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猫什么事

◎陈 伟

1

夜很深了，回家的路被天上的云截断，前方的路消失不见了。我停下三轮摩托车，把车里的那两道不合时宜的门抬了下来，平放在路边，拼凑成一张床。我躺在门上，看着天空中的圆月，沐浴在月光中，今晚就把天空当作被子，门当作床，安静的夜里，我很想好好睡上一觉。天吹着冷风，要变天的样子。

今天是元宵佳节，我却流浪在家门之外，能隐约听到家里传来的鞭炮声，想来内心十分凄凉。此刻唯有这温柔的月光，像她过去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感觉到温暖。我没有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我睁大眼睛盯着圆月，月亮真美，像一个美好的梦想，能让我仰望一辈子。我一闭上眼睛，她那副永远点燃的表情，吓得我直哆嗦，我无奈地捶打了承载着我身体重量的门。

说到门。门里的厕所、门里的床、门里的镜子、门外的母亲、门外的猫。门永远拒绝着我，我是进不了门的流浪者。在那个家里我是多余人，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却承受着生活所有的重量。本来幸福的元宵节，却蒙着一层阴冷的纱。我像一个逃避生活的罪人，逐渐往着天边逃逸，去追赶光明的月亮。

2

元宵节前一个周，我回老家落梅沟去看望妈妈爸爸和奶奶。说是看望他们，其实是去巡视我吩咐他们做的事做到哪一步了。我之前就电话告诉他们新盖的房子里每个房间都安装上门，新盖的卫生间要装上马桶，太阳能，还有镜子。我的妈妈电话里说他们会做的，叫我上好班，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母亲答应我的事，向来是说到做到，我也就没有过多地追问。我回到家里，习惯性地慰问了奶奶，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去新盖的房间里，房间吊了顶，贴了地板砖，安装了灯，只是门没有安装，我出了房间，走到卫生间那里，卫生间安装了镜子，墙体粉白了，只是还没有安装马桶，也没有安装太阳能。

我对父亲说： “门。太阳能。马桶呢。”

父亲看着我： “我也只有一双手，哪忙得过来那么多，再说事情也只能一样一样的做。”他的眼神茫然，表情有些严肃，对这些名词感到陌生，充满了排斥。

嘴里嘀咕着： “要门干嘛。要太阳能干嘛。要马桶干嘛。”

我找到母亲： “请尽快安装上门，太阳能，还有马桶。”

母亲说： “会加快时间弄的。”

她看着我不开心的样子，补充了一句： “我花了五千块钱，找镇上最好的师傅给你打一张漂亮精致的木床，那可是上等的木料。”

我阴沉着脸对母亲说： “花那么多钱干嘛？现在谁还睡木床。”

父亲则忙着喂他刚买回来不久的洋耗子。

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我就离开落梅沟去上班，我没有和家人道别。

母亲去送我坐车的时候，我再次对他们说： “回去赶紧安装门、太阳能，还有马桶。”

她看着我说： “这些东西在落梅沟都不太需要。”

我说： “钱我会存在你们卡上，你们赶紧弄，元宵节，我带着蓝语回来。”

她说： “那我们准备一些原生态的食物。”

我说： “不要太简单就好。”

汽车发动，母亲没有和我挥手道别就转身往小路走远了。我靠在座位上，内心不大安宁，耳边响起了赵蓝语的声音，我要干净的厕所、要门、要洗澡的太阳能。赵蓝语天生喜爱干净，洗了脚都要用纸巾擦脚，再用湿纸巾擦一遍消毒。蓝语是她们家里最小的女儿，深得父母亲的溺爱。她生性纯洁，性格乖张，颇有才华，能写小说。她酷爱猫，家里养了好几只猫。她时常幻想自己是变成一只猫。

她最爱的男人是她四岁的侄儿子，她的想法和对生活的态度与她三十三岁的年龄完全不符。而我天生充满怀疑精神，特别对一个戒指就决定了两个人永恒关系的事时常自我辩证，却没有答案。可是我却爱上了她古怪的性格，暗地里瞒着我的父母亲在三个月前和她领了结婚证。

