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琰
2020年,伴随《流浪地球》(郭帆,2019)在国内引起一场“科幻潮”,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发布《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又称为“科幻十条”),提出“植根当代中国创新创造,把握科技前沿、传播科学思想、弘扬科学家精神,推动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融合,努力打造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中国科幻电影”[1]。“科幻十条”鼓励扶持原创科幻电影,激发了许多新人导演对科幻电影的创作热情,其中对科幻电影发行放映、特效技术等环节的扶持与强调也保证了一批新科幻片的落地,全面丰富了科幻电影内容的创新源头。随着“科幻十条”的落地实施、人工智能与数字信息技术的疾速发展,中国电影银幕中出现了多种类型、从现实出发对地外文明进行想象。其中,青年导演孔大山执导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孔大山,2023)就以一个普通人寻找地外文明的故事展现出中国科幻电影对科技发展、人类文明、生存意义等重要命题的思考。本文将从在场等时间概念出发,审视这部影片中蕴含的独特人文内涵。
一、地外文明问题的悬置与“外星人”的建构
《宇宙探索编辑部》由郭帆监制,讲述科幻杂志主编唐志军多年来始终相信地外文明的存在,在穷困潦倒中一边和现实对抗,一边坚持30年对世界保持幻想,不放过任何可能与地外文明接触的机会,终于在西南偏远农村中见证一场外星力量带走人类的“神迹”,并与自身和解的故事。在影片开头的段落中,郭帆与搭档龚格尔友情出演,作为“《流浪的球》剧组成员”友情客串。这些事实似乎表明;《宇宙探索编辑部》作为一部“正统科幻片”的合法性;然而,《宇宙探索编辑部》却将观众最关注的“外星人是否存在”的问题悬置,到片尾也仍然没有完全解决。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唐志军孤独、偏执、贫穷,喜欢自言自语,对外星人的存在却坚信不疑,并为此东奔西走;但在他见证外星力量的“神迹”之前,他在山中因误食毒蘑菇出现中毒症状,因此影片高潮处麻雀卷走孙一通的神奇景象是否真实发生,外星人或地外力量是否存在,影片也并未给出定论。尽管囿于商业院线的要求增添了观众喜闻乐见的喜剧元素,但与“外星人”有关的部分仍然是这科幻影片区别于一般喜剧片的重要之处。例如《疯狂的外星人》(宁浩,2019)中杜撰的外星人吃火锅、用外星人泡酒、把生意做到全宇宙等荒诞内容,通过科幻和文化差异做文章,反思資本主义文化与制度压制人性的环境,蕴含着对社会已有道德哲学进行的反思。
“外星人”的存在意义不仅在于以科幻要素增添科幻电影的类型成分,更在于它是超越一般理解范畴的“边缘人”与“物自体”,一种处于象征秩序边缘、不可被认知的“卑贱物”。因此,《宇宙探索编辑部》对地外文明问题的悬置与“外星人”的建构不仅属于故事内容,更关乎影片的主题表达。在精神分析学对前象征存在的论述中,前象征是人的主体性意识与对“卑贱物”之认知相互联系而未能彻底分离的临界点,是幼儿的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欲望与意识中的理性象征共存的特殊时期;一旦分离初始,“卑贱”便产生了,人类早期的原初自恋中的“卑贱”便来自此。人们所有对最美或最不美的形象认知都建立在卑贱之上,所以卑贱是自恋的关键前提,是自恋的阴暗面,这一点也就决定了卑鄙自身的两面性,或者说决定了卑贱本身就蕴含着颠覆和变革的驱动力——在象征秩序中(也就是父系文明中),卑贱被结构/定义为与现有道德、政治系统的消极意义密切相关。[2]换言之,即使是“软科幻”影片,其中的“外星人”也是一种超越主体与客体、在既有道德系统和法制系统之外的评判。而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外星人”与对地外文明的好奇仍是将主人公与其他人区分开、将主人公理想化的一面与落魄、庸常的一面加以区别的重要标志。
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导演和编剧提出“外星人是否存在”的问题之后彻底将回答悬置,只是展示唐志军、《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编辑与热心读者们远赴西南山区寻找蛛丝马迹的过程;并反复渲染唐志军追寻地外文明的执着。作为一个潦倒得连取暖费都凑不齐却仍坚持不肯卖出宇航服的科幻迷,唐志军对于探索地外文明的热忱不仅仅是好奇心那么简单,它是一种很深沉的对于未知和意义的追寻——尽管他付出一切的追寻与实在落拓的景况相比总是多一份堂吉诃德的意味。与编辑部中另一位更加注重现实生活的秦彩蓉相比,唐志军本身就是生活在地球人中的“外星人”;他看似不循常理的行动中充满上下求索的信念感,他经历女儿离世之后对女儿的怀念,以及在那些喃喃自语、絮絮叨叨中透出来的智慧,都让他显示出超脱一般评判标准的非凡感与超人感。法国导演侯麦曾在论及电影与文学时表示,电影展现的不是行动的意义,而是行动的可见性。真正的电影在戏剧性的冲突外具有文学的内核,“他创造的并不是角色间的戏剧性事件,而是意蕴繁复的寓言和清澈的形象之间的戏剧性事件”[3]。《宇宙探索编辑部》通过将“地外文明是否存在”这一关键性问题加以悬置,转而呈现出一个地球上的“外星人”上下求索、孜孜不倦的过程。这一过程中既有唐志军个人作为“清澈的形象”的理想与温柔,可以通过飘落在山野和溶洞里的诗歌感受;又能看到人类在外星问题这一“意蕴繁复的寓言”之前的超越性:编辑部众人因为理想主义而热忱,因为无法融入而疏离,因为苦苦追寻不得而痛苦,但又永远走在这条路上——因为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二、日常世界表象下解答的延迟
