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亿 易恬恬
“生如野草,不屈不挠”。《八角笼中》取材自大凉山格斗孤儿真实经历,将故事溯源到“阳光不到处”的偏远山区——大泷山。偏远穷苦的地区却催生出“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励志故事,矛盾、反差和错位带来了电影极强的剧情看点。全片在人物塑造、故事完成度、情感渲染度等方面下足力道,有道德污点的好人和一群迷途知返的少年互相救赎,走出大山继而破笼而出的过程,完成了底层叙事、草根视角、类型基因的有机嫁接,引发了银幕之外的普遍共情。当然,在金句频出的台词、挑动情绪的配乐与血泪苦汗交织的多重感官刺激的掩盖下,《八角笼中》存在着结尾煽情过重、叙事暧昧拖沓、讨论主题过多而视点游移等需要被重视的问题,但就以儿童视点出发的现实主义表达方式,影片的创作诚意和艺术态度可见一斑,堪称一部以现实为土壤、以理想为枝蔓的扎实的优秀作品。
一、破笼而出:封闭空间与奇观身体
依照莫里斯·席勒(Morris Schiller)的观点:“只要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空间似乎就成了它总的感染形式,这正是电影最重要的东西。”[1]空间具有极强的表意作用,《八角笼中》最核心的戏剧空间——八角笼,是最具表现力和叙事性的多意寓言空间。八角笼的空间意象在全片中无处不在,胜者为王的格斗场;命运囚笼般的大泷山;开场是主人公向腾辉险入牢笼,大泷山的孩子们势必会成为下一个“向腾辉”,再入八角笼中……八角笼不仅是将孤儿们重重围困的大山,也是将成人们不断裹挟其中的利益社会。不破不立,不行不至,影片中孩子们的突围是不向逆境屈服,在历经挫折后仍选择走上正确的道路,靠自己的拼搏走出大山,奔赴广阔的天地、光明的未来。而向腾辉也在与孩子们相互救赎的过程中找回了自己的初心,传递梦想并帮助他人成就梦想,实现了人生困境和生命价值的破笼而出。“破笼”即从封闭困境走出,从低谷走向高峰,从迷茫走向醒悟,作为励志之外的人格升级的表征,“破笼而出”理所当然成为影片主题的化身。
笼外的天地越广阔,笼内的厮杀便越残忍。故事开篇,靠路边打劫为生的马虎、苏木兄弟为了改变极端艰苦的生活条件,带着其他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接受了砂场老板向腾辉的帮助,靠打假拳混口饭吃。此时马虎、苏木等人看到的外部世界不过是到县城那么远而已,格斗场上看似激烈的比赛也只不过是经过刻意训练的假把式,不会造成实际的身体伤害。当“八角笼”从县城的歌厅被挪到省会的俱乐部,孩子们表演的场所有了更宽敞的空间、更豪华的设备与更光鲜的看客,在花花世界的交映下,笼中的孩子越发显得手足无措。祸不单行,孩子们很快遇上了更大的挫折——一帮人闯入了孩子们比赛时的格斗场,用暴力逼迫孩子们承认自己打假拳,而孩子们毫无抵抗能力,只能沉默地趴在地上接受对方的毒打。在巨大的笼内,孩子们是孱弱而渺小的。向腾辉一行人打假拳被揭露后,孩子们再也无法以此谋生,而此时马虎、苏木又显示出职业格斗选手的天赋,在种种因素的推動下,向腾辉带着孩子们成立了真实的格斗俱乐部,投身真实格斗比赛。孩子们从职业格斗中看到了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看到了破笼而出、逆天改命、飞向更广阔世界的可能,于是他们选择痛击敌人,同时也接受拳拳到肉的身体疼痛。
八角笼因人物弧光而延展,成为异态的叙事时空,依凭物理上的封闭性,聚集了观众们的目光,伴随着失常、失德、失范的“孤儿格斗”观看行为,技击的表演性、可看性和童战的残酷感、疼痛感都被放大。八角笼罩住银幕内外的每一个人,“不断地通过动态达到的平衡和它在其中起伏的场景和景观保持一致,并且可以通过它创造新的建筑空间——那种‘大脑围墙内的想象的空间,从中获得未知的造型的愉悦”[2],这种观看当然也是新奇而可怕的。例如,当马虎、苏木第一次在县城歌舞厅表演假拳,在座观众都对两人的假把式十分不满,起哄让他们拿出真本事,情绪上头的马虎、苏木逐渐失去理智,使出浑身力气伤害对方,展示出鲜血淋漓的格斗场面,观众这才感到满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如果说美的身体是完成的、定型的社会身体,那么怪诞的身体就是未完成的不定型的身体。”