3

她最喜欢一只叫作音拾的猫，这是一只三花猫，性格有时温顺，有时古怪，有时安静，有时暴躁，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无法控制它的情绪，这和她很有几分相似之处。每次出远门，她会把其余的猫委托宠物中心管理，音拾她总是带在身边，特殊情况会委托她的母亲照料。音拾总是对我喵喵叫，而我对它没有什么感情，她不在的时候，我会对它大吼大叫的，甚至不给它吃猫粮。

元宵节前一天我和她带着音拾来到了落梅沟。我记忆中这是她第五次到我家了。每一次她到我家，就由一个温柔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看似很有权利的检察官。她每一次到来都会提出一大堆的问题，给我列举一个清单，让我一一整改。

说到猫就让我想起儿时对我很好的姐姐李蝶，绰号蝴蝶花。她也是一个爱猫如命的女人，也是性格怪异，独来独往，完全把自己过成一个修女的样子。我特别喜欢一个女人把双手放在耳朵那里，不停地摆动，然后萌萌地说一声，我是一只猫。那是极为可爱和暖和的话，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4

音拾第一次到我家，它显得特别兴奋，才到家门口，它就从她的怀里跳了出来，喵喵地叫着，自己走进了家门，和我家那只狗——阿黄玩了起来，两个玩得很投机，完全忘了自己是猫还是狗。

我的妻子进了门，还没和我的父母亲打交道，就往新盖的房子里走去。她走进即将成为我们婚房的屋子，看着一张人工打造的精致的古代风格的木床，再看看布做的门帘，门帘上是母亲亲自刺的羔羊跪乳图。她极速起身，气冲冲地往卫生间走去。她站在卫生间里，墙面已经粉白，地板砖也贴上去了，马桶歪斜地靠着墙。她走出卫生间，四周巡视，也没见太阳能。她低着头脸上写满了失望，一个人回到屋子，坐在古老的床上，看着对面的大山，听着八哥和画眉的叫声，心里怎么都不舒服。我要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这么差的环境，还有一个完全出尔反尔的丈夫，这简直是无法逃避的灾难。我没有顾及她的感受，而是忙着去和我的父母亲打招呼，慰问奶奶身体可好。吃饭的时候尽管她还和我的父母亲有说有笑，但是和我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还暗地里给我脸色看。我知道今晚她一定要和我说很多抱怨的话，甚至想尽办法和我吵架。

5

吃完饭后，我带着她走两公里的路，来到我家的橘子地里。我和父母亲说饭后我们要去散步，减减肥，其实她瘦得像根草是不需要减肥的，只是找个借口带她去上厕所。她从小没有上过农村的旱厕，而我家的厕所就是旱厕。她说厕所里蠕动的蛆，简直像恐怖的蠕动的蛇头，让她害怕，她坚决不去上我家的厕所。

记得前一次她来我家，夜很深，她想去上厕所，我和她偷偷起床，走到橘子地里上了厕所，还遇到大雨，两个人都被雨淋湿，回到家里，她着实生气，一夜都在给我说教。你必须建一个干净的厕所，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没有一个马桶，还要跑几公里路去上露天厕所。还有必须安装一个太阳能，要让你的父母亲常洗澡，注意卫生。

我一直想建一个厕所，安装一个太阳能，可是我得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资金的问题，买了房子后，我连烟都戒了。二是观念的问题，我父亲认为离屋子一百米上旱厕，上了几代人，为何突然不能上了，为何突然要在家里建厕所，那样细菌更多，而且厕所建到家里，想想就恶心，于是他们对在家里建厕所是抵制的。

从橘子园回到家后，我也很懊恼，我交代父母亲的事，他们一件也没有做好。我们房间的门没有安装，马桶买来也没有安装，太阳能居然还没有订货。

6

我来到老宅，我的父母亲正在看电视，我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我说：“为何不把马桶和太阳能安装起来？”

父亲说： “化粪池还没有干，安了也不能正常使用，再说你提的这些要求让我很为难，我根本就安装不了。”

我说： “可以请人呀。”

父亲说： “大过节的去哪里找人。”

