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希
出国之后,我思考最多的问题,毫无疑问是“下顿吃什么”。这不能怪我。俗话说,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高卧且加餐。又云,民以食为天,吃饱了不想家——后面这半句是我妈说的。总之,吃什么是件大事,很值得认真对待。
(1)本地风味
德国嘛,乍一看可吃的还是挺多的,也不像英国那么以“黑暗料理”声名在外。大街上、商场里,咖啡店、面包房的玻璃橱柜里,有各式各样的面包、甜点、三明治,色彩纷繁,很是好看。超市里,奶制品的种类非常多,品质也好,价格比国内的还要便宜,冷柜里多的是冰激凌和奶油蛋糕,主食有冷冻的比萨、薯条、意大利千层面,一两斤一大包的冷冻鸡翅可以烤一下当配菜。节日前后,总有很多本地特色的点心出售,平价巧克力的口味也相当丰富。
但是德国的主食——面包,比较扎嘴。德式黑面包就不提了吧,关于这个东西有多难吃的段子,网上比比皆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是像在嚼木屑。用我朋友的话说,这玩意儿之所以能放大半个月不坏,是因为苍蝇跟细菌都啃不动它。话说回来,其实德国人吃黑面包也不是拿起来就啃,配上黄油、奶酪和各种酱汁之类,还是可以吃的——但也就是“可以吃”而已。比黑面包更常见的是五十厘米长、好几斤重的主食面包,面包皮很硬。超市的面包区有可以自动切片的机器,很好玩,我经常悄悄看它切片。自己切的话,一般要用那种带锯齿、很长的面包刀,连切带锯。这种面包非常不适合直接啃,一般烤一下会变软一些,然后抹各种东西或者配菜、蘸汤汁吃。还有就是五花八门的我根本记不住名字的面包。
德国人很为他们的面包骄傲,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德国面包有一百多种——我觉得大部分都没有多大区别。最有特色的应该是著名的扭结碱水面包,形状独特,口感筋道,撒上粗盐慢慢嚼,很香,德国有很多专门做成这种造型的食物。问题是,作为一个南方人,我根本不习惯拿面点当主食。因为不在我的日常食谱里,所以买回来的面包经常被我放着放着就忘记了,于是后来我就很少再买,偶尔蹭一点室友的吃。
德国菜差不多可以说成是一种比较糙的东北菜:扎实、大碗、造型简单、调味随意,透着一股高纬度地区人民的质朴热情。最著名的是各式香肠和大肘子,常见的配菜是德式酸菜、腌黄瓜,还有小孩拳头大的土豆团子,有时候还有培根、火腿之类的。位于南德的拜仁州,就连甜点都作风粗犷,代表食物是德式重奶酪蛋糕,外观质朴,奶酪分量极足,还是很好吃的。
德国菜嘛,饱是吃得挺饱,但天天吃,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再加上德国人工昂贵,外食价格也就水涨船高,就算是学校食堂的物价也会让人有些心疼,于是大部分有条件的留学生都开启了自己做饭的道路,我也不例外。
(2)米里乡愁
作为一个南方人,出国后,饮食方面最大的文化冲击,大概得算大米。和国内动辄几十斤一大袋,或是用半人多高的大桶装着的散称大米不同,德国的大米都是摆在超市里卖,一般500克一包,也有1000克装的。大米种类倒是很多,但是不小心就会买到吃不惯的品种。比如印度香米,不管加多少水煮都是颗粒分明,胶质也少,吃起来发干、没弹性,只适合做炒饭;用来做甜品的牛奶米,黏度倒是可以,但煮出来没什么米香,不过价格足够便宜,所以我也吃了不少。
我还买过一种据说是“中国清廷贡米”的黑米(虽然我自己在国内的时候从没见过),介绍说它“富有嚼劲,带坚果香气,适合拌沙拉”,我开始还不太相信,大米怎么有坚果香气?煮过之后发现确实如此,黑米略短,吃水多,煮熟之后体态圆润又粒粒分明,米粒之间并不粘连,丰富的胶质使之很有弹性,有独特的米香。这种黑米比普通的米颗粒大而且略硬,需要细细咀嚼,确实是带着类似榛子、腰果之类坚果油脂的甘甜香味,冷着吃也很好吃。把它拌在沙拉里,加上生菜叶、切成两半的樱桃番茄、白煮蛋、甜玉米、牛油果、培根碎和炸洋葱,讲究的话,再撒上少许松仁,只用盐、醋和黑胡椒调味,就是一道美食。
还有欧美人叫作“野米”,中国诗歌古文里时有提到的“菰米”“雕胡”或“苽”,实际上是菰,也就是没被黑穗病菌感染的茭白植株所结的种子。菰米在中国和北美都曾被作为粮食作物,中国人食用菰米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周代,《周礼》《楚辞》中都有提及。作为蔬菜食用的菰,要在被黑穗病菌寄生后才会膨大,从而产生肥厚充实的肉质茎,也就是老家人经常炒来吃的美味茭白。唐宋之后,中国人就主要种植茭白,不怎么种菰米了。菰米呈近乎黑色的深紫红色,颗粒细长,清香爽脆,柔滑适口,可以单独煮作主食,也可混进普通大米中,增加米饭的风味。和大部分深色谷物不同,菰米在烹饪过程中不会掉色、染出一锅褐色或紫灰的熟饭来,于是混合米饭黑白分明,十分有趣。每次煮菰米饭,我总会想起李白诗里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与千年前的古人同味,也可算是一番乐趣。