[3]在多巴胺的作用下,孩子腾跃着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展开对手足兄弟的猛烈攻击,困笼幼兽拳拳到肉,打得火气飙升,笼外看客赏心悦目,袖手旁观啧啧称奇。孩子们瘦削的身体建构了八角笼内荒诞、荒唐的狂欢,扭曲的奇观簇拥着电影观众与拳击看客视点重合,歌舞厅里看客的冷血悄无声息地与电影观众的残忍同频共振——为了感官刺激不断加深对激烈格斗场面的期待,直到孩子们真的像野兽一般互相厮杀时才感到畅快。
八角笼是戏剧空间,也是精神桎梏,现实与荒诞交织成一段孤儿出拳破笼而出的成长悲歌,也令观众在众声喧嚣中凝神思考,挣扎着从羸弱扭曲的身体奇观编织的幻梦中醒来,重新思考逸散于八角笼外的现实主义精神锋芒与艺术旨归。
二、逆袭而上:成长主题与梦想话语
《八角笼中》的孩子们从“恶童”到“顽童”再回归到“儿童”,经历了非同寻常的身心锤炼,让人不难联想起经典文本中的“哪吒”形象——天真、执拗、感恩明德、好胜心强、善恶观简单,最重要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赤诚孤勇。成人往往将积极正向的理想主义投影到孩子身上,因此,电影中的儿童形象着墨于角色通过现实与自我的不断锤炼,完成从“顽劣稚子”到“有为青年”的蜕变,这段花季雨季的青春征途最易引发广泛共鸣,升格为一代人对命运、对未来的呼唤。无独有偶,《八角笼中》通过展现角色梦想与现实的不断交戈,标定他们成长路上的兜兜转转,最终实现人物灵与肉高度统一的蜕变。
作为“恶童”,苏木等人的第一次正式出场便充满悬念和危险气息。向腾辉运送砂石时不小心开岔了路,车胎被不明物体刺破,车也打滑翻到马路外的荒地上,下车检查,发现很多石子做的路障,石头密密麻麻排布的图腾传达出不祥的信息,眼前一黑,然后是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帮孩子打劫。四两拨千斤地在银幕上迅速勾勒出大泷山顽童们的野蛮恶劣,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当向腾辉召集孩子们假模假样地成立格斗俱乐部时,他们没有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年纪小的太过于轻信,年纪大一些的又性格冲撞。训练时,他们亦时不时偷懒,时不时爆发口角,甚至挥拳相向。在向腾辉的帮助下,孩子们顽劣的一面有所改善,也改邪归正不再以打劫为生,但好景不长,当马虎退出高级俱乐部后,电影又仿佛倒带一般退回到向腾辉与他最初相遇的劫车场景。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易逃脱,而是面临着牢狱之灾,给自己人生的白纸染上污点。成长只有辛苦遭逢和风急雨骤,没有虹桥花路,直到数年后苏木拿下金腰带,翻身骑在八角笼上,和当年鼻青脸肿但眼神清冽的少年别无二致,变与不变,都在银幕的方寸之间令人幽思百转,相顾无言。
“英雄最终寻求的不是神本身,而是他们的恩典,也就是支撑他们的力量。”[4]孩子们慢慢成长,向腾辉亦如是。在角色塑造上,向腾辉与苏木、马虎是互文关系,角色间有着酷似的人生经历。向腾辉靠着格斗天赋从一个贫穷的家庭进入省队,拿了冠军成为家人的骄傲,一时冲动将陷害自己的教练打成重伤,断送前途,也把自己送进监狱。从此,他的人生直转向下,他也变得颓废厌世。人到中年,向腾辉出于牟利的私心,召集孩子们打假拳,希望捞一笔钱。蜕变的转机发生在向腾辉看到孤儿们糟糕的生存境遇后,物伤其类,向腾辉对孩子们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也为他们的纯朴与坚强深受感动,于是,向腾辉和孩子们转化为“父子关系”。对向腾辉而言,帮助马虎一行人是在拾回自己最初的梦想,不想让他们像自己一样被大山埋没、被血勇蒙昧、被现实辜负。同时,他也警醒现在的自己,要找回如孩子般纯真的内心,不要让真心被世俗蒙尘。梦想的传递是一种良性的互动,走出大山的梦与成为职业格斗选手的梦交汇,是向腾辉为迷雾中的孩子指出一条的正道。孩子们悲喜交集之时,向腾辉孤绝落寞的背影言明了面对孩子成长,“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远虑近忧和澄怀己身,决意冥心孤往的老怀欣慰。
