰杆子更硬了,临街的商铺越开越多,完全打破了隋唐以来的“坊市制”。突破坊墙限制后,沿街店铺搭建各种凉棚,摆放桌椅板凳,各式招幌迎风招展,街道人气爆棚。
嘴里品着各色时鲜果子,手上拎着少见的南北行货,悠然穿行于熙熙攘攘的繁华市井,不觉间来到一座巍峨的建筑前。这是座单檐庑殿顶的高大城门,斗拱脊兽一应俱全,两侧的斜坡踏跺接续着高大的夯土城墙。顺着人流,穿过排叉柱密布的抬梁式门洞,就进了汴京内城。
城内又是一番光景。行人摩肩接踵,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汇聚于此,用孟元老的话说:“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巨大的人流量带火了内城的商贸服务业,“所谓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
穿过汴阳坊,沿汴河北岸行到州桥码头,向北就拐上了御街。御街是汴京城的南北中轴线,长达十余里,宽处可达二百步,两旁遍植桃李花木,春夏之间“望之如绣”。站在御街上北望,就能看到殿阁重重的皇城大内,若是眼力好,据说还能看到大庆殿。当年,皇宫新落成,宋太祖坐在正殿上,命人“洞开诸门”,又对左右大臣说:“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想来,这算是最早的“开门办公”了。
雕车竞驻、宝马争驰的御街,也是汴京城有名的商业街区,特别是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几乎24小时不歇业。《梦华录》中的宋引章初到汴京城时,就目睹了东京教坊的“行首”张好好巡游御街,大词人柳永为之牵马引路的场景。
在御街上吃个午饭,拐个弯儿就到了著名的大相国寺。大相国寺是北宋地位最高的佛寺,寺院住持的任命和辞归都要皇帝下旨诏准。在《水浒传》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就发生在大相国寺的菜园里。
寺院的南、北正门各是一座三层楼阁,唤作三门阁与资圣阁,其内供奉金铜铸成的五百罗汉。过了三门阁,寺内有智海、惠林、宝梵等塔院,时常举行斋会佛事。正中央的大殿异常雄伟,大殿两廊里绘写着北宋名家手迹。
拜佛行香毕了,总要游赏一番,说不定还能赶上相国寺每月五次的“万姓交易”。
宠物交易市场在三门阁外,珍禽异兽无所不有;正门内的庭院搭起一排排“彩幕露屋”,售卖各色生活用品,若有弓、剑、鞍辔等也不稀奇;方外之士占据着靠近佛殿处,出售的是“赵文秀笔”“潘谷墨”等“高端品牌货”,也有寺院女尼售卖纯手工制作的“珠翠头面”“特髻冠子”等女红;殿后的摊位多是卖书籍、字画、文玩杂项,连进京官员携带的香药和地方特产也能在这里见到。
拎着大包小裹,可没办法继续闲逛。再说,要去城西的皇家园林—琼林苑,还有不短的路程。好在汴河横贯内城东西,回到御街,于州桥登船,一路向西,穿过金梁桥和宜泽门,就到琼林苑了。
每遇殿试放榜,官家总要在琼林苑赐宴,新科进士齐聚于此,饮酒赋诗、夸耀功名。平头百姓虽与之无缘,但金明池却是有机会游览的。每年三月初一,官家开放金明池,准许庶民百姓“纵赏”,直至四月初八“闭池”。皇家园林,当然要好好观览一番。
金明池原是为了习练水军开凿的,后来天下太平,就转为皇家水上园林。从池西岸穿过一架“ 骆驼虹桥”,尽头就是著名的“水心五殿”。跟着接踵摩肩的人群绕殿一周,竟把皇帝的“御幄”也看得清清楚楚,什么“戏龙屏风”,什么“朱漆明金龙床”,真是大开眼界!
