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荣荣 成思
摘 要: 为探究清末小说家的伪译方式及其成因,根据波波维奇和图里等对伪译的定义及罗丹对伪译的分类,结合勒费弗尔的操纵理论,对当时翻译中的伪译现象进行了系统性分析。研究发现:清末小说家通过对文本外及文本内因素的操纵实现伪译,具体方式包括虚构原本、原作者及译者信息,借助外国知名作家的名气,描写异国文化及使用异国语言表达方式等;清末大规模的伪译现象受到了当时诗学变化、意识形态及经济因素等方面的影响。该研究通过探讨清末小说翻译中的伪译现象,深化了对伪译这一特殊翻译现象的认识,为解读清末小说翻译史注入新活力。
关键词: 翻译研究;翻译史;清末小说翻译;伪译;操纵
中图分类号: H315.9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673-3851 (2023) 06-0285-07
A study on pseudotranslation in novel translation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GUO Rongrong, CHENG S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211189, China)
Abstract: This research aims to study the pseudotranslation strategies of the novelis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ir reasons. A systematic analysis of the pseudo-translated novels during that period is conducted on the basis of Popovicˇ′s and Toury′s definitions of pseudotranslation, Luo Dan′s categories, and Lefevere′s manipulation theory. It is found that the novelis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chieved pseudotranslation by manipulating the texts′ external and internal factors, including fabricating information about the source text, the author or the translator, taking advantage of famous foreign writers′ fame, writing the foreign cultures, and using the foreign expressions. The large-scale pseudotransl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as influenced by the poetics, the ideology, and the economic factors then. This research deepens the understanding of pseudotranslation and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rethinking novel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translation studies; translation history; novel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pseudotranslation; manipulation