美中不足的是,在梦想话语的高光之下,理想化的成长模式使得角色的立体丰富被大幅的削弱,剧本的创作软肋也显露出来。从尘埃中成长出的孩子,英雄之旅的设定起点低,落点高,进步明显但涨幅明显不足。究其原因,作为梦想的守护者和孩子们的护花人,向腾辉被赋予了救世主与守护神形象,师徒相处的欢乐时光、马虎等人在向腾辉庇佑下的艰苦训练、去外地参加比赛捧回奖杯的风光无限,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孩子们风光背后的痛感与伤病却缺席了,作为职业选手血泪成长的辛酸往事被隐没了。故事行至中段最精彩、最险要处,叙事节奏被打乱,造成影片从中段开始,故事有梦想之美,而无现实之痛。直到向腾辉与孩子们散伙,孩子们加入更为专业、更有前景的俱乐部,残酷现实回到他们面前——苏木因为拒绝吃兴奋剂而被俱乐部重伤了腿,马虎为了保护苏木也选择退队,向腾辉惶惶如丧家之犬,众人又回到了最初的笼中、最初的灰暗人生。“八角笼”又一次聚拢戏剧张力,从游移中重新聚焦,这是该片的一大遗憾——在刻画人物成长时,意识到不秉持着性本恶的态度对角色进行人格改造,而是怀着对真善美的信念,挖掘并激发出他们人性的闪光点,但人物的实际行动和高维价值观不自洽,造成剧情脱离原本动人的现实文本,转向结尾悬浮甚至煽情空洞的陈旧说教。
三、烛照现实:快感陷阱与人文反思
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存在容易被忽视的创作悖论:取材现实,动人以真,影片在展现波澜壮阔的大众生活图景之余,商业电影的爽文逻辑与视听手段也悄然融汇到表现手法中,纵使这种联合模式可以为电影票房保驾护航,规避审查风险,放大电影呼声,引发社会讨论,但也必须重视快感恣肆的审美漩涡,快感的生成和释能规训了现实主义的叙事魅力,规避了切肤的现实阵痛,稍有不慎,影片的审美品格就会被降级压缩。
《八角笼中》就是一个比较好的例子。这部电影确实取材于现实,它以“凉山格斗孤儿”的社会新闻为原型:武警恩波在基层工作时总是遇到一些在街头和大山上游荡的孩子,恩波为了不让孩子们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在退伍后成立了武术散打队,收养这些山区孩子,供他们食宿,并请来老师给他们上文化课。虽然格斗俱乐部的性质比起专业机构更像一个收容所,虽然经历颇多皱褶,但恩波坦言,他只是希望这些孩子能学到一技之长,以后最差也能当个保安。令人欣喜的是,恩波除了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军人、警察外,也有一些有天赋的孩子确实能在格斗领域打出好成绩,甚至得到了去美国参加顶级赛事的机会。比较电影与现实,为了使观众能在电影院不走神地坐满142分钟,欢笑与泪水齐飞,又不至于被过于尖锐的现實刺痛,《八角笼中》采用了取巧的创作技巧。
首先是增添人物的弧光。《八角笼中》使用了传统的好莱坞类型电影中“有缺陷的英雄人物”形象,赋予了向腾辉道德污点和人格缺点,主人公如何克服缺陷、回归本心顺理成章地成为叙事重头。电影花了较大的篇幅讲述向腾辉如何因不公而消沉、如何先是为了赚钱利用孩子后又在与孩子们相处中有了帮助他们的责任感,又是如何通过拒绝女色的诱惑树立高尚的形象,并在很多明明沟通能够解决的问题上强行制造冲突,把男主人公摆在一种孤立无援、众矢之的的悲剧英雄处境。这种人物塑造方式曾在《我不是药神》(2018)中大获成功,而《八角笼中》看上去也是在依葫芦画瓢地复刻药神的模板:指出贫困与社会不公的话题,然后安排一个不完美救世主,而无论是病友还是孩子们都是等待拯救的功能性人物,观众本应该放在弱势者身上的共情被转移到英雄人物身上。