逛得口渴,也不必出园,临水近墙处的彩棚帷幕中开着各色酒食店,任君挑选。有人问,若是“闭池”之后,这些店铺怎么办?自然是“典没出卖”,以待来年。歇够了,继续往人群里挤。宝津楼和棂星门对面的彩楼都是观水戏的好去处。这边“彩标纵争获”的水嬉、“岂徒观戏剧”的水傀儡演罢,那边翻筋斗入水的“水秋千”、水军虎头战船的演阵又开始了,一场接一场,让人目不暇接。
不知不觉间,满城灯火与璀璨星辰已交相辉映。那仿佛无尽头的店铺,也一一点亮写着店名、招徕顾客的“灯箱广告”,汴京人的夜生活开始了。
难得来趟帝都,定要去“东京酒肆之甲”的樊楼见识一番。樊楼位于景明坊,它的对面就是进出大宋皇宫的东华门。只见其屋宇雄伟、门面广阔,上面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进到楼内,但见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楼阁之间有飞桥栏槛勾连,整座酒楼里怕是不下上千人。到了上元夜,听说楼顶每道瓦垄中都会放置一盏莲花灯,远望宛若瑶池仙境。至于内西楼,现在禁止酒客登楼眺望,据说在那儿可俯瞰皇帝寝殿。
这酒楼的消费自然不低,市井小民终究是没那“一饮不惜费万钱”的财力,只能叹息着下楼,回首再望时,那樊楼里依旧是“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这样的“正店”,在汴京城里足足有七十二家之多,“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
这如梦繁华,果真是销魂蚀骨,却不知梦醒后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飞絮著人春共老,片云将梦晚俱还。”
迢迢运河里水波盈盈,承载着南来北往的天涯羁旅客。当年,宋徽宗第九子、小名唤作“君虎”的赵构赵官家,也是顺着运河逃难到了杭州,占了凤凰山东麓的杭州府衙,改杭州为临安,作为临时驻跸的“行在所”。
杭州本是江南胜地,柳永的名篇《望海潮》赞叹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重建宋室江山的赵官家又在临安效学汴京气象,把这里整治得愈加锦绣富庶,恍若人间天堂。
到临安一游,必去西湖。这西子湖青山围拱,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恍若着色山水。唯独东面平展无山,乃是“万瓦鳞鳞”的临安城。西城墙自北向南依次设有钱塘门、丰豫门、清波门和钱湖门,都毗邻西湖,出城游赏甚是方便。
“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西湖晴雨朝昏,四时皆宜,临安人无时不游,又以春游为盛。自钱塘门而出,正是位于西湖东北岸的繁华商业区,酒楼食肆,沿街商贩密密麻麻;渡船码头,各色行人应有尽有。
钱塘门外的宋五嫂鱼羹,最负盛名。话本故事里说,南渡之前,宋五嫂曾在东京的樊楼煮鱼烹羹。后来,宋高宗到西湖游玩时与她偶遇,品尝过她做的鱼羹,大为赞赏。因此,时人有诗云:“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
朝着白堤方向西行,便到了“先得楼”。登楼而观,视野豁然开朗,西湖景致一览无余。此时,西湖的“湖中三岛”—小瀛洲、湖心亭和阮公墩尚未堆筑,湖中唯有孤山。
西湖北岸到葛岭一带主要是官宦宅邸与园林苑囿,尤其是葛岭之上,玉壶园、集芳园、延祥园、水月园等都坐落于此,举目遥望,高台水榭、奇花异木蔚为壮观。白堤东部的断桥,此時正名唤作“宝佑桥”,为三孔平桥,桥上无亭,栏杆漆红,桥堍设有四柱华表,持皂伞的游人往来不绝。每逢春雪未消之时,远望桥身似断非断,故而俗称“断桥”。
在西湖边,常有画院待诏如刘松年、马麟、陈清波、叶肖岩等名家来此采风写生,创作山水画。他们以独有的审美眼光从西湖风景中选取十个最有代表的景观加以描绘渲染,这就是后世闻名遐迩的“西湖十景”,“断桥残雪”正是其中之一。
孤山西侧路口为西湖西北岸的交通要处,向东通往钱塘门,西行不远的苏堤之北就是岳王墓。在《西湖清趣图》中,岳坟之前既无供桌、石像生,也没有秦桧夫妇等奸佞跪像,只有一个馒头状的封土,围以圆墙。这该不是看了个假岳坟?