伪译(pseudotranslation)是指无原文本而借翻译之名、行创作之实的行为,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1]47。尽管中外翻译史上存在大量伪译作品,然而长期以来伪译研究却没有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随着翻译多元文化研究的发展,尤其是描写翻译学的兴起,不少学者指出,伪译虽在文学及翻译学研究中处于边缘地位,但在翻译史上并不罕见,应当给予一定的重视。国外學者吉迪恩·图里[1]、波波维奇[2]、乔治·拉多[3]、苏珊·巴斯奈特[4]、安德烈·勒费弗尔[4-5]等对伪译的定义、方式及成因等展开了一系列讨论,推动了伪译研究的发展。近年来,国内也有部分学者开始关注伪译研究,对中国翻译史中的伪译现象展开讨论,其中有关清末大规模的小说伪译现象研究已成为研究的焦点。胡翠娥[6]、孟松[7]、齐金鑫等[8-10]、罗文静[11]等对清末伪译小说的类型、成因及当时小说家的伪译策略等展开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丰富了学界对清末伪译小说的认识。但总体来看,国内现有相关研究仍比较少,且多以个案分析为主,侧重解读特定伪译者的伪译方式或个别因素对伪译者的影响,对清末小说家的伪译方式及背后成因做出系统性归纳的较少。鉴于此,本文根据波波维奇和图里对伪译的定义及罗丹对伪译的分类,在勒费弗尔操纵理论的指导下,探讨清末小说家的伪译方式,并从诗学规范、意识形态及经济因素三方面来系统分析当时大规模伪译现象的成因。通过讨论清末小说家的伪译方式,并揭示背后的文化、政治及经济等驱动因素,本文期望更加深刻地认识伪译这一特殊翻译现象,为解读清末小说翻译史提供新思路。
一、伪译研究概述
西方学者对伪译现象的研究较早。1976年,波波维奇[2]提出了“虚假翻译”(factitious translation/make-believe translation)这一概念,并将其定义为作者借助翻译的名义出版原作,以获取读者支持的行为。之后,乔治·拉多提出了“伪译”(pseudotranslation)概念,认为“伪译”是指“那些过分偏离原文的目标语文本”[3]。1985年,吉迪恩·图里在其著作《描述翻译学及其他》(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中也使用了“pseudotranslation”一词,将其定义为无实际翻译操作过程,借翻译之名行创作之实的翻译[1]47-48。按照图里的定义,伪译作品实际并不存在与之对应的原文本,其产生过程并不是语言转换过程,而是原创文本生成过程。
从上述三位学者对伪译的定义来看,图里所讲的“伪译”与波波维奇的“虚假翻译”概念所讨论的问题实际是一致的,这两位学者都认为伪译是指杜撰式翻译,即伪译者称自己从事的是翻译工作,产出的文本是译本,但实际是在进行原创工作;而拉多对伪译的定义比较宽泛,他將任何基于原文本的改写都纳入伪译范畴。虽然波波维奇、图里和拉多对伪译有着不同的定义,但三人均将伪译看作一种翻译现象或创作手段进行研究,伪译概念在学理上并不完全是贬义的[12]。本文对清末小说翻译中伪译现象的讨论是基于波波维奇与图里的定义进行,即所谓的“翻译”并不存在原文本,只是具有伪造性质的文学创作手段。
苏珊·巴斯奈特[4]29-38根据图里的伪译研究总结了五种生成伪译的方式:a)伪造原文(the inauthentic source),作者通过诸多内、外副文本的方式使读者相信原文本的存在;b)自译(self-translation),作者本人提供两种语言文本,证明自己的翻译行为;c)创作译文(inventing a translation),作者将自己的文本冠以翻译之名发表;d)游客变译者(travelers as translators),游记作家将自己定位为译者,来减少文化冲击,这种伪译方式经常出现在游记中;e)虚假翻译(fictitious translation),作者在其创作中刻意模仿另一种文化中的话语,以增加其文本作为“翻译”而存在的真实性。巴斯奈特对伪译方式的分类存在重叠,罗丹[13]对此作了讨论,她在巴斯奈特观点的基础上将伪译分为三类:一是无原本可参照的伪译,即通过虚构原本信息、原作者及译者信息或借助国外知名作者作品之名实现;二是有异国情调的伪译,即通过描写异国文化或使用异国语言形式实现;三是享特殊自由的伪译,主要指自译。罗丹的分类考虑了伪译文本的内外因素,第一类伪译强调伪译者如何通过副文本或其他文外因素使读者相信其文本为翻译;第二类伪译强调伪译者如何通过文本内因素达到其目的,包括文本内容及语言形式两个方面;而第三类则指除第一、二类经典典型情况外的其他特殊伪译方式。罗丹的分类较为清晰,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此本文对清末小说伪译方式的讨论将以此分类为指导。