其次是增加情节的爽点。譬如向腾辉参加电视节目时,他反客为主,展开对媒体和舆论的辛辣讽刺,质疑媒体对泷山孤儿们关注较晚。这一现实情况中并没有发生的场景好似是替沉默的原型人物出了一口恶气,引发观众的欢呼叫好。这种“嘴炮”攻击满是对手握公共资源的道德标兵的深刻拷问,一己之力反抗威权的爽感和快感非常容易令人共情。取材自真实事件的《摔跤吧,爸爸》(2016),同样设计了一段畅快激情的演讲,但言语输出的是价值观的投影,更是人物行动的指南,功用性较强地推进了父女关系的密结,进而引导大众关注印度女性权力和地位的社会问题。反观《八角笼中》,愤怒兼具畅快的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了向腾辉成立俱乐部充满善意的动机、孩子们的努力和珍惜、儿童搏击背后的幽暗角落不平等人生的逆袭奋斗等真相,回归现实主义的创作落点不够清晰,失去了“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在星辉斑斓里放歌”的升维机会。
最后是“破笼”的主题。在高潮段落,苏木代表大山的孩子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被赋予“泷山鹰”外号的他像一只雏鹰打破了束缚肉身的桎梏,展开幼小却又坚定的翅膀,实现了走出大山的宏愿。在此之前,向腾辉经历了街头川剧,吐火变脸之际,艺术表达和视觉效果极具创意,达成了人物精神的全面洗礼。两个角色在“少年感”和“牺牲感”的平衡间,实现了人生的“破笼而出”,满足了观众“看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的审美期待。需要强调的是,苏木的追梦成功与向腾辉的道德转变,都不是偶然的良心发现与幸运眷顾,而是人性必然的结果,这种现实主义的必然性应当也必然是人物内源力量的外在显化。在《人·鬼·情》(1987)中,女主人公秋芸历经千帆,最终在镜子前自问自省,镜中世界代表着正义的钟馗飘然而来,秋芸选择浓墨粉饰,将自己嫁给舞台,与钟馗合二为一,台上的艺术成功与台下的女性困境齐发并至,这样的选择不言自明,观众沉默之时又甘苦自知,洗练的留白手法正是《八角笼中》对主题挖掘和节制展现需要学习之处,一切形式设计最终应服务于艺术性的完美追求。
所幸王宝强在主线情节的夹缝中关照到了沉默的大多数:电影中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曾多次出现在画面角落,她与身强体壮的少年们擦肩而过,羡慕他们得到了训练机会;她被辗转安顿到希望小学,在学习间隙茫然地张望教室外的蓝天;她见证了苏木最后的涅槃,隔着电视机,确证自己未来的光明。此外,还有当苏木姐姐提出给向腾辉赔偿时,她暗指的是以牺牲肉体的方式换来对方的原谅,电影对此都做了最隐晦的处理,避免了对被迫陷入类似处境的群体的冒犯。当向腾辉给姐姐送钱时,他选择了把钱放在窗台这个室内最干净明亮的地方。摄影机对准这个苦命的女孩时,放弃了用特写镜头等较为廉价的方式赚取观众的同情,而是选择一种平等的凝视角度。可以说,影片在用尊重的距离展现对贫苦女性与残障人士的关怀,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结语
《八角笼中》凭借兼具话题性与现实价值的独特题材、凝实的剧作基础、动人的演员表演和精彩的视听表现,堪称大银幕时代中国电影人踏实创作的侧影。取径现实主义,引发观众思考,令人省察到将他人与自我禁锢的“笼”并思索“破笼”之道,用意新而不僻,手法媚而不俗。在少年血勇一脉赤诚的逆袭背后,既聚焦幽咽低回的个体关怀,又投身静穆严肃的宏观讨论,用心良苦。银幕上的温润与深情,银幕下的严谨和反思,其劳自为,其功自显,不失为一部集合了燃点、泪点和痛点的真诚佳作。
参考文献:
[1][法]马塞尔·马尔丹.电影的语言[M].何振淦,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6:173.
[2][美]安东尼·维德勒,李浩.空间爆炸:建筑与电影想像[ J ].建筑师,2008(06):14-24.
[3][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M].王晓珏,宋伟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108.
[4][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M].黄珏苹,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