父亲又说： “房子前方大门口60米处不是有一个厕所吗？为何要把厕所建在房子里，还离厨房很近。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想的！”

我说： “有化粪池，不臭，而且每次上完厕所，水一冲就干净了。”

父亲说： “我不能理解，过去不是一直都好好的。现在突然要盖什么厕所，装什么太阳能。”

我说： “都是为了健康，以后你们一星期必须洗一次澡。”

母亲说： “大过节的，不要说了，答应你是要安的。”

我说： “门呢，买来为何不安装上？”

母亲说： “门买小了，不合尺寸。我给你们做了漂亮的门帘，先应付着，门其实没有必要安装，安个门帘就是了，省钱，透气，多好呀。”

我说： “为何不去换门？”

母亲说： “大过节的谁开门。”

我说： “那卖门的店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 “记不大清楚了，店门是圆的像一个月亮，店名大概叫门上……看……什么……月亮……来着。”

我说： “怎么取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母亲说：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说门的质量好，可以映射出月亮。”

我离开老屋子，往新盖的屋子里走去，我拉开门帘，她坐在床上，手里握着多丽丝·莱辛的 《金色笔记》。

她说： “你舍得过来了。”

我说： “我在和家人聊聊。”

她说： “你倒好，我安排给你的事，做了那么久，一样都没完成。钱我都给你了，你还不做，我受够了你们家的厕所，我想和你离婚。想想这个厕所我就受不了，想想我要嫁来一个原始地区，不通网络，没有厕所，我就感觉到绝望，还有一个完全只会忽悠我的穷光蛋的丈夫，我就更绝望。”

我说： “都怪我，我保证……”

她说： “你保证，你保证的还少吗？”

她放下手中的书，织起了毛衣，这毛衣是给她四岁的侄儿子织的。

她说： “卫生间门都没有，我们的房间门都没有……”

我说： “新宅就我们两人，爸妈住在老宅。”

她说： “我不管，反正你得以最快的速度把门安上。”

“门的尺寸不对，得去县城换门。”

“那你就去换门。”

“大过节的。”

“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一点时间意识都没有。”

我无奈地看着灯光，坐在我前面的女人此刻像一只暴躁的猫。

“今晚你睡外面的沙发。”

“被母亲看到怕是不好。”

“你妈在你心目中地位那么高吗？”

我抱着毛毯往客厅的沙发上走去，把毛毯放在沙发上，我觉得特别冷，我开了门走了出去，母亲的卧室灯还亮着。我走近老宅，耳朵贴着墙，隐约能听到爸爸妈妈在交谈着。他们都在谈论我的妻子，认为这个姑娘太做作，要求高，爱攀比，是个难伺候的主。我娶了这位赵蓝语小姐，注定一生都不会幸福，而且会特别辛苦，比牛还要辛苦，他们都在为我担心。

夜空中一轮明月挂着，明晃晃的像易碎的梦。我已经忘记了抒情，眼泪早已经僵化了，音拾在叫着，我内心冷飕飕的，转头走回了屋子，坐在沙发上，她的屋子还亮着灯。

我站在门帘前说： “赶紧关灯睡了。”

她说： “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你家的厕所得赶紧弄，不然我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家了。”

我说： “知道了。”

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对着他们家族群里说话。 “陈远家连个干净的厕所都没有，厕所里爬满了蛆，恶心至极，你们来了都上不了那厕所，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竟然嫁入这样的家庭。”

我坐回了沙发上，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打了几下沙发。那个群里可是有着他们家几十口人，她这么一说，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她嫁我是有多么的委屈，我们家是如此的不堪。我知道父母亲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他们认为厕所就应该建在离住处有些距离的地方，不应该建在家里。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此刻已经是元宵佳节，我不想和她争吵，大过节的要图个快乐的气氛。我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闭着眼睛，不多会就睡着了。我实在太累了，近段时间睡眠一直不足，大概是由于欠钱太多，压力太大导致的。