伪译的产生有着复杂且深刻的个人及社会文化原因。操纵学派代表人安德烈·勒费弗尔认为伪译反映了特定社会中的权力关系,作者可能借助伪译来“颠覆某种世界观”或“创造新观点”[5]。伪译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反映了伪译者对文化规范的有意识操纵。伪译者利用当时翻译的相关规范来操纵目标读者,为介绍有争议的诗学观点或意识形态创造相对宽容的接受环境。同时,勒费弗尔[5]也指出,伪译并不总是与诗学、意识形态相关,有些作者进行伪译的动机可能比较简单,他们仅仅是为了名利而作出这种选择;经济因素对伪译者的驱动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5]。卢宏志等[14]、林跃武等[15]认为伪译中存在“双向操纵”,译者并非受到意识形态、诗学与经济因素的单向操纵,还会对文化规范进行主动操纵,以实现伪装自己和影响读者的目的。
总之,波波维奇、图里及罗丹对伪译的定义和分类为鉴定翻译史中的伪译作品及探讨伪译者的具体策略提供了一定参考,而勒费弗尔的操纵理论则为解读伪译者的背后动因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框架。因此,本文将使用波波维奇、图里及罗丹对伪译的定义和分类,结合操纵理论,对清末小说家的伪译方式及背后原因进行研究。
二、清末小说家的伪译方式
清末小说翻译事业繁荣,翻译小说在数量上甚至超过了本国创作小说。据阿英[16]210统计,清末翻译小说的数量占当时小说总量的三分之二。在大规模的小说译介过程中,伪译现象泛滥,出现了许多伪译作品。有些伪译作品甚至广为流传,被视为当时极为优秀的小说译本。例如,1873年出版的《昕夕闲谈》被视为中国近代文学翻译史上“第一部翻译长篇小说”,开创了中国介绍西洋文学的先河,然而该小说原作信息、署名为蠡勺居士的初译者信息以及署名为藜床卧读生的改译者信息皆不详[17]。有学者认为该小说存在译作人根据所读外国译本进行伪译的可能[17]。《昕夕闲谈》并不是个例,清末小说翻译中有大量已确定或疑似是伪译的作品。据孟松[7]10-12粗略统计,1901—1911年,已较为明确的清末伪译小说作品有60部,其中伪托者及实际作者已确定的有22部,鲁迅、李伯元、吴趼人、徐念慈、张肇桐等多位知名作家均进行过伪译;伪译的出版机构中不乏当时有名的书局和报刊,如《新小说》、《时报》、上海书局等。清末大批小说家费尽心思将其原创作品伪装为翻译,他们的伪译方式值得翻译研究者的关注。
本文对清末大量伪译小说进行了分析,发现当时的伪译作品大体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无原本可参照的伪译,主要通过对文外因素进行操纵实现;二是有异国情调的伪译,主要通过对文内因素进行操纵实现。小说家们的具体伪译方式可分为以下四种:一是虚构原本、原作者及译者信息;二是借助外国知名作家的名气;三是描写异国文化;四是使用异国语言表达方式。
(一)虚构原本、原作者及译者信息
清末伪译小说的一大特色是原本、原作者及译者信息不清晰,伪译者极力使这些副文本体现“翻译”元素,以使读者相信其小说是翻译文本,而非创作文本。
首先,有些小说虽以翻译之名出版,但仅有译者署名,未标明原作者及作品信息,有些甚至连译者信息也没有,这些作品中有不少是伪译的。例如,光绪十四年(1888年)四月二十一日,《申报》刊登了小说《今古奇闻》的广告,广告中仅介绍了小说的译者为东壁山房主人,未注明原作者及原作品信息[18]。东壁山房主人是指王寅,他在该书序言称:“寅昔年借书画糊口,浮海游日本国,搜罗古书中,偶得《今古奇闻新编》若干卷”[18],似乎这本书是他根据日本原本翻译来的。但是,王寅之后又称“是书乃东壁山房主人所辑”[18],承认该书是其原创作品。
