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翠平 周建忠
梅,凌寒傲雪而不枯,众芳摇落而独放。梅花因其幽逸清雅、风韵脱俗,而进入文人的审美视野,逐渐成为隐士节操和君子美德的象征,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成为重要的植物意象和文化符号。从古至今,梅花意象不断变化逐步丰富,展现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精神。
梅花意象的演变升华
梅原产于中国,是中华特产的优秀乔木代表,开花早而树龄长,在我国至少有7400年应用史、3000年引种栽培史,最早的记载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年》“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山海经·中山经》说灵山“其木多桃李梅杏”,灵山约当今湖北、河南交界的桐柏山、大别山一带,这正是南方地区的北缘。但相较于其他花卉,梅花进入诗词的时间比较晚。在诗词中,最早引起文人关注的其实是梅的果实。在《诗经·摽有梅》中就有“摽有梅,其实七兮”的描写。这里面的“梅”是指“梅子”“梅实”。西汉刘歆《西京杂记》卷一:“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其丽……梅七、朱梅、紫叶梅、同心梅、丽枝梅、燕梅、猴梅。”这里面的“梅”则是指“梅树”,而且有了可圈可点的名贵品种。
魏晋南北朝时,梅花进入文人的诗词。现存最早描写梅花的诗,是陶渊明的《腊日》“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虽然只有“佳花”二字,但在梅花的审美史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这标志著梅花终于进入了文学审美的视野,开始成为诗词的意象。但是此时的梅花意象和其他春花的意象比较接近。魏晋文人最先关注到的是梅花“早春独步”的特性。如:“梅始发,桃始荣。”(鲍照《代春日行》)“新叶初冉冉,初蕊新霏霏。”(谢朓《咏落梅诗》)“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何逊《咏早梅诗》)等。在这些春景诗中,梅花是作为阳春初来、万物复苏的意象出现的。
梅花为何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引起了文人的关注呢?梅花能进入文学审美的视野成为文学意象,不仅和其早春独放的自然属性相关,也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社会背景有关。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政权更迭频繁,政治体制极为混乱的时期,社会生活动荡不安。在“越名教,任自然”的魏晋风度的影响下,文人士大夫崇尚自然,于是歌咏自然和植物的诗歌风行一时。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政治上混乱、社会动荡不安,但是在思想上却是较为自由解放的,即鲁迅所说的“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的自觉始于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就是人的觉醒。所以,魏晋时的文人渴望寻找新的物象来表达自我,寄托理想。早春独步的梅花便成了文人们关注到的“文学新物象”。梅花作为春天最早开放的花卉,也最早凋零。生于乱世的文人们在梅花的形象上看到了芳华凋零、韶光易逝的生命特点。
梅花意象真正丰富起来是在唐代。唐代描写梅花的诗歌数量增多,描写手法也很丰富,从初唐到晚唐,梅花的意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初唐时期梅花意象的审美内涵与魏晋时相似,主要还是生命短暂、青春易逝的象征,在诗中也以表现伤春和闺怨为主。从盛唐开始,文人对梅花的审美态度发生了转变,梅花的意义和内涵逐渐拓展。“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杜甫《江梅》),杜甫不仅借梅花形象表现了诗人的思乡之情,也借梅花意象来表达羁旅生活的艰辛,或表达睹梅而生的时序垂暮之感。到了晚唐时期,梅花意象就有了三重意义,一是因梅花早早凋零而成为悲剧命运的象征;二是从梅花凌寒傲雪的顽强生命力,升华为坚韧不屈、高洁脱俗的人生理想,“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黄櫱禅师《上堂开示颂》);三是通过梅花与桃花、杏花、李花相对比,以凸显梅花的卓尔不群的精神格调,最终摆脱了“宫怨闺恋、思妇美人”的束缚,唐代文人视野的开阔和思想胸怀的充实,推动了梅花意象的丰富。
宋、元、明、清是梅花意象深化定型的阶段。至宋代,梅花意象在文人诗词中又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初春绽放的柔弱“春花”变成了不畏风雪的“冬花”,主要源于诗人主体情感的投射。初春时节,风雪常至。梅花于春寒料峭时绽放,不畏寒雪的品格不断被文人强化,于是“春花”甚至被改写为“冬花”。在这种精神投射中,文人自动忽略了梅花作为“春花”喜欢温暖气候的自然属性。宋代咏梅诗中出现的最重要的两个意象是“隐士”和“君子”。“隐士”的意象主要来自“梅妻鹤子”的林逋。梅花先于百花独放、遗世独立、脱离世俗的形象,成为隐士们的象征。而梅花坚韧不屈、与风雪寒霜斗争的形象,又升华成了高洁的“君子”形象。陆游爱梅,常常写梅:“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陆游《落梅》)陆游在《卜算子·咏梅》中对梅的品格、气节和精神大加赞赏:“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梅花绝句·其一》中更是道出了“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感慨,似乎已进入了一种物我合一、人梅一体的境界。梅花的形象在诗中完成了高度人格化的升华,成了诗人自我品格和精神的象征。