不多会我就进入了梦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黑猫，然后和音拾打架，音拾的双眼被我弄瞎了。我知道赵蓝语不会宽恕我，于是我选择连夜逃跑。梦总是断断续续，不知所云的。我这只逃跑的黑猫被赵蓝语逮到了，她不但没有惩罚我，相反觉得我冷峻，把我抱在怀里，做猫真是幸福。可没过多久我这只黑猫就变成一只黄狗，她把我从怀中扔出，生气地追着我打。我的爸妈喜欢狗，不喜欢猫，于是竭力地保护我，我左跑右跑，都忘了自己究竟是狗还是猫。

夜里三点，她来到我的面前把我叫醒，让我带她去上厕所。我疲惫地起来，拿了手电筒，披了外套，和她一起往果园里走去。星星是多么迷人，对我眨着眼睛，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我不敢看她，我还沉迷在自己是一只狗的梦里。

她说： “我这一生在上海待了四年，北京一年，昆明两年，玉溪一年，白诗县五年，我一退再退，一躲再躲，如今嫁来了你们村，命运对我真的不公，我就应该在上海一辈子不回来，我应该属于上海，属于和我骨子很像的上海。我不应该来这里的。我现在不想结婚了，想回上海去。”

我说： “其实在哪都一样。”

她说： “能一样吗？在这里，上个露天厕所都得走几公里路。”

她说： “你不会懂，你就是一只土狗。”

我说： “家里有厕所，是你不上。再说你看看夜空多美。”

她说： “那是人能上的厕所吗？”

我没有再接话，我一接话她的厌气就得破坏这迷人星辰。我现在严重地怀疑我们的三观相差太大，结婚应该是错误的选择，那一刻我想到了离婚。如今我才清楚地意识到爱情在婚姻中显得那么微弱，当对方知道你是她一生难以摆脱的人，她就不会珍惜你，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你。

往回走的路上，她说： “你们家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穷苦？”

我说： “小时候比现在还贫困。”

她说： “那你怎么上的大学？”

我说： “爸妈省吃俭用供我上的。”

她说： “你爸妈可不容易。你们村能出一个大学生也不容易。你爸妈是不是以你而自豪？”

我说： “供我读书，家里越来越穷，毕业了还找不到好的工作。在他们那里我是累赘。在村子里，我不如做生意的阿狗。”

回到屋子里，她躺在床上，对我说： “外面被子薄，天要亮了，进来房间里睡。”

我说： “不用了，我睡沙发。”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全身都是冰冷的，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觉得很无力。我闭着眼睛，听见音拾在叫。

7

阳光射进屋子里，我感觉到温暖，我起了床，只见父亲满脸怒火，对着母亲发火。音拾被父亲用链子拴起来，像一只被囚禁的狗；音拾旁边不远处是一只母鸡，用笼子罩着。

我说： “爸，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 “你不会自己看。”

地上躺着一只八哥，一只画眉，三只洋耗子，一只洋耗子没了头。自从我和赵蓝语交往，父亲就爱上了这些奇怪的小动物，从集市上买来了八哥，洋耗子，最近听说还要养一只鹰。

我说： “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 “怎么回事？你那只猫干的好事，把我养的八哥、画眉、洋耗子都弄死了，可恶的猫，我就说猫不能养，你们偏偏不信。”

父亲拿了几个土基，搭起一个简易的土灶，捡来几根干柴，升起火来，然后支起一口锅，往锅里加满了水。

我说： “你这是要干嘛？”家里只有每年杀猪才用这口锅。

他说： “我把这只猫给烹了。我还准备了只鸡，叫做凤虎斗。”

我知道了父亲想把音拾杀了，然后和笼子里的鸡，一起烹了吃。这可了得，要是让赵蓝语知道她的猫被我父亲杀了，这个家就得鸡犬不宁了，我和她的婚姻也到头了。

我说： “爸，万万不可杀了这只猫，这可是她的命。”

父亲说： “我的八哥怎么算？八哥能懂我的心情。”

赵蓝语走着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我。 “陈远，音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她走了过去，解开了链子，抱起了猫，然后回房间里。

我走了进去，看着音拾和她。音拾喵喵地叫着，让我十分厌烦。

她说： “你今天必须把门安上，让音拾和我在一起，不然我今天就离开你回我家去。”

我说： “这个时候去哪里换门？”