却说南宋初年,岳飞因“ 莫须有”的罪名被害,直至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七月,宋孝宗登基,方得平反。当时,人们在九曲丛祠寻得岳飞遗骨,将其改葬栖霞岭下。到了嘉定十四年(1221年),宋宁宗下诏,赐智果寺为岳王爷的功德坟寺,岳王墓才迁于此处。至于石像生和奸佞跪像,要到明代才陆续添修。若是早些年来游西湖,怕是连岳王爷的坟头都未必能寻见。
从孤山向南过苏堤,可直抵南屏山。苏堤是北宋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以淤泥、葑草所筑的长堤。其横截湖面,南北绵亘数里,两岸夹植桃柳,中有映波、跨虹、望山等六座单孔平桥,都民行人以之为便。西湖十景中的“苏堤春晓”“花港观鱼”“曲院荷风”就位于此段。
行到此时,早已饥肠辘辘。有人自备食担、炉灶,可随处生火煮食;也有虔诚的香客去净慈寺,享用斋堂供应的素食。在这湖中,叫卖酒食的小船甚多,随手一招,就能送上羹汤、时果和饼子,若是多花几个铜钱,还有碧香酒库新酿的酒水供应。
吹着柳岸暖风,闲看湖中画舫,除了带篷子的小巧游船,更有载重一千料、长五十余丈的“长船”,可容纳百余人。这种船雕栏画栋,行运平稳,内里饮食器物一应俱全,朝出登舟而饮,暮则径直归家,不需劳心劳力,只是费钱而已。
临安人在西湖宴饮游赏时,买花簪戴最是平常不过。太学生俞国宝题写于西湖酒肆的《风入松》中有这样的句子:“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聽说,宋高宗对这首词甚是喜爱,还提笔改过几个字。遇到茉莉花初上市,若要买得慎重,太贵!有贵妇名妓簇戴,七插就要一千五百文钱,如此昂贵不过是供“一饷之娱”,难怪有谚语将西湖比作“销金锅儿”。
临安城庙宇兴盛,尤其是西湖南岸一带寺观众多,净慈寺、普宁寺、显严院、上清宫等均聚集于此。其中,以净慈寺体量最大,其旁是五层八面、廊檐结构的雷峰塔,西湖十景中的“南屏晚钟”与“雷峰夕照”出于此地。每当寺院钟声鸣响,山谷皆应。据说,因南屏山中多岩洞,洞穴岩壁与钟声呼应共鸣,故而钟声悠扬,经久不息。
西湖南岸的雷峰塔原是五代吴越国国君钱俶为庆祝宠妃黄氏得子而建,又名“黄妃塔”,俗呼“黄皮塔”。每当夕阳西下,“雷峰夕照”与“南屏晚钟”隔路相对,塔影横空,梵音袅袅,共同组成西湖畔最迷人的晚景。此时,游人自南山湖边归来,正好入钱湖门进城。
若是觉得还未尽兴,钱湖门“瓦子”正是娱乐休闲的好去处。瓦子里表演场所众多,四面茶坊、酒楼等商铺林立,通宵营业,供众人饮食所需。这样的瓦子在临安城内外多达二三十家,汇聚了大批卖艺为生的职业艺人,有人专讲朝代兴废和战争故事,即“讲史”;有人演述佛经故事,即“说经”;也有说“相声”的;最吸引人的是取材于灵怪、传奇、公案、神仙故事的“小说”。
月明星稀之时,城内外的街巷、桥梁、寺庙门口还会点亮“公共照明”的夜灯,星火之中的西湖越发静谧、美好。此刻城门早已关闭,不过也无妨,城门外可以就地雇请画舫或小船,打包些酒食,呼朋唤友,去那湖上歇息一夜,第二天再回去,好不惬意。
这样的西湖,谁人不爱?据说,金国君主完颜亮曾派人使宋,令画师随行,作《西湖图》而归。当他看过画作以后,醉心于西湖的优美景色和富庶繁华,便决心举兵南下,夺取南宋江山。这算是因西湖之美而惹出来的无端祸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