宋代之后的梅花意象,开始突破一般芳菲物色的审美内涵,逐渐上升为思想精神的重要意象,成了民族品格的象征。
梅花意象的审美追求
梅花在进入诗词成为意象后,成了中国文人风骨、民族气节的象征。从梅花意象中,我们不仅能看到中国古诗词的意蕴之美,还能体会中国文人所寄托的情感,所表露的审美精神。
在梅花意象中,我们首先可以看到中国文人的自然审美态度。中国文人崇拜自然,决定了文人从自然中汲取意象,丰富自己诗词的表达方式。一种植物能否成为文学意象,首先是由其自然属性决定的。梅花在夏秋形成花芽,经过冬季的低温,于第二年早春时节率先绽放。在经历了一整个寒冬的沉寂,梅花最先将春的生命力带回人间。“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李白《宫中行乐词》)“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杜甫《江梅》)“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杨维桢《道梅之气节》)正是这种“早春独步”的特殊的自然属性,使其具备获得文人审美关注的先决条件。
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基本内容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建立在这种“和谐”基础上的审美观特别重视人与自然的情感交流。在与梅花的情感交流中,文人将自身的情感力量投射到了梅花形象上。因此,梅花在进入诗词之后,其自然属性也在文人的情感投射中发生了变化。梅本是喜好温暖的植物,多生长于江南,梅花也在初春时节绽放。但在中国古典诗歌之中,梅花却逐渐变成了“傲雪凌霜”“耐严寒”的象征,如杜甫《寄杨五桂州》“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罗邺《梅花》“繁如瑞雪压枝开,越岭吴溪免用栽”。林逋《山村冬暮》“雪竹低寒翠,风梅落晚香”。林逋《梅花》“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这些正是梅花的自然属性与文人的主观情感相结合的结果。
梅花意象包含了中国文人的道德追求。中国传统文化高度强调美与善的统一,类似于康德所说的:“美是道德的象征。”在儒家“比德”自然审美观念的影响下,梅花之美也自然成为文人道德的象征。“比”即比拟,“德”是指伦理道德或精神。“比德”就是指从自然物中感受人格美。中国文人追求高洁坚毅的品格,崇尚于磨难中历练出价值的人生:“梅花香自苦寒来。”“去岁荆南梅似雪,今春蓟北雪如梅。”(张说《幽州新作》)梅花于寒冬低谷中默默忍耐,在初春时节惊艳绽放的品质,让文人在梅花身上产生了共情。梅花的枯瘦、朴素、淡雅,正符合文人对于自身品格与德行的期待。古代诗人们不断借助梅花的形象展现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品格追求。梅不与“桃李争春”,遗世独立的精神与文人所追寻的淡泊名利、不趋炎附势的精神不谋而合。
梅花意象也展现了中国文人独特的文学审美倾向。中国文人追求现实与浪漫相融合的审美态度。中国古典诗歌一贯坚守“现实主义传统”,但常常于现实中展现“浪漫”。这种浪漫色彩于现实中生发,在细节处蕴藏。一枝梅花便可表达出文人心中的浪漫。“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中国人最朴素的表达,也是最极致的浪漫。在宋代文人林逋的诗中梅花“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山园小梅二首》第一首)。林逋诗中的梅花已幻化成清冷、高雅的一位美人,她可以与诗人达到灵魂的共鳴。
对梅花的欣赏也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内敛与含蓄的审美意识。在百花之中,梅花的姿态并不算出众。梅花花形娇小朴素,气味幽香淡雅,无法与牡丹、芍药等艳丽的花卉相比。但正是这种百花之中所散发的独特气质却给人一种内敛、娴静和脱俗的美感。梅花的姿态也很美,其枝干遒劲,形态多样,有俯、仰、侧、卧、依、盼之姿。树皮漆黑而多糙纹,其风韵洒脱有一种饱经沧桑之感,又有一种威武不屈的阳刚之美。这正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强调“形意结合、形神兼备”的追求。
梅花意象的文化精神
梅花文化,发源于中华文明的史前阶段,成长于历史悠久的中华农耕文明。人们在种梅、育梅、赏梅、写梅、画梅的历程中,从栽培到品鉴,从实用到欣赏,从直观到象征,从物性到道德,逐步升华到梅花文化、梅花精神。
正如统编本教材中《梅花魂》(语文五下)说:
她是我们中国最有名的花。旁的花,大抵是春暖才开花。她却不一样,愈是寒冷,愈是风欺雪压,花开得愈精神,愈秀气。她是最有灵魂、最有骨气的!几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出了许多有气节的人物,他们不管历经多少磨难,不管受到怎样的欺凌,从来都是顶天立地,不肯低头折节。他们就像这梅花一样。一个中国人,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总要有梅花的秉性才好!