她说： “我只要一道门，你都不能满足我，你让我无比失望。”

我慌忙地说： “我去白诗县给你换门去，你在家等我。”

我走了出来，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猫，长得肥胖，是一只橘猫，看来父亲是打算在元宵节的晚餐吃猫肉了。

父亲对着我说： “男人要有气质，女人嘛你得管得了，管不了，再好的女人都不是你的。”

我说： “女人不是拿来管的，是用来爱的。”

父亲说： “傻小子，婚姻就是场战争，还没开战你就输了。”

我说： “越说越离谱，婚姻是场缘分。”

父亲说： “那缘尽了呢，有多少婚姻是靠缘分维系下去的？我和你妈早就缘尽了，可是为何还在一起。是因为我想吃猫肉，即使她不吃，她也不会阻拦我去吃猫肉。或者说即使她阻止我吃猫肉，但是我也会去吃猫肉，然后告诉她猫肉的味道，让她和我一起吃。即使后来她也不吃，甚至对吃了猫肉的我产生痛恨，再后来她不养猫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似乎也就会忘了我吃过猫肉这件事。”

我说： “是妈迁就你。”

父亲说： “我也迁就你妈。”父亲苦笑地摇头。

他接着说： “其实我也不爱你妈了。不过你和蓝语真的不合适。趁现在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赶紧分了。两个人过日子讲究门当户对，你们是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好的结果。”

我说： “我觉得还是不要吃猫的好，毕竟她爱猫如命。”

我把两道门抬上三轮摩托车，发起了电，对着母亲说： “门在哪里买的？”

母亲说： “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家店门像月亮一样圆，大门头上还刻着一轮明月，叫什么门上……月亮，还是明月……门窗。”她瞟了我一眼，虽然话语干净利落，但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有些过于模糊。

我说： “为何要取一个带着月亮的名字？”

母亲想都没想就说： “店主人家的大女儿叫作陈爱月。”

我骑着摩托车，迅速爬过一个小坡，到了公路上，尽管有大太阳，我还是觉得手有些冰冷。我骑着车，往白诗县走去，我离县城越来越近，离我的家和赵蓝语越来越远，这逐渐扩大的距离让我伤感，我似乎找到了对抗迷茫的方式，就是开上一辆车，或者骑上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最好飞翔。

8

我骑着三轮摩托车在县城里绕圈，没有找到圆形门，我减慢了车速，在火焰老鸭饭店停了下来，饭店关着门，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中午饭。我也不知道自己绕县城转了几圈，我就是一头推着石磨磨豆浆的蠢驴。我看着那冒着香气的鸭肉图片，竟然感觉不到饿。我下了车，从刚才那种兴奋中缓过神来。我找遍了整个白诗县也没有找到母亲说的那家店，更为奇怪的是整个白诗县才有一家KTV的名字带着 “明月”二字。我想是不是母亲在欺骗我，她骨子里根本不想安装门，这两道门只是从哪里借来忽悠我的摆设，她始终认为她做的门帘就是最好的门。她以此还想告诉我这个家不管未来怎样，她还是这个家里最有分量的那个，无论什么时候处于何种境地她始终是我的母亲，我始终只是她的儿子。

我用手机拍了门的样子，继续在白诗县寻找明月门窗。白诗县卖门的一共有六家店，今天因为节日的缘故开着门的只有一家店，这六家店就没有一家门像圆月的样子。我问了开着店的老板，有没有明月门窗这家店，他说好像没有听过，市上恐怕有，或者你到县城周边的村镇去看看，白诗县的好几个镇也在卖门。我想爸妈从来没有出过白诗县，不可能到市上去买门，只可能在县里买，退而求其之可能会到镇上买，因为我的两个姐姐嫁到白诗县的乡镇上，一个是老师，一个是乡镇上的公务员，我爸妈最听两位姐姐的话。

