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乡县主是高祖李渊末子滕王李元婴第三女,金乡县主墓位于陕西省西安市灞桥镇吕家堡村于家砖厂内,形制为方形单室土洞墓,建造年代为天授元年(690)于隐安葬之时,“开元十二年(724)金乡县主和于隐合葬时,没有另行建墓,而是撤换了随葬品……使用了石椁,以尽量符合县主的身份地位”[1]。该墓第二过 洞东西两壁龛共出土35件彩绘骑马俑,本文试从彩绘骑马俑的题材与造型方面对其造型风格特征和彩绘骑马俑中蕴含的“胡汉相融”“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内涵进行初步探讨。
一、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的造型风格特征
(一)彩绘骑马俑的题材
金乡县主墓的彩绘骑马俑按照题材与功能分为骑马出行女俑、马上乐俑和骑马狩猎俑三类。
1.骑马出行女俑
唐朝女子骑马是受到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女 子骑马传统影响,最先始于宫廷,后浸染贵族 门阀、士庶富家女。杜甫诗曰“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中也描绘了宫廷贵妇骑马游春的情景。金乡县 主墓的4件骑马出行女俑,皆未戴帽靓装露髻出行,這正是长安城贵妇、宫人骑马出行社会风尚的真实反映的实物材料。因其与骑马伎乐 俑、狩猎俑和驼鹿狩猎僮俑等同出,这4件雍容华贵的骑马女俑应是狩猎活动中的随行女眷。
2.马上乐俑
金乡县主墓的马上乐俑分为骑马伎乐女俑 和骑马鼓吹仪仗俑。骑马伎乐女俑是承隋旧制,《资治通鉴·隋纪》载:“上(隋文帝)好以月夜从宫女数千骑游西苑,作《清夜游曲》,于马上奏之。”王自力、孙福喜两位学者认为,其属一部“女乐”。葛承雍认为,唐代骑马伎 乐俑有可能也是随主人狩猎后演奏得胜凯旋的 乐人。而金乡县主墓的骑马伎乐女俑所持腰鼓、筚篥、箜篌、琵琶和铜钹,这些乐器多是来自龟兹或由龟兹东传。这5件乐器组合接近唐代 十部乐中的“龟兹乐”。“马上乐”通常被认为是源自拓跋鲜卑“马上乐”军乐的传统,以 鼓吹器为主要乐器[2],在唐代,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配置鼓吹。《唐会要·葬》载:“武 德六年二月十二日,平阳公主葬,诏加前后鼓吹,太常奏议,以礼夫人无鼓吹。”[1] 高祖解释说,公主在司竹举兵,常为将,加鼓吹赞其功。景龙三年(709),皇后上言自妃主及五品以上母妻特加鼓吹,遭到左台侍御史唐绍上书反对。可见,金乡县主无军功却能享受骑马鼓吹仪仗,应属唐代“别敕葬者”,与其享用石椁待遇性质相同。
3.骑马狩猎俑
受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狩猎活动影响,唐代帝王大型狩猎人数有上千之众,实施围猎之前要做好一套出猎规划程序。在帝王狩猎风尚影响下,京畿权贵、市井富家子弟狩猎之风亦盛。这种社会现象自然会给诗人、画工、塑匠等艺术家提供创作的灵感和主题。从金乡县主墓骑马俑仪仗俑猎师携豹、抱犬、带猞猁、驾鹰及马背上携带的猎物的题材组合来看,恰如葛承雍所言,这极有可能是京城贵族狩猎活动的真实反映。另在永泰公主墓、章怀太子墓、懿德太子墓、郑仁泰墓等亦出土狩猎陶俑。
综上所述,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的题材,一方面是唐代社会及贵族权贵们现实生活或狩 猎活动的反映,只是由于陶俑材质本身的局限 性造成其形式方面多为静态造型,不像壁画绘 制更容易表现出宏大狩猎场面。另一方面是彰 显了金乡县主显赫的身份地位,薨后配置鼓吹仪仗、享用石椁情况可知享有“别敕葬者”殊荣。
(二)彩绘骑马俑的造型与技法
1.彩绘骑马俑的造型
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的高度在28—37.5厘米之间,长度在22—33.5厘米之间,基本符合《唐六典·甄官署》记载的唐代丧葬礼仪规定的“诞马”高一尺规定。
(1)马的造型特征