其次,部分小说在出版时,虽注明了译者信息及原作者信息,但这些信息是作者杜撰的。有些作者为了让读者相信其作品为译作,刻意伪造原作品及作者信息,托外国作者名发表作品。1903年自由社刊行小说《自由结婚》就是采取这种伪译方式的典型代表。该小说的译者署名为震旦女士自由花,注明原作者为犹太遗民万古恨。小说弁言写道,此书原名为“Free Marriage”,作者是犹太作家“Vancouver”,“译者”为震旦女士自由花,所谓的“译者”还虚构了自己与“Vancouver”先生的交往经历:“余往岁初识先生于瑞西……而先生又有此书之作,稿未脱,即以相示。余且读且译,半阅月,第一编成。”[19]109 此外,“译者”还给予了原书高度评价:“余去国以来,读欧美小说无虑数十百种,求其结构之奇幻,言词之沉痛,足与此犹太老人之书媲美者,诚不易得也。”[19]109 作者极力营造该小说是译本的假象,让读者相信原作及原作者是真实存在的。但阿英[16]102-109指出,该书似为译作,实则非也,书中所写的奴于异族者之苦的国家不是别国,而是中国,他推测该小说的作者为中国人。后来于必昌证实,阿英的推测是正确的;所谓的原作者“Vancouver”的确不存在,该小说也并非译作,而是东京青年会的发起人之一张肇桐在日本留学期间创作的作品[20]。《自由结婚》并非个例,周瘦鹃的早期作品中也有不少是借助这种方式实现伪译的。例如,其在发表于《小说时报》的《鸳鸯血》中注明原作者为英国达维逊,《孝子碧血记》中注明原作者为俄国豪某,《铁血女儿》的原作者为法国毛柏霜氏等,但不久后周瘦鹃又承认上述作品皆为其原创作品,而非翻译作品[21]。
在虚构作者信息时,清末小说家还多有署外国名尤其是日本名的倾向,期望用这种方式来迷惑读者,使他们相信作品是外来的,而非本土的。如李伯元署名南亭亭长,出版伪译小说《官场现行记》;徐念慈取名东海觉我,出版伪译小说《新法螺先生谭》;吴趼人署名偈,出版伪译小说《预备立宪》。当时出版的伪译小说,作者多使用日本名作笔名来增强文本的可信度,类似的名字还有犹亚子、雨尘子、角胜子、卧龙仲子、南野浣白子、独立苍茫子、春申浦、孤山小隐、虫天逸史等[7]10-12。
(二)借助外国知名作家的名气
伪译者也常常借助外国知名作家的名气来增加公众对作品的兴趣,从而宣传其文学或政治主张[22]。清末,有不少小说家通过这种方式来推广自己的作品。这些小说家通常借助国外已有名气的作品,使用原作品名创作新故事,然后谎称自己是在翻译外国作品,以此满足读者阅读外国作品的期待。当时很多福尔摩斯系列侦探小说就属于此类伪译作品。
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的作品《福尔摩斯侦探案》是近代第一本译入中国的外国侦探小说,颇受清末读者的欢迎。1896年,上海《时务报》最先刊登了张坤德翻译的《英国包探访喀迭医生奇案》,但从语言风格、体裁特征、叙述手法看,该小说很可能是张坤德借助柯南·道尔的名气创作的侦探小说[8]。《时务报》又率先刊登《歇洛克呵尔唔斯笔记》,该作品中收录了四篇由张坤德真翻译的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作品出版后大受欢迎。随后,中国侦探小说翻译界兴起了福尔摩斯侦探作品热,越来越多的译者开始译介福尔摩斯系列作品。从1899年到1914年,多部收录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的译作出版,包括《新译包探案》《泰西说部从书之一》《续译华生包探案》《补译华生包探案》《福尔摩斯再生案》《歇洛克奇案开场》等[23]。福尔摩斯系列作品在清末译介不断,当时国内很多有影响力的刊物都曾刊印过相关译本。
在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真翻译”行为的刺激下,不少作家借该系列作品的名气,谎称自己是在翻译柯南·道尔的作品,以此来增加原创文本出版的可能性并提高其市场接受度。例如,1905年在上海《时报》上刊载的翻译小说《歇洛克来游上海第一案》就是借外国作品名气而产生的伪译作品。该小说以译本名义发表,但在发表时并未标明原作者信息,只有译者署名“冷血”。后来有学者发现,这部小说其实并非翻译作品,而是一部基于福尔摩斯系列探案故事创作的中国本土原创侦探小说,其真实作者为清末民初著名作家、翻译家、新闻工作者陈景韩[7]17。
(三)描写异国文化
描写异国文化是清末小说家实现伪译的另一重要策略。为了让读者相信作品从外国翻译进来的,当时很多中国作家在创作时,努力使其作品中的人物、地点及故事情节等具有外国元素,然后将作品以译文的名义公开,这样一来,读者自然接受了这些文本是翻译作品。此类伪译作品中,比较典型是鲁迅创作的《斯巴达之魂》及周瘦鹃创作的《鸳鸯血》。