白诗县有七个镇，分别是白诗镇、南盘镇、龙月镇、羊母镇、那果镇、火特镇、海镜镇，在地球上的面积为一千三百一十三平方千米。我家落梅沟属于白诗镇，两个姐姐分别嫁到南盘镇，那果镇。我去过南盘镇一次，那果镇两次。整个白诗县很小，我对它还是很陌生，我几乎不了解这片土地，它的三分之一我都没有走过，但在我的内心世界里还想着周游全世界，想想都让人觉得好笑。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爸妈没有给我打电话，赵蓝语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坐在三轮摩托车上，看着两道亮闪闪的门，门上看得到我脸的样子，虽然模糊，但是臃肿和肥胖，孤独和自嘲此刻占领了我的大脑。

我们落梅沟的美女蝴蝶花坐在男人的摩托车上笑着跟我打招呼，陈远，还不回家过节去。我说，过会就走。她的长裙在风中摇摆，她始终还是我们落梅沟最美丽的那朵花，只是如今感觉开朗很多了。我的童年离不开蝴蝶花，她大我十二岁，是我最好的姐姐，她给我织毛衣，鼓励我写作，支持我上大学，读书时期每年都会给我寄很多东西，让我的人生充满了温暖。她也爱猫，喜欢黑猫，家里养着好几只黑猫，有一次死了一只黑猫，她带我一起去山上埋葬黑猫，她哭得很伤心。

我喜欢赵蓝语，是因为在气质上她很多方面和蝴蝶花相似，都具有猫的阴柔气质。如今的蝴蝶花不再是我清纯的姐姐，那个我记忆中如百合的她已经消失了。如今蝴蝶花离了三次婚。我抬手和她告别，她的微笑还是那么美，我突然想起她过去说的一句话，猫是上帝，生活再怎么不好，就想想这些可爱的猫咪。

我本想回家，却觉得无家可归。我要是换不了门，回家去赵蓝语怎么可能饶恕我，非和我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会带着她的音拾连夜出走。再说我那父亲，他一定把猫和鸡一起炖了，那么当他在吃猫肉的时候，赵蓝语会不会把桌子给掀翻了。还有我的母亲她一定会想办法在这一次家庭的争吵中获得她还是家里一把手的地位，然后将赵蓝语逐出家门，给我介绍落梅沟第二美女玉兰。我改变了回家的想法，我想先到南盘镇、那果镇，再到龙月镇、羊母镇，再到火特镇、海镜镇，最后回家，就当作短途旅行，让我的脚步在白诗县每一个镇上都留下脚印。

我骑着父亲的三轮摩托车来到中国石油加满了油。当我再次发动摩托时，收到赵蓝语的短信：我和你三观不合，如今在一起双方是不快乐的，我清楚地意识到了我们冲动的选择结婚是错误的，我无法容忍自己嫁入一个没有干净厕所的家庭，同时我更无法容忍自己嫁入一个在元宵节吃猫的家庭。你想想元宵佳节，猫在夜里看着明月是多么美的画面……

我只回了四个字：我不吃猫。

我把三轮摩托车骑到最快速度，我知道父亲吃猫肉，就等于是吃了我的婚姻，但是我又想到一句话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找遍了四个乡镇，也没有找到明月门窗，当我到达羊母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停止了继续到下一个乡镇的想法，骑着车往白诗镇方向驶去。我内心对自己说我还是得回家的，毕竟那里还有我这一生最亲的人。当我再次停下摩托车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我翻开手机，在百度地图输入明月门窗，居然有这么一个地方，确实不在县城里，而是在市里。我的内心突然有些不自在了，我为什么不早早地打开百度地图呢，但是在一个芝麻般小的地方，又是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哪里有一个公厕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怎么又会在如此熟悉的故乡打开百度地图呢。我突然好奇母亲又是怎么去玉溪买的门，这门的来历让我困惑，他们这个月没有去过玉溪，难道这门真是他们从哪里借来忽悠我的，这么一想我的心寡凉如秋夜的霜。