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中马的造型多为静态站立状,少数做欲行走状。动态较小。马头与四肢造型写实,面部五官和腿部的骨骼、筋腱、蹄足皆塑造准确,躯体部分为方中带圆、圆中有方的造型。马的整体造型符合现实中马的形体比例关系,具有很强的写实性。但细致观察发现,马的头部略小、躯体造型比现实生活中的马要饱满、宽大。但形体的夸张度与写实度结合得恰到好处,这是古代艺匠对其进行的夸张概括处理,可增强马躯体的整体感和气韵,堪称初盛唐时期陶马艺术中的精品杰作。金乡县主墓的彩绘陶马造型,虽然与永泰公主墓、章怀太子墓、韦泂墓和惠庄太子墓等这些高等 级的皇亲国戚墓葬的陶马相似,同样都是出自官方将作监甄官署的“东园秘器”,但金乡县主墓的陶马无论是马匹的形体比例、体量的夸张和谐度、表情和动态关系还是制作的精致程度等诸方面都明显优于上述墓葬的陶马造型。即使同年葬的惠庄太子墓的陶马与其相比也略逊一筹,因其马背部造型显得过于宽大与饱满。
(2)人物的造型特征
骑人的形体比例约为6个头长,略小于现实人物形体的正常比例关系。虽然其头部尺寸略大,但视觉艺术效果却很协调。其4件贵妇形象的骑马出行女俑造型属于唐代“肥婆”俑的样式特征。金乡县主墓还出土了5件骑马伎乐女俑皆汉族女子, 她们头梳单高髻、戴幞头、戴翻檐胡帽或戴孔雀冠。服饰特征为上身着圆领窄袖缺胯袍,下身着裤,足穿高靿尖头靴,女着男式胡装。女伎乐俑的面部造型饱满,是 经过一定的夸张表现的艺术处理,但其身体、四肢部分的造型及体量适中,较为写实。人物形体动态不大,仅是上半身会因演奏乐器而做出相应的姿势。
金乡县主墓的骑马鼓吹仪仗俑的服饰造型 为头戴幞头、风帽或笼冠,上身穿圆领或交领右衽宽袖袍,下身着裤,足蹬长筒尖头靴。骑马鼓吹风帽俑的面部形象为鲜卑胡人,而戴幞头和笼冠者族属不明。数件骑马风帽俑右臂高举,左臂落下,动态较大,其形体造型尺寸与比例、体量非常接近现实生活中的人。
而骑马狩猎俑中的人物造型形式非常复杂,既有男胡人又有女汉人。人物形体姿势动态较大,表情神态亦是丰富传神。人物服饰出现了混搭现象:有的上身着圆领或翻领窄袖胡袍下身穿裤的胡人,头部却戴汉式幞头,其中一件还露左胸袒左膊,肌肉凸起、强壮有力。有的头戴汉式幞头,身上却穿圆领窄袖胡袍,还有头梳双髻,身穿圆领窄袖胯袍或圆领窄袖袍、内衬半臂的女性。
胡人猎师所携猎狗有的竖耳抬头、有的仰 视主人,鹰鹞则机警地站于主人手背处,猞猁 身体端坐于马背之上,背靠身体向右转身的双 髻女俑。胡人猎师所携猎豹动态姿势及眼神最 为精彩,前肢俯、后腿蹬,昂首瞪眼做蓄力欲 扑状。总体来说,骑马狩猎男性猎师及其所携 鸟兽俑的整体造型及形象是对现实自然的模仿,而狩猎俑中的女性人物的造型与骑马伎乐女俑 相似,面部饱满圆润的造型经过一定的夸张处 理,而身体四肢造型则是接近现实的。
2.彩绘骑马俑的雕刻技法
首先是成形技法。彩绘骑马俑的成形技法是,塑匠将骑人的上半身或探出身体部分和骑 人的下半身与马头、马颈和躯干部,分别制成 模具;再在模具内使用压塑法或注浆法,获得 各局部;再将各局部黏结组装,再捏塑马耳、腿、尾和底座等组合成完整的骑马俑。
其次是塑绘结合技法。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的造型技法是在传统“形体轮廓雕刻法”造型的基础上,注重形体比例和体量的准确性塑造,讲究衣纹线条疏密组织与刻画、讲究虚实关系与神韵表現;通过压塑或注浆的方法将获得的局部形体黏结组合成整体后,塑匠再在半干状态的骑马俑泥胎上进行二次雕刻(如在马面、马鬃或人物五官及形体结构转折处进行 衣纹线条的刻画);补刻之后放置阴凉处晾干,放入窑炉烧制, 再进行彩绘(局部墨绘)。当然,马耳、马腿或马尾等体量细小或外凸的形体一 般是采用直接捏塑成形的技法。
再次是彩绘(局部墨绘)技法,指在烧制成形的骑马俑的形体表面先涂抹一层白色涂料作为底色,然后用几种不同色彩的矿物质颜料(墨)按照需要对人物和马匹进行绘制。彩绘后,骑马俑的形象更加生动传神,达到栩栩如生的艺术效果。关于陶俑彩绘使用的矿物质颜料的成分、工艺技术问题, 学界研究成果较多,此处不再赘述。
(三)彩绘骑马俑的造型风格特征