《宇宙探索编辑部》中“外星人”般的主人公形象设置,让人想到理查德·林克莱特拍摄的《少年时代》(2014)、《爱在黎明破晓前》(1995)、《爱在日落黄昏时》(2004)等影片。“他在影片中让一个显然自以为是、过度兴奋的角色(这很难说是一个能轻松认识到根本问题的人物)用机关枪式的独白表达‘巴赞主义观点,由此他就颠覆了这类陈词滥调……摄影机让我们能接触到日常世界中的表象和独特时刻的时间性,这些独特时刻丰富多彩的程度,使其能够模拟并嘲弄着个人追求迫使我们采用的那种癫狂速度。”[4]唐志军身上种种非同寻常的特质与现实情景紧密相连。为了让现实呈现出恒定的、不容更改的时间性,导演甚至不惜全程以手持摄影机拍摄,并在叙事上取消事件的戏剧性。
与环环相扣、节奏紧凑的《疯狂的外星人》《独行月球》乃至《流浪地球》相比,《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时间性都是独特的。影片前三分之一都在讲述唐志军在北京的破编辑部里的潦倒生活,后半部分集中在一行人在西南農村里靠一些道听途说的“超常事件”寻找地外文明线索的经历上。影片节奏十分缓慢,事件之间的关联性也并不强,经常出现与主题“无关”的突发事件。例如唐志军的外甥准备结婚,上门来他家要礼钱;以及秦彩蓉在山村中被野狗咬伤,一群人带她去打疫苗等;即使是与主题紧密关联、对科学理解的讲解,也会被日常世界的“日常性”与“现实性”这一力量所打断:在去往西南的路上,跻身车厢交界处的唐志军手捧一盒红烧牛肉面对镜头讲解科学的重要性时,先是被推着小推车路过叫卖的乘务员打断,后来火车进入隧道,隆隆的铁轨声淹没了唐志军的声音;在某天收看电视时,唐志军的老式天线电视机忽然失去信号,他要求朋友那日苏帮他去NASA官网上看一眼是否有突发事件——在他的判断里,引起这一异常现象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两个星系忽然交汇,外星文明来到地球并发来了强烈的信号;那日苏的回答却不置可否,既没有肯定唐志军的猜想,也没有引起众人的进一步行动,这一事件仿佛只是单纯地在发生后被记录了下来。值得注意的是,“电视机”这一寻常物品被双重地从其语境中挪出:首先,影片对唐志军的生活环境进行了细致的刻画,他居住与工作的地方都是在20世纪90年代北京的旧楼里,墙上白漆斑驳、挂着世界地图,家里客厅与厨房之间还有流行一时的木框漆面窗户,这些“过时”的物件与老式的天线显像管电视一样,从当初被用来建构的(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怀旧时刻)语境中挪出;同时,能够捕捉“外星信号”的天线电视也是一个来自他处的侵入,它将想象的自由和当下的提示带入视野。
导演意识到这些日常中的旧物与其携带的“过去的可能”对当下造成的“震惊”[5]。《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旧物不仅表明唐志军穷困潦倒、没有余力装修或换房的生活境况,也暗示老唐生活方式的“不合时宜”:只有在与社会发展格格不入的孤独与落后下,老唐内心深处的痛苦才能毫无保留地体现,它标示出在场者的缺席(更加符合当下生活方式的设备)与缺席者的在场(女儿死亡、妻子离去遗留的痛苦)。在萨特受到胡塞尔的超验现象学对超现实主义的论述中,他把感知描述为人们对世界上一个物体的感官观察,把想象描述为人们对这种物体的心理表象:“我们永远无法感知一个思想,也不能思考一种感知。它们是截然不同的现象。总之,感知的对象不断地溢出意识(即外在性);而图像性(或想象性)的对象,除了人意识中的观念别无所是——它是由这种意识定义的——一个人永远无法从一个图像中了解到他自己不知道的东西。”[6]换言之,“在场”与“不在场”的基本范畴基本相等,对感知而言,任何缺席或在场者都不具备特权关系,它遭受着所有想象的“本质性贫困”。于是,一种超越日常的视角就可以被引入到这一时间“失效”的空间中。对于唐志军而言,在日常生活里以意外方式失去女儿与他人尊重的痛苦根本无法言说,找寻不到人类存在的意义的痛苦更是缺乏倾听者;这两者又叠加起来构成他最深的孤独与悲伤。老唐执着地追求探索地外文明,更多出于一种把现实中困扰人类的问题放到另一种条件下加以考量的生存方式,他在想象中面对严峻的现实问题并寻求现实问题的答案。在老旧的公寓中,他只能执着地将斑驳的雪花点辨认为“宇宙的余晖”,在更广的尺度下确认自身存在与存在价值。