我坐在路边的草坡上，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天空中的明月，腰突然疼了起来，我知道我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又犯了。月亮真美，我此刻想起和我的妻子在月光中的浪漫情景。我和她都在月亮里，美丽山水画一样的影，天空中的风，力量是伟大的，那时我觉得妻子的柔情是不可抵达的力量。我和妻子在力的交融下，变成圆、椭圆、半圆、船、淡眉、线、丝、线、船、淡眉、椭圆、半圆……我还想到了理想，我和她曾经在月光里信誓旦旦，这一生永不分离。以后我们有钱了就盖一个像月宫一样的殿堂，里面养很多猫，一辈子和外界隔绝，让猫陪着我们终老。此刻我的眼前一只白猫经过，发出幽暗的声响，把我吓得一跳；然后我又幻想着黑猫印在月亮里的样子是多么的迷人。

我离家还有十公里，我觉得回家的路断了。我躺在门上，继续看着月亮，此刻我想到的还是蝴蝶花，本来我和她关系一直很好，爸妈也很喜欢她，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妈就不喜欢她了，而且还不允许我和她交往，说她是不吉祥的人，嫁了三嫁，克死了三个丈夫。落梅沟的三花，嫁了四嫁，克死了四个丈夫，也还是母亲的好闺蜜。她为什么可以原谅三花却不能原谅蝴蝶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母亲不愿意和我讲。接着我的眼前浮现出赵蓝语，我看见她哭泣的大眼睛，深夜里一个人抱着音拾，拎着行李，沿着公路，在月光中独行，渐渐远离落梅沟，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去。

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爸爸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离家出走？”

“今天晚上因为吃猫肉的事和你那女人吵了一架，隔壁的人都来看热闹，他说没脸在落梅沟了，就走了。”

听到父亲离家出走的消息我没有难过，相反却是兴奋的，我觉得他早就应该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改变一下脑子里那些陈旧的观念。猫怎么能吃呢？

我说： “那她呢？”

“在房间里哭着，像死猫一样叫着。”

“父亲怎么愿意离家？”

“你这什么意思，反正你这个媳妇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

“因为她喜欢猫，她太像猫了，连哭声都带有猫的气质。”

“因为哭声像猫，就不能要？”

她说： “你看看蝴蝶花，家里养的都是猫，嫁了三嫁现在还是单身，生过的孩子不到三个月就死了，听说都是因为猫，孩子感染了猫身上的细菌。再说说她的三个男人，第一个听说夜里起来打猫，从瓦片上摔下来死了；第二个因为杀了一只她最喜欢的猫，被她用毒药弄死了；第三个才娶了她不久耳朵经常听见猫的悲惨的叫声，情绪失控，不多久就自杀了。这喜欢猫的女人都是妖，不能要。”

“那些都是听说，猫多可爱，医院不是已经证实了吗？第一个男人死于喝酒，喝醉了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来死了；第二个男人从小肺不好，得了肺癌死的；第三个男人得了很严重的精神抑郁，自杀的。”

“你爸说了，除非赵蓝语不养猫，不然老陈家绝对容不了她。我和你父亲也是同一个态度。”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猫妖。这关猫什么事？这不关猫什么事！我爱她就够了，她已经受够了委屈。倒是你们，我吩咐给你们的事到现在一样都没有做成，这辈子我是不用结婚了。”

“你看就在今晚发生的事，元宵佳节，蝴蝶花最近经常在一起的男人出车祸死了，而她却好好地活着，听说就是为了让一只过路的猫。”

“这些不过是巧合。”

“哪来那么多巧合，这就是事实，你今晚就不要回来了，落梅沟容不了你这种逆子，陈家也不想绝后。”

母亲挂了电话，我陷入了沉思，阻止我结婚的不是钱和车，而是一道门、一只猫、一个厕所。

9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刚刚拆封的西酞普兰，本来该吃药了，我却一粒也没有吃，把药扔向黑暗里。我终于知道家庭贫困的原因了，那是因为爸妈观念几十年都不改变，他们好像和外界隔绝了一般。到了现代社会，还不能容忍一只猫的存在，还相信所谓猫妖害人的传说是真的，他们无法接受在家里安装一个现代的厕所，也就无法接受像赵蓝语这位独特的带着现代性的姑娘。