1903年,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创作了小说《斯巴达之魂》,并于《浙江潮》月刊上发表[24]13。尽管鲁迅在该小说中署名“自树”,以译者自居,不承认该小说为自己所作,但在1987年,李昌玉[25]发表了《鲁迅创作的第一篇小说应是〈斯巴达之魂〉》一文后,很多学者开始对《斯巴达之魂》究竟是翻译还是创作展开讨论。蒋荷贞[26]、高旭东[27]等学者也认同《斯巴达之魂》是鲁迅的第一部原创小说而非其翻译作品。在这个小说中,鲁迅描写了斯巴达人抵御波斯大军,浴血奋战,英勇殉国的故事。从斯巴达、波斯、爱尔俾尼、依格那海、西蒲斯、奢刹利、胚罗蓬等地点,到泽耳士、黎河尼佗、亚波罗、不动明王、格尔歌王后、蝶尔飞神等人物,再到斯巴达人的尚武精神,整部小说都充斥着异国元素。原作者鲁迅自愿退到了译者身份,读者不做深入研究的话很难发现这是一部伪译作品。
《鸳鸯血》是周瘦鹃的第一部伪译作品,刊于《小说时报》,作者在发表时也以译者自居。这部小说以俄国莫斯科为背景,讲述了虚无党人莫罗司克为了国家利益残忍将其爱人波丽芬刺杀的故事。周瘦鹃顺应了清末大量翻译俄国虚无党小说的潮流,在故事背景、人物以及情节上进行模仿,以增加其文本内真实性,吸引读者。但在该小说发表不久后,周瘦鹃就承认,这是一部杜撰作品,称其“有述西事而非译自西文”[28]。尽管周瘦鹃在伪译该作品时在体裁和语言上露出不少“马脚”,似有“强行拼凑之嫌”[9],但其对外国故事的描写可能会使当时的部分读者将该小说当成翻译作品。
(四)使用异国语言表达方式
伪译者除了通过书写外国故事增加文本的文内真实性,还会使用异国语言表达方式,使读者将伪译作品接受为翻译作品。
清末,由于小说翻译之风盛行,中国作家开始刻意模仿外国作家的写作技巧,这进一步促进了伪译小说的发展。梁启超曾说道:“吾近好以日本语句入文,见者已诧赞其新异。”[29]在写文章时,梁启超“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30]85-86。当时在梁启超等人的影响下,中国作家多乐于模仿外国的写作方法,使读者觉得其作品“别有一种魔力”[30]86。梁启超所倡导的“新文体”,不同于中国传统小说,其采用非章回体结构,第一人称叙事,多使用外国语言形式及句法结构。伪译者将上述特点应用到自己的写作中,刻意模仿当时的外国小说及“真翻译”译本特色,使读者将其作品当成翻译作品接受。如在伪译小说《预备立宪》中,作者吳趼人刻意模仿当时日译中的翻译作品风格,采用日式小说的叙事及语言风格,以达到迷惑读者、使其相信这是“真”译本的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清末小说家往往会结合了多种方式进行伪译,尽力使文本内外因素具备“真翻译”的特征,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上述所列小说仅为各种伪译类型中较为经典的案例。
三、清末小说翻译中伪译现象的成因
伪译同“真翻译”一样,是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下的产物。清朝末年,中国社会内部出现大调整,小说家往往兼有改革家、革命家、新闻工作者等身份,小说翻译中的伪译现象错综复杂。在勒费弗尔操纵理论的指导下,本文认为清末伪译小说主要可归纳为诗学变化影响、意识形态作用及经济因素驱动这三方面的原因。
(一)诗学变化的影响
诗学是指“文学观念”,包含文学要素及文学的社会文化功能两方面内容。在一种文化中,文学翻译必然受到其主流诗学的影响,但同时,翻译也“能为那些(反主流诗学的)作家提供一定的保护,因而对主流诗学的攻击通常都伪装成译本”[31]。
清末大量外国小说进入中国,不断冲击着传统诗学,使中国的诗学形式发生了转变。在当时,从外国引入的小说成为社会上流行的文学形式,且被赋予重要的社会、政治及文化功能。在接受外国小说的过程中,中国文学创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正如陈平原[32]对清末民初外国小说在华影响力的总结,当时中国小说家对待外国小说的态度经历了从“漠然到消极接受,到积极接受,到自觉模仿,到力图摆脱模仿走向独立创造”的过程。1902年,梁启超[33]发表了《论小说与群治》一文,文中写道:“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明确指出小说及小说翻译具有政治功能,引发了巨大的社会轰动。当小说与国家、民族命运捆绑在一起时,很多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借小说翻译及小说创作来实现救国新民的目的。相比原创政治小说,从西方译介的小说在当时的接受度更高,这就导致部分中国作家想借助伪翻译来传播其政治主张。