德国超市里所能买到的米,比较适合中国人口味的,大概就数泰国茉莉香米和日本寿司米了。当然,最好吃的还是亚洲超市里面进口来的东北大米。我有一阵子过得实在郁闷,很想家,又没办法回国,于是斥巨资从网上亚超买来一袋十斤装的东北五常大米。钱花得太值了!还在烹煮过程中,大米的香味就充满房间,煮好后一看,米粒洁白而莹润,正是大米应该有的样子。味道嘛,除了那些老生常谈的如芳香、甘甜、黏度适中、有嚼劲等等形容,我还有一种奇特感受,就像是《中华小当家》之类的美食动漫里面会出现的那种特效:锅盖打开来,金光四射,吃上一口,藍天、白云、柔光、田野、童年和美好家庭时光的回忆,次第出现在脑海——当然,我这应该是长期被德国食物折磨导致的。这么好吃的米,如果警察给想要轻生的人送一碗,当事人吃完后大概也会热泪盈眶,决定要不然先暂时不要轻生了,应当承认生活里还是存在美好的。我上次这么感动、这么久违地感到幸福,还是在亚超买两欧元一根的冷冻的冰糖葫芦吃,感动到写了一首《咏亚超买到冰糖葫芦》:
故国巷陌寻常物,
他乡偶逢价愈奇。
艳艳红玉玛瑙骨,
盈盈冰糖水晶衣。
舌上甘润益心腑,
齿间酸鲜宜胃脾。
非是羁旅常贪味,
东望桑梓更相惜。
大约日常的食物和母语一样,关乎安全感和自我认同。其实,只要是美味的食物,都会被大多数人所喜爱,但人们希望出现在自己每日菜单里的,几乎总是那些我们从小就熟悉的菜式,那意味着安全、稳固与满足,就像是米饭柔和而温暖的味道。
(3)中西结合
身在国外,要做一顿正经的中餐是很麻烦的。光是凑齐原材料和调味品,就往往要跑上好几个超市,还得再加上网购。厨具的话,要么用很贵的中式厨具,要么拿不太趁手的西餐工具凑合一下。时间长了,大部分人都会学会某种折中处理,比如用有“留学生女神”之称的老干妈辣椒酱拌一切,比如酱油醋淋沙拉,比如把用来做夏卷的越南米纸切条做凉皮,比如油泼意大利面。
意大利菜,几乎称得上是欧洲平民美食之王。不想做饭的时候,比萨、意面和意式烩饭无数次地拯救过我的胃。意大利面的种类非常多,热爱美食的意大利人民为每种不同形状的意面都起了一个专门的名字,我现在能闭眼拼出来的,只有细圆柱的长条意面Spaghetti,意式千层面Lasagne,还有面食的统称Pasta。至于蝴蝶面、贝壳面、扁宽的长条意面、极细的粉丝形面、管状意面、字母面、螺旋面、米粒状意面、意大利汤团……我都是直接按图索骥,完全放弃了记名称。最适合做油泼面的,是宽的扁面条,最好是买超市冷藏柜里新鲜的湿面。先把意面煮熟沥水,按人数平均放在各个碗里;然后将盐、辣椒面、花椒面、胡椒粉等调味料并葱丝、姜丝、蒜末等堆在面上,如果自家发了蒜苗,就随手掐上两段;最后烧热油,泼在面上。油入碗中,嗞嗞作响,热气沸涌,辛香满屋,直令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吃起来辛、咸、麻、烫。讲究的话,煮面的同时烫上几棵青菜,再煮一个荷包蛋,更奢侈的可以加上若干虾仁,便是人间至味。至于意大利人怎么看,我觉得,大概还是比榴梿芝士比萨更容易被他们接受。
其他混合菜式包括:用威士忌腌的咸鸡蛋,因为买不到鸭蛋;三四月到附近地里掐的野韭菜,学名是熊葱,回来炒鸡蛋或者做韭菜盒子;葛根粉用沸水冲调放凉之后,放上小红莓,淋上枫糖浆,冒充果冻;面包片抹豆瓣酱,鲭鱼片蒸剁椒,火锅汤料下俄式土豆培根馅饺子,意大利腊肠煲仔饭,地瓜布朗尼配印度酸辣酱,藏红花炖鸡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在中国时,基本不怎么会问人“吃了吗”,出国后,倒经常和朋友们在微信里互致这样的问候。来德国这几年,我们这波人学会了烤蛋糕、酿米酒、做冰糖葫芦,时不时自嘲说,学术水平未必行,只有烘焙技术持续见长。我们还一起办过年夜饭,我这个最怕麻烦的人,居然耐下性子做了一堆蛋饺。
诗人海涅说,唯有经历过冬天才能理解春天,火爐旁才能写就最好的五月的诗。对于故乡食物的眷恋,大约也是如此吧。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只要没有坏处,就尽量多吃一点、吃好一点吧,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情。而且我妈说过(虽然不一定对),吃饱了不想家。
发稿/朱云昊