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何以伟大?从《四个四重奏》说起

2023-10-19 14:14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3年4期
关键词:弥尔顿诗体四重奏

T.S.艾略特是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他的代表性诗作《荒原》展现了现代心灵的困顿,《四个四重奏》则让他以“对于现代诗之先锋性的卓越贡献”成为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创作成熟期的作品。全诗由四首长诗组成,分别为《燃毁的诺顿》《东库克》《干塞尔维其斯》和《小吉丁》,每首诗又分为五个部分。西方传统的二元论思想是《四个四重奏》的哲学背景,艾略特在诗中呈现了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过去与未来、生与死等一系列二元论思想,试图找到解决二元矛盾的途径。借用“四重奏”这一音乐学概念,他将诗与乐完美结合,在他笔下,词汇化成一个个灵巧的音符,诗句长短的变化激发出音乐的节奏感。

从《四个四重奏》到《荒原》,艾略特经过长期实验,完成了诗歌革新,丰富了英诗传统。 艾略特作为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接纳了所在时代的语言,用于诗歌创造性的转化。他通过听觉想象力穿透思想和情感的意识层面,使每个语词充满活力,“将过去被抹杀的意义、陈腐的意义、当下的意义、新奇的意义、最古老的意义和最现代的意义熔为一炉”,从而将诗歌语言化腐朽为神奇,创造了不同于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全新诗体。

尽管艾略特早已坐拥巨大的世界声誉,不少读者依然却步于他诗歌的晦涩。为此,我们节选文学评论家海伦·加德纳《T.S.艾略特的艺术》一书,此书英文版出版七十余年来一直被公认为是研究艾略特的权威书目,也是一部历久弥新的艾略特阅读指南。在书中,加德纳围绕《四个四重奏》来介绍艾略特的诗歌艺术。她不仅注重艾略特作品中的用词、节奏、韵律和句子等细节问题,还分析了诗句背后的思想和哲学。

以下为节选内容。

听觉想象力

正是依靠听觉想象力,莎士比亚才超越了其他的英国诗人。洛根·皮尔萨·史密斯认为,莎士比亚的语言“散发魔光”,全靠无与伦比的胆识和创新。莎士比亚在语词的汪洋中像埃及艳后的海豚一样悠游。 什么是“听觉想象力”?艾略特在文论中下过定义,也在诗歌里有过申述。他在《诗歌的用途》(1933)一文中定义如下:

听觉想象力是指这种对于音节和节奏的感觉,它能朝下穿透思想和情感的意识层面,使每个语词充满活力,它能沉入最原始、完全被遗忘之处,它能回到原初并把一些东西带回,它能追寻开端和终结。可以肯定的是,它通过意义(甚至包含寻常的那种意义)起作用,它能将过去被抹杀的意义、陈腐的意义、当下的意义、新奇的意义、最古老的意义和最现代的意义熔为一炉。

除了《干塞尔维其斯》,《四个四重奏》中每一首诗的最后乐章都是以对语词这个共同主题的沉思开头。四个四重奏的氛围各不相同,表达共同主题的方式各不相同,所以在《燃毁的诺顿》《东库克》和《小吉丁》这三首诗中,探讨神秘语言的路径也各不相同。《燃毁的诺顿》是《四个四重奏》中最抽象、最有哲学味的一首诗,其路径是哲学之路,它对语词的本质进行了思考:

语词运动,音乐运动,

只在时间中,但那仅仅是活的

才仅仅能死。语词,在发言后进入

寂静。只有凭借着形式、图案,

语词和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就像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远在静止中运动。

不是小提琴的静止,音符依然袅袅,

不仅仅如此,而是共存,

或者说终结是在开始之前,

而终结和开始都一直存在,

在开始之前在终结之后,

一切始终都是现在。语词负荷,

在重压下断裂且常破碎,

在张力中滑脱、溜去、消失,

因不精确而腐败,不得其所,

无法静止不动。尖叫的嗓音

斥责、嘲笑、喋喋不休,

总在袭击语词。沙漠中的道

尤其遭受诱惑的声音攻击,

葬礼舞蹈中哭泣的影子,

安慰不了的吐火女怪大声悲啼。

语词,如同音乐中的音符,只有在与其他语词产生关系时才有意义。语词在时间和用法中存在;由于语境和用法的改变,语词的生命是持续死亡的过程。但在一种格律中,在一首诗里,语词的生命得到近乎神奇的保留,成为一种真正的生命,超越了其在话语中的生命。正是在诗歌里,语词的生命才稳定。