“梅”“雪”组合:只将梅花跨冬春。这是梅花文化的第一个特色,只将春花作冬花。卢钺《雪梅》(语文四上)则是采用了“梅”“雪”互证对喻的方法“梅雪争春未肯降”,结果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以“雪”托“梅”,因“香”而高。王安石《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亦是此意,曾经被选入人教版《语文》教材。而统编本《语文》(二上)则选了王安石另一首拟人的梅花诗: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着意描写梅花的形神,突出梅花的耐寒、馨香、洁白,通过设问突出春风与梅花之间密切的关系。春风和梅花成为一对难得的知己,侧重写春风惜梅、风梅怜惜的特殊关系,以“唯有”突出风梅之间的唯一性,一虚一实,境界自出。
“梅”“气”组合:借梅喻气,浩荡清气,溢满乾坤,这是梅花文化的第二个特色,以元代画家王冕为例,其《白梅》渲染梅花的冰雪气质,“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而《墨梅》(语文四下)则更有代表性: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梅”“志”组合:借梅言志,不屈不挠,铁骨冰心,是梅花文化的第三个特色,如毛泽东《卜算子·咏梅》(语文四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以梅花不畏严冰雪压,敢于冒寒开放, 迎春又不争春的品格,展示了伟人不畏艰苦逆境,藐视敌人,勇于战斗,敢于献身,又对胜利充满信心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梅”“节”组合:忠君爱国,矢志不渝,是梅花文化的第四个特色,如文天祥《南安军》(语文九下):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此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大庾岭,又称梅岭,地处江西大余县与广东南雄县交界,最高峰1070多米,是公认的梅花祖庭,唐樊晃《南中感怀》诗云“四时不变江头草,十月先开岭上梅”。吕浦《梅边稿》“一气总回天地春,枝南枝北自寒温。雪迷庾岭难行脚,月落罗浮空断魂”。宋之问《度大庾岭》有名句“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文天祥兵败被捕,身陷囚车,途经梅岭,触景生情,以梅赋志,“山河”两句,暗用杜甫“国破山河在”、丁令威“去家千年兮今始归,城郭犹是人民非”。尾联表达了他宁死不屈、舍身许国的堂堂正气,梅节合一,感天动地。
“梅”“洁”组合:高雅独立,淡泊自守,是梅花文化的第五个特色,如陆游《梅花》“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尽管“一树梅花一放翁”的人梅合一境界很震撼,但仍然比不上林逋梅妻鹤子的故事影响久远,我们来看林逋的《山园小梅》(其一)(语文八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此诗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描写梅花最为著名,淡而能深,人与境会,难以企及。曾经有人找出,这两句出自五代南唐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而两字之易,价值千金,以“疏”代“竹”,以“暗”代“桂”,避实就虚,意境顿出,良有以也。
总之,梅花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审美意象,蕴含了几千年来凝聚而成的中华民族的审美品格。梅花清秀脱俗、淡雅清香,最能代表中国人“内敛”和“含蓄”的审美传统;梅花娴静淡泊、孤清高洁的品质与文人形成了精神共振;梅花傲霜斗雪、不畏严寒的精神逐渐成为不畏苦难、不断奋进的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