鲁迅借伪译小说《斯巴达之魂》中所反映的斯巴达尚武精神来改造国民精神。他说道:“斯巴达将士殊死战,全军歼焉。兵气萧森,鬼雄昼啸,迨浦累皆之役,大仇斯复,迄今读史,犹懔懔有生气也。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24]6 鲁迅希望中国人民像斯巴达人一样英勇御敌,不畏牺牲。张肇桐的伪译作品《自由结婚》旨在借助小说开启民智,为资产阶级革命积蓄力量。在该小说序言中,他借虚构原作者“Vancouver”之口说出写作目的,称“倘一得之愚,赖君以传,使天下后世,知亡国之民,犹有救世之志,则老夫虽死亦无憾矣。”[19]109 张肇桐也借虚构译者之口感慨道:“呜呼!不知山径之崎岖者,不知坦途之易;不知大海之洪波者,不知池沼之安;不知奴隶之苦者,亦不能知自由之乐。”[19]109 他希望读者能从该小说中汲取精神力量,投身国家建设。可以看出,当时的知识分子迎合了主流诗学,顺应了当时大量外国小说译介到中国的潮流,借助翻译之名传播先进思想。
(二)意识形态的作用
勒费弗尔认为,意识形态是由观念与态度构成的概念网络,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为特定社会所接受[4]48。译者的翻译行为受到意识形态的制约,当原作反映的意识形态及译者的个人意识形态与占主导地位的译入语意识形态相冲突时,译入语意识形态将对译者的翻译行为发挥强制规范作用。意识形态能操纵真译本,同时也能刺激伪译本的产生。
清末,我国社会的意识形态可以归纳为开民智求变革。一批先进的知识分子积极向西方学习,企图变革中国社会,如梁启超倡导新民以实现政治革新,严复倡导变法等。当时,国家权力仍然掌握在清政府手中,这些知识分子与清政府处于对立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分子要发表抨击清政府、主张变新的言论时,需要格外小心。一些作者将伪译视为以最小成本取得最大效益的传播方式,为自己的作品带上翻译的面具,使其顺利通过审查,在社会上传播。在清末,政府对翻译作品的审查要比对原创作品的审查宽松得多,这也正印证了图里所讲的,人们对翻译的容忍度较高[1]47。
1903年上海独社出版的政治小说《瓜分惨祸预言记》就是当时意识形态作用下产生的伪译作品。该小说虽然标明其原作者为日本女士中江笃济,译者为中国人轩辕正裔,但其实际为福建革命派郑权的原创政治小说。《瓜分惨祸预言记》假托某日本隐士的预言,称1904年中国将面临列强瓜分之祸,中国人民将遭遇灭种之劫。郑权在该小说中抨击了满人政权的昏聩无能,主张建立汉族自治政权,建立三权分立的现代国家。该小说的矛头直指“颟顸保守、拒绝变革的清朝统治者”[34],严重威胁清政府的利益。参考戊戌六公子惨遭清庭杀害的结局便可推测出,如果当时郑权选择公开自己的作者身份,那他势必同样会被清政府追究责任,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在这种情况下,郑权为其作品打上翻译的烙印,使用轩辕正裔译名来掩盖自己的作家身份,并通过杜撰原作品及原作者信息来增强文本作为译本的可信性,使其顺利通过审查,避免了实名发表作品带来的风险。由此可见,清末复杂的意识形态是造成当时小说翻译界伪译现象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经济因素的驱动
翻译活动应当被放到社会文化语境中考察,其不仅受到诗学、意识形态的影响,还是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伪译作为一种特殊的翻译现象,自然也离不开经济因素影响。