我们时代充斥着没有消化的技术词语,不当隐喻丛生,陈词滥调横行,这对于诗人来说,不可能是有利的条件。艾略特作为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接纳了所在时代的语言,用于诗歌创造性的转化。他是有意而为,因为他说过:

我相信任何一种语言——只要它还是原来的那种语言——都有它自己的规则和限制,有它自身允许的变化范围,并且对语言的节奏和声音的格式有它自身的要求。而语言总在变化着,它在词汇、句法、发音和音调上的发展——甚至,从长远来看,它的退化——都必须为诗人所接受并加以充分利用。诗人反过来有特权帮助语言发展,维持语言表现广阔而微妙的感觉和情愫的品质和能力;他的任务是既要对变化做出反应并使人们对这种变化有所意识,又要反抗语言堕落到他所知的过去的标准以下。

诗体带来的愉悦

如此分析一个乐章的语词,必然形同“肢解谋杀”,因为这个乐章的生命在其节奏,正是节奏将语词的不同要素统一在一起,创造出总的诗歌印象,统摄各诗行所产生的不同效果。借助灵活有力的诗体,用词的变化就有了可能,日常的、正式的、口语的、奇异的、精确的、暗示性的语词就有了熔为一炉的可能。灵活有力,正是《四个四重奏》诗体的特征。创造这种诗体,或许是艾略特最伟大的诗学成就。

艾略特诗风的转变开始于一九二五年的《空心人》。与此相连的是诗体的转变。很可能,诗体的转变才是根本的转变,因为正是这种新诗体,他用诗歌语言追求新解放才成为可能。直到《荒原》,艾略特的诗歌,正如斯宾塞后大多数英语诗歌一样,或多或少可用得体的标准来“分析”。但在《空心人》之后,不复如此。在诗体上,诗人走在前面,诗体学家落在后面,往往还要落后很长时间。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诗体学家,我现在唯一敢说的是,《荒原》之后出现了新的开端,这是一眼可辨认的。这种新的开端是与英国非抒情诗歌的傳统决裂。自从斯宾塞在《牧人月历》中展示了英雄诗体的潜力之后,这种传统就一直居于主导地位。

弥尔顿在前,后世不可能再创作出伟大的史诗;莎士比亚在前,后世不可能再创作出伟大的诗剧;这样的情况不可避免,这样的情况将继续存在,除非改变语言,没有模仿的危险。哪怕是今日,想写诗剧的人应该知道,他的一半精力肯定消耗在努力逃避莎士比亚的紧密罗网:只要注意力松懈,只要精神不集中,他就会写出蹩脚诗歌。很长一段时间,在弥尔顿一样的史诗作家之后,或者在莎士比亚一样的戏剧诗人之后,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但逃避他们影响的努力必须反复尝试;因为我们不可能预知,新史诗或新诗剧可能产生的时刻何时来临;当这个时刻的确日益迫近时,有可能一个天才诗人会完成语言和诗化的最后变化,创造出新诗。

如果我们想起弥尔顿,在音节规范化的基础上在无韵诗里建立起原创的音乐,那么,我们可以想到艾略特,正如弥尔顿反抗戏剧家的特权,艾略特反抗这种音乐,在强调性的重读或节拍的基础上建立他的音乐。

艾略特新诗的优点,很大程度在于允许他挪用重读节律,包含在音乐效果之内。我们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品尝到这种诗体带来的愉悦。但是,艾略特新诗最大的优点,是赋予他自由使用各种语词,不受约束地大胆运用诗体和散体的语言。他的新诗还赋予他自由,以一种手段和目的完美匹配的形式表达他的人生观。这就是四重奏的形式。这种形式的基础是节奏变化;依靠节奏变化,新诗才得以产生。

(来源:界面新闻2021-10-10,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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