从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中马的形体比例、体量与动态及形象特征等方面均可看出,古代匠师在塑造马匹形象及形体造型时既尊重自然,又超越自然,对马的某些形体结构或细节的塑造在求真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夸张意 象处理。形体的夸张度恰到好处,其目的是强调马的精神品质与气韵。因此,彩绘骑马俑中的马具有融夸张、意象、写实于一体的造型艺 术风格。
而骑坐在马背上的男女人物的造型之间略有差别,一是骑马出行女俑的形体形象明显是盛唐时期的造型特征,其面部饱满、圆润,其身体比正常女性形体体量要肥硕一些,也许是 对当时贵妇形象的真实写照。二是骑马伎乐女俑和狩猎俑中的双髻女俑的面部造型皆为饱满圆润型,她们的身体及四肢的体量却较为写实。三是狩猎俑中的胡人猎师及其所携鹰鹞、兽和鼓吹仪仗俑的整体造型符合自然人或鸟兽的形体造型与体量关系,属于自然主义具象写实的风格特征。
整体来看,彩绘骑马俑的整体造型极为和谐,匠师对骑马俑泥胎进行二次补塑、补刻的过程中,采用了虚实、疏密等艺术对比手法,运用了“类型化”的艺术造型法则。因此,彩绘骑马俑集中体现了盛唐时期甄官署陶俑制作的最高水平,艺术品位极佳。
二、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的文化内涵
(一)女子骑马和马上乐问题
唐代女子骑马出行是受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影响,而金乡县主墓鼓吹仪仗俑中多数为鲜卑风帽俑,少数为头戴汉式笼冠的演奏者。骑马鼓吹仪仗俑是北方草原民族马上乐文化与唐文化之间“胡汉相融”的实证之一。另外,骑马伎乐女俑虽为汉族女子,但其手中所持的腰鼓、筚篥、箜篌、琵琶和铜钹5件乐器与西域波斯、龟兹关系密切,应为“龟兹乐”,这也 体现出西域音乐文化与唐朝之间“胡汉相融”的文化内涵。
(二)女子穿胡服、戴胡帽和男扮女装问题
安史之乱前,唐人崇尚胡风,男女皆好穿胡服、戴胡帽。女子不但骑马出行,甚至女扮男装等成为当时社会的流行时尚。据《旧唐书·舆服志》所记, 武德贞观时, 宫人骑马多着幂篱。永徽后,皆用帷帽。开元初,皆着胡帽,靓装露面,露髻驰骋, 也有穿丈夫衣服靴衫。可见,唐代女子骑马所戴胡帽形制是随着社会发展、开放程度和胡汉之间相互影响而发生变化的。金乡县主墓骑马伎乐俑就是女扮男装、身着胡服,头戴翻檐胡帽的汉族女伎乐俑。可见,来 自戎夷的胡人服饰文化对唐代人有较为深远的影响。
(三)狩猎俑反映出胡汉融合的问题
金乡县主墓8件骑马狩猎俑中有3件为身着胡袍、虬髯满面、膀宽体壮的西域胡人,他们掌握了训练猛禽猎兽的技艺,以猎师的身份携带波斯犬、猎豹协助主人的狩猎活动。他们可能是跟随异域进贡猛禽、猎兽而来的“贡人”或是依附权贵谋生的“番口”,但其头戴汉式幞头可知其已有汉化的倾向,而狩猎中使用的猎犬、猎豹和猞猁等猎兽则是来自西域中亚地区的贡品。狩猎俑中有身着胡服、露髻、带猞猁的汉族女子,可知其亦是以猎师身份参与狩猎活动。因此,由金乡县主墓的狩猎俑反映出 唐代贵族狩猎活动中胡汉之间相互融合的文化 特征。
三、结语
本文通过对金乡县主墓出土彩绘骑马俑的题材、造型及技法方面的分析,认为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的造型是融夸张、意象、写实于一体的艺术风格特征,集中体现了盛唐时期陶俑制作的最高艺术水平,品位极佳。而且,在唐代开元盛世的社会环境中和丝绸之路东西方广泛交流与融合大时代背景下,金乡县主墓彩绘骑马俑中的女子骑马,女扮男装,穿胡衣、戴胡帽,马上乐和胡汉助猎师以及来自西域的乐器和乐曲等一系列相关问题,反映出“胡汉相融”的文化特征,同时也是“多元一体”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基金项目:西安市2023 年度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唐·金乡县主墓陶俑艺术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3TY59。
[作者简介]唐培淞,男,汉族,山东潍坊人,西安美术学院讲师,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雕塑文化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