清朝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变革时期,资本主义商业化理念贯穿文学社会运行机制的各个环节[35]。文学运行机制的商业化使得作者可以获得一定报酬,职业作家数量增多。此外,大量商业化报刊问世,以吸引读者、追求商业利润为主要目的。清末小说翻译的繁荣是资本主义文学运行机制对文学冲击的典型表现[35]。当时,很多小说译本在报刊上刊登,这些译本受到市场的欢迎,为译者及出版商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随着外国小说翻译事业的崛起,一些作者及出版商认为该事业有利可图,便制造了大量伪译作品,借翻译的名义发表作品来获得高额的翻译报酬,或提高其作品的市场接受度,以此来获取经济利益。1907年出版的《滑稽旅行》《雌蝶影》、1909年出版的《机器妻》及1912年出版的《鸳鸯血》等伪译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及出版商迎合市场需求、追求经济利益的动机。
鸳鸯蝴蝶学派的典型代表人物周瘦鹃从事写作及翻译事业就受到了经济因素的驱动。他出版伪译作品《鸳鸯血》时,“不能否认其经济考量”[9]。周瘦鹃出生于上海普通职工家庭,有三个兄弟姐妹,在他六岁时,父亲因病逝世,家中一贫如洗,甚至连一口棺木都是亲戚们凑钱买的,从小母亲就教育他“要争气,要立志向上”[36]。十六岁时,周瘦鹃受《浙江潮》中的一则故事启发,开始尝试写作,并向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刊物《小说月报》投稿了其作品《爱之花》。当该小说被采用后,周瘦鹃收到了银洋十六元报酬,他称“這一下子,真使我喜心翻倒,好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36],因为在那个时候这笔钱够他们家买很多粮食。自此,周瘦鹃正式开启了其笔墨生涯。1914年之前,周瘦鹃得到包天笑和陈景韩的支持,当时包天笑得知周瘦鹃大病,又家境清寒,便预支其稿费,称“以后只要他的稿件一到,不论发表与否,即优先付酬”[37]。这也是在1912年到1913年期间,周瘦鹃将大部分作品发表于包天笑及陈景韩主编的《妇女时报》和《小说时报》的原因之一,而这一阶段,也正是周瘦鹃进行伪译的重要时期[37]。《鸳鸯血》是周瘦鹃在1912年发表于《小说时报》的伪译作品,结合当时他的家庭状况及小说翻译的经济价值,可以推测该伪译小说的诞生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经济因素的影响。清末还有很多作家同周瘦鹃一样,因为生活压力而进行伪译,经济利益促进了清末大规模伪译现象的产生。
四、结 语
清末是我国小说翻译的高潮,也是伪译十分活跃的时期。本文研究发现,清末伪译作品大体可分为无原本可参照的伪译及有异国情调的伪译两种情况。清末伪译小说家通过虚构原本、原作者及译者信息,借助外国知名作家的名气,描写异国文化及使用异国语言表达方式等具体策略来“欺骗”读者,使自己的作品带着翻译的面纱被大众接受。无论伪译者采取何种方式,他们都在努力使其伪译作品拥有当时“真翻译”所具有的文本内外因素。同“真翻译”一样,伪翻译也是特定时期、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产物。清末的伪译现象与当时的诗学、意识形态及经济因素息息相关。本文的研究有助于读者更加深入地理解清末小说翻译中的伪译现象,从新的视角解读清末小说翻译史。除清末小说翻译外,中国其他时期的翻译史上还有众多伪译作品尚未被关注,期待未来能有更多国内学者对伪译这一特殊翻译现象进行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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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柯 丹)
收稿日期:2022-10-22 网络出版日期:2023-04-04网络出版日期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9YYC007)
作者简介:郭荣荣(1999— ),女,山西临汾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方面的研究。
通信作者:成 思,E-mail:chengsi@se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