三、暧昧的现实与延宕的时间性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影像书写可以归为科幻想象,同时也提供了一种超越现实生活、从全然刨除功利融入的角度看待人类存在本身的“超现实视角”。在将诸多判断再三延迟后,《宇宙探索编辑部》最终以一个“模棱两可”的事件作为电影的高潮:在苦苦寻觅良久之后,孙一通和唐志军在洞穴中就人类生存的意义、外星生命探索地球的目的等终极问题进行了诸多讨论,但此时的唐志军由于误食毒蘑菇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这段对话是否曾确切地发生过显得十分可疑;片尾的情形更是如此:在缺乏第三人见证的情况下,无数鸟雀从山洞中飞向吟诵诗歌的孙一通,将他包裹成一个球体,然后带着他飞向洞外。此处的画面与其说是科幻电影中外星人最终降临的景象,不如说更加接近魔幻现实主义影片中短暂的超现实段落:孙艺通消失在山东洞口,只剩平时扣在头上的铝锅稳稳放在脚下,让人想到《不止不休》(王晶,2023)中钢笔如电视中同杨利伟太空中的笔一样“同步”地漂浮,以及《三峡好人》(贾樟柯,2006)中地面上的建筑拔地而起飞向太空、天空中神秘的飞碟掠过等场景。别有意味的是,这些镜头描绘的更多是现实而非幻想,摄影机以超现实的形式再现现实。在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对影像本体论的论述中,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事件都不具有事先完全确定的含义(现实的内在暧昧性);电影的“本体论”使命在于尽可能尊重上述基本特征,从而复现现实,电影应当产生出同样“暧昧性”的再现形式。①《宇宙探索编辑部》通过唐志军这一堂吉诃德式的谵妄人物,将日常生活的表象与对地外文明的猜想结合在一起,在现实的暧昧性与多义性中填补事件与时间的“姗姗来迟”,也造成了独特的、延宕的时间性。
摄影影像具有独特的形似范畴,这也就决定了它有别于绘画而遵循自己的美学原则。尽管《宇宙探索编辑部》在大多数时间都采用了基于现实主义的手持摄影,拍摄编辑部众人为了渺茫的线索庸庸碌碌、乱跑乱撞的一面;但在影片的最后,唐志军终于能直面对女儿的感情,并在念一首关于女儿的诗时泣不成声;此时“客观的”镜头从面部特写拉远到整个建筑的上空,继而继续向纵深方向移动、越来越高,直到超过大气层,俯瞰地球,又超过太阳系和银河系,看到了成双螺旋状的神秘星云——正是人类DNA的形状,也对应着孙一通曾见过的异常雪花点图案,影片结束。在制作方法的意义上,这一超出人类视角的镜头固然由CG制作;但在意义表达上,它却与影片中现实基调的手持摄影一脉相承,表达出对人类行为进行观察的意义,崭新的真实在相机和观看者之间被铸造出来。在关于意义的表达长久地延宕之后,导演终于借助孙一通的视角发现了另一种真实的在场性。人生就是宇宙的终极谜题,同时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人就是一切问题的解答;他肯定了长久以来编辑部众人的追寻,也肯定了注视着他们追寻过程的观众,肯定了追寻意义的过程本身就富有意义。与其说是唐志军终于找到了外星文明的遗迹,不如说是导演善意地安排了一场别有仪式感的“神启”,让观众看到自己期望看到的一切,在长久的延宕之后获得一种接近于真理的体验,从影像中获得肯定与启发。因此,故事停留在唐志军对这一刻的追忆与感受上:主人公回到生活里依然不能解决生活的现实问题,但却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彻底与自我和解。
结语
《宇宙探索编辑部》在现实基调下展开科幻叙事,并以纪实主义摄影的美学特性在想象和感受之外揭示出另一层超越日常视角的“真实”。导演一直在试图从单纯强调纪实的“巴赞主义”中分离出各种被忽略的观点,在一般科幻电影强调的“景观和在场”审美路径外,着力描绘现实的生活情景、主人公的无能为力之处与延宕的时间,通过“痕迹和延迟”展现出人的存在主义景况。可以说,摄影影像通过摄影机械的客观性与消极的“感受”记录真实,导演和编剧则以有力的主观性为观看者揭示新事物,二者的结合捕获了真实,并且允许人们在延宕的时间中惊鸿一瞥。
参考文献:
[1]新华社.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印发《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_滚动新闻_中国政府网[EB/OL].(2020-08-07)[2023-5-11].https://www.gov.cn/xinwen/2020-08/07/content_5533216.
[2][法]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恐怖的权力 论卑贱[M].张新木,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18:107.
[3][4][美]达德利·安德鲁.电影是什么![M].高瑾,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21,115.
[5][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M].李浚帆,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9:31.
[6][法]让-保尔·萨特.想象[M].杜小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