赵蓝语也蛮可怜的，平日里安静寡言。她在外面打拼的几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她很努力地工作，还是被老板给辞退了。回到家里，她特别难过，抱着一只布猫睡了一晚。她一直不爱交流，性格像猫，甚至她认为猫就是上帝，阴柔之气让她爱怜。她对强者充满了怨恨，对弱者报以爱和同情。她经常参与捐赠，参加爱心活动，甚至一直有个心愿领养一个孤儿。

我的手机发出声响，我收到赵蓝语的短信：我以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勇敢的男人，没想到我错了，陈远，永远再见了，音拾走了，它的死和你的家人有莫大的关系，我没法和一个懦夫在一起，你好自为之。

10

难道是父亲杀了音拾，音拾怎么能死？那可是蓝语的命。我把门扔进摩托车里，戴上安全帽和手套，迅速往家里驶去。

我收到了姐姐的电话，我知道是母亲委托她给我打的。姐姐多次强调让我放弃赵蓝语，她不是过日子的人，是个爱攀比的女人，你以后满足不了她在物质上的需求，加之她性格古怪，阴柔可怕，爱猫成瘾，以后就是个灾难。

我看不见路在何方，摩托车歪歪斜斜的往前跑去，我似乎意识到我要摔下悬崖，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但是我没有顾及那么多了，我要赶回去找我的蓝语，陪在她身边。

我加快了车速，摩托几乎要飞起来。我此刻想到过去的诺言，我曾经对她说，我这一生要找一个特别的女人，越像猫越好，因为性情古怪，难以捉摸，才显得迷人和冷艳，我想这样的女人就只有你了。

如今我对不起她，我要像勇士，把她追回来，我不甘做懦夫。

11

我回到了家，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见到她的踪影，此刻已经是夜里四点了。母亲披着外衣来到我的房间。

“蓝语去哪了？”

“她的猫不知道吃了什么，从六点一直叫到两点，然后就死了，她带着猫，坐上了一辆陌生的车，星夜离开了家，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说。

“往哪个方向走的？”

“沿着公路，往黑诗县方向……”

我没等母亲说完话，骑上摩托，拉着门，朝着黑诗县驶去。我今夜一定要找到她，带她回来。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们已经是领了证的夫妻了，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我还要支持她养猫，盖一个大大的猫舍……

我的车开出去十几公里后，摩托车撞上了一辆面包车。我被撞倒在地，鲜血直流，我才意识到肚子饿，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挣扎了几下，就晕死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头上扎着绷带，仅露出一双眼睛。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陪在我身边，我突然意识到世上只有妈妈好那句话是真的。

“你疯了，骑那么快？”

“蓝语呢？”

母亲递给我一个封闭的信封。“这是她留给你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小撮音拾的毛，用扎头发的橡皮筋绑着，还有一页纸，上面写了一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远：

我知道我们两个家庭就像是两条永远不会交合的平行线，想想过去的美好，你开着车拉着我，在西藏，看着夕阳，围着羊湖走，听着一首李叔同的 《离别》，那种感觉真好。但愿死去的音拾能够复活，变成布达拉宫里的猫。发着迷人叫声，向来往旅客给予甜美和萌萌的笑脸。

等我平复了失去音拾的痛苦，就回来和你离婚。我离开你后，你那流浪的父亲才会回来。

……

母亲告诉我父亲离家出走，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我看不到母亲脸上有半点难过的表情。

父亲离家出走，让她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时间，她终于可以有时间去跳跳广场舞，打打扑克。

母亲继续说还有家里那只阿黄，在那只猫死了以后，茶饭不思，今早也不见踪影。听说昨天夜里蝴蝶花好像疯了，连夜送往医院，还喝了敌敌畏。

我艰难地动着嘴：上天是要让我……变成孤独的……人。

母亲把耳朵对在我的嘴边，还是无法听清楚我说什么。母亲继续独自说着话，听说今早蝴蝶花的屋檐上，几只猫一直在狂叫，像是哭丧，阴森森的。

我心绞痛，大脑意识模糊，嘴不停地动着，像苍蝇在发音，蓝语……你下次回来……这里一定有干净的厕所，有漂亮的门，还有大大的猫舍……

母亲把耳朵再次几乎要贴在我的嘴边，然而她始终听不懂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喃喃自语。

“卫生间里的镜子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